已经控制了长江中游的楚国,其主要对手是控制着长江下游的吴国。吴国从寿梦起,开始积极吸收中原的文化。寿梦死,子诸樊立。
诸樊死,弟余祭立。积四十年之功,其文化已颇有起色。公元前544年,余祭被越人战俘刺杀,弟夷昧立。是年,夷昧弟公子札(季札)到“上国”访问,通报夷昧即位。公子札访问了鲁国,要求“观乐”———即欣赏歌舞,对每套歌舞都发表了中肯的评论。他还访问了齐、郑、卫、晋诸国,与晏婴、子产、蘧瑗、叔向等贤臣相友善。
公子札出访时经过徐国,徐君对他的佩剑有掩饰不住的强烈兴趣,但不便求索;公子札则因使命未毕,而不便献赠。归途中又经过徐国,徐君乃已谢世,公子札不胜伤怀,特意拜谒其冢,解下所佩的宝剑挂在冢旁的树上,拜辞而去。公子札的学识和品格倾动“上国”,改善了吴人的国间形象。此后数十年内楚人的劲敌,就是这个方兴未艾的吴国。
(第一节灵王以政变始
掩在康王和屈建支持下推行的兵赋改革,触犯了一些权贵。康王和屈建相继去世,掩仍为司马,但已孤立无援。公元前543年———郏敖二年,令尹公子围擅自杀死掩,并侵吞了掩的家产。令尹如此独断专行,对郏敖是不祥之兆,但郏敖可能还浑然不觉。《左传·襄公三十年》记芋尹申无宇称赞掩是“善人”,并说:“善人,国之主也。”
郑国的执政大夫良霄(伯有)与子晳、子皮等不和,喜酗酒,好奢靡。良霄模仿楚宫,造了一个地下乐室,常常彻夜在其中饮酒、击钟,是年,子晳攻杀良霄。经子皮推荐,子产(公孙侨、公孙成子)继为执政大夫。
楚宫的壮丽,使来访的北方诸侯为之心动。鲁襄公对楚宫尤为醉心,他在都城里仿造了一座小型的楚宫。公元前542年春,这座楚宫落成,鲁襄公随即住了进去。同年夏,鲁襄公死在楚宫中。
公元前541年———郏敖四年,春,公子围纳郑国丰氏女为夫人,亲自去迎娶。随行甲士甚多,所携兵器甚精,将入郑都时,郑人指责他包藏祸心。无奈,公子围命随行甲士倒悬箭囊,以示囊中无箭,郑人才让他和随从入城。迎亲成礼之后,公子围到虢邑(在今河南郑州北)参加诸侯的盟会,盛装一如国君,由两名卫士执戈前导也一如国君。对此,诸侯的随从大夫颇有微辞。蔡国的子家替公子围辩解说,公子围早就住在楚王的蒲宫里了,现在用楚王的仪仗不算过分。太宰伯州犂为公于围掩饰说,公子围的仪仗不是自己要置办的,是楚王借给他的。这些浮辞,都只能是欲盖弥彰。
公子围认为伯州犂同他貌合神离,伍举对他则忠贞不贰。是年秋,公子围命其弟宫厩尹子晳(公子黑肱)到北部边境去督办筑城事宜,命伯州犂相助,这是有意把他们打发到远离郢都的地方去。
是年冬,公子围到郑国去聘问,命伍举为副使。未出国境,获悉郏敖病重,公子围把使命交伍举代理,自己立即赶回郢都。趁着探望郏敖病情的机会,公子围缢杀了郏敖,还杀死了郏敖的两个儿子。
这场血腥的政变发生之后,公子围弟子干(公子比)奔晋避祸,子晳奔郑避祸,伯州犂被公子围派人刺杀。
楚使到郑国告丧时,伍举正在郑国。《左传·昭公元年》记伍举问楚使,如郑人问到楚国嗣君为谁,何以应答?楚使说可答以“寡大夫围”,伍举认为措辞宜含蓄,让楚使改答“共王之子围为长”。
公子围改名虔,自立为王,是为楚灵王。以罢(子荡)为令尹,以启强为太宰。
公子围的政变蓄谋已久,据《左传·昭公十三年》所记,先是,他曾卜为王,不吉,大怒,扔掉龟甲,咒骂苍天,大声叫道,连这小小的天下都不肯给我,我一定要自己去夺取天下!杀郏敖后,他如愿以偿了。
灵王初即位时,晋有贤臣叔向(羊舌肸),郑有贤臣子产,齐有贤臣晏婴,北方比较安宁。
叔向和子产又是对手,又是朋友。《吕氏春秋·求人》记录的一则故事说:“晋人欲攻郑,令叔向聘焉,视其有人与无人。子产为之诗曰:‘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叔向归曰:
