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韩、魏迫于秦患,不可与深谋,与深谋恐反人以入于秦,故谋未发而国已危矣。寡人自料,以楚当秦,不见胜也;内与群臣谋,不足恃也。寡人卧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然如县旌而无所终薄。”
这一番话切中肯綮,足以表明威王对国间形势和国内情状洞若观火。
强秦不可亲,韩、魏不可信,这是楚国的外部困难,由此,连横之议固断不可从,合纵之谋亦未必可行。还有群臣不足恃,这是楚国的内部困难。因此,在楚、秦相争之际,楚很难稳操胜券。
威王的忧虑在他去世后不久就应验了。
怀王不如威王清醒,对人对事都缺乏洞察力和预见性。但他也深爱自己的国家,只有这一点是和乃父相像的。
怀王在位时,楚国由盛转衰了。
(第一节秦人得计,楚人失策
公元前328年———怀王元年,秦惠文君以张仪为相。张仪在秦楚之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与怀王的纠葛,留给文学家的创作素材比留给史学家的研究课题更多。但在初为秦相时,张仪尚无奇功殊勋可言。怀王在位的前期,却是有声有色的。
公元前326年———怀王三年,赵肃侯去世。楚、秦、魏、齐、燕五国各派精锐部队一万人到邯郸参加赵肃侯的葬礼,如此盛大的丧仪实为古今中外所罕见。
其明年,秦惠文君称王。此后不过数年,诸侯都称王了。
公元前323年———怀王六年,大司马昭阳领兵伐魏,破魏师于襄陵,取魏地八邑。继而移兵伐齐,齐威王不胜其忧。陈轸为秦使齐,正巧在临淄。齐威王向陈轸问计,据《史记·楚世家》所记:
“齐王曰:‘为之奈何?’陈轸曰:‘王勿忧,请令罢之。’即往见昭阳军中,曰:‘愿闻楚国之法,破军杀将者何以贵之?’昭阳曰:‘其官为上柱国,封上爵执珪。’陈轸曰:‘其有贵于此者乎?’昭阳曰:
‘令尹。’陈轸曰:‘今君已为令尹矣,此国冠之上。臣请得譬之:人有遗其舍人一卮酒者,舍人相谓曰:‘数人饮此,不足以遍,请遂画地为蛇,蛇先成者独饮之。’一人曰:‘吾蛇先成。’举酒而起,曰:
‘吾能为之足。’及其为之足,而后成人夺之酒而饮之,曰:‘蛇固无足,今为之足,是非蛇也。’今君相楚而攻魏,破军杀将,功莫大焉,冠之上不可以加矣。今又移兵而攻齐,攻齐胜之,官爵不加于此;攻之不胜,身死爵夺,有毁于楚:此为蛇为足之说也。不若引兵而去以德齐,此持满之术也。’昭阳曰:‘善!’引兵而去。”
大将拥兵自重,抗命自专,此等行径在先前的楚国是不可思议的,与楚国的传统全然不合,现在却发生了,而且不以为罪。怀王也许不明白,这是楚国的隐患,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恶果。他沉醉在胜利的喜悦中,把本来是上柱国、大司马的昭阳晋升为令尹,宠之信之,听之任之。尽管如此,破魏师于襄陵确实发生了震慑效应。
是年,楚与魏、齐、秦三国会盟于齧桑(在今河南开封与江苏徐州之间)。楚国有以大事记年的习惯,这年就被称为“大司马邵(昭)剔(阳)败晋师于襄陵之岁”,如《鄂君启节》铭文和荆门包山2号墓所出竹简都有这样的记载。
昭、景、屈是战国时代楚国公族的三大姓,当怀王在位时,昭氏柄政,景氏和屈氏都不得势了。
也是在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去世,他用武力拼凑起来的庞大帝国迅即瓦解。由此,楚国就成为世界第一大国了。
公元前322年———怀王七年,张仪去秦入魏,魏惠王以张仪为相。前任魏相惠施去魏入楚,怀王为取悦张仪,不用惠施,派人送惠施回家乡去了。
惠施,宋人,是名家的宗师。为学重同,主张“合同异”;名家的另一宗师公孙龙为学重异,主张“离坚白”。惠施与庄周友善,其相对性思想与庄周深相契合,彼此时相诘难。《庄子·秋水》记:“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就是传为趣谈的濠上之辩,庄周利用一词多义(“安”既可作“凭什么”解,亦可作“在哪里”解),巧施诡辩,令惠施为之语塞。惠施先庄周死,庄周怅然若失,一如伯牙之与钟子期。
大约在公元前319年,田忌去齐奔楚。齐宣王及其相邹忌唯恐楚国利用田忌为害于齐国,派出说客杜赫,唆使怀王封田忌于江南,等于把田忌禁锢起来了。
送惠施回家乡,封田忌于江南,三年间发生的两件事,都说明怀王缺乏主见,容易被纵横家的如簧之舌所左右。
公元前318年———怀王十一年,宋君偃称王,灭滕,伐薛,取淮北之地。又东与齐战,南与楚战,西与魏战,俱获小胜。于是忘乎所以,要称霸于天下了。这位宋王荒于酒色,耽于巫法,而且异常暴虐。《战国策·宋卫策》记宋君偃扬言要“威服天下鬼神”。《史记·宋微子世家》记宋君偃“盛血以韦囊,县而射之,命曰‘射天’……群臣谏者辄射之。于是诸侯皆曰‘桀宋’”。《战国策·燕策》记宋君偃“铸诸侯之象……展其臂,弹其鼻”。秦惠文王遣使向齐宣王诉说:“宋王无道,为木人以写寡人,射其面。”这时,张仪已去魏入秦,再次相秦。
是年,经苏秦游说,楚、韩、魏、赵、齐、燕六国合纵。怀王为纵长,率六国联军伐秦。近函谷关时,六国联军逡巡不进。秦师出函谷关后,六国联军迅即退却。一次堂堂正正又轰轰烈烈的合纵,就这么慌慌忙忙地收场了。六国之间矛盾重重,谁都怕自己吃亏,虚张声势的时候个个争先恐后,真要打起仗来就个个争后恐先了。
当时的楚国,在苏秦看来,物价太昂贵了,作风太拖拉了。《战国策·楚策》记苏秦到郢都后,过了三天才见到怀王。他用讥刺的口吻对怀王说:“楚国之食贵于玉,薪贵于桂,谒者难得见如鬼,王难得见如天帝。今令臣食玉炊桂,因鬼见帝。”这话尽管刻薄,却不无所据。正在极盛时期的楚国,既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张仪早年在楚国待过,但不得志。据《战国策·楚策》所记,张仪曾问怀王:“王无求于晋国乎?”怀王说:“黄金、珠玑、犀象出于楚,寡人无求于晋国。”显然,怀王确信天下莫富于楚。财力雄厚,这是实的一面。至于物价昂贵、作风拖拉等等,则是虚的一面。《战国策·魏策》记张仪对魏惠王说:“楚虽有富大之名,其实空虚。”
公元前316年———怀王十三年,巴、蜀两国相攻,都向秦告急。
秦惠文王命群臣议可否伐蜀,张仪主张先伐韩,司马错主张先伐蜀。
《史记·张仪列传》记张仪说:“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三川(在今河南宜阳一带)和周室乃“天下之朝市”,如能诛周王,出九鼎,便可“挟天子以令于天下”;伐蜀则“不足以成名”,也“不足以为利”。司马错说:“不然!……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今王地小民贫。”伐蜀,“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如攻韩与周,则韩与周必“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秦“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司马错指出当时的秦国“地小民贫”,这当然是与六国———主要是与楚国相比而言的。秦惠文王从司马错之议,以司马错为帅,起兵伐蜀。秦师越过秦岭,攻入蜀都,贬蜀王为侯,命陈庄为其相。不久,秦国又兼并了七姓巴国。
先前,如《战国策·赵策》所云,“诸侯之地五倍于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自从得到蜀这个天府之国以后,秦国领土扩大了,富源增多了,兵力加强了。《战国策·东周策》记周最云:“秦地,天下之半也,制齐、楚、三晋之命。”
楚与秦角逐,最大的失策就是听任秦取巴蜀而有之。秦取巴蜀,其势如拊楚入之背。从此,楚就不得不瞻前顾后了。巴蜀就在楚国的西面,可是楚人一向对巴蜀不感兴趣。楚文化辐射力很强,覆盖面很广,它向北、向东、向南扩散,像一个扇面形,唯独不向西扩散。是因为楚人无力西进吗?不是。楚人开拓疆土,出方城而北,沿淮水而东,逾洞庭而南,再接再厉,愈挫愈奋。假如有意问津巴蜀,巴蜀早就纳入楚国的版图了。显然,楚人不是无力西进,而是无意西进。楚国的北、东、南三面都有大片冲积平原,而且相接互通,唯独西面是高山深谷,水行要溯激流,过险滩,陆行仅有鸟道。
楚人从黄河下游到长江中游,一直生活在平原上,积久成习,只爱平原,不爱山地;只喜原居,不喜山居。因此,对北、东、南三面,楚人长期奉行战略进攻的方针;对西面,楚人奉行的方针却始终是战略防御。楚人设巴郡,筑扞关,只是求其无后顾之忧而已。长江北岸,过了巴东,再往西去,至今不曾发现楚墓;长江南岸,过了宜都,再往西去,楚墓也影踪全无。显而易见,楚文化是一种平原文化。这里所谓平原是广义的,包括丘陵、水域以及山间的盆地、河谷在内。南方平原的生态环境赋予楚文化以独具的特性和特色,而且赋予楚文化以独具的机制和模式。饭稻羹鱼,这是南方原居民族的饮食习惯。安车轻舟,这是南方原居民族的交通工具。嫌山爱水,这是南方原居民族对生态环境的选择倾向。灵巧、清秀,这是南方原居民族情有独钟的艺术风格。楚人的望祀只祀大川,不祀名山。
《左传·哀公四年》记楚昭王说:“江、汉、雎、漳,楚之望也。”雎山和荆山虽在楚国发祥之地,虽与楚国的始都密迩相望,然而楚人不祀。楚辞描写山地,色调偏暗、偏冷;反之,描写平原,色调就偏亮、偏暖了。《九章·涉江》描写山地,有句云:“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九章·思美人》描写平原,有句云:“吾且荡志而愉乐兮,遵江夏以娱忧。”《九章·哀郢》描写平原,有句云:“哀州土之平乐兮,悲江介之遗风。”两相对比,可知三闾大夫也是不喜山居而只喜原居的。
楚文化在平原上如鱼得水,一到山地就如鱼失水了。它像水之行于地,总是往平处和低处流去,遇到高处就停下。它太发达、太成熟了,机制是程式化的,模式是偏颇型的,年代愈晚就惰性愈重。
