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地图-有一种狗叫军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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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就像乃堆拉所有的士兵一样,他们过去都不是士兵,他们过去都是老百姓,是无忧无虑、整天四处撒野疯玩的老百姓,他们后来当了兵,成了军人。肉头也是后来才成为军犬的。它上了乃堆拉,成了海拔4800米上的这个中国西南第一哨驻军中的一员,肉头就成了一只军犬了,它的身份就变了,变得庄严而神圣起来,变得沉甸甸起来。

    肉头是一只性情活泼的藏獒。在暴烈凶悍的藏獒中,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格是少见的,少见到你完全可以把它当成一种鲜见的异类来研究。肉头还是一只老资格的军犬,它于1985年出生,同年入伍,到1996年的时候,它的军龄已有11年了,这样的资历,不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可以拿出来炫耀一番的,真要和别的什么军犬比,对方若是不认真选拔、隆重推出,笃定是要被肉头震一跟头的。拥有了这样的资历,肉头自己倒是平淡得很,从来不吹牛;它是一只性情中的狗,无论做什么都凭着自己的高兴,凭着血脉里蕴蓄着的那些激情,是不会拿秩序和规范当成一回事的。

    肉头在大多数时候始终是一只活泼开朗的狗,但是偶尔的,肉头也会突然地安静下来,站在怪石嶙峋的山头上,目光幽幽,一动不动地朝山下眺望。这种时候如果有,大多是在无雪飘漾的季节,在黄昏落日时分。杜鹃花在这样的季节里开得最盛,整个乃堆拉像是被一丛丛的火焰燃烧着,壮美而无言;乃堆拉哨所的阵地上,士兵横着钢枪,身板儿笔直,目光如鹰,在火焰儿尖上注视着边境线。士兵们目光如鹰,当然就看见了肉头。他们看见肉头如一尊黑色的雕塑,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朝山下遥远得看不见的村庄方向眺望,良久之后,低下头慢慢走开。山风总是在这个时候吹来,撩动肉头一身披拂如鬃的长毛。士兵们就想,肉头它是在想家了么?

    二

    肉头过去不是军犬,是老百姓,它的军龄很长,它出生的当年就入伍了,成了乃堆拉哨所中的一员,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员。但是这么说,并不是说肉头它就真的是一只军犬了。不,肉头不是军犬,或者说,肉头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犬,虽然它军龄很长,到1996年的时候它的军龄已经有11年了,在乃堆拉守军中已经是数朝元老了,老到可以和现任驻军长官称兄道弟,老到它若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人,一般的士兵见了它都得立正敬礼,但它仍然不是军犬。

    肉头不是军犬的原因有三个,一是乃堆拉哨所的建制中没有军犬的编制。邻国守军中倒是有几个军犬编制,那几只名正言顺的军犬非常仇视肉头,大概也有点瞧不起没有名分的肉头,它们与肉头经常发生战斗,基本上都被肉头咬得落荒而逃。没有名分的肉头收拾了有名分的对手,但屡次凯旋的肉头仍然没有名分,它属于编外人员,它也没有供给标准,只是驻守在乃堆拉边防线上的中国军队中的一名黑户头兵。

    肉头不是军犬的第二个原因是它的黑兵身份。它入伍的渠道比较暧昧。1985年的一天,司务长刘占一下山出公差,路过一个村庄,看到了刚出生的肉头。肉头那个时候肉墩墩的,像个充足了气的皮球,总是撵着人的脚跟滚,可爱得让人心尖发颤。肉头不但让人心尖发颤,它还冲着人叫,好像它和所有的人都是老相识似的。乃堆拉除了一群黑脸膛兵、生命只有半年的杜鹃花和半年铺天盖地大如席的雪花,别的什么也没有,司务长刘占一鬼使神差,就将肉头抱上了乃堆拉,肉头就这么成了乃堆拉哨所的一个成员。

    肉头不是军犬的第三个原因,是肉头从来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比如说,嗅觉、奔跑、格斗、擒获方面的训练,比如说,立正、稍息、齐步走、敬礼方面的训练。除此之外,肉头连正式的入伍手续都没有办,它只是被乃堆拉的一个兵往怀里一揣就带上山了,它这种样子,当然就不能做一只名正言顺的军犬了。

