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的日子,兵是乃堆拉唯一存活着的生命。
雪漫漫,一日积盈两三米,进山的路被封死了,除了风,没有谁能够通过。山上的官兵们靠着啃冰块、吃罐头干粮维持生命。冰块是1号湖或2号湖中的陈年的湖水凝结成的,凿成四四方方背上哨所,化开了煮饭喝水。仔细分辨,可以从中看到曾经绿过和活过的生命。罐头有好几个品种,比如午餐肉、红烧肉和豆豉鱼,不过它们都是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的产品,在阳光灿烂的内地,这些食物的十几代甚至几十代子孙早就被人们新鲜地吃掉或者不耐烦地倒掉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后勤部门的军官为往山上运送补给的事全都显得脾气暴躁,他们一把一把地揪扯头发,骂娘。当然,他们要只能揪自己的头发,不能去揪别人的,揪别人的别人不干。据说大雪封山的日子是后勤部门军官头发极度稀疏的日子,只不过这样的日子需要保暖,他们全体都紧扣着毡绒帽,不会把帽子摘下来给人们看他们的秃头。
兵活着,便去巡逻,证明乃堆拉也是活着的。兵一般是把枪暖在怀里,以备随时可以拉开枪栓。人坐在雪地上,探出一条腿,踩下去,踩实在了,屁股往前挪两尺,拔出后面的一条腿,再探出去,如此反复。更多的时候,这个方法不管用,兵得在雪地里,一尺一尺地往前爬,爬的样子不太好看,但管用,速度快。兵很强调速度,几千米的巡逻线路,他们只用几个小时就爬完了。但也不是所有的时候都能有这样的速度,风雪不光迷眼,山口子上,七八级的大风,能把人像一片落叶似的吹到天空中去,荡上两圈,再抛入山坳。还有缺氧,还有冻,冻得人老犯迷糊。军官双手抠在雪堆里,一脸雪粉地扭过头朝后面喊:“跟上!操他妈,那是谁?快跟上!”兵就手拽脚蹬地往前爬。遇到这种时候,大半天巡不完几里路便是常事了。“跑步”是军队中常用的一个术语,乃堆拉哨所也常用这个术语,“跑步到所部来!”“跑步上03阵地!”不过在乃堆拉的恶劣天气里,跑步常常是用爬动这个姿势来表现的。
巡逻不是整日的巡逻,还有例行军事技术训练,还有读书学习,还有做饭,还有娱乐。军队是严格的,它要求自己无所不能,它不允许自己讲任何条件。军队对自己士兵的要求很简单,两个字:优秀。你得在一切方面是优秀的,军事技能你得优秀,读书学习你得优秀,做饭你得优秀,甚至娱乐,比如打篮球,你得优秀。乃堆拉的空气含氧量是内地的百分之五十不到,你没法哈哈大笑,你没法不张大口呼吸,但你得在篮球场上跑起来,你得高高地跳起来投篮,你要做不到这一点,你就不优秀,你就不是乃堆拉的兵。
做乃堆拉的兵,你只能吸到人家一半量的氧,但你得吃人家一百倍的苦。
当然也有休息。乃堆拉的兵们很会休息。他们休息的主要方式是写家信。他们这样写:“爹、娘:我很好,我一切都好。”他们还写:“爹、娘:你们放心,就是死,我也会守住国门的!”他们写完之后,就躲到一边,把过去接到的家信拿出来读第一百零一遍,一边读一边偷偷地笑。因为读过太多遍,他们已经会背所有的家信了,但是他们不背,他们读,信是父母写来的,读,便是与父母说话,也许读多了,信中的父母真的能够从纸上颤颤巍巍地走下来,搂住他们叫“我儿”。有了这样的期待,他们偷偷的笑也就有了第一百零一回。
乃堆拉的兵们还照相。当然必须等到军报记者或文化干事们上山的时候。兵照相都很会摆姿势,他们脸儿红扑扑的,咧嘴笑着,一脚一蹶雪粉地朝篮球架跑去,跑近了,一抬屁股,坐到篮球圈上,操起手让人给照——篮球架是标准尺寸,雪一下,埋了一大半,站在雪地上,正好可以坐上去——在雪地里坐在篮球圈上照相,那样子肯定要比坐在纤尘不染的奔驰车上照相神气百倍。
乃堆拉的兵都很神气。神气,不是俊气。因为长年驻守雪山哨卡,恶劣的自然环境已经使他们原来的模样完全改变了——脸色一律酱黑,皮肤干燥,每个人都至少脱了几层皮,嘴唇皲裂流血,头发脱落,眼珠发黄,指甲凹陷,汗毛囊孔永久性坏死,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心脏病和风湿病……包括十七八岁的小战士在内,每一个人兜里都揣着一瓶救心丹——心脏猝然衰竭停跳的事时有发生。不久前,哨所一位军官就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在巡逻的路上一头栽下悬崖,牺牲了。