如果不受到强劲的刺激,不发生剧烈的变化,它就无法适应多样化的生态环境。秦文化与楚文化不同,它是黄土高原文化,河带山砺,对平原和山地都能适应。楚国之所以未能削平六国,统一九州,史学家可以指出好多原因来,从文化上看,实为基于深固难徙的平原特性和平原特色。楚人拒巴蜀而远之,秦人取巴蜀而有之,一失一得,已经预示了楚败秦胜的终局。
(第二节怀王与张仪
秦得巴蜀之后,如虎添翼。公元前314年,秦伐义渠,取二十五城;又伐韩,大胜之。
其明年,秦伐赵,大胜之。据《史记·赵世家》所记,是年,楚怀王和魏襄王曾访赵,应与合纵之谋有关。
同年,秦以楚、齐纵亲为患,张仪献离间楚、齐之计。秦惠文王宣布免张仪相,给张仪一个似乎超脱的身份,派张仪到楚国去。
张仪在威王晚年曾经到郢都游说,不得志。事有凑巧,令尹遗失了一块珍爱的璧,他的部属怀疑是张仪趁着赴令尹宴的机会窃取的,便把张仪捉去,打了几百鞭子。张仪不服,获释回馆。《史记·张仪列传》记此事云:“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后来,张仪相秦,作文檄告楚令尹曰:“始吾从若饮,我不盗而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盗而城。”
智术短浅的怀王对张仪极为钦服,达到了迷信的程度。“闻张仪来,虚上舍而自馆之,曰:‘此僻陋之国,子何以教之?’仪说楚王曰:‘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于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归嫁女,长为兄弟之国。此北弱齐而西益秦也,计无便此者。’楚王大说而许之。”,《史记·张仪列传》所记如此,《史记·楚世家》所记则与此有同有异,其文曰:“张仪南见楚王,谓楚王曰:‘敝邑之王所甚说者无先大王,虽仪之所甚愿为门阑之厮者亦无先大王。敝邑之王所甚憎者无先齐王,虽仪之所甚憎者亦无先齐王。而大王和之,是以敝邑之王不得事王,而令仪亦不得为门阑之厮也。王为仪闭关而绝齐,今使使者从仪西取故秦所分楚商於之地方六百里,如是则齐弱矣。是北弱齐,西德于秦,私商於以为富,此一计而三利俱至也。’怀王大悦,乃置相玺于张仪,日与置酒,宣言:‘吾复得吾商於之地。’”
这时,群臣都向怀王贺喜,唯独陈轸向怀王吊忧。《史记·张仪列传》记:“楚王怒曰:‘寡人不兴师发兵,得六百里地,群臣皆贺,子独吊,何也?’陈轸对曰:‘不然,以臣观之,商於之地不可得而齐、秦合,齐、秦合则患必至矣。’楚王曰:‘有说乎?’陈轸对曰:
‘夫秦之所以重楚者,以其有齐也。今闭关绝约于齐,则楚孤。秦奚贪夫孤国,而与之商於之地六百里?张仪至秦,必负王,是北绝齐交,西生患于秦也,而两国之兵必俱至。善为王计者,不若阴合而阳绝于齐,使人随张仪。苟与吾地,绝齐未晚也;不与吾地,阴合谋计也。’楚王曰:‘愿陈子闭口毋复言,以待寡人得地。’”于是,怀王遣使绝齐,第一位使者还没回来,就派第二位使者去,急不可耐。
陈轸所作的推理既不复杂,又不深奥,其实类如常识,可是怀王听不懂,听不进。怀王如此轻率,如此固执,可谓昏庸之至。尤其是一再派出使者与齐国毁盟绝交,迹近无赖,寸土未见,寸利未得,自己的国间形象就已彻头彻尾地败坏了。
怀王派一位将军作使者随张仪到秦国去,办理商於之地六百里的交割手续。焉知张仪到咸阳后,假装醉酒坠车,称病不出达三月之久,楚使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怀王听说如此,以为张仪觉得楚国对齐国的态度还不够坚决,便派一位勇士到临淄去咒骂齐王,这是十足的无赖行径。怀王没有想到,秦使已经秘密赶到临淄,齐王因楚人的恶劣手段而不胜恼怒,已经决定联秦反楚了。张仪得知秦、齐达成秘密协议之后,才出门上朝去,对楚使说,您怎么不去受地呢?那是我的食邑,方圆六里,愿献给贵国大王左右。楚使说,我所知道的是来受地六百里,不曾听说只有六里。张仪说,我本是小人,哪有六百里封地呢?张仪欺怀王,是大无赖欺小无赖。楚使回报怀王,怀王大怒,下令兴师伐秦。陈轸问怀王:臣可以张口说话了吧?怀王说,可以。据《史记·楚世家》所记,陈轸的意见是:
“伐秦非计也。不如因赂之一名都,与之伐齐,是我亡于秦,取偿于齐也,吾国尚可全。今王已绝于齐而责欺于秦,是吾合秦、齐之交而来天下之兵也。国必大伤矣。”怀王不接受陈轸的意见,决心伐秦。又明年为公元前312年———怀王十七年,春,楚、秦战于丹阳。
楚师主帅为大将军屈匄,副帅为裨将军逢侯丑。秦师主帅为庶长魏章,副帅为惠文王异母弟庶长樗里疾。樗里疾多智,号为“智囊”。
战场丹阳乃鬻熊之所曾居,在今河南淅川南部。由战场地望可知,秦师求战心切,变守为攻,已进入楚国边境了。楚师大败,甲士八万被杀,屈匄、逢侯丑等将领七十余人被俘。秦师乘胜南进,夺取了楚国的汉中郡。
丹阳之战前,秦人勒石为《诅楚文》,历数“楚王熊相”的罪状,痛斥其“无道”、“甚乱”、“暴虐”,杀孕妇,拘叔父于“冥室椟棺之中”,“倍(背)十八世之诅盟,率者(诸)侯之兵以临加我,欲刬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央求大沈厥湫、巫咸、亚驼三位神灵帮助秦人“克剂楚师”。《诅楚文》共三件,致奉大沈厥湫、巫咸、亚驼各一件。
丹阳之战后,怀王怒不可遏,派出一支更大的部队,打进秦国,以求报复。秦师变换战略战术,以退求进,待楚师到蓝田,才大举反击。战况对秦师不利,但韩、魏两国各派锐师偷袭楚国,已逼近汉水。楚师从蓝田回救,韩师和魏师当即退走。
是年夏,怀王命将军景翠引兵伐韩,围雍氏(在今河南禹州东北)。秦人扬言救韩,然而顿兵不进。东周以军粮助韩师和秦师,楚师才退走。
公元前311年———怀王十八年,秦伐楚,取召陵。蜀相陈庄杀死蜀王,投降秦国。秦使到楚国,建议以汉中郡的一半———即武关外的商於之地交换黔中郡。秦人深谋远虑,要求以易取之汉中交换难取之黔中,以期完成对楚国后方的迂回包抄部署。怀王徒逞意气,对秦使说,寡人不想得到土地,只想得到张仪。如果贵国把张仪交给寡人,寡人就把黔中送给贵国。秦使回报,秦惠文王游移之际,张仪竟自请使楚。秦惠文王担心楚人会加害于张仪,张仪却以为无妨。《史记·楚世家》记张仪对秦惠文王说:“臣善其左右靳尚,靳尚又能得事于楚王幸姬郑袖,袖所言无不从者。且仪以前使负楚以商於之约,今秦、楚大战,有恶,臣非面自谢楚不解。且大王在,楚不宜敢取仪。诚杀仪以便国,臣之愿也。”
张仪到了楚国,怀王拒不接见,把他软禁起来。靳尚受张仪指使,晋见怀王爱姬郑袖,对郑袖说,大王要看轻夫人了,夫人知道吗?郑袖大惊,盘问靳尚,靳尚便说,秦王非常喜爱张仪,可是大王要把张仪杀死。现在,秦王为了救张仪,准备把上庸六县送给楚国,把一位美人献给大王,把一些善于唱歌的女子作为妾媵。以后大王一定以秦女为贵,而以夫人为贱了。夫人不如给大王说说,让大王把张仪放掉。果然,郑袖日夜缠着怀王说,人臣各为其主,张仪对大王是十分推崇的,大王应该以礼待张仪,不然,秦人怕要打来了,那就求大王允许我们母子搬到江南去住吧,免得成为秦人的鱼肉。怀王经不住郑袖连哄带劝,解除了对张仪的软禁,还像以前那样以厚礼待张仪。
《史记·张仪列传》记张仪对怀王说:“且夫为从(纵)者,无以异于驱群羊而攻猛虎。虎之与羊,不格明矣。今王不与猛虎而与群羊,臣窃以为大王之计过也。凡天下强国,非秦而楚,非楚而秦。
两国交争,其势不两立,大王不与秦,秦下甲〔兵〕,据宜阳,韩之上地不通;下河东,取成皋,韩必入臣,梁(魏)则从风而动。秦攻楚之西,韩、梁攻其北,社稷安得毋危?……秦西有巴蜀,大船积粟,起于汶山(岷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余里。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余里……不至十日而距扞关。扞关惊,则从境以东尽城守矣(此句,《战国策·楚策》作‘则从竟陵已东尽城守矣’),黔中、巫郡非王之有。秦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则北地绝。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
以战相胁之后,张仪又以和相诱,《战国策·楚策》记张仪对怀王说:“今秦之与楚也,接境壤界,固形亲之国也。大王诚能听臣,臣请秦太子入质于楚,楚太子入质于秦,请以秦女为大王箕帚之妾,效万家之都以为汤沐之邑,长为昆弟之国,终身无相攻击。臣以为计无便于此者。故敝邑秦王使使臣献书大王之从车下风,须以决事。”
怀王在张仪这样的说客面前,变得全无主见了。《战国策·楚策》记怀王对张仪说:“楚国僻陋,托东海之上。寡人年幼,不习国家之长计。今上客幸教以明制,寡人闻之,敬以国从。”于是派使者以车百乘入秦,献“鸡骇之犀”和“夜光之璧”给秦惠文王,相约和亲。大夫屈原奉命使齐以重修旧好,这时回到楚国。《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屈原“谏怀王曰:‘何不杀张仪?’怀王悔,追张仪,不及”。同书《楚世家》所记,与此无异。同书《张仪列传》所记则不然,其文云:“屈原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张仪至,臣以为大王烹之;今纵弗忍杀之,又听其邪说,不可。’怀王曰:‘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后而倍(背)之,不可。’故卒许张仪,与秦亲。”所谓“许仪而得黔中,美利也”,这是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假如说这也算是“美利”,当初自己何必提出要拿黔中交换张仪,以致出尔反尔呢?可见,怀王确实糊涂!张仪告别怀王,到韩国去了。据《战国策·楚策》所记,怀王担心张仪再次食言,从靳尚之请,派靳尚与张仪同行,一旦张仪食言,靳尚将杀死张仪。由此可知,怀王没有派人去追杀张仪,甚至也没有后悔放走张仪。
张仪的狡诈,怀王的愚鲁,成为后人嘲弄和嗟叹的题材。唐人崔道融作《楚怀王》诗有句云:“六里江山天下笑,张仪容易去还来。”唐人徐夤作《楚国史》诗云:“六国商於恨最多,良弓休绾剑休磨。君王不剪如簧舌,再得张仪欲奈何?”