‘郑有人,子产在焉,不可攻也。秦、荆近,其诗有异心,不可攻也。’晋人乃辍攻郑。”当时在国间交往中流行断章赋诗,借助于众所周知的诗句,以比喻或象征等手法,委婉而明确地把信息传达给对方。上引诗句出自《郑风·褰裳》,子产以人际的恋情喻国间的交谊,又有和好的诚意,又有对抗的决心。明智如叔向,当然能心领神会并做出正确的决策。
晏婴字平仲,是齐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兼大思想家,后人多称之为“晏子”。其才器可与管子媲美,《史记》有《管晏列传》。相传晏子到过楚国,此事于史无据,可能出于晏子门徒及其后学的想象,用以渲染晏子的伶牙俐齿。《晏子春秋·内篇·杂下》云:“晏子使楚。以晏子短,楚人为小门于大门之侧而延晏子。晏子不入,曰:
‘使狗国者,从狗门入。今臣使楚,不当从此门入。’傧者更道,从大门入。见楚王,王曰:‘齐无人邪?’晏子对曰:‘临淄三百闾,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何为无人?’王曰:‘然则子何为使乎?’晏子对曰:‘齐命使,各有所主,其贤者使使贤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婴最不肖,故直使楚矣。’”同书同篇又云:“晏子将至楚,楚〔王〕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此类故事令人发噱,姑妄听之可也。
对楚人来说,国间形势比较严峻,要想在中原争城夺地已近乎空想了。
灵王初即位,就剥夺了掩族人居的赏田。他可以处死成功的改革家,然而无法抹杀改革家的成功。
郑国对公子围毫无好感,迟迟不派使者到楚国去祝贺新王即位。
公元前539年———灵王二年,多次责问郑国何以如此。郑国无奈,先派使者向晋国说明原委,得到了晋国的谅解。然后,子产陪同郑简公访问楚国,祝贺灵王即位。时已岁暮,灵王邀郑简公到“江南之梦”去打猎。所谓“江南之梦”,应在今湖北潜江一带。其明年春,许悼公访问楚国,灵王兴致更高了,又请郑简公、许悼公同他一起到“江南之梦”去打猎。灵王讲排场,爱虚荣,派伍举出访,邀诸侯到楚国相会。是年夏,灵王与郑、陈、蔡、许、徐、滕、顿、胡、沈、小邾诸国的国君和宋太子以及淮夷的君长会于申县。晋、齐两个大国不到会,鲁、卫两国的国君称病也不到会,曹、邾两国的国君则以本国有难为借口而逃会。伍举叮嘱灵王对诸侯要以礼相待,灵王不知如何是好,问宋国的向戌和郑国的子产。向戌介绍了大国国君会见小国国君的礼,计有六仪;子产介绍了小国国君会见大国国君的礼,也有六仪。灵王要伍举跟在他身边,随时指点,以免出错。伍举说自己从来没有见过六仪,实难置喙。
无论如何,这是一次空前的盛会,使灵王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徐王之母为吴人,灵王以为徐王必定从吴而背楚;竟在申之会上拘留了徐王。是年冬,灵王率与会诸国之兵伐吴,出师之名是七年以前吴国收容了齐国的叛臣庆封。庆封奔吴国后颇受优待,娶吴王女为夫人,受朱方县(在今江苏镇江南)为封邑,聚族而居,富甲一方。灵王带着多国联军攻破了朱方,俘获了庆封,杀死了庆封的族人。他派人把斧钺绑在庆封的背上,拉着庆封到各国的兵营前面去示众,要庆封自己高声喊叫,不要像我庆封那样犯弑君之罪!
庆封横了心,大呼,不要像楚共王的庶子围那样弑君而自立为王!