“牺牲”在乃堆拉是一个平常的词,平常如夏天到来积雪融化时袒露出的一块石头,春秋冬季飘然落下的一片雪花,是不会让人吃惊的。乃堆拉是一个生命禁区,生命在这里很难存活,在乃堆拉,养下的鸡像麻雀,狗像刺猬,猪像猫崽。这里的生命全是由山下上来的,上来了,就不走了,或者消失在乃堆拉,或者站立在那里,成为乃堆拉的一个标志。
二、我的乃堆拉
我们上乃堆拉。
我们三个人: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主任熊家海、《解放军报》记者李鑫、我,由日喀则军分区干事李沛陪同。
大队伍是十几个人,原来准备一起上乃堆拉,万里迢迢从内地赶来,却遇上了塌方。塌方处离山顶有6公里,这个距离是按直线距离计算。在西藏,有关体力耗出的说法有一个形象比喻,这个比喻说:在西藏躺在床上不动,相当于在内地负荷20公斤重物行走。这种说法是否有过科学验证不得而知,但头一天我们上岗巴的宗山,水泥抹出来的交通壕,直线距离500米,我们上去用了1小时40分钟,且个个头疼腿酸、心慌气急却是事实。现在是6公里山路,别的不计,时间就得12小时。
商量的结果是组织一支小分队上,其余的人在山下活动。小分队名单中头一个就是我。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妈的6公里!我想今天得豁出来了!
车启动的时候熊家海对我和李鑫说:“你们放心,今天我们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走不动了就回头,我会为你们的安全负责的。”我说:“咱们中间如果有一个人能上去,那个人就是我。”
结果没有那该死的6公里。塌方处那块巨大的石头还横亘在路中间,从山下送上去的一位工兵排长正带着两名爆破兵往石头眼里填他的35公斤TNT,巨石与悬崖之间却留出了窄窄一段路面。司机小李把我们撵上车,他启动车一寸一寸地往前挪,车轮碾着悬崖边移了过去,几块稀泥噗噗地落下万仞悬崖。我们欢呼,拼命地握那位工兵排长的手,好像是他把我们的车扛过去的。工兵排长嘻嘻笑着,说:“没事儿,能有什么事呢?”
站到山顶上了。站到国际邮政亭前了。站到临时分界线上了。咫尺之外就是大胡子印军边防军,他们斜着身子,转过脸来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我。我也看他们,我用不着斜身子。我们不该是敌人,在这样纯净的高山上,这样的目光不该是敌人的目光。我有刹那间的怀疑,我甚至想向他们问好。但有规定,双方人员不得随意交谈。他们背过身去,我也背过身去,一切都像是一场无声电影。
心在跳。当然以前心也跳。可以前知道心在跳,或者累了急了,能感受到心跳。而现在的心跳是自己能听见的,清晰如鼓声——嗵嗵,嗵嗵。这种感受很奇特,让人兴奋,让人兴奋后知道,原来自己与自己心脏的沟通不光可以感觉,而且是可以倾诉和倾听的。
带着心上乃堆拉,老茧便会脱落,心袒露如赤孩。我站在那里,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我不仅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还能听见别人的心跳,听见站在一边的家海、李鑫的心跳。眺望阵地上的士兵,他们荷枪伫立在那里,身后是用空罐头盒镶嵌出的一排红色大字:“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再身后便是极近的蓝天,我也能听见那些兵的心跳,一刹那间,我有一种眩晕感。
上03阵地的时候,李鑫不行了。他坐在那里,脸色发黑。家海和副连长连忙吩咐人取来氧气袋,给李鑫吸上,但不管用。他们叫李鑫,他们说:“李鑫你怎么样?”李鑫反应麻木,像是在酣睡状态里,脸上悬浮着一抹僵滞的微笑。我从兜里翻出救心丹塞给李鑫。李鑫倒了两粒出来,慢腾腾含进嘴里。我急了,说:“两粒干吗,吃它一把下去!”李鑫真就吃了一把。几分钟后,李鑫晃晃地站起来,一身刺鼻的救心丹味,一脸苍白地冲我们笑,说:“没事了。”我拉他到一边,对他说:“知道我刚才怎么想?你要真不行了,真倒了,我不要任何人背你,我来背你!”