楚、秦和亲,由来已久。秦惠文王就有一位妃子娶自楚国公族,在其宫中号为“芈八子”。《史记·张仪列传》记张仪说韩襄王曰:
“秦之所欲莫如弱楚,而能弱楚者莫如韩。非以韩能强于楚也,其地势然也。今王西面而事秦以攻楚,秦王必喜。夫攻楚以利其地,转祸而说(悦)秦,计无便于此者。”韩襄王表示从其计,张仪乃由韩返秦,秦惠文王封之为武信君。张仪又为秦使齐,对齐湣王说:“今秦、楚嫁女娶妇,为昆弟之国。……”由此可知,怀王与张仪达成的楚、秦和亲之约,确实付诸实施了。
是年,秦惠文王死,秦武王立。秦臣多厌恶张仪,秦武王对张仪也一向无好感,恰巧齐宣王又派使者来谴责张仪言而无信。张仪不自安,献计于秦武王,自请到魏国去,使齐、魏两国相攻,以便秦国乘机伐韩与周。秦武王顺水推舟,放张仪走了。齐、魏两国果然相攻,但不久就罢兵了,秦国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张仪为魏相一年多,就带着诸侯纠缠不清的恩怨去世了。
(第三节怀王的末路和晚节
公元前309年———怀王二十年,经齐宣王策动,楚怀王决定联合齐国、结好韩国以对抗秦国。
其明年,秦师围攻韩国的重镇宜阳,韩国向楚国求援,景翠帅楚师救宜阳。秦人唯恐景翠进兵,不惜赂楚国以地;韩人唯恐景翠顿兵不进,不惜赂景翠以宝。景翠虚张声势,与秦、韩双方都若即若离。秦师付出死伤惨重的代价,终于攻克了宜阳。景翠这种阳一手、阴一手的做法,使楚国丧尽声誉,楚国所得者小而所失者大。
又明年,赵武灵王实行胡服骑射。赵国率先组建了编制严整、阵法完密的骑兵部队,重骑兵逐渐取代轻骑兵。此后,其他各国相继实行了类似的改革,骑兵在战争中所起的作用加大了。
公元前306年———怀王二十三年,楚灭越,拓地至杭嘉湖平原和宁绍平原,置江东郡领吴越故土。是役,楚师主帅为大司马昭滑。当时越国变乱迭起,子杀父,臣弑君,累及三世,以致嗣君有弃国逃位的。《庄子·让王》记,王子搜逃于丹穴之中,越人熏之以艾出之,而乘以王舆。王子搜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
独不可以舍我乎?”其国事如此,人心之离散不言可知。楚灭越,一如瓜熟蒂落,不烦重兵,无须苦战。《战国策·秦策》记“楚苞九夷”,“富擅越隶”。越地并入楚国,增强了楚国的经济实力。所谓“越隶”,似指以劳作为生的越人———包括在矿井中劳作的越人役徒在内,难免也有一些奴隶。
这时的楚国,就疆域而言,仍是七国之首;但就政情而言,却可能在七国之尾。《战国策·楚策》记“苏子谓楚王曰:‘……今王之大臣父兄,好伤贤以为资,厚赋敛诸臣百姓,使王见疾于民,非忠臣也;大臣播王之过于百姓,多赂诸侯以王之地,是故退王之所爱,亦非忠臣也:是以国危。’”这位“苏子”,若非苏秦,则必其弟苏代或苏厉。这位“楚王”,应即怀王。《新书·春秋》记:“楚怀王心矜好高人,无道而欲有伯王之号。铸金以像诸侯人君,令大国之王编而先马,梁王御,宋王骖乘,周、召、毕、陈、滕、薛、卫、中山之君皆像使随而趋。诸侯闻之,以为不宜,故兴师而伐之。楚王见士民为用之不劝也,乃征役万人,且掘国人之墓。国人闻之振动,昼旅而夜乱。”怀王铸铜以像诸侯,与宋君偃和秦惠文王的“黑巫术”不同,只是用一种模拟的手段去邀福的“白巫术”,但也够荒唐的了。“掘国人之墓”可能出于误传,不足深信。尽管如此,说怀王“无道”是言之有据的。
秦武王死,秦昭襄王立。武王无子,昭襄王是武王的异母弟,其母为芈八子。昭襄王既立,芈八子号为宣太后。公元前305年———秦昭襄王二年,秦庶长壮与若干大臣、公子谋反,事败伏诛。
秦昭襄王欲以楚国为外援,乃厚赂楚国,与楚国和亲。楚怀王经不住秦人诱惑,又背弃齐国而联合秦国了,是年为怀王二十四年。
其明年,楚怀王与秦昭襄王会于黄棘(在今河南南阳南),秦国把上庸归还楚国。上庸乃庸国故地,治所在今湖北竹山西南。
复明年,齐、韩、魏因怀王背盟,都与秦通好,又合兵伐楚。
怀王惶恐,命太子横入质并求救于秦。秦师刚出动,三国联军就引退了。又明年,太子横因私怨杀死秦国的一位大夫,逃回楚国。由此,楚、秦交恶,这时,秦昭襄王的地位已经牢固了,他不再需要楚国作外援了。一年之后,即公元前301年———怀王二十八年,秦与齐、韩、魏共攻楚,大破楚师于方城之重丘,杀楚将唐昧。齐将章子率先引兵渡泚水击楚师,厥功最伟。韩、魏分占了宛、叶以北的楚地,齐无所获。《史记·范雎蔡泽列传》记范雎云,“齐尺寸之地无得焉”,“伐楚而肥韩、魏”。怀王弄巧成拙,自食其翻覆无常的恶果。
唐昧,“昧”或作“眛”、“蔑”,是一位天文学家和历法学家,《史记·天官书》将唐昧与当时著名的天文学家甘德和石申夫并称。
公元前300年———怀王二十九年,秦庶长奂伐楚,楚将景缺和士卒两万战死。怀王见事急,唯恐齐、韩、魏与秦并力攻楚,命大臣昭应送太子横入质于齐以求和。
公元前299年———怀王三十年,秦将芈戎攻楚,取八城。芈戎乃宣太后同父弟,入秦后因宣太后而贵,受封为华阳君。宣太后另有异父弟魏冉,受封为穰侯。秦昭襄王有同母弟两人,一为高陵君,一为泾阳君。这些纯属楚人血统和半属楚人血统的秦人,同秦昭襄王一样,莫不以损楚益秦为快。
这时,秦昭襄王设计了一个骗局,其狡诈连张仪也会自叹弗如。
《史记·楚世家》记:“秦昭王遗楚王书曰:‘始寡人与王约为弟兄,盟于黄棘,太子为质,至欢也。太子陵杀寡人之重臣,不谢而亡去,寡人诚不胜怒,使兵侵君王之边。今闻君王乃令太子质于齐以求平。寡人与楚接境壤界,故为婚姻,所从相亲久矣。而今秦、楚不欢,则无以令诸侯。寡人愿与君王会武关,面相约,结盟而去,寡人之愿也。敢以闻下执事。’”怀王觉得进退两难:应邀而去吧,怕再次受骗;拒而不去吧,又怕开罪于秦昭襄王。“昭雎曰:‘王毋行,而发兵自守耳。秦虎狼,不可信,有并诸侯之心。’怀王子子兰劝王行,曰:‘奈何绝秦之欢心!’”《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略异,谏怀王不要到秦国去的是屈原,也许,昭雎和屈原发表了同样的意见。但就地位和影响而言,昭雎远在屈原之上。《战国策·楚策》记:“张仪相秦,谓昭雎曰:‘楚无鄢、郢、汉中,有所更得乎?’曰:‘无有。’曰:‘无昭雎、陈轸,有所更得乎?’曰:‘无所更得。’”可见,当时秦国所看重的楚国大臣是昭雎和陈轸,对屈原则全不在意。后来到齐国去迎太子横回楚国的,也是昭雎。
怀王厌听逆耳之言,喜听顺耳之言,因此,敌方的甘言也比己方的忠言更能使他听从。这次也这样,他又相信秦人,决定到武关去与秦昭襄王结盟了。
秦昭襄王派一位将军到武关,秘密布下伏兵,公开张出秦王的旗号。楚怀王进武关后,才发现秦昭襄王不在。秦军封闭了武关,强迫楚怀王一行前往咸阳。秦昭襄王在章台会见楚怀王,不用对等的礼仪,而使楚怀王如藩臣之朝天子。这时,楚怀王才后悔没有听昭襄王可简称昭王,一如惠文王可简称惠王。从昭雎劝阻,但已无济于事了。秦昭襄王把楚怀王软禁起来,胁迫他把巫郡和黔中郡奉送给秦国。巫郡北接已为秦人所夺的汉中郡,南连仍为楚人所有的黔中郡,原名巴郡,在秦人取巴地之后才改称巫郡的。这事,在《史记·秦本纪》中,只有轻描淡写的一笔:“楚怀王入朝秦,秦留之。”在同书《楚世家》中,则所记较详。
怀王虽昏庸,但还有先君爱国的传统精神,断然拒绝了昭襄王的要求,宁可身囚异国,也不割让故国的尺寸河山。于是,秦人遇到了僵局。
楚人遇到的却是危局,举国无君,焉得久长?大臣紧急商议,意见分歧。鉴于国君在秦国为囚,太子在齐国为质,许多大臣主张立怀王庶子子兰为王。昭雎力排众议,《史记·楚世家》记:“昭雎曰:‘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背)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在说服多数大臣之后,昭雎自请为使赴齐。齐王打算要挟楚人献出淮北才让太子横离开齐国,因齐相劝阻而止。齐相认为,如果郢中另立新王,齐国将留下无用的人质而背上不义的名声。
太子横回国即位,是为顷襄王。《史记·楚世家》记楚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有王矣。”秦昭襄王见楚人不为所动,恼羞成怒。其明年为公元前298年———顷襄王元年,秦师出武关袭楚境,大败楚师,斩首五万,取析邑及其周围十五城。楚人在军事上虽无力逐秦人于国门之外,在外交上却颇有所获。齐、韩、魏合兵伐秦,秦师受挫,三国联军进逼函谷关。又明年为公元前297年———顷襄王二年,怀王逃出宾馆,准备逃回楚国。因秦、楚之间的通道已被秦人封锁,乃间道兼程逃往赵国。
赵国边将拒绝怀王入境,怀王打算改道逃往魏国,正当其时,追索怀王的秦师赶到了。怀王不得已,随秦人回咸阳。未几,一病不起。
公元前296年———顷襄王三年,怀王客死于秦国。秦昭襄王没有料到怀王的态度如此强硬,这时深感棘手,不得已,归怀王之丧于楚国。齐、韩、魏联军进攻函谷关,秦人求和,把先前侵夺的土地归还一些给韩、魏两国,三国联军才退出了函谷关。赵国趁着齐、韩、魏三国专力伐秦的良机,攻灭了中山这个夹在大国中间的小国。
楚国为怀王举哀,《史记·楚世家》说:“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怀王误国,但也爱国。他头脑糊涂,但意志刚强。他容易为甘言所欺,一而再,再而三,死而后已,但绝不为威武所屈。为了维护社稷,不惜献出生命。误国误得荒唐,爱国爱得卓绝,这就是怀王的特点。秦昭襄王怎么也不会想到,软禁怀王的结果却是挽救怀王。如果怀王没有受软禁之苦,他所能留给楚人的恐怕大半是怨恨。
软禁使怀王横下一条心,宁客死他乡,也决不捐弃国土,就凭这一点,他赢得了几代楚人的尊重和怀念。
怀王归葬之时,楚人的心情一如楚辞《招魂》所云:“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第四节栽郢沦陷