    肉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军犬,但肉头是属于乃堆拉的,它与乃堆拉简直就是水乳交融。这句话换一个说法就是,肉头虽说没有我们人类特别讲究的那种名分,但它与乃堆拉这个军事要地却有着一种命运中的冥冥联系。比如说,在乃堆拉这个地方,因为恶劣的高山气候,是不太适应生命成长的,是被自然科学工作者们列为生命禁区的,任何一种生命到了这里,就停止了生长,好像有一个什么主宰的力量,在暗中念着魔咒,控制着一切。乃堆拉人也曾试图打破这一禁忌,他们喂了一些动物,比如猪,比如猫,比如鸡, 但他们喂是喂,那些动物一到乃堆拉就不生长了,喂出的猪像刺猬,喂出的猫像耗子,喂出的鸡像麻雀。乃堆拉人自己也是长成了汉子模样才背着包扛着枪上山来的,他们到乃堆拉以后也停止了生长,他们只是日益地与各种各样的高山疾病做斗争,他们每天荷着枪,去巡逻,去站岗放哨,但他们可以用鲜血和生命保卫国家的领土,却拿那些长不大的动物没办法,这让他们十分的沮丧。

    而肉头是个例外。肉头上山后该怎么长还怎么长,而且它好像非常喜欢生长这件事情似的,一点也不因为长得那么迅速那么高大那么强壮而不好意思,它很快就长到小牛犊那么大的个子了。它这么自由自在地成长简直让乃堆拉人感到吃惊。

    肉头长成了一只成年藏獒,它的样子大致上和别的藏獒没有什么不同,总之它是一只漂亮的家伙、强壮的家伙。这样一只英俊而且威风无比的藏獒站在乃堆拉上,那是一道什么样的风景呢?特别是在夏季黄昏的时候,或者是在冬季大雪封山的时候,肉头昂着它硕大的头颅,四肢如柱地钉在山头上,山风将它披拂如鬃的毛发扬起来,那些长发十分好看,有时候会因为风向的不同遮掩住它的脸,肉头在这种时候一般是岿然不动的,它就像生长在乃堆拉山上的一块石头,只不过我们大家都清楚,它比那些石头,多了生命。

    三

    在这篇文章的一开始我就说了,肉头是一只藏獒,但它是一只性格开朗快乐活泼的藏獒,它生性好动,不安分,喜欢到处去撒野,比如,追逐被风扬起的枯叶或者雪团子、和邻国守军豢养的军犬们打架、在黑暗的夜里或者大雾里到处溜达、找士兵们疯玩;它甚至喜欢单独在雪地里用爪子撩雪粉,玩上半天,自己把自己弄得气喘吁吁。

    肉头的快乐活泼不是它唯一的性格,它有时候也很安静,卧在哨所岗楼里,陪着士兵固守岁月中不变更的国土。肉头守哨用不着荷枪,也用不着站在朔风中整天整天眼睛不眨地盯着边境线。肉头根本不用眼睛。它一般是躺在那里,眼睛闭着,用耳朵来听。肉头的听觉好极了,它能在如吼的风中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它躺在那里,闭着眼睛,有时候你以为它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是在梦着远处看不见的故乡,那你就错了。肉头它没有睡,或者说,它即使是睡着了也像醒着似的那么灵敏,真的一旦有点什么异样的动静,它的反应比任何人都要快一百倍,让你觉得它是一道风。

    肉头和乃堆拉的兵们很亲热,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兄弟。乃堆拉的兵们喜欢和肉头疯闹,他们勒紧腰带,冲手心里吐唾沫,摩拳擦掌,拉开架势来和肉头摔跤。他们气喘吁吁,试着用各种方法把肉头撂倒。但这不太容易。一般的情况下,那要看肉头它同不同意。肉头若站立直了,比大多数士兵要高出半个头来,况且它是一头纯种藏獒,它高兴的时候就依着弟兄们的好胜心,和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要是没兴趣,它就爬起来走开。士兵没有得逞,哪里又肯放了它,笃定了是要把它搂紧的,不肯撒手。肉头并不停下来,继续走,雪爬犁似的拖着兵,拖出老远,直到兵无可奈何撒开手,惹得其他的弟兄们在一旁哈哈大笑。

    哈哈大笑的弟兄们说:“这个肉头。”