01阵地是乃堆拉哨所最高的阵地,它在一座山峰上,峰顶面积仅几十平方米,像是一座悬在云上的孤堡。我们想上阵地看看。副连长说,你们别上去了,上下太困难。我们说,我们得上,上不去也得上。我们就开始上了。开头的路还行,可以手脚并用攀着乱麻石往上爬,后来就真的吃力了,坡度从50度陡到85度,几近垂直。阵地上荡荡悠悠丢下一根长达上百米的电缆线,我们就踩着崖缝拽着电缆线往上攀。攀几下停下来喘几口气。喘气不能张大了嘴喘,嘴张大了,狂跳的心脏会从那里蹦出去。有好几次我都感到牙齿咬住了自己腥甜的心尖,我又拼命把它咽了回去。陡壁上的石径只有两三尺宽,两边是悬崖,天空中干干净净的,没有飞鸟。一遍遍提醒自己别眩晕,别撒开手,百分之一秒的眩晕和撒手,人就会从悬崖上石头似的坠下去,摔成肉泥。但还是有眩晕,快乐的眩晕。想撒开手,想从悬壁上跃起来,张开双臂,做乃堆拉的一只飞翔鸟。副连长在后面喊:“你别爬那么快!”我晕晕乎乎地咧开嘴笑了笑,我想原来我很快。副连长喊:“来几个人!”一群兵上来,架住李鑫,架住家海,像一窝小心翼翼捕住了猎物的蜘蛛。副连长喊:“快,跟一个人上去!”一个兵就壁虎似的爬上来,赶上我,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回过头来,大喘着,冲那个可爱的小兄弟傻乎乎地笑了笑,然后恶狠狠地说:“松开我!”那个兵缩回手去。我合上眼,睁开,又吊着电缆线把自己往上拽。我让自己上升,让自己接近主峰。你要知道那种感觉很好,上升和接近的感觉很好,那是一种没有翅膀的鸟儿在飞翔的感觉。我又听见自己的心跳了,有力而美妙的心跳,纯净而心无旁骛的心跳,在乃堆拉01阵地主峰的85度崖壁上,它是唯一的声音。我发誓,这一辈子我从来没有这么接近和依赖过我的心脏,没有。
一小时之后,我的双手攀住了峰顶最边缘的那块石头,我和我的心脏一块跃了上去。
三、李沛的乃堆拉
李沛一上乃堆拉就和一条黑色的狗搂在了一起。他拽住黑狗的两只大耳朵,把它的脸扳到左边,又扳到右边。他朝它龇牙咧嘴,吐舌瞪眼,管它叫黑豹。
我有点高山幻觉,我觉得李沛是在和他的一个兄弟嬉闹着。
李沛28岁,上尉军衔,乃堆拉哨所的排长。不过这是几年前的事,如今他已经离开了乃堆拉,调到军分区当干事,住在西藏最漂亮的城市里,可以穿皮鞋,挺着胸脯咔嚓咔嚓上街去给女朋友打长途电话了。
李沛是个很英俊精干的小伙子,行动敏捷,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多余动作。军容军纪永远整齐规范,让人想去拥抱他。你把李沛看了,最好不要再去看电影上那些演上尉军官的演员,你看那些演员会觉得很失望,会冲地上吐一口唾沫,说:“呸!”