顷襄王承怀王余弊,即位于风雨飘摇之秋。他是一位典型的庸主,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作为,一切政务由大臣裁决。
公元前295年———顷襄王四年,楚国岁饥,秦国以粟五万石赠楚国,这是秦国为缓解孤立处境和改善残暴形象而行的权宜之计,当时的秦相是穰侯魏冉。
经过短暂的调整,从公元前294年起,秦人向韩、魏两国发动了空前凌厉的攻势。公元前293年———顷襄王六年,左更白起帅秦师大破韩、魏、周联军于伊阙(在今河南洛阳南),斩首二十四万。
这次大胜使秦昭襄王又嚣张起来,当即对楚国施加压力。《史记·楚世家》记:“秦乃遗楚王书曰:楚倍秦,秦且率诸侯伐楚,争一旦之命。愿王之饬士卒,得一乐战。”楚国君臣忧惧之余,决定与秦国通好。其明年,顷襄工迎娶秦女为夫人。
公元前291年———顷襄王八年,大良造白起伐韩,取宛。其明年,秦封公子市于宛。
公元前288年———顷襄王十一年,魏冉为秦襄王约齐湣王并称帝,秦为西帝而齐为东帝。一个多月以后,齐湣王从苏代之议,去帝号;秦昭襄王闻讯,也不称帝了。两年后,齐灭宋,这是齐在战国时代最大的收获,宋号称“五千乘”之国,相当于半个大国。虚名不如实利,对齐湣王来说,得称帝这个虚名当然不如得灭宋这个实利。《史记·田敬仲完世家》记灭宋后,“齐南割楚之淮北,西侵三晋,欲以并周室,为天子。泗上诸侯邹、鲁之君皆称臣,诸侯恐惧”。
公元前285年———顷襄王十四年,与秦昭襄王会于宛,重申和亲之谊。顷襄王只是为了求得暂时的安稳,过一天是一天;秦昭襄王则从一个宏大的战略计划出发,和于此则必战于彼,和于彼则必战于此。同年,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会于中阳(在今山西中阳)。随即命将伐齐,取其九城。
其明年,秦昭襄王先后与韩釐王、魏昭王相会。同年,以秦为主谋,以燕为主力,秦、燕、楚和三晋共伐齐,大破齐师。六国竟割齐地以为己有,楚重取淮北。燕上将军乐毅率所部克临淄,取齐宝,焚齐宫室、宗庙,齐湣王出走。楚将淖(昭)齿受命率万人救齐,至莒,齐湣王以淖齿为相。《战国策·齐策》记:“王奔莒,淖齿数之曰:‘夫千乘、博昌之间,方数百里,雨血沾衣,王知之乎?’
王曰:‘不知。’‘嬴博之间,地坼至泉,王知之乎?’王曰:‘不知。’
‘人有当阙而哭者,求之则不得,去之则闻其声,王知之乎?’王曰:
‘不知。’淖齿曰:‘天雨血沾衣者,天以告也;地坼至泉者,地以告也;人有当阙而哭者,人以告也。天、地、人皆以告矣,而王不知戒焉,何得无诛乎?’”淖齿杀齐湣王,据《战国策·秦策》所记,“缩闵(湣)王之筋,县之庙梁,宿昔而死”。淖齿与乐毅达成协议,由楚、燕分占齐的国土和宝器。齐太子法章易服改名,到莒太史敫家中帮工,人们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淖齿引兵回楚复命后,齐人发现了法章,立以为齐襄王。莒太史敫之女为齐襄王后,号称“君王后”,以贤闻于列国。
这时,秦国已无敌于天下。《战国策·秦策》记范雎说:“以秦卒之勇,车骑之多,以当诸侯,譬若驰韩卢而逐蹇兔也。”韩卢是韩国一条出名的猎狗,蹇兔是跛脚的兔子。韩卢追蹇兔,结局如何不问可知。
在宛之会上,秦昭襄王对楚顷襄王说:“蜀地之甲,轻舟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舟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知者不及谋,勇者不及怒,寡人如射隼矣。王乃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五日”、“四日”之类虽不实,大致的形势却就是这样。
公元前283年———顷襄王十六年,两次与秦昭襄王相会,第一次在汉水南的鄢邑(今湖北宜城),第二次在汉水北的穰邑(在今河南邓州)。是年,秦伐魏,前锋及于大梁。楚国有一位猎人,能够用弱弓、小矢、微缴射杀大雁,顷襄王闻其名,召而问之。这位猎人是一位贤士,深悉天下大势,据《史记·楚世家》所记,他对顷襄王说,小臣之小技,何足为大国之大王道哉!“秦、魏、燕、赵者,雁也;齐、鲁、韩、卫者,青首也;驺、费、郯、邳者,罗也。”按,雁为大鸟,罗为小鸟,青首为不大不小之鸟。这位贤士接着说:“王何不以圣人为弓,以勇士为缴,时张而射之?此六双者,可得而囊载也。其乐非特朝昔之乐也,其获非特凫雁之实也。……秦为大鸟,负海内而处,东面而立,左臂据赵之西南,右臂傅楚鄢、郢,膺击韩、魏,垂头中国。
处既形便,势有地利。奋翼鼓翅,方三千里,则秦未可得独招而夜射也。……夫先王为秦所欺而客死于外,怨莫大焉。今以匹夫有怨,尚有报万乘,白公、子胥是也。今楚之地方五千里,带甲百万,犹足以踊跃中野也。而坐受困,臣窃为大王弗取也。”顷襄王听了这位贤士壮怀激烈的议论,心口俱服,派使者到北方去,谋合纵以伐秦,事在公元前281年———顷襄王十八年。
其明年,秦左更司马错引兵伐楚,楚割汉北和上庸之地予秦以求和。秦受楚地而不与楚和,赦罪人实南阳。南阳在楚为申县,在韩为宛郡,入秦后始称南阳,但此时未置郡。同年,司马错引兵发自陇西,经由巴蜀,远征黔中,虽不无所得,而未获全胜。
复明年,秦大良造白起引兵伐楚,攻克邓、鄢和西陵(在今湖北宜昌北),赦罪人实其地。邓和鄢是郢都北面的屏障,西陵是郢都西面的屏障,它们既已失守,郢都就势难久存了。郢是首都,鄢是陪都。《战国策·齐策》记齐大夫国子云:“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楚人固守鄢都,秦人强攻不克。白起命士卒和获赦的罪人开凿了一条长渠,引鄢水灌鄢都,才破城而入。长渠几经后人整治,至今仍是宜城的重要灌溉设施。当初白起下令凿渠时,何曾想到它除了短暂的军事效益之外,居然还有长远的经济效益。
公元前278年———顷襄王二十一年,春,白起引兵南下,所向披靡。楚国的民心和军心俱已涣散,不再能组织有效的抵抗了。郢都———这座面积约16平方公里的南国第一大城被秦人攻克了,夷陵———这个有楚先王墓的圣地(在今湖北宜昌东、江陵西)被秦人焚毁了。后世杜甫作《咏怀古迹五首》,其二有句云:“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陆游作《哀郢》诗咏郢都陷落,有句云:
“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莽苍。”
顷襄王偕文武百官远走高飞,迁都于陈县。
白起以拔郢之功受封为武安君。《战国策·中山策》记秦昭襄王称赞白起“以寡击众,取胜如神”,白起倒还没有矜功之意,只是冷静地剖析对秦胜楚败起着决定作用的几个基本因素,他对秦昭襄王说:“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
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多倍城邑,发梁焚舟以专民,以掠于郊野,以足军食。
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
屈原《九章·哀郢》云:“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发郢都而去闾兮,怊荒忽之焉极?”栽郢的陷落,标志着楚文化鼎盛期的终点。
(第五节科学和技术
鼎盛期的楚文化有一个辉煌的体系,内容博大精深,形式惊采绝艳,风格灵巧诡奇。本书不可能也不必要详考细辨,只就科学和技术以及美学和艺术做简略的介绍。本节所要介绍的,是科学和技术。
一、天文学
上文曾说到,楚将唐昧是一位天文学家,但他的学术贡献已不可详知。战国时代最有成就的天文学家,一是甘公即甘德,二是石公即石申夫。石公乃魏人,史无异辞。甘公,《史记·天官书》说是齐人,《汉书·艺文志》说是楚人。据王胜利研究,二十八宿星名最早见于《吕氏春秋·有始览》,而《汉书·天文志》则记有甘氏的二十八宿星名和石氏的二十八宿星名,前者与《有始览》所记不无出入,后者与《有始览》所记无一不合。曾侯乙墓漆箱盖所记的二十八宿星名与甘氏星名出入较多,与石氏星名出入较少。甘氏以狼、弧、罚等偏南的星宿取代井、鬼、觜等偏北的星宿。而屈原在《九歌·东君》中也写到了“天狼”(狼)和“弧”。显然,甘氏体系代表了南方天文学家的见解,石氏体系代表了北方天文学家的见解。
由此可想而知。甘公是楚人的可能性大,是齐人的可能性小,当然,也可能是齐裔而楚籍的。
二十八宿体系,中国有,印度、伊朗、埃及等国也有。中外天文学家公认,中国和印度的二十八宿出现较早,而且是同源的。按,甘公和石公都生活在公元前4世纪,曾侯乙生活在公元前5世纪,则二十八宿体系出现在甘公和石公之前。甘公和石公为二十八宿体系所做的贡献,大概是重新测量,重新整理,著乎竹帛,使之流传及于后世。
《汉书·天文志》说:“古历五星之推,亡逆行者。至甘氏、石氏经,以荧惑、太白为有逆行。”“荧惑”即火星,“太白”即金星。
甘公和石公早在战国中期就发现火星和金星有逆行现象,这是难能可贵的。水星、土星和木星的逆行现象不大明显。
甘公还最先发现了木星的第三号卫星。《开元占经》卷23记:
“《甘氏》曰:‘单阏之岁,摄提格在卯,岁星在子,与媭女、虚、危晨出夕入,其状甚大,有光。若有小赤星附于其侧,是谓同盟。’”
