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地图-和阿来从老桥上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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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我们得出去。”

    阿来说:“外面在下雨。”

    我说:“下就下吧。”

    阿来说:“那就下吧。”

    我们就出去了。

    二十世纪最后几天的佛罗伦萨,季节一如既往地阴冷,亚平宁平原一览无余,但利古里亚海的暖风在这个季节总是懒洋洋的,不肯吹到佛罗伦萨来。雨是在我们来之前就开始下了,我们来时也下,昨天停了一会儿,到了夜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无声,将佛罗伦萨城的街道和街道两旁开满着的火鹤花清洗得干干净净。天和人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尘埃,我们从外面回来,我们看见了。

    我和阿来从米开朗基罗饭店光可鉴人的玻璃门里走出来,上了街道,朝南拐,沿着阿尔诺河,去寻找玉簪花。一夜入昼,雨仍然是昨晚的雨,我们有过一夜的梦,我们仍然是我们,只是我们不在屋子里待着,我们出了门,在雨里淋着,剥滋剥滋地生长,并且去寻找玉簪花。

    我们想,玉簪花,它是一种什么样子的呢?

    二十世纪最后几天的佛罗伦萨老是有雨,据说阿尔诺河已经开始涨水了,我们没有比较,我们不知道。据说两个小时车程外的威尼斯更惨,不光下着雨,海水还不断地涨,连圣玛尔谷广场都给淹了,连利阿托桥边的小集市和咖啡馆都给淹了,连大运河都成了大大的运河,运河上的贡多拉小木船全泊了岸,不能荡漾着行驶了。我们想,这没有什么不好,威尼斯不是水城吗?它要全淹了,不就更像是水城了吗?

    佛罗伦萨没有淹,所有的广场都没有积水。阿尔诺河水依然翠绿着,它也许的确在涨水,但显然的,它一点也不想改变翠绿的样子。天气显得有些清冷,是那种干净的清冷,街上没有什么行人,雨旁若无人地下着,清朗无形的风在几百年前留下的建筑群中自由自在地钻来钻去,有时候它们消失了,不知去了哪里,雨没了风推搡,落得直了,相反了安静,这倒更像这座城市早先的那个中释名字——翡冷翠。

    这和十世纪时的佛罗伦萨有点不同。十世纪的佛罗伦萨河流纵横,田园如画,圣罗马帝国的爵爷们穿着瘦腿裤硬领服,骑着气宇轩昂的骏马在城堡间的道路上跑来跑去,神气得要命。这也和十三世纪的佛罗伦萨不同,十三世纪的佛罗伦萨是但丁的世纪,他因写下了《神曲》而使佛罗伦萨语言最终成为意大利的标准语言。这个世纪也是乔托的世纪,这个伟大的意大利绘画之父最先在这座城市里将欧洲文艺复兴的摇篮荡漾了起来,他从未想到自己会把那只漂亮的摇篮推到那么高,高到产生了乔托学派和国际学派。在此期间,薄伽丘十年寒灯,耗尽心血,写下了乱世的《十日谈》,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个能够永远谈论下去的佳话。当然,如果能把1248年的大瘟疫和众多的经济失衡从历史书中抹掉,那这个世纪对佛罗伦萨来说,就没有什么可以埋怨的了。

    老是有雨,雨不住,是不肯住的样子。我们扬了头,眯着眼,看看天。我们没有雨具,硬淋着。雨倒是不硬,是真正古城的暖冬雨,不过这样的雨即便不硬,即便是佛罗伦萨的,也足以把我们淋透了。我缩着脖子,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跑到河堤边,探出脑袋去,朝阿尔诺河里看。我还是有点担心会不会发生1333年和1966年那样的大洪水。我想雨是这么不肯停下来的样子,下着,仍然下着,下个没完没了,谁也说不准1333年和1966年的事会不会在1999年再次出现。反正我觉得把这三组数字写出来,它们非常相像,而且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联系。我不在乎它们排列起来好看不好看,我对数字没有太多的兴趣,我只是想,那样的洪水真要发起来,我是不是该去加入本市的义务救援队,扑通一声跳进阿亚诺河里去,救人以及艺术品?

    我说:“嘿。”

    我没看出阿亚诺河它涨没涨水。

    我们淋着佛罗伦萨世纪末的雨,缩着脑袋,把手袖在裤兜里,在雨中啪嗒啪嗒地往前走。有一只狗牵着一个老头过来了。狗牵着老头。狗也和我们一样,淋湿了,看不出是什么品种,它走在前面,拽着皮绳另一头的老头,很快乐。老头没打伞,穿一件大红雨披,样子很安详,是那种知道雨的好处的老头。他慢腾腾地,任狗牵着自己,在雨地里走,这样他们两个就分不出谁是谁的主人了。我想这没有什么关系,佛罗伦萨的雨是大家都喜欢的雨,有了这样大家都喜欢的雨,谁让谁牵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走,把手袖在裤兜里,缩着脑袋,啪嗒啪嗒,这么就走到老桥边了。

    阿来说:“喝茶吧?”