灵王大窘,急忙下令处死了庆封。
归途中,楚师讨伐了似乎不大恭顺的赖国。赖君绑着手,衔着璧,其臣赤膊抬着棺材,向灵王请罪。灵王不知所措,问伍举,伍举说,先君成王讨伐许国也这样,成王亲自为许君松绑,接受他献上的璧,烧掉他带来的棺材。灵王照着先王的遗规受降如仪,他本来是要把赖国灭掉的,这时不便公然灭人之国,乃下令把赖国的公族迁到郢都附近的鄢邑。
楚师刚回国,吴师就来报复了。沈尹射领兵拒吴,在夏讷(在今西淝河入淮水处)附近与吴师周旋,同时,楚人在钟离、巢、州来等邑筑城。不巧,这些地方入冬多雨,城没有筑起来。
公元前537年———灵王四年,春,莫敖屈申被杀,据说罪名是可能与吴人暗通。
屈生继为莫敖,受命随令尹罢到晋国去迎亲。晋国以韩起(韩宜子)和叔向为送亲使,晋平公亲自送女出境,郑简公在途中迎送。这个盛大的迎亲送亲行列到了郢都,官方竟没有郊迎,灵王居然还对大夫说,晋人是我们的仇敌,我要派韩起做大阍,派叔向做司宫,让晋人受辱。众大夫默不作声,唯独太宰启强进谏道,假如我们有备,晋人无备,那样未尝不可;但实际情况是我们无备,晋人有备。况且,我们无礼,晋人有礼。真要那样做,晋人一打来,我们就要做晋人的俘虏了。灵王以为太宰言之成理,改变初衷,决定以正规礼节接待送亲使。
是年冬,灵王召陈、蔡、许、顿、沈、徐、越诸国之兵随同楚师伐吴。越人是初次与楚人合兵,其大夫常寿过领兵在琐邑(在今安徽霍邱东),与楚师会合。启强所部冒进,败于鹊岸(在今安徽无为南)。吴师部署周密,楚师无隙可乘。灵王在坻箕之山(在今安徽巢湖南)举行了阅兵仪式,然后班师,把前来犒师请和的吴公子蹶由作为人质带回郢都去了。越大夫常寿过为灵王所辱,原因可能是军纪不严。
公元前536年———灵王五年,夏,幼弟公子弃疾奉命到晋国去报聘。途经郑国,郑简公率众卿出城迎送。公子弃疾表示愧不敢当,经郑国君臣执意相邀,才像朝见楚王那样拜见郑简公。公子弃疾献给郑简公乘马八匹,献给郑上卿乘马六匹,献给郑亚卿乘马四匹,献给郑下卿乘马两匹。下令随行人等不得割草、打柴、伐木、拆房,不得损坏庄稼,不得强求所需。其违纪者,有官免职,无官降等。
由晋返楚再次途经郑国时也如此,秋毫无犯。公子弃疾的谦恭与当初公子围的倨傲,成为鲜明的对比。
是年秋,徐公子仪楚到楚国访问,灵王以徐亲吴为由,软禁了仪楚。不料,仪楚逃回徐国,灵王命大夫泄率偏师伐徐。吴救徐,灵王又派令尹罢率主力伐吴。吴师在房钟(在今安徽蒙城西南)击败楚师,罢诿过于泄,擅自把泄处死。
灵王就这么折腾了五年,主盟则大国置若罔闻而小国苦于趋附,用兵则得失相当,待人处事则喜逞意气而不守信义,这都是对外的。
还有对内的,那就是大兴土木了。
(第二节游宫,细腰,巫音
公元前535年———灵王六年,章华宫落成。章华宫是灵王即位伊始就下令营造的,地点在“江南之梦”。这是一座游宫,规模宏大,殿宇众多,装饰华丽。
灵王下令接纳逃亡的私家仆竖,让他们在章华宫中服役。此举无疑是要在竞争中削弱贵族的经济实力,是对贵族露骨的挑衅。芋尹无宇家里的守门人逃进了章华宫,无宇去捉拿,因擅闯章华宫,被卫士押送到灵王那里去问罪。当灵王还是令尹公子围时,无宇就同他发生过冲突。那是因为公子围出猎时车上插着王旌,被掌管猎场的芋尹无宇碰上,无宇以一国不可有两君为由,割断了公子围的王旌。当初的令尹这时已成为楚王,正要饮酒作乐。《左传·昭公七年》记无宇慷慨陈词,主旨是:“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芋尹指出:按周文王制定的法令,若有仆妾逃亡,就应大肆搜捕;按楚文王制定的法令,窝赃者与盗物者同罪;周武王数殷纣王之罪,说他是招降纳叛的元凶。芋尹问道,大王正在谋求诸侯的拥戴,怎么能学殷纣王呢?无宇措辞相当激烈,但出人意外的是灵王没有发火,而且允许无宇把他的守门人领走,还不无幽默感地说,至于你所讲的强盗嘛,他的地位太高了,你可没法拿他问罪。