国际天文学界过去一向认为,木星的四颗较大的卫星是伽利略和麦依耳在17世纪初期用望远镜发现的。其实不然。木星诸卫星以木卫三为最大,它是颗橙色的四等星,当它与木星的角距大于5角分时,可以用肉眼看到。席泽宗认为《甘氏》所记的那颗小赤星就是木卫三,甘公发现木卫三的时间应在公元前400年至公元前360年之间,而以公元前364年夏天的可能性为最大,因为那时木星正在宝瓶座运行,而女宿一、虚宿二、危宿一都在宝瓶座内,恰如《甘氏》所云,“岁星……与媭女、虚、危晨出夕入”。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1973年出土了帛书《天文气象杂占》,其中不避刘邦名讳,在14个诸侯国的云气中又把“楚云”列在首位,可见乃战国时代楚人的著作。上面画有29幅彗星图,彗头和彗尾都有几个类型,足证观测相当细致。《开元占经》卷85引《甘氏》称彗星为“天棓”,按,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墓所出的帛书也称彗星为“天棓”,两者恰相吻合。
二、历法学
楚历很有特点,可谓自成一家。在楚文化成熟前后,楚历曾改弦更张。春秋早期以前,楚历用周正,这大概是因为周历比较进步,也可能是因为楚国受周室册封而奉天子正朔。但是楚国也在推步制历,并不只是照用周室所颁之历,而且楚历有几个独特的月名,可见楚人并不满足于一切都依样画葫芦。春秋中期以后,楚历用亥正,即以冬至节所在月的上一月为正月,这与秦历有同有异,秦历也以冬至节所在月的上一月为年首,但月序仍用夏正。1975年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墓所出竹简有秦楚月份对照表如下:
秦十月 十一月 十二月 正月 二月 三月四月 五月 六月 七月 八月 九月
楚冬夕屈夕援夕刑夷夏纺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爂月献马
其中,“刑夷”即《左传》所记的“荆尸”。楚历改用亥正与农业生产无关,可能是出于攀附颛顼以为远祖的心理,因为用亥正的是所谓颛顼历。楚人的特点是在模仿中必定有所变通,有所改作,以示与众不同。历法也这样,虽用亥正,但非秦历,自成一体。当时的诸侯,晋、齐用夏正,鲁、郑、卫用周正,秦兼采亥正和夏正,独楚专用亥正。
然而,亥正只是楚国官方所用的。民间从农业生产的实际需要出发,通用夏正。屈原遵从民间的习惯,在所作的诗中描写时序物候概从夏历,例如:《九章·怀沙》有句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九章·抽思》有句云:“望孟夏之短夜兮”。《九章·礼魂》有句云:“春兰兮秋菊。”战国时代楚人喜用大事纪年,这也与众不同。用以纪年的大事,若非外事,则必军事。外事,如天星观1号墓竹简所记的“秦客公孙闻王于栽郢之岁”;军事,如包山2号墓竹简所记的“大司马愲救郙之岁”。
至于记日,则楚人也用干支,与北方诸国无异。
记年、记月、记日的三种不同方法结合起来,就像荆门包山2号墓竹简所记的:“东周之客无致胙于栽郢之岁,夏月,甲戌之日。”
楚国的科学当然不止天文和历法,只是现有的资料大多属于天文和历法。其他学科的资料或者尚未发现,或者已经湮没,无从究诘。假如把技术也算在广义的科学里面,那就多了。但是,楚人重经验而轻理论,重技术而轻科学,今人研究楚文化不宜把技术和科学混为一谈,以免为楚人护短。
说到技术,楚人是古代超一流的好手。冶金,织帛,髹漆,莫不如此。
三、冶金
大冶铜绿山发现了战国时代的矿井,与春秋时代的矿井相比有显而易见的重大进步。
竖井的木构框架改用密集法搭口式,从井口到井底,层层叠压,内径由先前的约60厘米放大到约80厘米甚至更大些。马头门所用的木料加粗了,有些地段还用方柱替代了圆柱。横巷的框架加高加宽了,可以承受更大的压力。
采矿用的斧形凿,原为铜制,这时已改用铁制。在古矿遗物中还发现了铁锄,大约是用来扒矿石或废石的。在1号矿体的24线发现一根长2.52米的辘轳轴木,当初应是横放在井口的支架立柱上,用以提升矿石或积水的。
在楚文化的鼎盛期,与楚文化的茁长期相比,产铜量更多了,这是没有疑问的。
人工冶炼的铁,正像人工冶炼的铜,也是一种有划时代意义的金属。在楚文化的鼎盛期,与铜器的持续增长和不断更新相比,铁器的提高和普及尤为令人注目。
已知最早的人工冶炼铁制品,1990年出土于河南上村岭虢墓,其制作年代为西周末东周初,但只是块炼铁。
炼铁比炼铜要有更高的炉温,因为纯铁的熔点是1537℃,而纯铜的熔点是1083℃。炉温在1000℃左右时所炼出的是块炼铁,含碳量甚高,需经反复锤击以降低含碳量,是为锻铁。西方和南亚直到14世纪还只知有锻铁,而不知有可锻铸铁。炉温在1200℃以上时所炼出的是铸铁即生铁,因其断口近白色而别称白口铁,含碳量在1.7%以上,性硬而脆。江苏六合程桥1号吴墓1964年出土的铁丸一件,是白口铁;程桥2号墓1972年出土的铁条一件,是块炼铁。楚人发明了铸铁柔化技术,即将白口铁经石墨化退火而成为有韧性的铸铁。这种柔化的铸铁就是可锻铸铁,或称展性铸铁,其含碳量低于0.4%。已知年代早在春秋战国之际的可锻铸铁制品,绝大多数是楚器。《荀子·议兵》记:“楚人……宛钜铁,惨如蜂趸。”“钜”,一说为“刚铁”,即钢;一说为“雄戟”,即大戟。据荀卿所记,宛郡曾是楚国的主要钢铁基地。后来秦国攻灭了魏国,魏国冶铁世家孔氏奉命迁居宛郡,大兴鼓铸,成为连车骑游诸侯的巨富,事见《史记·货殖列传》。
楚文化鼎盛期的铁器,主要是农器和匠器。如果用铁去制作礼器,外观就不像铜器那么美。如果用铁去制作乐器,结果将有器无乐。用铁去制作兵器是很好的,但要有积累经验和改变习惯的一个不短的过渡时期。至于农器和匠器,器型和工艺都比较简单,用铁去制作是比较容易的,铁制的农器以凹字形锄和凹字形臿居多,作凹字形,是为了省料。锄还有六角形的,臿还有横长方形的和竖长方形的。此外,有凹字形耒、勺形耙、锄形耙和镰刀。至今没有发现犁铧,可见仍未实行牛耕。铁制的匠器有斧、锛、凿、锤、锥、削和刮刀等,其中,削和刮刀大概是生产、生活两用之器。铁制的兵器在战国早期还少见,到战国中期才多起来,已知有剑、戈、矛、戟、匕首、镞等。
使人意想不到的是,楚人也用铁做带钩。长台关1号墓出土5件,错金嵌玉.异常华丽。望山1号墓出土1件,弧长46.2厘米,宽6.5厘米,厚0.5厘米,正面用金丝、金片嵌凤纹,背面有错金铜钮两个。钩为龙首形,也嵌有金丝、金片。这件带钩不仅精美绝伦,而且长大无匹,应为贵族专用的马具。楚人并不贵铜贱铁,否则就不会做出如此形制怪异、工艺精绝的特大铁带钩,也不会把他们所钟爱和尊崇的凤装饰在上面了。
四、织帛
先秦丝织、丝绣的衣物,在地下不易保存,迄今已出土的还很少,而且多为碎片乃至印痕之类残迹,完好无损的绝少。值得注意的是,凡尚存衣物之形的,扫数出自战国楚墓。1982年发掘的江陵马山1号墓,出土衣物竟多达35件。品种之繁多,工艺之精湛,保存之完好,都是前所未见的。有的丝织品,如枕套的绢面,经纬密度为每平方厘米164根×66根,超过了长沙马王堆西汉早期墓所出绢的经纬密度。这些衣物上面的丝绣纹样共18幅,都堪称精品,有些丝绣纹样,如凤斗龙虎纹样、凤衔龙尾纹样、“三头凤”纹样等,其构图、造型、设色,即使作为当代的作品,也在佼佼者之选,而其古韵则虽当代作品之佼佼者也无法追摹。须知,马山1号墓只是一座小墓,墓主只是一名下等的贵族妇女。楚国丝织、丝绣的最高水平,无疑在马山1号墓所出衣物的水平之上。
假如说,楚墓之所以有上述丝织、丝绣的完好衣物出土,是因为棺椁周围有封闭性能良好的白膏泥或青膏泥,北方各国的墓没有这个条件,因而也就没有丝织、丝绣的完好衣物出土,但这并不表明楚国丝织、丝绣的水平高于北方各国,这个说法有一定的道理,那么,不妨看看国外的考古发现提供的信息。20世纪50年代,从苏联乌拉干河流域巴泽雷克相当于战国时代的游牧民族墓葬中,出土了一些丝织、丝绣的衣物,图案与江陵楚墓和长沙楚墓所出的同类实物如出一辙,同出的器物有楚式四山镜。可以断言,这些丝织、丝绣的衣服连同铜镜,都是从楚国运去的。假如北方各国的丝织、丝绣水平不在楚国之下,商人就应该从北方采购,运到阿尔泰山两侧去,何苦拖延时间,拉长路程,加大成本,舍近求远,跑到南方的楚国去采购呢?对于这个疑问,唯一合乎情理的解释是楚国的丝织品和丝绣品比北方各国的好些。
五、髹漆
迄今已见的完好的先秦漆器,多为楚器、秦器和蜀器。其中,最早的是楚器,最多的也是楚器,最精的还是楚器。先秦的夹纻胎器、积竹胎器和器,已知的实物都是楚器。楚国的漆器,类别至繁,用途至广。家具有床、几、禁、案、俎等,容器有笥、箱、盒、奁、匣、豆、樽、壶、钫、耳杯(羽觞)、杯、卮等,卧具有枕、席等,妆具有梳、笄、簪等,饰物有木鱼、木球、木璧等,玩物有座屏、木鹿、异兽、博具等,乐器有瑟、琴、笙、排箫、鼓、鼓槌、鼓架、钟杖、钟架、磬架等,兵器有甲、盾、弓、弩、剑鞘、剑匣、矢箙、箭杆、柲等,葬具有棺、笭床、俑、镇墓神、飞廉等,杂器有匕、勺、绕线棒、手杖、扇、虎子等。此外,建筑上和舟车上有髹漆的构件,有些陶器和铜器也是髹漆的。黑底红彩是楚国漆器的基本色彩组合,此外,尚有黄、白、紫、褐、绿、蓝、金、银等诸色油漆。
楚人的技术经验丰富而精湛,其复杂、细密、准确、灵巧的程度,至今令人叹为观止。有熔模铸造工艺制作的铜禁、铜尊、铜盘衰等等,今人虽欲仿作而莫能如愿,几乎成为不解之谜了。就连无往而不有的木工,也有神乎其技的。《庄子·徐无鬼》讲了这么一个故事:郢都的匠石是一个著名的木工,让他的一个伙伴站在他的面前,在这个伙伴的鼻尖上涂了一点薄如蝉翼的石灰,匠石“运斤成风”,削尽了石灰而鼻子毫无损伤,他的伙伴则面不改色。这个故事可能只是寓言,但托诸郢匠,应是由于郢匠的手艺确实高超。
与技术经验相比,楚人的科学理论很难说也是丰富而精湛的。
而且某些科学知识还是经验形态的,不是理论形态的。例如甘公的二十八宿体系,就完全是长期精细观测的记录。岂但楚国如此,古代的东方莫不如此。也许,楚人尤其如此。东方的思维,东方的智慧,无须经由完密的论证即可完成体察和领悟。因此,总是两个极端,若非实之又实的经验,如种种手艺,则必玄之又玄的理论,如《老子》和《庄子》。生活在科学理论不能迅速获得经济效益的古代世界,楚人能有这样的体察和领悟,不仅没有什么弊病,甚至可能是一种最佳的思维方式。