    我说:“可乐。”

    阿来说:“你疯了?冬天?”

    我说:“一大杯。”

    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桥就在我们面前,那座老桥。影影绰绰的细雨中,它是断断续续的样子,像洇湿了的一幅画,水墨。我们没进那家漂亮的咖啡店,我们嫌它有玻璃。阿来勤快,去店里亲自对那个漂亮健康的女孩子说了茶和可乐的事,说了很长的时间,然后晃着他狮子脑袋上的雨水,出来,我们就坐在外面,坐在雨檐下,静静地看桥,那座老桥。

    老桥老了,两列红脊老建筑,是桥的雨中容貌。它其实比现在的样子还要老不少,在埃特鲁斯时期它就已经存在了,至于桥上的建筑,可以肯定地说,早在972年,已经建有木制的走廊样子了。1333年的那场大洪水冲垮了它,1345年,它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据说老建筑中,隐藏着一个秘密通道,从老宫通往桥的另一头。我们去过老宫,是昨天。我们去老宫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没去找那条传说中的秘密通道,不知道通道里,是不是黄金铺成的。桥两边,依然是老建筑,粉墙红瓦,于暮霭中一层层往上高去,再高去,有雨,它们不可能高成什么样,但阿尔诺河水,绿得很淡,是那种有过了太多经历后的淡,蒙蒙的细雨,不管停与不停,不管下成什么样,都没有给它增减色彩。

    我们看一会儿桥,茶来了。是热红茶,还有凉的可乐,果然一大杯。女孩生着希腊人小巧玲珑的鼻子,嘴唇却大而生动,长胳膊长腿,漂亮健康。女孩把茶和可乐放在桌子上,再放上一叠纸巾,冲我们笑。我们脸上有雨,没来得及抹干净,雨隔着,一时笑不开,女孩如一滴晶亮的雨珠子,等不及溅起的样子,甩着手,跑回店里去了。

    我们喝着茶,以及可乐。再看桥,那座老桥。我们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恍然大悟,原来我们出来淋雨,我们离开舒适的米开朗基罗饭店,走出它光可鉴人的玻璃门,我们像两只落汤鸡一样,手插在裤兜里,缩着脖子,沿着阿尔诺河走到这里来,我们并不是要找什么玉簪花的。说老实话,玉簪花干我们什么事呢?就算我们没见过,就算它是佛罗伦萨的市花,就算我们莫名其妙地喜欢它,我们拿它来做走进雨地里的理由,我们也未必能够找到它,我们就是能够找到它,我们把它找到了,未必还能把它装进旅行箱里,带回家乡去种起来不成?

    我们是来看桥的,那座老桥。

    阿来说:“我要抽烟了。”

    我说:“那个吹风笛的人走了。”

    阿来说:“我还得来一杯茶,这回不加糖。”

    我说:“很好。”

    桥在雨中矗立着,一点儿也没有动,不像我老是在梦中梦见的那样。阿尔诺河静悄悄地从它下面流过,流向比萨,然后流进利古里亚海。当然,这不是比萨斜塔向一边倾斜的原因,也不是威尼斯成为水城的原因。我一想到这个世界不是来自一个原因就很高兴,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不知道阿来的茶怎么样,反正我的可乐是很好的,一点也不妨碍人看桥,那座老桥。

    老桥南北向,北面的圣米纳多高地上是米开朗基罗广场,有森林覆盖着,在那里可以俯瞰佛罗伦萨城的全景。往回走,过皮提博物馆,再过桥南,便是老宫和乌菲齐宫。我们去过老宫和乌菲齐宫,是昨天。我们知道,它们中间隔着美丽的西尼约里亚广场,广场上有海神石雕喷泉,还有力士厄克勒与卡科的雕像,雕像是16世纪巴乔?班迪内利的作品。昨天在西尼约里亚广场的时候,阿来在力士厄克勒和卡科的雕像前站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那时候从乌菲齐宫的艺术长廊里走出来,我看见阿来仰着他的狮子脑袋,把眼睛眯着,看厄克勒和卡科。我看了看表,我又去逛了一圈,回来的时候,他还在那里看,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企鹅。我就想,他根本不是在欣赏他们,不是在欣赏厄克勒和卡科,他是有些不服气,想要找一个什么东西垫着,爬上去,和他们试一试手腕劲呢。