    肉头有时候也生气。肉头生气分对内对外两种,在这方面肉头是很讲原则性的。肉头若是对外人生了气,那情况就不太好说了,反正你想想,像肉头这样一只健壮无比刚烈矫勇的藏獒,它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你尽管往厉害处想。如果是对自己人生气,肉头一般是不理睬你,不跟你玩,拿眼睛冷冷地瞟你,这谁都能够看出来,它是生你的气了,你要检讨一下你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如果你这个人不自觉,继续缠着它闹,它就会低声咆哮着,闪电似的噙住你的手。它是噙着,露出两排钢牙,用眼睛盯着你。它低声咆哮着,好像是在说:兄弟,咱们就到这里,到这里为止,别再往下继续了,听明白没有?于是你就清楚你是伤了肉头的心了,你真的该检讨自己了,你发窘地从肉头的血盆大口中抽出自己的手,在裤腿上蹭蹭,嘿嘿笑着说:别介意肉头,咱们不是闹着玩吗?咱们也没怎么样对不对?你在裤腿上蹭着手,你的手没事,肉头它知道分寸,它噙住你只是警告,并不真下口咬。再说,如果你真检讨了,真认错了,那你和肉头,你们还是好朋友。

    四

    肉头是乃堆拉的一只狗,这我们已经知道了。肉头真正成为乃堆拉哨所中的一员,被哨所的弟兄们认定是他们当中的一分子,是一次集合之后的事。

    那次集合到底为了什么,哨所里的弟兄们已经忘了。乃堆拉是一处军事要塞,生活在这里的人全都是军人,既然是军人,肩负的是驻守边关的重任,军事条例也就一点不能马虎,列队集合的事每天都会有几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一次集合,士兵们整整齐齐地列队报数,带队的军官发现队列中多出一个人来,和所报的数字不相同,再报一遍,还是多一个,带队的军官定眼一看,原来多出来的那一个肉头。肉头没有报数,却认认真真地站在队列的最后,昂着头,挺着胸,眼睛和别的士兵一样,看着带队军官,样子很像一名兴奋的新兵。军官想乐没敢乐,怕影响了其他的兵,他还想说肉头你别在那儿瞎掺和,这句话他最后没有说,他后来想,这怎么是瞎掺和呢?这不是很正常么?他这么想着,就那么带着一队兵和一只狗走了。

    那以后,差不多每一次哨所的官兵们列队集会,肉头都要跑到队列中来站着。它站也不乱站,每次都站到队伍的最后面,很认真的样子,好像它真的就认定,那个位置是它的。以后不光军官看见了,士兵们也全都看见了,士兵们都乐了。士兵们的队列姿势都不赖,边防军嘛,这一点在任何时候都含糊不了,但士兵们乐过之后就想,本来嘛,肉头它就该和咱们站在一起,它不是兵又是什么呢?

    和士兵们站在一起的肉头自然得到了士兵们的宠爱,士兵们真的就把肉头看做是他们当中的一个弟兄。肉头没有编制,如果要说它是乃堆拉的一个兵,它就只能算是一个黑户头的兵,黑户头的兵当然没有口粮。肉头没有口粮,乃堆拉的兵就用自己的口粮来喂养它。肉头个子大肚腹也大,一顿能吃一大盆饭。士兵们就说它。士兵们说:“吃吧,肉头你吃,吃了好长力气。”士兵们省出自己的口粮来喂肉头,肉头就长成一个壮实的兵样子来。

    到了冬天,大雪封山,给养困难,兵们大多数时候是吃罐头,前几年是吃20世纪七八十年代生产的罐头,如今能吃到1991年生产的罐头了。肉头当然也有一份罐头吃。肉头低着头吧唧吧唧地吃,它的胃比兵的胃大,但它毕竟是乃堆拉的狗,懂道理,识大体,给养困难时,也不缠着弟兄们多要,让弟兄们为难。肉头这样做,真是一个好兄弟,是个知道体贴的兄弟,相反的让乃堆拉的兵们过意不去。乃堆拉的兵们心里想,内地城里的那些狗,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肉头做乃堆拉的狗,凭什么就该亏待了?乃堆拉的兵们就筹划着给肉头改善生活。乃堆拉是高寒高缺氧高海拔地区,生活条件艰苦得一塌糊涂,这些情况上面知道,上面就给这里的弟兄们发营养品。营养品是奶粉,400克一袋那一种,一般是每人每月发一袋。乃堆拉的弟兄们领到那袋奶粉,都舍不得喝,掂量着它比金子还贵重,能撑补着人的命,哪里就肯轻易地糟蹋了?乃堆拉的弟兄们大多是把这些比金子还贵重、不肯轻易糟蹋了的奶粉一次冲一碗,喂给肉头喝了。弟兄们蹲在那里看肉头喝奶,连声问:“肉头,奶甜不甜?香不香?肉头你慢点喝,没人和你抢。”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肉头是喝乃堆拉的奶长大的,它是乃堆拉要塞中的特保儿。