李沛常回乃堆拉,就连在内地读军校的时候,学校放寒暑假,人家回家和亲人团聚,他也往哨所跑,说回来玩玩,说不回来心里别扭,想生气。我有点不太明白。李沛不是孤儿,他很爱他的父母,他放假了不回家去看望父母,老是往哨所跑个什么劲?我一直怀疑李沛不断地往乃堆拉跑是想碰巧了捞上一次仗打。
李沛上了山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他沿途跟人打招呼,他管所有的人都叫“哥们儿”,包括道班的人,包括邮递员亚林,包括哨所的狗黑豹和肉头。你听李沛叫“哥们儿”的时候心里痒痒的,觉得这个词是专门为李沛创造的,只配李沛来叫。不信的话你叫一声试试,你叫起来就一点不像,也不灵。
我们每个上山的人都从乃堆拉哨所的阵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准备带回内地去做纪念。李沛看了,说:“这石头不行,不能代表乃堆拉。”李沛说完跑开了,一会儿兜了一抱石头回来。我们一看那些石头就倒抽了一口气。那些石头漂亮极了,漂亮得简直不像石头,没法形容,反正你觉得那才是乃堆拉的石头。我们都抢。李沛说:“别抢别抢,这样的石头多的是,我再去捡。”我们也去,跟着李沛。可我们捡不到。我们不是捡不到石头,我们捡到了很多石头,但我们捡的石头只是石头,和别处的没有什么两样,而李沛捡的石头个个美如奇玉。我有点奇怪,我弄不明白,为什么李沛能捡到好石头而我们不能,后来我发现我不能解开那个谜。反正情况就是这样,乃堆拉的石头就像是李沛的另一些兄弟,它们身在山里,我们是看不见的,而李沛一喊“哥们儿”,那些石头就自己蹦出来了。
下雨了。我们在山上大半天时间,乃堆拉下了三场雨,还出过两阵弥天大雾。兵们搓着粗糙的手掌由衷地说:“多好的天气啊!”这感叹怎么听怎么都有一种玄机的味道。我们到屋檐下躲雨。李沛不躲。我们喊:“李沛李沛,下雨啦!”李沛不理睬,依然在雨地里颠来颠去地捡他的石头,身上全淋透了。一会儿,他又兜了一军帽石头跑来了,嘻嘻地招呼一个兵:“哥们儿,拿盆来。”他一头一脸全是雨水,雨水使他出落得愈发俊气精神。我就想,我们刚才白叫他躲雨了,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叫他躲雨,乃堆拉的雨是李沛家的淋浴呢。
下山的时候,家海说要拍几幅乃堆拉的杜鹃照片。这位前战旗文工团的团长是位版画家,他想为创作收集一些素材。李沛听了,咧嘴一笑,说:“开车,我带你们去。”
我们知道这不可能,但我们仍然怀疑全世界的杜鹃都开到乃堆拉来了。那些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杜鹃花蓬蓬勃勃地开满了山坳,它们沐浴着雨雾,影影绰绰,美若云霞。家海急得一个劲儿地叫驾驶员小李停车,李沛却不让,李沛说往前开往前开,去二号湖,二号湖下面有一片杜鹃,这两天正该轮到它们开。李沛这话说得太自信了,自信得让我怀疑。我想,人也是你的,狗也是你的,石头也是你的,雨水也是你的,难道连乃堆拉的野花野草也都是你的不成?但是车在李沛叫停便停下来的时候我们看到了李沛说的那一大片杜鹃花,它们千朵万朵地燃烧在那里,如火如荼。我们走下车来,被花的浓郁气息冲得一踉跄,差点没晕过去。我们站稳了。我们站稳了之后便听见了花蕾绽开时的声音。我在心里说好李沛。我在心里说好兄弟我信了。但是李沛跑开了。李沛头也不回地朝我们喊:“山坡下有一朵黄色的雪莲,你们看不见,我去给你们采来!”
下山的一路上,李沛很兴奋,他不断地告诉我们,哪里的红色杜鹃开得好,哪里的黄色杜鹃开得盛,哪儿有花冠大如水桶的尼泊尔莴笋,哪儿有肥硕如海带的厚叶心兰……好像那些花儿草儿全是他自家的姐妹似的。他像一只羚羊似的在陡峭的山坡上奔跑着,踢起一片片露水,摘采来大抱的小叶红杜鹃。他快乐地冲我们喊:“看,它们多漂亮呀!”他甚至要带家海去一处悬崖边拍一丛不知名的草,他非常固执地对家海说:“你再也不可能看到那么好看的草了!”
下到山底的时候,李沛住嘴了,他脸上因为兴奋而涌起的红晕也迅速消退了,他又成了那个安静而没有一句多余话和一个多余动作的李沛。
我想,这就对了,李沛离开家了,李沛离开了他的兄弟了,李沛离开了他的姐妹了。一个离开了家离开了兄弟姐妹的男孩,无论他是不是上尉,都会让那份爱变得矜持。
四、乃堆拉备忘
乃堆拉哨所,海拔4500米,01阵地海拔4780米,每年9月至来年5月大雪封山,每年有八个月以上的日子与外界失去正常联系。有一年,一位军官的家属来探亲,她在雪地里实在走不动了,但她不想不去,她想看看丈夫宿舍里冻了几寸厚的冰。那位军官就含着眼泪用绳子捆紧了妻子的双手,用了整整一天时间,把她从雪地里拖上了山。
乃堆拉被称做中国西南第一哨,一代又一代中国军人年复一年地在这里驻守、牺牲,还有那些奇妙的石头和蓬蓬勃勃的花草。
乃堆拉人最爱说的一句话是:
我们在这里,国土一分一寸不会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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