    老宫曾是意大利王国外交部和议会办公大楼,始建于13世纪,历经坎比奥、比萨诺、米开朗基罗、瓦萨里之手,巍峨秀丽,古风毕现。乌菲齐宫与老宫毗邻,共三层,底层附有艺术长廊,出售各种艺术品。我在那里走了一遭,我看了在那里出售的艺术品,不知别的时候怎么样,反正我看的时候,那些艺术品,它们全是复制的。

    乌菲齐宫二层珍藏着佛罗伦萨和意大利的各种史料,是国家档案馆。三层是著名的乌菲齐画廊,收藏有达?芬奇的《圣母领报》、米开朗基罗的《神圣之家》、波提切利的《春》和《维纳斯的诞生》。乌菲齐画廊有45个展室,几万件作品,是世界上收藏艺术品最丰富的画廊之一。全世界像《蒙娜丽莎》这样的名画有二十多幅,其中一半收藏在乌菲齐宫画廊里,也就是说,在离我们坐着喝茶和可乐这家咖啡店邻近的一条街之外,有全世界一半最伟大的绘画作品。

    继续往南,和我们隔着三四个街口,是杜奥莫大教堂,又叫做花之圣母堂,它是世界第三大教堂,建于13世纪,与乔托钟楼和圣乔瓦尼洗礼堂共处一个大广场上。乔托钟楼建于1994年,以白色和绿色大理石为建筑材料,塔高85米,站在钟楼顶端,佛罗伦萨全城的秀丽风光尽收眼底。

    再往南,是举世闻名的佛罗伦萨美术学院,那里收藏有该校13世纪至14世纪师生们创作的作品,并收藏有大量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作品,其中有著名的四尊未完成囚奴雕像。从西尼约里亚广场移去的大卫像也安置在这里,这是米开朗基罗应佛罗伦萨共和国之邀创作的作品,作为国家自由的象征,被放置在1504年的老宫前。它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有关生命、力量、自尊、信念和道德的最杰出的作品。

    我们坐在那里,坐在漂亮的咖啡店露天屋檐下,大杯可乐,小杯红茶,看桥,那座老桥。我们看老桥,心里想,它貌不出众,却如一根红线,将那么多瑰丽的宫殿和艺术宝库系在阿亚诺河的两岸:杜奥莫大教堂、乔托钟楼、圣乔瓦尼洗礼堂、老宫、乌菲齐宫、比蒂宫、园中圣弥厄尔、皮提博物馆、圣神教堂、圣玛利亚加尔默教堂、圣母新堂、圣劳伦斯教堂、梅家经堂、圣母领报教堂、考古博物馆、玛尔谷博物馆、艺术学院画廊、国立巴摘洛博物馆、圣十字教堂、圣米尼亚特教堂、古罗马剧场……这是一座奇迹般的桥,这还是一座值得骄傲的桥。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座桥有过那么多的大师们走过,因为世界上没有哪座城市敢于说它比这个城市养育了更多的伟大的建筑师、雕塑家、画家、音乐家、文学家和诗人。

    雨有点小了,悠悠扬扬的,像雾。阿来的茶冷了,他又点上一支烟。我的可乐本来就是凉的,只是霏霏细雨中,红色纸杯遮掩不住,淡淡薄薄的,多了一丝空气中沁人肺腑的雨香。

    我们坐在那里,坐在老桥边的咖啡店外面,喝茶和可乐。我们不说话,慢慢地举了茶杯和可乐杯起来,放到嘴边,抿一口,再将杯子放下。阿亚诺河水在咫尺外的河堤下流淌着,风也流淌着。风有时候会过来,带了几星沁凉的雨丝来,饶有兴趣地兜一个圈,看一看我们。它看一看我们,又走了,去别的地方,留下雨星儿来,附在我们脸上,一会儿就热了。

    我们坐在那里,目光在老桥上。我们看老桥,看它经年不变的样子,看它生命有了长长的时间,多而繁复的变故,是可以说出历史的话出来了,可以说出那种节奏缓慢、中气十足、声音带着磁性、每一个字都如同中世纪城堡一样冷峻的故事出来了,却缄了口,什么也不说。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炫耀自己,为什么不承认自己的资格,为什么不对满世界的浅薄表示鄙夷。我们对语言的不肯相信,是连同着万物有没有万物的语言和人类语言的价值以及道德功能的怀疑在内的。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们坐在那里看桥,那座老桥。

    我们那么看着,远远的,就看见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匆匆地从桥南走过来。他身穿一袭缕金长袍,腰间如同他喜欢的那样,悬着一柄镶嵌着珐琅蓝的剑鞘。他脚步匆匆,埋着头,一边走着,一边嘴里不断地嗫嚅着,好像是着了什么魔。他是被后来的人们称作“文艺复兴之父”的诗人和作家。这个蒙特波利大学和博洛尼亚大学的法律高材生,放着学问不作,却以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个人文主义者的身份,点燃了欧洲文艺的荣誉和时光之火,他那样做,究竟想要干什么?