    五

    肉头喝乃堆拉的奶长大,自然就和乃堆拉的人亲近,他们一块儿是鱼,乃堆拉是水,困难也好,艰苦也好,他们共同在那里游着,从不分开。

    肉头的亲近是真亲近。乃堆拉的弟兄们去巡逻查哨,肉头也去巡逻查哨,它道熟,机警敏锐,每次都走在前头,有异常的地方先发出警告,要后面的弟兄们注意,有危险的地方就站在那里,不让弟兄们踩空了脚。哨所的军官下山去营部开会或办事,肉头总要去接送。其实也没有人要它这么做,这个活是肉头自己给自己分派的。凡是下山的人,肉头总是一个个送去,又一个个接回来,不管你开会办事多晚,你不回哨所,肉头它就整夜守在山口上不挪窝。乃堆拉的老兵复员,新兵来队,也都是肉头迎来送往。迎时它快乐,在前面连蹦带跑,还冲山上的哨所叫,通知新弟兄到了,叫得天空上的云朵儿直往下坠,好像也想要坠下来欢迎;送时它伤感,走一段路抬头冲你看看,走一段路抬头冲你看看,长亭短亭,闷闷不乐。送到山下,老兵就蹲下身子来和它拥抱一下,松开,它埋下头转了身往山上走,也不回头。老兵在身后欷歔一声,喊:“还真生气了呀?”它仍是不回头,好像真的就知道,这一辈子的缘分,是断在这条回内地的路上,若有友情,也是在记忆里了。

    肉头不喜欢送行。肉头喜欢山下来人。肉头尤其喜欢山下来女眷。女眷当然是家属。乃堆拉这个地方,也就是家属这样的女人肯来。肉头对这个十分清楚,所以肉头才特别地喜欢她们。

    有一次,一位连长的家属上山来。那会儿正是冬天,下着大雪,雪厚到齐腰深,连长拖着自己的媳妇往山上爬,快到山口的时候,还有一段路上不来了。这时候肉头一蹦一跳地下了山,先和连长撒撒欢,再嗅连长媳妇,然后在前面带路。肉头一扑一扑,像个推土机,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扑出一条道来,连长挟着媳妇在后面跟着,这么一前一后,肉头就把连长和媳妇带回山上来了。

    凡是上山的家属,肉头只要见过一面,就和她们熟了。肉头在不忙的时候总是颠颠地从山上下到连部来看望她们。肉头还喜欢带着她们到处去逛一逛,看看风景。山上真还有些好风景,比如一号湖、二号湖,它们是冰雪融化出来的,绿得像翡翠;比如得用力仰头才看得见的云端里的山头阵地,阵地上用漆了红漆的罐头盒镶嵌成的大字:中国西南第一哨。如果是在夏天,满山开的是红杜鹃、黄杜鹃、小叶杜鹃、尼泊尔高山大叶莴笋……再早一点,春天雪没化开时,甚至有大朵大朵的白雪莲、黄雪莲、红雪莲,你若不小心,是会让它们的美丽吓一跳的。这些风景,你要不上山来,你就算做了家属,也是一辈子别想看到的。

    不知道咱们的家属们怎么想,她们喜不喜欢肉头,喜不喜欢乃堆拉这独特的风景。也许等她们回去了,回到风和日丽人气鼎沸的内地了,会在给自己丈夫写来的家信中,五迷三道地问起“你们哨所那个黑乎乎的家伙”,问“那家伙还好吗?”但当她们站在乃堆拉山头的时候,她们一般都没有那个兴致,她们一般是犯高山眩晕症,因为高山缺氧急性脑水肿而呕吐,她们一个个都像让人心疼的林妹妹,只顾了自己难受,哪里还顾得了肉头。肉头在这种时候从来不埋怨,它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她们,等着她们把胃里的东西吐干净了,然后带着她们继续去看风景。肉头不说什么,可它心里是对家属们有着异常好感的,就凭着她们把自己嫁给乃堆拉人,就凭着她们能勇敢地上到乃堆拉来,就凭着她们能站在4800米高的乃堆拉山头上撑着纤纤细腰昏天黑地翻江倒海地呕吐,就凭着这个,肉头它敬戴她们。