(第六节美学和艺术
战国中期的楚艺术是巫、道、骚三合一的艺术,它是古代世界最有想象力和最有创造性的艺术。
巫学给予艺术的主要是美的题材,道学赐予艺术的主要是美的思想,骚学赋予艺术的主要是美的情感。
战国中期的楚美学,就其基本流派来说,就是道学的美学。
所谓道学的美学,其要点有三:一是“法天”,二是“齐物”,三是“神遇”。
首先要说的是其一———“法天”。
《老子》第25章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这里说“法天”,只是求其简练。对人来说,当然只有经过“法地”
才能达到“法天”。至于“天法道,道法自然”,那就非人力之所能及了。要“法地”兼“法天”,就得像《庄子·大宗师》所讲的:“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庄子认为,这样就“恶乎往而不可哉!”在艺术创作中,这是一种宇宙意识,其大无匹,其妙无比。
试举一个极为浅显的实例———“四山镜”。“山”字,竖是竖,横是横,端端正正,完全是静态的,毫无动势可言。但一经楚国的铸镜匠师处理,“山”字就变成流动而且旋转的。最常见的“山字镜”是“四山镜”,四个“山”字环列在圆形的镜背上。一横是正的,与钮周的方框平行;三竖却都是斜的,或一律左旋,或一律右旋,动感很强。也有的是各横的中点正对着方框的角,动感更强。
这样,圆中有方,静中见动,可谓匠心独运。圆,使人想到天“圆”;方,使人想到地“方”。天与地之间有山,山与山之间有花叶,虽在情理之中,却出意料之外。只手可握的一面镜子,却是广大无垠、旋动不息的宇宙缩影。
从故楚郢都江陵一带的楚墓中,发现了许多木雕的“镇墓兽”和“虎座立凤”。所谓“镇墓兽”,其实都是土伯像。土伯见于楚辞《招魂》,楚人以为他是冥府的主宰。早期的土伯像只是一个竖放的半球代表头面,上插两支鹿角。中期的土伯像是虎头龙身,上插两支鹿角,双头的有四支鹿角。晚期的土伯像见于信阳长台关楚墓,是所谓“双角器”,两支鹿角插在一块方木上。无论年代早晚,凡土伯像都有一个厚实的方座代表大地。把土伯做成木雕像,置于墓中,可以佑死者之躯于幽都。所谓“虎座立凤”,其实就是飞廉像。飞廉是凤的别种,楚人视之为风神。人的精魂要登天,须有风神相助,才能高飞远行。在《离骚》中,屈原假想自己作巡天之夜游,有句云:“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月神望舒在前面照明,风神飞廉在后面助力,这就可以一路顺风了。把飞廉做成木雕像,置于墓中,可以引导死者之魂到天界去。
土伯像,俯首向大地,管领着一个深邃、幽昧的空间。飞廉像,昂首向长天,支配着一个悠远、苍茫的空间。地下的和地上的两个空间,都是人们关注、谛视、凝想的永恒对象,却都远而无所至极耶!
荆门车桥战国楚籍巴人墓出土了一件铜戚,援的两面都铸着一位同样的天神,人形,然而鳞身,鸟足,一只脚踏着太阳,一只脚踏着月亮,俨然是全天的主宰,其宇宙意识和空间效应实为古今所仅有。做到了“人法地,地法天”,就达到了人天相合的境界,这是楚艺术所企求的最高境界。
《老子》第11章说:“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讲的是有无相生,它是楚艺术所蕴涵的绝妙奥义。
又是人天相合,又是有无相生,似乎玄乎得不可思议,其实对古人、今人乃至后人都是宝贵的启示。试以被誉为综合艺术的建筑为例:美国的莱特(F.L.Wright)或许可以说是20世纪最有创造性思维的建筑大师了,他的“有机建筑”理论即源于道家的人天相合、有无相生,因而他对老子推崇备至。对其他门类的艺术,也应作如是观,“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虽象缘意生,而意在象外。
接着要说的是其二———“齐物”。
所谓“齐物”,就是《庄子·天地》所云:“万物一府,死生同状。”齐物的要旨,一是分合,二是转化。
分与合,或称毁与成。《庄子·齐物论》云:“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同书《庚桑楚》云;“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
转化,即此可为彼,而彼可为此。《庄子·齐物论》云:“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同书《知北游》云:“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才有“大美”。庄周所作的散文,屈原所作的诗歌,狂放不羁,怪诞不经,然而美不可及。
语言艺术如此,造型艺术何尝不如此。楚国的一些美术作品,实在是具象化的《齐物论》。
楚国的美术作品惯于以分解、变形、抽象的手法来处理物象,而以分解、变形、抽象的凤纹最为多见。分解的极点,或仅具一目一喙,或止得一羽一爪;变形的极点,或类如花叶草茎,或类如行云流星,或类如水波火光;抽象的极点,是化为纯粹的曲线。这样,于形固有失,于神则有得,而且给观赏者留有广阔的想象余地。
从分解到变形和抽象是一种创作手法,虽显得支离破碎,似乎非此非彼,其目的却是再现。另有一种创作手法,是从分解到改组和拼合,它显得繁杂堆砌,似乎亦此亦彼,其目的则是创造。
这种纯属创新的美术作品主要是木雕的神怪,即土伯像、飞廉像等。它们是撷取不同物象的局部,合成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物象整体,所拓出的境界之大是不可度量的。
比土伯像和飞廉像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江陵马山l号墓所出的根雕“辟邪”。“辟邪”,只是姑且名之。假如说,它是一件即兴创作的根雕,或许较为确切。它的确是用一段树根雕成的。两条前腿都在右侧,两条后腿都在左侧,当然可以猜想这是将就了材料,但更有可能的是作者有意选择了这个特殊的材料,以求增强怪异的气氛。
头如虎,前伸,张口露齿。第一前腿上雕着一条长蛇,第二前腿上雕着一条短蛇正咬住一只青蛙的腿,第一后腿上雕着一条蜥蜴正咬住一只小鸟的头,第二后腿上雕着一只敛翅的蝉。尤为可怪的是,四腿部雕成了竹竿。第一后腿以超大幅度前伸,使动态为之毕现。
这是一只怪兽,由六种动物和一种植物合成。作者的意图显然不是再现某些物象,他是为创造而创造、为艺术而艺术的。地不分南北东西,人不分古今中外,面对着这件根雕作品,都会乍见而心动,谛视而神迷的。
在神话和传说中,以及在美术作品中,把某些动物设想成奇形怪状———通常是多头的,以及把人和兽、人和鸟、人和蛇拼装成为神怪,这在古代是所在多见的。但就美学思想的深浅和艺术水平的高低来说,楚艺术达到了其他古代艺术不曾达到的境界,而且达到了某些现代艺术力求达到的境界。
关于道学的美学,最后要说的是其三———“神遇”。
《庄子·养生主》讲了庖丁解牛这个寓言,假托庖丁说:“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用到艺术上来,神遇对表现和接受都是必须的。
到底怎样才算是神遇?依《庄子·人间世》说的,不可遇之以耳、目之类感官,而且不可遇之以心,直须遇之以气方可。“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庄子无非说,任何局限都要打破,任何意念都要清除。假如做到了,就能像《庄子·天地》说的,“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无声之和存于大音,一如无形之美存于大象。《老子》第41章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音的大和以及大象的大美,都是属于道家哲学层次的,恍兮惚兮,殊难名状。对于寻常艺术层次的和与美,讲求神遇就要重神轻形,重意轻象。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形神兼备,意象俱足,而是以神驭形,以意驭象。神和意是无限的,形和象是有限的,从表现的角度去看,要以无限驭有限;从接受的角度去看,则要以有限见无限。因而,如《老子》第45章所云,“大成若缺”,“大巧若拙”。
楚国的许多美术精品,如上文所曾讲到的那些作品,都体现了“大成若缺”和“大巧若拙”。支离破碎,是“若缺”;奇形怪状,是“若拙”。拿逼真来要求,几乎全不合格;可是,拿传神来要求,就都称得上佳作甚至杰作了。
道家崇尚自然,对乐舞也如此。例如,谈到声和色,《庄子·骈拇》认为:“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按,师旷是春秋时代晋国的著名乐师,离朱是黄帝时代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的异能之人。庄周认为,师旷不聪,离朱不明。是什么缘故呢?是因为师旷的聪和离朱的明太多了,多到违反自然以致“乱五声”、“乱五色”的程度了。