    他那么匆匆地走着,满怀心思,是在结束他那轰动诗坛的叙事史诗《阿非利加》中最后的布匿战争?是在虚构他与圣人奥古斯都在《我心中的隐秘》里三天的对话?是在《凯旋》中虚构他对爱情、贞节、死亡和永恒的梦幻?还是在背诵他的那句人文主义名言:“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

    我们看见在彼特拉克身后,乔瓦尼?薄丘伽匆匆地赶来了。他当然是彼特拉克最好的朋友。他也是彼特拉克最出色的学生。他是在这座城市里认识彼特拉克的。他认识彼特拉克的时候,阿亚诺河的河水如同我们现在看见的那样清澈,并且一如既往地流淌着。这对他和我们大家来说都至关重要。因为不论是他还是我们大家,我们都希望这个世界有的变化。薄丘伽和彼特拉克相差九岁,却几乎是同时去世,他们在生前全都高高地扬起着人文主义的大旗,在他们身后,那杆大旗一直矗立在那里。但他为什么永远是那么的瘦削呢?为什么永远都是那么面带着病态的酡红呢?是不是与罗伯特国王的已婚私生女玛丽娅的生死爱情令他心力交瘁?是不是欧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菲洛哥洛》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是不是长诗《苔塞伊达》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抑或是历经十年写下的《十日谈》这部遭到教会封杀的伟大的乱世之作的写作令他心力交瘁?

    乔托?迪?邦多内是我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不,不是因为他的“意大利绘画之父”这个显赫的头衔,而是他的开朗、活泼、智慧和幽默。他有一头漂亮的金色卷发,快乐的山羊胡子,眉目开阔,挺直的鼻子就像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的。他穿着绿色的袍子,披着同样颜色的披风,红色的腰带被他当成了玩具,拿在手中随意地舞动着。他算半个本地人,出生在佛罗伦萨附近韦斯皮亚诺农村,父亲是一个贫苦农民。他的经历和中国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神笔马良一样,从小帮人放羊,在山上牧羊时,用小木棍在地上画他的小羊和落日。有一天,画家契巴布埃路过山上,看见他正蹲在地上用小棍画画,契巴布埃慧眼识才,发现了他不凡的天赋,便把他带到佛罗伦萨学习画画。从1305年到1308年,乔托在巴多瓦阿内那教堂创作了一组描绘圣母亲和基督生平的壁画,壁画一共38幅,其中最著名的四幅是《金门之会》《逃亡埃及》《犹大之吻》和《哀悼基督》。它们使阿内那教堂因此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艺术宝库之一,并因其写实主义的精深表现方法影响了意大利一个世纪的绘画史。

    不过,快乐走来的乔托现在当然不是去阿内那教堂,他该是去西尼约里亚广场,去建他留给后世的伟大建筑乔托钟楼。

    蹀躞而来的那位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该是乔瓦尼?契巴布埃了。他永远是那么的温情脉脉,那么的容易被自己感动。他穿着一件无领的绿色长袍,褐色披风,亚麻色的长发在风中拂动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两汪泉水,总是深情地看着远处涌动的云彩。在他的身上,有着太多女性的特质,他把它们淋漓尽致地表现在《圣母升天》《圣母和圣方济各》和《圣母与天使》的创作中。这让我有些弄不懂,让我有些迷惑。就算他可以被人们称作“佛罗伦萨的第一位现代画家”,他一生的贡献为后来现实主义绘画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那些充满了柔情的作品怎么会被看做是欧洲新旧绘画传统的分界线?

    他在桥上停留了一下,双手袖在一起,朝阿亚诺河水里深情地看了一眼,然后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昨天在乌菲马菲齐美术馆里看过了他那幅不朽的《圣母升天》,它让我感动得长久不肯从那幅画前离去。他肯定不知道这个。他目光如水地从我身旁走了过去,留下一缕温情脉脉的风。他是去创建他的佛罗伦萨美术学校么?

    马萨乔总是那么怒气冲冲,行动鲁莽,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他提倡的“追随自然”的艺术原则有关。他光着双腿和半个臂膀、赤着脚,让蓝色披风像一块依附不住的纱巾一样在他身后飘逸着。他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差点儿撞着了一位贵妇人。他让那位贵妇人吃了一惊。他一点也不在乎这个,不向贵妇人表示歉意,迈着大步,扬长而去。他凭什么要在乎这个呢?他的健康结实的形体总是顺应着自然的。他的富有生气的自然之风给佛罗伦萨艺术带来了新的生命。他不是继乔托之后意大利文艺复兴美术的奠基人吗?他不是“文艺复兴美术之父”吗?他不是解决了乔托生前未能解决的重大课题,即如何表现人物的体积感以及表现自然的空间感,因而获得乔托再生的美誉吗?他凭什么要在乎是不是给一位只喜欢读奥古斯都皇帝时代的诗人维吉尔的《农事诗》和奥维德的《恋歌》并且永远离不开嗅盐的贵妇人绅士般的让了路呢?