章华宫的主体建筑章华台,是先秦最高大而且最豪华的宫殿建筑。灵王很想请诸侯都来参加章华台的落成典礼,可是应邀而来的只有一位鲁昭公。尽管如此,灵王还是在章华台上设盛宴欢迎鲁昭公。按照楚人的审美风尚,特意派美髯公相礼,派眉清目秀的少年赞礼。正在兴头上,灵王把心爱的良弓“大屈”送给鲁昭公,但刚脱手他就后悔了。启强知道灵王的心思,故意向鲁昭公道贺,又特意对鲁昭公说,齐、晋、越三国早就想得到这张宝弓了,都未能如愿。现在大王得到了它,实在可喜,大王就防备着齐、晋、越三国吧!鲁昭公再愚钝,也听得出启强的弦外之音,顿时大惧,当即把“大屈”还给了灵王。
1987年湖北潜江龙湾发掘的放鹰台1号遗址,就是章华台的残迹。放鹰台在龙湾镇东约5公里处,有连成一线的4个台,从东偏南到西偏北,从较高到较低,依次为1、2、3、4号台。最高1号台,台顶高出周围稻田约7米,台中有春秋时代楚国的大型宫殿废墟。《水经注·沔水》记章华台“台高十丈,基广十五丈”。如所记不误,而且用的是楚制,那么,台高应为约23米,基广应为34~35米。现已探明的墙基长约30米,加上两侧廊檐下面的台基,基广恰与“十五丈”相合。墙身每隔4米多有方柱1根,长宽各约1米,半明半暗,是楚制的柱式。柱身无存,当已毁于秦人一炬。
使用如此硕大的方柱,可知此台必高。从散乱叠压的遗物来看,当初台身有3层,其底层可能是半地下室。也许不止3层,因已严重扰乱,殊难分辨。即使只有3层,高达10丈也是可能的。此台坐西朝东,合乎楚俗。
《国语·吴语》记伍员(申胥)说:“楚灵王……筑台于章华之上,阙为石郭,陂汉,以象帝舜。”陂汉的地点尚未查明,可能在扬口附近。陂汉的作用是截引汉水,使之蜿蜒南流,绕章华台而过,有如湘水上游的山溪绕九疑山而过。
《新书·退让》记狄王的使者到楚国,楚王在章华台上设宴。
“上者三休,而乃至其上”。所谓“三休”,可能是每上一层就休息一下,观赏一回,并非只是站在那里喘息。先秦的“层台累榭”,没有比章华台更高的了,《太平御览》卷381、750、758引《说苑》佚文,说晋和齐都有九重之台,这是后世才有的传说,不足为据。
从放鹰台1号遗址中出土的砖和瓦,其制作工艺都达到了当时的最高水平。砌墙砖是扁平、正方的红色火烧砖,其年代之早在考古史上是前所未见的。瓦有钩和孔,类如榫和卯,以便勾连成串,其规格之高在楚地是首次发现,在全国已发现的处所也屈指可数,非宫殿不能用。遗址上部出铜环一枚,已残,应为门环,直径不下20厘米。所有这些,连同下层颇粗的方柱,上层较细的圆柱,以及廊檐下面用蚌壳铺成的路面等等,足以表明此台的建筑材料和营造工艺都达到了春秋时代的先进水平。
放鹰台附近共有约20个台,钻探证实,其中都有东周的夯土层。整个遗址东西约2公里,南北约1公里。作为一座游宫,这个面积够大的了。其实,在这个遗址的外围,尤其是南部,还有一些东周的建筑遗址,当初可能也是属于章华宫的。
在北方,有台未必有榭;在楚国,有台则必有榭。《说苑·建本》记:“构室屋以避暑雨,累台榭以避润湿。”所讲的就是楚地的建筑。汉代枚乘《七发》有句云:“连廊四注,台城层构。”所写的就是楚辞所谓“层台累榭”。就其高峻的土筑工程而言则为台,就其空灵的木构工程而言则为榭。上面所讲的放鹰台1号建筑遗址,其实都是榭的遗迹。《国语·楚语》记伍举与灵王同登章华台,说章华台“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所指的是章华台这个建筑个体。假如就章华宫这个建筑群体来看,那么,它有一个突出的特点是讲求建筑与环境的和谐,人工与天工的融通。它在建筑史上的贡献,也许至今还没有为人们所认识。这也难怪,因为它早就从地面上消失了。从文献的零章残句中,人们无法窥见它的本来面目。西方的地中海沿岸流行石砌的建筑,易于久存;东方的楚国流行木构的建筑,难免速朽。但是,我们不可凭久存和速朽来判定它们的优劣,这正像黑格尔说的:“我们首先要排除我们心头那种偏见,以为长久比短促是更优越的事情:永存的高山,并不比很快凋谢的芬芳的蔷薇更优越。”章华宫虽已付与断井颓垣,但当初它也曾姹紫嫣红开遍。
据《新语·怀虑》,楚灵王又曾“作乾溪之台,立百仞之高,欲登浮云,窥天文”。乾溪是邑名,在今安徽亳州东南。灵王晚年驻乾溪,流连忘返,可见乾溪也筑了游宫。至于乾溪之台是否比章华台更高,以及它有无观象的功能,那就无从考实了。
《国语·楚语》记灵王与伍举登章华台,脱口赞道:“台美夫!”