    六

    肉头是乃堆拉的狗,肉头在乃堆拉自由自在地生活着,肉头它能在万物都长不大的乃堆拉茁壮成长,它自然就有了自由自在生活在乃堆拉的权利了。

    肉头因为如此一向是快乐着的,快乐着的肉头有时候会让士兵们骑着它,它驮着他们,像一头小马驹,在营房里走来走去。肉头最愿意让年轻军官李沛骑它。肉头非常喜欢李沛。李沛长了个娃娃脸,像个大孩子,没事的时候老是找肉头疯玩,他们两个搂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互相龇牙咧嘴吓唬对方,李沛拽着肉头的两只大耳朵,和肉头脸儿贴着脸儿,这样他们就像一对脏兮兮的亲兄弟了。李沛把自己的奶粉和罐头都给肉头吃了。李沛说肉头你把奶舔干净,别剩在那儿眼馋我。李沛后来去内地军校读书,学校放假以后不回家看女朋友,千里迢迢跑回乃堆拉来看肉头。李沛和肉头一见面就搂抱在一起,滚到地上去了。你说他们俩是亲兄弟,就算是,现在又有多少亲兄弟能搂在一起往地上滚的?

    下雨的时候,或者冬天寒冷的时候,肉头总是到李沛的宿舍里去躲雨避寒。李沛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不管李沛在不在,肉头都能进去。肉头有办法弄开李沛宿舍的门。肉头基本上是把李沛同志的宿舍当成了它自己的宿舍。你想一想,不管门是怎么关上的,又有谁会进不了自己宿舍的门呢?

    肉头进宿舍避雨,或是避寒,李沛若是在,若是缩在被窝里,李沛是不会管它的,李沛只会蒙着头蒙蒙眬眬地问一声:“又下雨(雪)了么?”冬天的时候,乃堆拉的气温在零下几十度,屋里没暖气,墙上的冰结了有几寸厚,看看都打寒噤,李沛才舍不得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呢,再说,李沛和肉头是什么关系,是兄弟呀,你想想,既然是兄弟,既然是进自己的窝,未必谁还兴师动众箪食壶浆迎接你不成?

    七

    我们说了肉头活泼快乐的一面,说了它忠诚倾情的一面,现在我们再来说肉头骁勇善战的一面。其实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涉及肉头性格中最多彩最生动的那一部分,因为肉头它是一只狗,是乃堆拉的哨所中的一只狗,但它不是一只普通的狗,比如像内地城市里的那些养着让人玩让人观赏的狗一样,肉头是一只军犬,既然它是军犬,当然就会有不同于别的狗的品质与生活了。

    肉头在乃堆拉,不光和弟兄们疯玩、站岗巡逻、迎来送往,它还有战斗生活。它的战斗生活主要是打架。

    肉头的对手是邻国守军豢养的那几条军犬,它们是老对手。肉头和对方的那几条军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它们一点也不像双方的士兵那么克制。

    肉头在搏击方面是一把好手,而且它特别钟情于向对方挑战。倘若是单挑,对方任何一只狗都不是它的对手,它能在几个翦合中将对方扑倒,并且追撵得对方屁滚尿流,让握了几十年冷枪管的乃堆拉弟兄们大为开心。肉头因为得意,因为忘形,有时候也免不了有些越轨行为,比如钻过铁丝网,把对方的狗一直撵入纵深处,让对方跌尽面子。对方若是几条狗一起来对付肉头,肉头腹背受敌,苦战不过,眼见是铁定中了包围,要吃亏了,这个时候,肉头往往会虚晃一枪,撕咬开一条血路,钻过铁丝网,跑回防地这边来,然后冲着对方大扮其鬼脸。总之是进是退,要战要跑,全是它的事,自由得很。

    肉头的这一手很让乃堆拉的弟兄们欣赏。乃堆拉的弟兄们故作惊讶地说肉头:说你憨,你那是假装的憨,你很懂得战略战术嘛!