庄周的主张是:“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庄子·胠箧》甚至主张:“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这是矫枉过正的呼吁,并不表明道家否定合乎自然的乐舞。《庄子·养生主》云:“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相传《桑林》乃汤之舞,《经首》乃尧之乐。庖丁解牛,与《桑林》的步伐和《经首》的节拍相吻合,可见庄周并不排斥一切乐舞。至于楚人,笃信并力行道家主张的毕竟不多,他们从上到下,从宫廷到里社,从君子到小人,对乐舞的爱好达到了如醉如痴的程度。在道家看来,这就像“骈拇”(脚的大拇指和第二指相连)和“枝指”(手上长出第六指),是多余的,是违反生理常规的。
楚国的乐器,据《九歌》的记载,有钟、磬、鼓、瑟、竽、篪、排箫(参差)。查出土的遗物,则尚有镈、钲(丁宁)、铎、铙、铃、琴、相。
《九歌·东皇太一》云:“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这是由民间小型乐队伴奏演唱的场面,乐器是鼓、竽、瑟三种。《九歌·东君》云:“瑟兮交鼓,箫钟兮瑶虡,鸣篪兮吹竽……”这大概是民间中型乐队演奏的场面,乐器有钟、鼓、竽、瑟、篪五种。《大招》云:“叩钟调磬”,“鸣竽张只”,“赵箫倡只”;《招魂》云:“陈钟按鼓”,“竽瑟狂会”:这就无疑是宫廷大型乐队的阵容了,乐器至少有钟、磬、鼓、竽、瑟、箫六种。
乐队无论大、中、小,鼓、竽、瑟是必不可少的。鼓有四型:
一是重型的建鼓,二是中型的悬鼓,三是轻型的手鼓,四是微型的鹿鼓。竽或称笙,簧数有10、12、14、18共四型。瑟是楚墓出土最多的一种乐器,弦数有18、19、21、23、24、25共六型,以25弦的最为常见。编钟与编磬是乐器之王与乐器之后,非上等贵族不能有。荆门包山2号墓的墓主是邵,怀王时为左尹,相当于中大夫,随葬器物不乏精品,可是不见钟、磬。与钟相比,磬似乎更有贵族气派甚至宫廷气派。已知最好的一套编钟是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编钟,共64件,已见上文。已知最好的一套编磬是1970年纪南城出土的彩绘编磬,共25件,除5件残损者外,测试证实,音质优美。
古希腊只有三种乐器———两种弦数不同的竖琴和一种双管芦管,可以为唱诗者伴奏,然而不能合奏。明乎此,就不难了解楚国在音乐领域内是何等超轶绝尘了。艺术愈抽象,楚人就愈擅长。他们拙于叙事诗,而巧于抒情诗;拙于毫不抽象的雕刻,而巧于全然抽象的音乐。
先秦的十二律名见《国语·周语》,当然是周十二律。楚自有其十二律名,与周十二律名只有一个姑洗是相同的。
先前,礼与乐“相须为用”,如《通志·乐略》所云:“礼非乐不行,乐非礼不举。”到了楚文化的鼎盛期,礼崩乐坏之势已无可挽回。乐舞所娱的对象,不再以神为主了,在贵族中是以人为主,在平民中是神与人共之。《招魂》和《大招》所描写的,即以人为主;《九歌》所描写的,则为神与人共之。进入战国中期之后,轻松活泼的鼓乐和管乐、弦乐日盛一日,使庄严典雅的钟磬为之黯然失色。
楚文化很有开放性和创造性,楚乐舞也这样。《招魂》和《大招》说到的“赵箫”、“郑舞”、“吴歈”、“蔡讴”和“代、秦、郑、卫”等,都是楚人引进的异族、异国的乐舞。同时楚人发展了描摹楚乡风情、显示南国风韵的乐舞,即《涉江》、《采菱》、《扬荷》 (《扬阿》)、《劳商》、《激楚》等等。《激楚》在楚国宫廷乐舞中的地位,犹如唐代梨园的《霓裳羽衣》。《招魂》云:“宫庭震惊,发《激楚》些。……《激楚》之结,独秀先些。”“宫庭震惊”的原因,或许是乐声大作,令人不禁心动神摇吧!“结”同“髻”,是舞女的发式。演出《激楚》的舞女,发式特别时髦。从楚乐舞的发展历程来看,可以说越有开放性就越有创造性。
《文选》所录传为宋玉所作的《对楚王问》云:“客有歌于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引商刻羽,杂以流徵,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而已。”虽说“其曲弥高,其和弥寡”,毕竟雅俗兼备,是以各尽其欢。
楚人的舞态,如《九歌》所描写的,有“偃蹇”、“连蜷”之美,有“翾飞兮翠曾”之妙,虽可意会而不易名状。1941年长沙黄土岭战国楚墓出土彩绘漆奁一件,上有《小胥憩舞图》:“细腰舞女11人,莫不广袖长袍,或正在练功,或正在小憩。”湖北省歌舞团创作和演出的《编钟乐舞》,女演员多作“三道弯”身姿,模拟楚舞,可谓庶几近之。
(第七节屈原和宋玉
屈原,名平,后人多称其字,约生于公元前340年,约卒于公元前277年。屈氏在楚国曾是一个显赫的家族,春秋时代世选莫敖,战国时代渐趋衰微。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记,屈原早年受到了良好的正统教育,“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壮岁入仕,“为楚怀王左徒”,“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屈原“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然而为佞臣所不容。上官大夫与屈原同列,向怀王进谗,诬屈原贪怀王之功以为己有,怀王由此而疏远了屈原,乃至免其左徒之职。
秦大破楚于丹阳、蓝田之后,屈原受命使齐以修好。回郢都后,一再进谏,始则劝怀王杀张仪,继而劝怀王不入秦,怀王俱不从。顷襄王即位后,屈原曾任三闾大夫,掌公族子弟的教育。不久又受谗见斥。郢都沦陷以后,屈原流徙于江南,抱石投汨罗江而死。
屈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者,典范永垂。他爱国,也爱民。他爱自己所出生的乡国和自己所奉仕的君国,也爱号为九州之地的祖国。
他志洁行廉,抗“溷浊”之世,违“工巧”之俗。在古代爱国者之群中,屈原如木秀于林,至今为人们所崇敬。
屈原又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丰碑长存。在博采南北民歌精华的基础上,他创立了从内容到形式都令人耳目一新的楚辞。在抒情领域内,屈原的作品不仅前无古人,而且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后无来者。西汉末刘向编集屈原作品凡25篇,东汉初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记屈原作品正是25篇。晚于班固的王逸作《楚辞章句》,所录屈原作品也是25篇。屈原的全部作品虽不止此数,但25篇之外的都失传了。25篇之中,《远游》、《卜居》、《渔父》,近人多疑为非屈原所作。25篇之外,还有《招魂》和《大招》可能为屈原所作。
大致无争议的屈原作品是:《离骚》、《九歌》(11篇)、《九章》(9篇)、《天问》。
《离骚》是屈原的主要作品,后人或简称之为《骚》。《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文心雕龙·辨骚》评《离骚》和其他楚辞作品,其结句云:“……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司马迁之所论,重在思想;刘勰之所论,重在艺术:合而观之,大致就表里兼得了。
对于屈原的学术,我们不妨称之为骚学。
楚国本来只有巫学,自从楚文化进入鼎盛期之后,巫学才开始分流:其因袭罔替者仍为巫学,其理性化者转为道学,其感性化者转为骚学。楚国的强盛加剧了大国与小国的矛盾,贵族与平民的矛盾,以及国人与野人的矛盾,某些处在中间地位的有识之士谋求解脱,这是巫学理性化而为道学的历史背景,时当春秋晚期与战国早期之际。楚国社会的兴旺以至烂熟引发了双重危机,内有痼疾的消磨,外有勍敌的凭陵,贵族中的有识之士谋求拯救而不得行其道,这是巫学感性化而为骚学的历史背景,时当战国中期与晚期之际。
道学是上文已介绍了的,骚学则是本节所要介绍的。
从禀赋和素养来看,屈原实在是一位大巫。《离骚》足以证明,屈原熟知神话,深钦神巫,善作神游。屈原与一般楚国大巫不同的是,他把郢中巫学和稷下道学糅合起来了。《离骚》有云:“耿吾既得此中正”,“溘埃风余上征”。王逸《楚辞章句》注曰:“得此中正之道,精合真人,神与化游。”“真人”,在《庄子》中等于“至人”。
《庄子·田子方》云:“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稷下道家的作品《管子·内业》以为心内精气饱满,“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菑”。能达到这个境界的,便是“真人”、“至人”,其尤“真”尤“至”者为“圣人”。
《离骚》和《九歌》、《九章》是抒情诗歌无可逾越的高峰,后人虽欲效之而终不能及。这是因为后人的才情一概不如屈原吗?
不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两千多年来难以数计的骚人墨客的才情难道个个不如屈原?答案在于后人没有屈原那样的郢中巫学根底和稷下道学根底,虽欲效之,只能是效颦、学步,因而终不能及。
古往今来,对于屈原的特立独行,有褒有贬,年代愈晚则褒之者愈多而贬之者愈少。
西汉的扬雄不以屈原自杀为是,《汉书·扬雄传》说:“杨雄……怪屈原文过相如,至不容,作《离骚》,自投江而死,悲其文,读之未尝不流涕也。以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遇不遇命也,何必湛(沉)身哉!乃作书,往往摭《离骚》文而反之,自岷山投诸江流以吊屈原,名曰《反离骚》。”《反离骚》有句云:
“昔仲尼之去鲁兮,婓婓迟迟而周迈,终回复于旧都兮,何必湘渊与涛濑!”