伍举不以为然,对灵王说:“夫美也者,上下、内外、小大、远近皆无害焉,故曰美。若于目观则美,缩于财用则匮,是聚民利以自封而瘠民也,胡美之为?”伍举对美做理性的探讨,乃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人。他把理性的美放在第一位,把感性的美放在第二位,甚至只承认理性的美,不承认感性的美。他把话说得绝了些,意在进谏。
感官的享受,一是目观而美,二是耳听而乐。伍举要求不为感官的享受所惑,而应升高为理性的愉悦。他还认为每一种人都有其特定的美和乐,国君有不同于常人的美和乐。他说:“国君服宠以为美,安民以为乐,听德以为聪,致远以为明。”“服宠”按伍举在这番议论中所用的另一种说法,就是“有美名”,“有美名”的缘由则是“施令德”。至于“安民”、“听德”、“致远”,都是明明白白的。
十三年之后,单穆公对周景王也议论过“美”和“乐”。据《国语·周语》所记,单穆公认为:“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这是常人所能理解的,美乃视觉享受,乐乃听觉享受。但单穆公又说:“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震”是过度的声,“眩”是过度的色。单穆公以为“震”和“眩”是“患”的根源:
“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乎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出令不信,刑政放纷,动不顺时,民无据依,不知所力,各有离心。”单穆公的主张是:“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听和”不同于伍举所讲的“听德”,“视正”不同于伍举所讲的“致远”。单穆公所讲的“美”和“乐”都是感官的享受,但与理性的愉悦明合;伍举所讲的“美”和“乐”都是理性的愉悦,但与感官的享受暗通。
伍举说章华台不美,这是借题发挥。《国语·楚语》记伍举说:
“今君为此台也,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总之,劳民伤财,一无是处。
灵王内兴土木,外寻干戈,确实做了不少劳民伤财的事,但他对美和乐的追求是楚风的折射。除了建章华宫之外,灵王还有两件事也受到非议,又都与美或乐有关,一件是好细腰,一件是好巫音。
楚俗以细腰为美,而其风炽于灵王。《韩非子·二柄》说:“楚灵王好细腰,而国中多饿人。”后世以为灵王所好的都是细腰女子,诗人骚客乃争咏其事。如李商隐诗云“虚减宫厨为细腰”,杜牧诗云“楚腰纤细掌中轻”,汪遵诗云“贪向春风舞细腰”,许浑诗云“细腰争舞君沉醉”,不胜枚举,似乎男子是不求细腰的。
其实不然,文献所记灵王所好的是男子细腰。此事见于《韩非子》、《战国策》、《晏子》、《墨子》、《荀子》、《尸子》、《尹文子》、《淮南子》、《新论》等书(《荀子》误作“庄王”),所记的是男子细腰。如《战国策·楚策》记莫敖子华对威王说:“昔者先君灵王好小要。楚士约食,冯而能立,式而能起。食之可欲,忍而不入;死之可恶,(然)〔就〕而不避。”《墨子·兼爱》说:“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要,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同篇又说:“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逾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这些为求腰细而节食减肥的“士”或“臣”,无疑都是男子。
对女子,楚俗更以腰细为美。《大招》有句曰“小腰秀颈”,是文献证据。在楚国的美术作品中,女子无不细腰,是实物证据。女子细腰尚不足为奇,男子细腰才是楚俗所偏爱的。
《吕氏春秋·侈乐》说:“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所讲的都是乐舞。“巫音”,即巫歌巫舞。“楚之衰也”,指灵王即位以后。《新论·言体》说:“昔楚灵王骄逸轻下,简贤务鬼,信巫祝之道。斋戒洁鲜,以祀上帝,礼群神。躬执羽绂,起舞坛前。……”灵王所做的,是把村野的巫音引进宫廷去了,这是宫廷乐舞的一次改革。灵王酷爱此道,而且精通此道。否则,他是不会屈九重之尊,放浪形骸,拿着羽绂,踏着鼓点,去载歌载舞的。