    我在乌菲齐美术馆里,看了他的《圣母与圣安娜》。那是他的代表作。他首次把中心光源和透视法技术应用于绘画,揭示出远近透视的规律。他在佛罗伦萨圣玛利亚?德尔?卡迈纳教堂的布朗卡奇礼拜堂创作了《纳税钱》,题材来自《新约?马太福音》中耶稣从鱼口得税银的故事。他太张扬他的自然主义主张了,张扬到让生活中的人物众多充当了故事中的人物。他自己当然也不例外,披上斗篷,做了去鱼嘴里取钱的圣徒彼得。不过,比起早一年他在同一个地方创作的《失乐园》,《纳税钱》就光泽顿暗了。《失乐园》缘于《旧约?创世纪》中关于伊甸园的传说,马萨乔充满感情,将人类始祖被逐出乐园时的情景画得栩栩如生。他以这幅著名的裸体画咄咄逼人地向中世纪禁欲主义挑战,使这幅画被认为是欧洲绘画史上前所未有的佳作。在他稍后的瓦萨利说,我们绘画中的一些优秀风格,首先是马萨利建立的,他的崇尚自然的思想,使得他经过穷年累月的探索而掌握了极为丰富的知识,使得他成为那些能够摆脱艺术上的僵硬呆滞而把运动精神和生气赋予人物形象的大师中的第一人。

    他当然是才气毕现的,在他之后,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便如佛罗伦萨城的名字一样呈现出一片繁荣的景象,可这并不能成为他怒气冲冲的理由,他并不知道,他那么怒气冲冲,咄咄逼人,终将遭人嫉妒,埋下祸根,被人毒死于罗马。

    热情洋溢勇敢无畏的汉子是多纳泰罗。正如佛罗伦萨现实主义弥漫着的画风一样,他和许多艺术家一起,被马萨乔画进了《纳税钱》里。他是文艺复兴早期最伟大的雕刻家,擅长铜雕、木雕、石雕和泥雕。我在佛罗伦萨美术馆里见过他的《大卫》青铜像和《圣马可》石雕像,他的行动主义风格在那两件作品中表现得相当充分。他的热情洋溢源自他对科学和历史的热爱。他同时还是佛罗伦萨第一位从事尸体解剖的艺术家。他长年在古罗马遗址实地进行考察,被同行们称作“文艺复兴雕刻之父”,被后人看作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位伟大的雕刻家、近代现实主义雕刻的奠基人。

    他脚步如风地从桥上走过,鹅黄色的披风带起两片金铂般的树叶。他那么一往情深地赶路,是去佛罗伦萨博物馆里完成他的《圣乔治》石雕像么?

    个子矮小的那个男子是在建筑艺术上做出了最高贡献的布鲁内莱斯基?菲力普。他是那么的快乐,脸上带着总也抹不去的顽皮笑容。他跳跃着从老桥的那一头走过来,孩子似的朝阿亚诺河里丢了一块石头,然后跑过去,探出头去朝河水里看。他没有看见他的那块石头。他的那块石头被阿尔诺河水带走了。他一点也不沮丧,吹了一声口哨,甩动着两只短短的手朝桥这头走来。他有太多的石头。这世界上所有的石头一旦到了他的手上,都会拥有生命。他在佛罗伦萨留下了大量的作品,比如洗礼堂的铜门浮雕《献祭伊撒》。我是在佛罗伦萨国家博物馆里看见这幅作品的,他在那幅宏大的浮雕作品中将人物描绘得姿态生动,表情丰富。他还设计了佛罗伦萨育婴堂和巴齐礼拜堂。1434年,他为佛罗伦萨圣玛利亚大教堂制作著名的穹窿屋顶,穹隆顶高30余米,直径44米,比罗马万神殿的圆顶还要大,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一个大圆顶,也是欧洲当时最大的不用支撑的圆顶。他现在正朝着圣玛利亚大教堂的方向走去,显然,他是去完成他在大教堂圆顶工程中最后的工作。