东汉的班固比扬雄更进一步,在《<;离骚>;叙》中说:“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洁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
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南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8云:“余观渔父告屈原之语曰:
‘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又云:‘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淈其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作“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此与孔子‘和而不同’之言何异?使屈原能听其说,安时处顺,置得丧于度外,安知不在圣贤之域?而仕不得志,狷急偏躁,甘葬江鱼之腹,知命者肯如是乎?……孟郊曰:“三黜有愠色,即非贤哲模。’孙邰云:‘道废固命也,何事葬江鱼?’皆贬之也。而张文潜独以谓:‘楚国茫茫尽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哺糟更使同流俗,渔父由来亦不仁。’”
南宋费衮《梁谿漫志》卷5“《通鉴》不载《离骚》”条云:“予谓三闾大夫以忠见放,然行吟恚怼,形于色词。扬己露才,班固讥其怨刺。所著《离骚》皆幽忧愤叹之作,非一饭不忘之谊,盖不可以训也。若所谓与日月争光者,特以褒其文词之美耳。温公(司马光)之取人,必考其终始大节。屈原沉渊,盖非圣人之中道。区区绮章绘句之工,亦何足算也!”把屈原贬得最低的,就是这《梁谿漫志》了。
今人则不然,对屈原大抵有褒无贬。司马迁对屈原的政见和政绩已有溢美失实之辞,今人则更有爱之唯恐不足而褒之唯恐不高的,甚至以为屈原是伟大的政治家和重要的思想家。至于这位政治家在楚国历史上起了什么作用,这位思想家有哪些理论贡献,就谁也说不清楚了。
屈原是旷世奇才,但不是通才;屈原是绝代伟人,但不是完人。
凡第一流的诗人都不是第一流的政治家和思想家,只是政治上的失意和思想上的造诣可能加大艺术上的创获。前人也明白这个道理,陆游作《读唐人愁诗戏作五首》,其三云:“天恐文人未尽才,常教零落在蒿莱。不为千载《离骚》计,屈子何由泽畔来。”
《离骚》虽不难通读,但不易读透。严羽《沧浪诗话》云:“读《骚》之久,方识真味。须歌之抑扬,涕泪满襟,然后为识《离骚》。
否则,为戛釜撞瓮耳。”
巫学给艺术带来狂怪直率的意绪,道学给艺术带来睿智玄妙的理念,骚学给艺术带来高洁绮丽的情思:此三者,屈原兼而有之。
用现在惯用的术语来讲,屈原的作品饱含着浪漫主义精神。然而,屈原作品的浪漫主义不是寻常的浪漫主义,它不是对古典主义的反叛,它与西方的浪漫主义不可同日而语。它来自巫的怪想,道的妙理,骚的绮思,三者交融,以至迷离恍惚,汪洋恣肆,惊采绝艳,比寻常所谓浪漫主义更为浪漫主义。
人民怀念屈原,过端午,裹粽子,赛龙舟,本来与屈原无涉,后来都变成纪念屈原的风俗了。诚如李白诗《江上吟》所云:“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云:“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其中,唐勒除姓名外,一概不详。景差可能与宋玉同时,但未见有可靠的传世之作。一说《大招》为景差所作,但从王逸为之加注时起就有争议。《楚辞章句》云:“《大招》者,屈原之所作也,或曰景差,疑不能明也。”宋玉生活在顷襄王时,其传世之作,公认的大致可以说有《九辩》,真伪莫辨的有《楚辞章句》所收的《招魂》和《文选》所收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对襄王问》计六篇。这六篇都是大手笔,除《招魂》可能为屈原所作外,另五篇的作者似非宋玉莫属,他人恐不足以当之。
宋玉景仰屈原,哀其志而慕其文。与屈原的作品相比,宋玉的作品格调略嫌卑弱,巫学和道学的成分较为淡薄,但自有其清新、细腻之妙。
前人对宋玉的品节和辞赋都有很高的评价,以为与屈原差可比肩。李白诗《感遇》四首之四云:“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洁。巫山赋彩云,郢路歌《白雪》。举国莫能和,巴人皆卷舌。一感登徒言,恩情遂中绝。”杜甫诗言及宋玉者更多,其《咏怀古迹》五首之二有句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其《送李功曹之荆州充郑侍御判官重赠》有句云:“曾闻宋玉宅,每欲到荆州。”其《戏为六绝句》之五有句云:“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
今人对宋玉的评价,与前人对宋玉的评价相比,显然是减色了。
这是因为今人有什么新的发现吗?不是!宋玉依然故我,只是当代的风气和今人的心态都不古了。
(第八节庄的暴郢和入滇
怀襄之际有一位神秘的人物,他在楚国历史上一掠而过,如天马之行空。古人说他是剧盗或者是良将,今人则有说他是农民起义领袖的。无论古人、今人,都有怀疑他不止一个人,而可能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的。这位神秘人物就是庄。
最早记录庄其人其事的文献是《荀子》、《韩非子》、《商君书》和《吕氏春秋》,都成书于战国末期。《荀子·议兵》说:“兵殆于垂沙,唐蔑死;庄起,楚分而为三四。”《商君书·弱民》所记与此大同小异。《韩非子·喻老》说到庄曾“为盗”,“吏不能禁”。《吕氏春秋·士节》说到庄曾“暴郢”。这些零星的记载所能提供的信息是:官方称庄为“盗”,此其一;庄曾经在郢都作乱甚至造反,此其二;楚国一度因庄作乱而失去对地方的统一号令,以致有些地方各行其是,此其三;庄起事是在楚怀王二十八年齐、韩、魏合兵攻方城、杀唐蔑之后,此其四;以庄为氏,应是楚庄王后裔之氏于谥者,此其五。《荀子·议兵》又说:“齐之田单,楚之庄,秦之卫鞅,燕之缪虮,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可见,庄以善用兵知名,此其六。
《史记·西南夷列传》另有一说,其文曰:“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者,故楚庄王苗裔也。
至滇池,方三百里。旁平地,肥饶数千里,以兵威定属楚。欲归报,会秦击夺楚巴、黔中郡,道塞不通,因还,以其众王滇。变服,从其俗,以长之。”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所记与《史记·西南夷列传》有同有异,其文曰:“初,楚顷襄王时,遣将庄豪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因留王滇池。……滇王者,庄之后也。”前称“庄豪”,后称“庄”,显然是同一个人。参照其他文献,应以庄为正。
第一个问题———庄入滇的传说是否可靠?据《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迁曾“奉使南征巴蜀以南”。庄入滇的传说,应是他在巴蜀以南采集的。既然滇王自称如此,想来不会是杜撰的。滇楚之间,隔着一个夜郎。如果滇王不是庄的后人,那么,他们数典忘祖,偏要越过夜郎去冒请楚国的一位剧盗做自己的始君,就完全不合情理了。
第二个问题———庄入滇的年代。《史记》以为在楚威王时,唐人杜佑已在《通典》中指出其谬误,理由是从楚威王末年到楚顷襄王二十二年秦取黔中郡“凡经五十二年”,庄的寿命长得令人碍难置信。上文据《荀子·议兵》,指出庄入滇应在楚怀王二十八年以后,则《后汉书》以为在楚顷襄王时是可能的。
第三个问题———庄入滇的路线。《史记》说是“循江上”,《后汉书》说是“从沅水”。“循江上”,若不取道清江流域的五姓巴人方国,则必取道乌江流域的七姓巴人方国,这谈何容易!“从沅水”,即经由黔中郡,可绕过上述两个巴国,循沅水支流水西上入夜郎。
且兰在今贵州黄平一带,临水上游的阳河。且兰以西,改舟行为陆行,虽道路崎岖,但入滇尚称便利。
第四个问题———庄到底是剧盗还是良将?综理有关资料,应该承认他又是剧盗,又是良将,论行径是剧盗,论才能是良将。至于说庄是农民起义领袖,则全无所据。
第五个问题———庄入滇是否王命所遣?按,庄曾作乱暴郢,即使失败后降服了,也不可能俯首帖耳听从王命到深险莫测的云贵高原上去。唯一近情合理的解释是庄兵败后受楚师追击和围歼,不得不落荒而走,遁入夜郎,辗转至于滇国。庄断然不会对夜郎和滇国的土著承认自己是败逃的盗首,只会狐假虎威,冒称乃王命所遣之将军。
考证和论述庄的文章,迄今已有数十篇问世。其中,最有说服力的是刘玉堂所作的《论庄其人其事》。
庄虽落荒而走,但对路线不是心中无数的。庄所走的是横穿云贵高原的一条先秦古道,其东端在楚国的郢都,其西端在摩揭陀王国的首都华氏城(今印度巴特那),也可以说,东起长江中游,西至恒河中游。这是南方的“丝绸之路”,比北方的“丝绸之路”早二百年左右甚至更久。有没有证据呢?有的。第一个证据是玻璃珠和石髓珠,第二个证据是古印度的商那阎的著作《政论》。
古代的玻璃珠或称琉璃珠,有色,半透明。“琉璃”一词始见于西汉,但据史树青考证,楚辞所谓“陆离”应即“琉璃”,其说成理。从湖南、湖北两省的战国楚墓和曾墓中,出土了许多号为“蜻蜓眼”的多色玻璃珠。这类玻璃珠通常为球形,少数为圆中见方的球形,个别为多角的球形,有孔。在每颗玻璃珠上,都有若干眼珠纹,每个眼珠纹都由一个圆点的蓝色套上一个或几个圆圈的白色构成,各个眼珠纹之间为朱色或绿色等。这样,外观就活像“蜻蜓眼”了。这类玻璃珠的装饰风格,与中国传统的装饰风格迥乎异趣,与西亚、南亚的同类玻璃珠则全然相像,而西亚、南亚的同类玻璃珠较为早出并且更为多见。古代中国的玻璃是所谓铅钡玻璃,古代西亚和南亚的玻璃是所谓钠钙玻璃。值得注意的是,河南固始侯古堆1号墓所出的一颗“蜻蜓眼”是钠钙玻璃。湖北江陵出土的越王句践剑剑格上镶嵌的玻璃,以及河南辉县出土的吴王夫差剑剑格上镶嵌的玻璃,也是钠钙玻璃。这就可以证实那些“蜻蜓眼”最初应是从南亚进口的,后来才有楚国仿制的。国外考古学界认为:“琉璃”可能是梵语vaidu-rya的音转,原指绿柱石之类有青、绿、紫诸色的宝石,借指外表类似这些宝石的玻璃珠。
“蜻蜓眼”虽集中在楚地,但零零散散地流播到了北方。东起山东曲阜,西至陕西大荔,都有“蜻蜓眼”出土,然而寥若晨星。
公元前320—315年间,摩揭陀王国孔雀王朝的大臣商那阎著有《政论》一书,其中说到有从中国运去的丝。这丝,从中国北方运去的可能性很小,因为那要在一个多边形上走完几条边线才能运到;从中国南方运去的可能性则很大,因为只要在一个多边形上走完一条边线就能运到了。蜀地虽则也产丝绸,可是直到西汉,蜀地出口到南亚的还只有麻布而没有丝绸,由此可知,摩揭陀王国的丝应是从楚国运去的。
从楚国到摩揭陀王国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一条是海路,一条是陆路。走海路,至今无证据;走陆路,却有蛛丝马迹可寻。所谓蛛丝马迹,就是云南出土的石髓珠和玻璃珠。据张增祺研究,这些石髓珠和玻璃珠是从西亚经南亚进口的,年代最早的在春秋战国之际。上文曾谈到的句践剑和夫差剑都是春秋晚期的,但据后德俊研究,剑格上面的玻璃大概是战国时代才镶嵌上去的。侯古堆1号墓所出的“蜻蜓眼”,则无疑是春秋晚期的原物。由此可知,这条“南方丝绸之路”或许早在春秋战国之际就开通了。纵贯在今中缅边界两侧的横断山脉,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难于通行。直到20世纪60年代,马帮走山间小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从云南西北部到印度东北部,走上半个月也就到了。
西亚和南亚的玻璃珠,越过横断山脉,穿过云贵高原,运到了楚国,黔中郡的楚人自然知道有这条商路存在。到了黔中郡的庄及其部属,才会在知情人的指引下,走上这条不无风险的古道。
到现在为止,先秦中外文化交流的唯一确凿的物证就是上述“蜻蜓眼”玻璃珠,读者不难想见,其可贵也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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