(第三节灵王以政变终
灵王敢作敢为,他要利用当时莫能与之争胜的财富和甲兵去追求莫能与之争胜的权威和声誉。他的文才和武略并不出众,但极为自负。群臣的谄谀和诸侯的逢迎使他陶醉,乃至不能察觉危机正在悄悄地向他逼近。但他以为自己是当之无愧的明主,因而并不缺乏容人的雅量和任贤的决断。
公元前534年———灵王七年,春夏之际,陈国内乱。陈哀公弟公子招和公子过擅杀陈哀公元妃所生的太子偃师,改立二妃所生的公子留为太子,陈哀公被迫自缢。陈行人干征师以旧君之亡和新君之立告于楚,恰逢陈哀公下妃所生的公子胜诉于楚,灵王当即杀死干征师。陈人危惧,公子留奔郑,公子招诿过于公子过而杀之。是年秋冬之际,楚公子弃疾为元帅,击灭陈国,即以其地为县。灵王命穿封戌为陈公,称赞他“不谄”。穿封戌曾与未即王位的公子围发生冲突,乃至操戈逐公子围。这时,灵王问穿封戌,假如你当初料到寡人有今天,你会退让吗?穿封戌答道,假如臣当初料到大王有今天,臣将舍生忘死去安定国家。言下之意,是说自己一定要为郏敖去杀公子围的。如此直言,灵王听了,竟不以为罪。
许国多次遭郑人侵袭,许君希望能迁到离郑国远些的地方去。
公元前533年———灵王八年,许大夫围到楚国做人质,楚公子弃疾奉命把许国从叶邑迁到了别称城父的夷邑(在今安徽亳州东南)。同时,把原住夷邑的民户迁到了陈县,把方城外面的一些民户迁到了许县。蔡灵侯是在十余年前弑父自立的,不得民心,阳亲楚,阴附晋,灵王以为其罪不可恕。公元前531年———灵王十年,春夏之际,遣使以甘言重币请蔡灵侯到申县相会,蔡灵侯满腹狐疑,但还是带七十名甲士硬着头皮去了。灵王在申县设盛宴款待蔡灵侯,酒酣耳热之际,伏兵齐出,捉住了已经颇有醉意的蔡灵侯。二十一天后,蔡灵侯被杀,随行的七十名甲士也无一幸免。公子弃疾领兵伐蔡,晋使狐父代蔡向楚求情,灵王不许,蔡都被围约半年,终于城破,灵王命灭蔡为县,以公子弃疾为蔡公。
据《左传·昭公十一年》所记,灵王“用隐大子于冈山”。“隐大子”,即蔡太子有,“有”或作“友”。“用”,若非杀其人以祭,则必取其血以祭。《春秋》记此事云:“楚师灭蔡,执蔡世子有以归。”
查《史记·管蔡世家》,友是后来被蔡平侯杀死的。由此可见,灵王“用隐太子于冈山”,只是取其血以祭冈山。假如释“用”为“杀”,并且把它作为楚国盛行奴隶制的旁证,那就推演过深了。
曾经指责灵王收容逃亡奴仆的无宇,此时为申公。祭冈山用隐太子,申无宇不赞成。命公子弃疾为蔡公,申无宇又大不以为然。
《左传·昭公十一年》记灵王问申无宇“弃疾在蔡何如”,申无宇答道:“亲不在外,羁不在内。今弃疾在外,郑丹在内,君其少戒!”
“亲”为亲贵,而弃疾乃亲贵之最受宠者;“羁”为羁臣,类如客卿,而郑丹乃羁臣之最受宠者。弃疾在外为蔡公,郑丹在内为右尹,按申无宇的意见,灵王该提防着才是。灵王又问:“国有大城,何如?”
申无宇答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对申无宇忧心忡忡的提示和警告,灵王虽则肯听,可是全然不信。他太自负了,以为天下莫如己者。
公元前530年———灵王十一年,夏,大夫成虎无辜被杀。成虎是先令尹子玉之孙,成氏和斗氏都源于若敖氏。成虎的仇家对灵王说成虎有异志,灵王便借口成虎是若敖氏乱党的后人,把他处死。
灵王用不着任何真凭实据,就可以做出人命关天的决定,他相信自己的猜测甚于相信事实。
在杀成虎的前后,灵王还剥夺了令尹子文玄孙斗韦龟及其子斗成然(蔓成然、子旗)的赏邑。
是年冬,灵王派偏师包围了徐都,自己则与主力进驻乾溪以威慑吴人。一个大雪天,将近黄昏时,灵王戴着皮帽,穿着绒衣,罩着翠羽披风,蹬着豹皮靴子,亲自拿着马鞭,由太仆析父(即《国语·楚语》所记“仆夫子晳”)陪同,出门去赏雪。将登车时,右尹子革来拜见灵王。灵王摘下帽子,脱下披风,放下鞭子,以礼见子革。灵王对子革说,先王熊绎和齐太公子吕伋,卫康叔子王孙牟、晋唐叔子燮父、鲁周公子禽父一起服侍周康王,齐、卫、晋、鲁四国都有天子赏赐的宝器,唯独我们楚国没有。现在寡人如果向天子求宝器,天子会给寡人吗?子革答道,当然会给大王的。周康王时,齐是王舅,晋、鲁、卫都是王弟,所以他们都有宝器而我们楚国没有。现在,王室和齐、晋、鲁、卫四国对大王都唯命是从,难道连鼎也舍不得给大王吗?灵王又说,先前“皇祖伯父”昆吾住在许邑,现在许邑被郑人占去了。寡人如果向郑国求许邑,郑人能给寡人吗?