    那个披着玉色斗篷的英俊年轻人是桑德罗?波提切利。他是那么的优雅,也是那么的伤感,就像佛罗伦萨田园里丢失了牛犊的短笛牧童。他从老桥的那一头诗意般走过来,如同一缕没有家园的清风。两个美丽的佛罗伦萨少女从桥上走过,他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她们,站下来,给她们让路。他是知道女人和神是合二为一的生命的。他也知道爱。他出生于佛罗伦萨,是一个皮革工人的儿子,幼年时就跟着珠宝匠的哥哥学艺。他的一生与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有着密切的联系。因为他的出类拔萃,美第奇家族深为宠爱他,为报答美第奇家族,他为美第奇宫创作了不朽的名作《春》。这是一幅主题描写春光明媚和对人类生活的美好憧憬的寓意画——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出现在鲜花密林中,小爱神丘比特在她头顶飞绕,美丽、青春和欢乐三位女神在林间翩翩起舞,身系红色披风的众神使者麦丘林正用他的佩刀拨开乌云,嘴衔香草鲜花的女妖欧莱迪娅把头饰花冠身挂花环的春神芙露娜推出来,可她自己却一点也没提防,她正被北风之神从背后掳劫而去。七年之后,波提切利为美第奇宫创作了另一幅不朽的杰作《维纳斯的诞生》。这幅画的题材选自波利齐安诺的长诗《吉奥斯特纳》。波提切利用了他最迷恋的神血、浪花和阳光的产儿维纳斯做主人公,让这个人类想象中最完美最迷人的女人从天堂来到尘世。这两幅世界级的名画如今全都收藏于佛罗伦萨乌菲齐博物馆里,成为人类历史中最值得骄傲的财富。

    15世纪末,波提切利接受美第奇家族的聘请,为但丁的《神曲》配制插图。波提切利十分崇敬但丁,终日手捧《神曲》,爱不释手。对生活中越来越伤感的波提切利来说,这是一件拯救自己灵魂的工作,是一件美好的工作,他因此而全身心地投入进去,用了20年的漫长时间,为《神曲》的每一歌创作了一幅画,一共作画100幅。他的素描笔法优美、技艺精湛、浑然天成,在众多的《神曲》插图作者中,除了法国的艺术大师多雷之外,无人能与之媲美。

    我想我得站起来。当那个一脸谦虚的智慧之子走过来的时候,我不能坐在那里喝着我的可乐。列奥纳多?达?芬奇,不,他不仅是伟人,他简直就是人类生命史中的巨人,是文艺复兴时期那些伟大的巨人中的巨人,是近代艺术家和科学家最杰出的代表,是人类走向文明时代整个历史时期的辉煌之星。他穿着宝蓝色的长袍,披着金黄色的披风,目光炯炯有神,头发差不多全谢了,浓密的亚白色长须遮住了他的半张脸,让人无法看清他那张智慧之脸上,究竟匿藏着怎样的痛苦。他是本地人,出生于佛罗伦萨芬奇镇的娄基亚诺村。他不仅是著名的艺术家,而且是伟大的科学家,是欧洲文艺复兴运动最杰出的代表。他留下了《最后的晚餐》《蒙娜丽莎》《基督受礼》《施洗约翰》《博士来朝》和《自画像》等大量的伟大作品;他能歌擅曲,吹奏笛子、演奏竖琴、设计舞美、导演歌剧;他致力于生理学和医学的研究,出版过六部解剖学和生理学方面的专著,被公认为近代生理解剖学的始祖;他设计过街道、桥梁、教堂、公共建筑和城市地下河流,留下了米兰护城河这样的伟大杰作;他对水利学的研究比克斯铁列还早一个世纪,他设计了疏通阿尔诺河的施工计划、设计并亲自主持了米兰至帕维亚的运河灌溉工程,经手建造了大量的水库、水坝和水闸,这些水利工程,至今仍在发挥着作用;他精通物理学,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物理理论,对杠杆原理做过进一步的发展,他发现的惯性规律,日后得到伽利略的重视,被伽氏在实验中得以证明;他在数学上第一个使用加减符号,并且探索出立体几何关于正六面体、圆柱体、球体面积之间关系的规律;他是世界上最早提出太阳能利用问题的科学家,他最早提出月亮本身并不发光、地球是绕着太阳运行的行星这一假设,哥白尼正是在这一假设的基础上,在他去世后24年,创立了太阳中心说的天文学理论;他研制过剪毛机、纺纱机、织布机,设计过内燃机、掘土机、抽水机、起重机,还成功地制造了自行车……

    没有人会相信这位伟人是个私生子。他的母亲在他出生不久后就被做着佛罗伦萨公证人的父亲遗弃了。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跟着祖父在乡下生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能理解到,他为什么会深情地画下了那么多女性题材的作品——《岩间圣母》《哺乳圣母》《持花圣母》《圣母与圣安娜》《圣安娜》《丽达与天鹅》……