    对方跌破了面子,自然不甘心,算计着要报复肉头,明里也不能把肉头怎么样,就暗地里在自己一方的阵地上设下几个陷阱,陷阱里安装了专门捕杀狗的机关,叫做踏板,咬牙切齿地等着肉头哪一次中了算计,然后用麻袋装了扛到案板上去大卸八块,以解心头之恨。肉头果然不知险恶,仍然钻过铁丝网去乐此不疲地作战,但它好像就知道对方在什么地方设有陷阱似的,甚至它自己就是那些陷阱的设置者,每一次过境作战,它都会十分巧妙恰到好处地绕开那些陷阱,让对方的阴谋一次次落空。

    不过,肉头这样肆无忌惮,忘形太过,也是应了久做必犯的老话,终于有一次,在它过境作战时,落进了人家设置的陷阱,中了踏板的埋伏,被套住了。

    肉头中了埋伏,双方在阵地上站岗放哨的兵都看到了,对方的兵立刻从哨棚里下来,扛了麻袋朝陷阱处奔去。我们的兵干着急,有边防约定规范着,不能前去搭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想肉头这一回是“光荣”掉了。但奇迹在最后一刻出现了。没等对方的兵跑近,肉头不知用了什么招数,竟然挣脱了夹板,从陷阱中钻了出来。它耸了耸乱糟糟的一身毛,回头朝对方的兵看了一眼,哼了一声,一瘸一拐,连蹦带跳地钻过铁丝网,回到我们自己这边来了,让乃堆拉的弟兄们在大喘气后乐不可支。有个四川籍的兵就批评肉头,说,你娃娃硬是狡猾兮兮的,摸干打净,一点点面子都不给别人嗦?

    一次,对方的武装直升机整天在天上来回盘旋,气势汹汹,袭扰边境,而我们一方却没有直升机,只能看着对方耀武扬威。这样的日子在紧张和憋气中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夜里,一向快乐无忧心里不装事的肉头突然跑到山头上,冲着对方的阵地叫了起来。肉头平时也叫。肉头的叫声很威风,像滚雷似的,若靠近了,你得把耳朵捂上,否则一不小心弄出个耳膜穿孔来,没人赔偿你。可是那天夜里肉头的叫声很奇怪,不是滚雷,而是凄厉的嗥叫,像是在哭。弟兄们谁也没有听见过肉头这么叫,都觉得很反常,叫肉头回来,肉头也不听,站在山头上谁也不理,一叫就是一夜。头一天夜里如此,第二天第三天夜里依然如此,一连叫了三晚。到了第四天的白天,边境线上出了一件大事,对方的那架武装直升机莫名其妙地从天上掉了下来,摔得粉碎。事后得到消息,对方的一名旅长在直升机上,也连同直升机一块儿摔了下来,报销了。而那一天的晚上,肉头停止了它那奇怪的叫声,没去山头上,整个晚上,它都在李沛的宿舍里呼呼大睡,连弟兄们紧急集合都没能闹醒它,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件事一下子就传开了,传得很远,传到了日喀则军分区,传遍了西藏军区。乃堆拉的弟兄们硬说那架直升机是肉头“哭”摔下来的,听到这件事的人大多不相信,头说,怎么可能呢,没有科学依据嘛。也有的拿这件事去问乃堆拉的军官。乃堆拉的军官稳重得很,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反正那狗过去从来没有那么叫过,以后也没有那么叫过,是吧?反正那架飞机掉下来了,是吧?你说那狗没事在那里哭干吗?你说那直升机飞得好好的往下掉干吗?是吧?

    这件事至今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是个悬念。

    悬念不说了,说另一件事,这事发生在冬天。

    冬天的乃堆拉被大雪裹得严严实实的,找不出一点缝隙。雪在天空中扬着舞着的时候是灰色的,如果有风,那灰的颜色就越发的深;如果雪是静的,不扬不舞,那颜色就是幽蓝的,像童话,让人着迷。