子革答道,会给大王的。周人舍得给鼎,难道郑人会舍不得给田吗?灵王还说,以前诸侯害怕晋国而疏远楚国,现在楚国的大城陈、蔡、不羹都有千乘之赋,你看诸侯会害怕我们楚国吗?子革答道,他们会害怕大王的。仅仅陈、蔡、不羹四个大城就够让人家害怕的了,加上楚国,谁还能不害怕大王呀?这时,工尹路来向灵王请示破圭玉做柲的规格,灵王暂时进宫门去。析父埋怨子革说,您是楚国的人望,今天对大王说话却像回声,国家可怎么得了呀!子革说:
这就像大王的,刚才我是在磨它的刃,等大王再出来,我就要用它去劈那难得劈开的东西了。不久,灵王又出门来,恰巧左史倚相从门前经过,灵王看着倚相对子革说,他是一位优秀的史官,能读通《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子革当即把话头引到正题上来,对灵王说,先前周穆王放纵心志,想要游遍天下。祭公谋父做了一首题为《祈招》的诗,规劝周穆王收敛心志。周穆王听从了祭公谋父,才得以善终。我曾问倚相这《祈招》之诗写的是什么,他竟不知道。假如问他更远的事,他怎么能知道呢?灵王问子革,那你知道《祈招》之诗写的是什么吗?子革答道,当然知道。于是,子革把《祈招》之诗背诵出来,大意是说:王的品质美如金玉,只为民众着想,全无醉饱之心。子革批评灵王,虽是指桑骂槐,灵王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为此,灵王情绪低落,不去赏雪了,揖别子革,走进游宫去。接连几天,灵王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无精打采。
据《国语·楚语》所记,白公子张也曾在乾溪向灵王进谏,灵王不听。白公子张进谏不止,虽经灵王以死相胁仍不让步。灵王无奈,对白公子张说,你的意见,我虽不能接受,倒也乐意装进耳朵里去。听了这等言语,白公子张哭笑不得,从此杜门不出。
灵王在乾溪住了一冬又一春,围攻徐都的楚师仍无进展。公元前529年———灵王十二年,春夏之间,爆发了宫廷政变。这次宫廷政变既有外因,也有内因。外因是灵王杀害过一些贵族,剥夺过一些贵族的赏邑,还伤害了附庸小国的几位大夫;内因则是几位公子各怀异志,都有取灵王而代之的意图。领先发难的是曾被灵王侮辱的越大夫常寿过,他受氏、斗氏、许大夫围和蔡大夫洧的怂恿,以越师骚扰淮水中游。楚人观从为蔡大夫朝吴家臣,工于心计,因其父为康王所杀,怨恨楚国。这时,他对蔡朝吴说,蔡人复国的机会来临了,错过这个机会怕就再也不会有蔡国了。经蔡朝吴允许,观从诡称奉蔡公弃疾之命,请子干和子晳到蔡县商议大事。待子干和子晳到了蔡郊,蔡朝吴和观从才向弃疾正式提出政变建议。弃疾带着犹疑的心理,在邓邑(在今河南漯河东南、上蔡西北)与子干、子晳结盟起事,允许蔡人、陈人复国,召集蔡师、陈师、许师和不羹、叶县等处的戍军,会同氏、斗氏和许围、蔡洧的私卒,疾速前往郢都。到了郢郊,弃疾派两名亲信先行入宫,指使正仆人———即宫廷仆役长杀死了太子禄及其弟公子罢敌。然后,众人推子干为王,子晳为令尹,弃疾为司马。这是按长幼顺序排定的,委屈了弃疾。直到这时,尚在乾溪的灵王和众多官吏、将士都还蒙在鼓里。
观从奉命到乾溪去做策反工作,他向驻在乾溪的官吏、将士通报了郢都废立的情况,并且宣布:先回到郢都的可以保留职位和家室,迟迟不回郢都去的要受劓刑。灵王太不得人心了,楚师竟擅自撤离乾溪,奔往郢都,全不听灵王号令。灵王无奈,暂且随军而行。
行至中途,全军因争先恐后而溃散。灵王在车上听到两位王子的死讯,顿时倒地大哭,叹道,怕是我杀别人的儿子杀得太多了,自己才落到这个下场吧?右尹子革劝灵王到郢郊去,听从国人的决断,灵王觉得众怒难犯,没有同意。子革又建议灵王跑到边境的一个大城去,向诸侯求援,灵王觉得这是空想,因为所有大城都反叛了。
子革问灵王能不能到一个大国去避难,灵王说那样只会自取其辱。
子革见灵王对他言不听、计不从,就拜别灵王,自己回郢都去了。
一向自负的灵王,一向为所欲为而且颐指气使的灵王,这时已全然不知所措。过了申县,随从散尽,众叛亲离到了极点。孑身一人,想沿汉水到靠近郢都的鄢邑去,可是没有一个船夫愿意为他效力。他在山中踽踽而行,农家都拒之门外,以致他三天没有进食,疲惫不堪。忽然遇到一个在宫中做过人(涓人)即高级侍从的,对他说,新王立了法,敢给大王进食、为大王效力的,罪及三族。