    那个衰老的人是谁?是米开朗基罗?波纳罗蒂么?他怎么会那么憔悴,那么孱弱?那是他一生缺少家庭的温暖、长期营养不良、劳作过度造成的么?他身着褐色长袍,外罩大红披风,深蓝色的围巾松松地绾在胸前,长袍间袖着一卷脏兮兮的图纸,行动十分缓慢,就像一朵飘浮不动的云,从桥的那一头走来。他的黑发和胡须又浓又密,双眉紧敛,神色孤独而忧郁,仿佛永远都在思考着事物永恒流动的奥秘。他从小丧母,由奶妈带大,总是遭到贵族父亲的打骂,14岁就离开了那个不幸福的家外出学艺。他缺少亲人的溺爱,缺乏世俗的幸福,却是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爱国主义艺术家,最著名的雕刻家、画家、建筑设计师和诗人。佛罗伦萨波纳罗蒂博物馆里收藏着他的两尊早期浮雕作品,一尊是他15岁时创作的《梯旁圣母》,另一尊是他17岁时创作的《堪陀儿之战》。佛罗伦萨国立博物馆里还收藏着他的《酒神》,那是他21岁时的作品。而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珍藏的闻名遐迩的大理石雕像《大卫》,则是他历时三年,于29岁时完成的杰作。1508年,33岁的米开朗基罗开始了梵蒂冈西斯庭礼拜堂的巨幅天顶画《创世纪》的创作,内容缘自《圣经》中的九个故事:《上帝区分光明和黑暗》《创造日、月与动植物》《创造鱼和海中其他动物》《失乐园》《创造亚当》《创造夏娃》《大洪水》《诺亚醉酒》《诺亚筑祭坛》,九幅画加上12位先知,一共画有343个人物,其中100多个有3公尺至6公尺高。这幅不朽的名作耗尽了他的心血,由于长时间在18米高的脚手架上弯腰仰头作画,历经四年时间的艰苦创作,他的身体完全变成了畸形,视力大减,健康状况极其糟糕,等画终于完成,从脚手架上行动困难地爬下来时,37岁的他已经成了一个十分苍老的人了。次年,他开始创作他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摩西》,又历经四年,完成了这一作品。60岁的时候,他应教宗邀请,为西斯庭礼拜堂绘制大幅祭坛画《末日的审判》。在这幅欧洲绘画史中的顶尖极壁画里,所有人物都被他画成了裸体,美术史将他的这一行为看做不畏反动势力的攻击,向基督教会的禁欲主义提出的挑战,而我则更愿意将它看做他这沉重艰辛的一生中不多的一缕温馨的微笑。晚年时,他疾病缠身,常常无法握住画笔,在画架前站立。他转而从事建筑艺术的创作和研究,最卓著的成就就是设计了圣彼得大教堂惊世骇俗的穹顶。

    他在皱巴巴的披风里笼着他的图纸,从桥那头蹒跚走来,走几步,咳嗽几下,再走。他的眉头紧蹙着,那差不多是他这一生中所有的表情了。他那么蹒跚地走着,他是去美第奇礼拜堂和劳仑齐阿纳图书馆,看他骄傲的建筑么?

    啊,拉斐尔?桑齐奥,那一定是他了。没有任何人喜欢像他那样,披着雪白如纱的披风,戴着黑色的小圆帽,也没有任何人有着他那样柔和、明朗和优雅的画圣风格。他黧黑的面庞永远是微笑的,永远那么瘦削而风度翩翩。他的《雅典学院》和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的《末日的审判》被美术史家称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三大杰作;他的秀丽,与达?芬奇的精深、米开朗基罗的宏伟并列为文艺复兴时期的三杰。他一生创作了300多幅杰作,《圣礼之争》《帕拉苏斯山》《三德像》《波尔奇宫的火警》《西斯庭圣母》……其中40多幅是在佛罗伦萨创作的。他热爱生活,却在37岁时就离开了人世。他是在佛罗伦萨的4年时间里,认识了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的,并认真向两位大师学习,佛罗伦萨是他起飞前的那根树枝。

    我想,扬着下颏从桥头走来的那个男子该是但丁?亚利基利了。没有人敢于像这位欧洲文艺复兴的伟大先驱、意大利文学的奠基人那样骄傲和倔犟;没有人会像他那样,高昂着他那颗戴着橄榄树叶花冠的头颅,双唇紧阖,用眼白看人;没有人会像他那样,在终生的放逐中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政治主张,用生命去撞响正义的钟声。但丁的骑士远祖却基达1090年就是佛罗伦萨城的公民了。但丁于1265年出生于佛罗伦萨,幼年时努力于学问和诗歌,曾到巴多瓦、博洛尼亚和巴黎等大学学习过。1300年,盖尔非党在政治斗争中得胜,但丁被推举为佛罗伦萨最高权力机关的六位执行委员之一,两年后,被教皇代表判决终身放逐,从此流浪异乡。但丁生性高傲,不言妥协,他五十岁那一年,佛罗伦萨传来消息,凡当年的逐臣只要肯付一笔罚金,再头上顶灰,颈下挂刀,在佛罗伦萨游行一周,就可以赦罪回国。朋友闻讯后,当即将消息写信告诉他。但丁回信道:“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向佛罗伦萨市民躬身屈节,我便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么?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但丁因此终生没有返回佛罗伦萨。