    那天的雪是灰色的,灰得非常厉害,灰得你要把它当成黑色的也未尝不可。在这样灰色的大雪中,哨所有一名军官,他从山下的连部开会回来,上哨所去。雪差不多有三四尺厚,人陷在积雪里齐腰深,那样子好像一个好端端的人,凭空少去了半截身子。军官在风雪中跋涉,很艰难,他很快就耗尽了力气。气温是零下几十度,风雪大到让人睁不开眼睛,空气中的氧含量不足正常状态下的百分之五十,但军官必须回到哨所。对于一名边防军人,气温风雪氧含量这些问题都不是理由,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是一名军人,他的阵地在哨所上,他必须回到那里去。军官开始在雪地里爬,他把手深深地抠进雪堆里,拖着身子,一下一下地往前爬,这样爬行了很远,当他爬到山口上时,他再也爬不动了。为什么?山口那个地方,雪粒子猛得像鞭子,抽得人无法呼吸,风大到八九级,你往前爬一步,风再把你往后顶一步;天极冷,冷到了不知道冷的程度,憋气,憋气到了不会呼吸,人在这个时候一切念头都没有了,只想甜甜地睡上一觉,管它在什么地方,管它能不能再醒来。

    军官趴在那里不动了。他睡了。

    山头哨所的弟兄们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急坏了。他们急得跺脚。但他们跺脚是白跺,他们自己也呼吸困难,冻得手脚僵硬,他们想不出什么办法去营救军官,他们若是去营救,也会像军官一样被困在山口上,趴在那里不动的。

    谁也没有留意肉头是怎么出现的。它先前一直在山头的哨所里。它也看见了趴在山口处不动弹的军官。它没有急,也没有跺脚,而是扑进了风雪里。它像一艘重型巡洋舰,用宽大结实的胸脯扑开积雪,在大雪中趟出一条雪道,一点一点地接近了军官。它用牙咬住军官的腰带,四爪杵地,拼命地往山上拖,一下,又一下,一寸,又一寸。它的动作很艰难,不断地停下来喘着粗气,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但它没有放弃,这一点谁都看出来了。它就那么一点一点地把军官拖离了山口,拖回了山上哨所。

    八

    关于肉头的这篇文章,我打算在这里结束了。我们都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有的生命活过了,你没办法用一个字来纪念他,或者你有那个办法,但你不愿意;而有的生命,他是那么的生动,你就是用再多的文字,也无法将他记载下来,寄托你对他的敬意和思念。

    肉头的生命就属于后者。

    我在这里用到了一些词。我说生命和纪念。我说敬意和思念。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知道它们代表着一些什么。

    是的,肉头死了。它死于1996年。它被乃堆拉的弟兄们掩埋在了乃堆拉的哨所阵地上。

    肉头的死是因为它咬猪。它把山上喂的那些猪咬得奄奄一息。它老是那么干,怎么教育它它都不听。我在这篇文章的一开始就写到肉头它是一只性情中的狗,无论做什么都凭着自己的高兴,凭着血脉里蕴蓄着的那些激情,是不会拿秩序和规范当成一回事的。但是军队不能这样。军队必须维护自己的秩序和规范,它们在更多的时候高于生命。在屡教无效的情况下,军队做出了对肉头的处理的决定:枪毙。这个决定是以支委会的名义集体做出的。

    奉命执行裁决的那个兵搂着枪哭了。乃堆拉的所有兵都哭了。

    肉头在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想到了什么呢?我不知道这一点。我知道的是,肉头它不会改变,它就是那样的狗,生下来的性格,生下来的品质,到死,也咬定了不放松。它本来是有机会跑掉的,它是军队中的一员,它太熟悉军队的一切了,比如对它要执行枪决这个决定。它完全可以跑掉,不让人来主宰它的生命,它甚至已经在那么做了。但是在最后的那一刻,肉头它站下了,它站在那里,昂着头,一动不动,看了看乃堆拉的那些弟兄们,然后转过头去默默地对着山下那遥远得看不见的地方。

    风在这个时候来了,风撩动了肉头披拂如鬃的黑色长毛,有一绺长毛撩起来,遮掩住了它的脸……

    肉头是乃堆拉哨所上的一只狗。肉头不在编制内,自然说不上入伍,说不上转业,也说不上因公殉职这一类事,它是生生死死都属于乃堆拉的,我们只能说,肉头它把自己留在了乃堆拉。

    可肉头并不是唯一这样做的。在乃堆拉山下一处风景幽静的地方,有一片士兵的墓地,那里静静的,躺着几百个白色的坟茔。那是一些曾经生龙活虎充满向往的边防军人,他们和肉头一样,过去都不是乃堆拉的人,他们来了,生活过了,战斗过了,然后把自己永远地留下来了。

    他们留下自己,是为了给这一片他们生活过的边塞,留下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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