灵王太累了,躺下,头枕着人的大腿,睡着了。醒后,发现自己枕在土块上,人已无影无踪。
此时申无宇已去世,其子申亥袭职为芋尹。申亥念其父一再触犯灵王而一再得到宽宥,对灵王感恩不尽。他打听到灵王的行踪,到山中去寻觅,居然在厘泽附近一个村寨的棘门旁边找到了灵王。
灵王已在绝望中自缢而死,申亥把灵王的遗体背回自己家里安葬,让自己的两个女儿为灵王殉葬,深秘其事,外界一无所知。
灵王去向不明,郢都人心不稳。夜里谣传灵王进了郢都,国人惊扰,这样折腾了多次。弃疾得到启发,决定利用这个动荡的时机。
五月己卯之夜,弃疾派人绕城大呼,说是灵王驾到了,满城为之骚动。蔓成然奉弃疾之命进宫,故作惊慌,对子干和子晳说,灵王回来了,国人要来杀两位了,司马也快要进宫来了,两位要早作打算,以免受辱,众怒如同水火,可触犯不得呀!蔓成然刚说罢,又有人受弃疾指使跑进宫来说,外面大队人马就要冲进来了!子干和子晳以为已到穷途末路,都自杀了,次日,弃疾即王位,改名熊居,是为平王。他自鸣得意,不须负弑君的恶名,便得到了王位。子干被葬在訾邑,号为訾敖。訾邑是一个小邑,地望不可考实。若即訾梁,则在今河南信阳附近;若即訾枝,则在今湖北钟祥或枝江境内。
灵王的下落还是个谜,但平王估计他已不在人世。经平王授意,其亲信杀死了一个与灵王不无相像之处的囚徒,给他穿上王袍,把他抛进汉水,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然后,当众把他打捞起来,说是找到了灵王的遗体,匆匆下葬,借以安定人心。几年以后,局势平稳了,经申亥报告,才起出灵王真正的遗骸,以王礼安葬。
灵王生前命荡侯、潘子、司马督、嚣尹午和陵尹喜伐徐,久攻不克。政变发生之后,这支部队匆忙撤回,途中遭吴师邀击,五位将领都做了吴人的俘虏。这是楚国的耻辱,也是平王的幸运。可能怀有敌意的一支部队消失了,平王无须为自己担忧了。
灵王不得善终,他从权势和奢华的顶峰上猝然跌落下来,直掉进耻辱和孤寂的深渊中去,留给后人的只有嘲笑而没有怜悯。前人多以为这是由于他疲民以逞,而最大的过失就是筑章华宫。《汉书·东方朔传》记东方朔曰:“夫殷作九市之宫而诸侯畔,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民散,秦兴阿房之殿而天下乱。”胡曾《章华台》诗云:“茫茫衰草没章华,因笑灵王昔好奢。台土未干箫管绝,可怜身死野人家。”这样的认识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好奢”如灵王的未必都落得一个“身死野人家”的下场。下章将要说到,平王中期以后“好奢”并不逊于灵王,他却是善终的。可见,“好奢”如大兴土木之类虽是灵王末年酿成政变的重要原因,但还不是促发这场政变的首要原因。使灵王丧失王冠和生命的,不止是多数平民的愤懑,而且———更起致命作用的是多数贵族的怨恨。出于猜忌,灵王侵害了大批贵族的利益,这些贵族一旦与其几位王弟串通起来,即使没有多数平民的拥戴,也能置灵王于死地。先前庄王与若敖氏不和,直到对方起兵作乱,而且拒绝妥协,才后发制人,并除恶务尽,还注意把其他贵族安抚得很好,他的统治就稳固。灵王反其道而行之,总是先发制人,然而总是留下祸根,他的统治就像沙上建塔,建得愈高,垮得愈惨。在独裁政体下,即使有贤臣直谏,也不能挽救一个自负的暴君。徐幹《中论》卷下曰:“楚有伍举、左史倚相、右尹子革、白公子张,而灵王丧师。”岂但“丧师”而已,其终局竟是丧命。灵王追求的是荣誉,他最终得到的却是诟辱。对贤明的君主,后人惯于锦上添花,凭空给他追加一些美政和美德;对顽劣的君主,后人却惯于雪上加霜,凭空给他追加一些恶行和恶习。灵王的遭遇正是这样,如《述异记》卷下云:“楚中有宫人草,状如金而甚氛氲,花色红翠。俗说楚灵王时,宫人数千,皆多愁旷。有囚死于宫中者,葬之后墓上悉生此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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