    但丁一生中,除了政治放逐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他与贝亚特丽的爱情。他九岁时第一次见到八岁的贝亚特丽。九年后,他再度见到了她。她那时已经是一位花苞般待放的少女了。她的美丽和高贵使他深深地着迷,他从此深陷情网,终生不能自拔。在但丁穷困潦倒时,对早逝的贝亚特丽的思恋成为他创作的源泉。他第一部重要的作品《新生》,就是献给贝亚特丽的爱情抒情诗集。放逐的痛苦、愤慨和忧伤,加上他时时刻刻对贝亚特丽的思恋,促使他去完成少年时对贝亚特丽许下的诺言:用从未有过的纪念碑来纪念她。他做到了。他雕刻出了他的那块纪念碑——那就是披肝沥胆15年写下的“中世纪的史诗”——《神曲》。

    ……

    阿来说:“天黑了。”

    我说:“他们还在桥上。”

    阿来说:“他们真的在桥上么?”

    我说:“天真的黑了么?”

    阿来说:“那女孩在笑。”

    天是真的黑了。女孩在笑,隔着明晃晃的咖啡店大玻璃窗,看我们,但天真的是黑了。我知道,但丁当年从桥北的圣米纳多高地上下来,在这座老桥上遇见他终生热恋的女子贝亚特丽,那个时候,正是这样的晚上。

    历史的桥太长。历史的桥总是长的。历史的桥都叫老桥。我们从南方的西西里来。我们再远一点儿,是从东方的中国来,从一片同样具有悠久而辉煌的文化传统的土地上来。我们来,走过了很多的老桥,然后在这座老桥边坐了下来。我们坐下来,喝茶,喝可乐,静静地守着桥,在冥冥之中,看一个又一个大师,从桥上走过。

    我们就走,付过账,离开桥头的漂亮咖啡店,离开咖啡店里漂亮而健康的女孩、爱笑的女孩。我们朝桥上去。那是一座桥,不管它有多么的老,不管有谁从上面走过,它在那里,我们就该通过。

    我们上了桥,那座老桥。我们从桥的这一头,朝着桥的那一头走。红色脊瓦看不见,那条传说中的秘密通道也看不见,它们都在那里,在我们的头顶,在佛罗伦萨的雨中,无声地老着。我们先去看了青铜佐利尼。他当然不是从埃特鲁斯时期就站在桥上了,但他的确已经站得很久了。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站成了沉甸甸的青铜,看他的那些值得尊敬的同行从他面前走过去,看古罗马、复兴运动、意大利公国、意大利王国、意大利共和国从他面前走过去,看战争、和平、贫穷和昌盛从他面前走过去。我也从那里走过去。我走到佐利尼的面前,看他那张开的厚嘴唇。说实话,我很喜欢他那张启开的厚嘴唇。我想我知道他在告诉我什么。

    夜幕中,我们站在桥上,那座老桥。我们看见从桥的那一头,翩然而来一位女子,她是那样的美丽,她蒙着白面纱,头上戴着一个橄榄树叶编的花冠,披着一件果绿色的披肩,披肩下衬着一件鲜红如火的长袍。在她身后,一个男子翩然而至,他穿着竖领长袍,头戴方巾,方巾外圈着和那女子同样的橄榄树叶花冠。我们认出他们来了。我们知道那就是他们,应该是他们。我们站下来,站在那里,屏声静气地听着他们俩的对话:

    贝亚特丽说:“看好我,我的的确确是贝亚特丽!”

    但丁说:“比火还热烈的一千种欲望,使我的眼睛专注着那闪耀的秋波。”

    贝亚特丽说:“在我鼓舞起你的欲望之际,那欲望本该引导你去爱慕那至善,除此之外是无可希求的。究竟是什么壕沟,什么山脉,横在你的面前,使你失去超越而进的希望呢?究竟是什么一种诱惑,什么一种利益,使你迷恋于其他,而追逐不息呢?”

    但丁说:“在我的精神上,见着她而感着震荡和恐怖,这件事虽然早已成为久远的过去,但是在我的眼睛认识她以前,我已经因为从她发出的神秘的德性而感着旧情的伟力了。”

    我们朝他们走过去。

    雨停了。佛罗伦萨的夜,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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