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之勺-绿色遥思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友谊

    真正的友谊是来不及的哀伤。

    人们最不陌生的就是友谊所带来的安慰、交流、倚托、信赖、精神的资助,等等。可是人们很少想到就是这一切阻止着什么。它是什么?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生命后来所附加的一切哀伤、哀痛。

    正由于有了友谊,这一切都被阻止了,来不及顾及了。这就是友谊的本质。能让人忘掉哀伤、让人不再顾及哀伤的友谊,才真正动人。

    友谊不需要考验。有人常常提到“经受了考验”的友谊,那只是一种平常的通俗的想法。友谊和生命一样,是自然的事情。友谊不需要寻找,它天然地存在。友谊甚至不需要珍惜,也因为它是一种天然的存在,这是人对于友谊的一种觉悟。友谊甚至不需要建立,不需要在摩擦和经历中去巩固和增长。它的数值是不变的,无论意识与否,它都天然地存在于它应该存在的地方。

    有的友谊让人感到陌生,但它存在着。有的友谊让人感到很熟悉,但是它终将失去。如果说到考验,随时都有对于它的考验。可是这种考验真的有意义吗?

    人们对于友谊的误解,对于人和人的关系的误解,总是常常发生。但是误解也难以伤害本质,友谊是靠一种极其美妙的东西连接的,人类不可能对它有更深的认识和理解,它是神秘难测的。友谊有时候以非常明朗的、通俗的面目出现,可是更多的时候它又是难以解释、非常晦涩,充满了奥秘。友谊存在于宿命之中,属于神秘的范畴。既然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不可改造的生命存在,那么就允许有一些不可更改的友谊存在。

    友谊和爱情常常混在一起。是倾慕,是留恋和想念,是真诚的叠印和延长,是没有连接在一起的肌体和思想,是交汇的河流,是同一片海洋。假如我伤害了你,我希望它没有触动到友谊的本质。我在猝不及防的时刻让你产生了误解、或者正好相反……我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也不必显得无助和无望。

    可是更多的时候不是这样。更多的时候,比如说我们所看到的那一切,它们与友谊无关。简单极了,因为他们之间从来也没有友谊,所以当他们谈论到友谊、谈到因为误解而造成的伤害时,细想起来显得特别勉强和可笑。在世俗物欲的驱使下,靠拢和走近,只是一些为了捕猎而临时凑到一起的、随时都能因为猎物的缘故而发生火拼的猎人。这怎么能称为友谊?

    在大洋的此岸和彼岸有两个人,他们也许一生都没有见面,可是他们有友谊。他们的呼吸随同他们的思想,在一个遥远的空间里传递流动,彼此感知、感激、思念和需要。必要时,他们援助的手臂可以伸过大洋,一个可以在另一个的保护下进入安眠。

    一个卑微的人可以有幸和另一个杰出的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甚至生活在相距并不遥远的邮票大的地方;可是卑微的人是没有勇气到杰出的人那里去寻找友谊的,因为友谊不可以寻找。卑微的人只会仇视、嫉妒甚至是诋毁,他诋毁的口实就是对方不懂得友谊,或者是破坏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友谊。这是十足的误解、十足的错误,因为他们之间压根就不会有友谊。

    杰出的人只会委屈地注视着生命,他与所有的生命都结成了某种特殊的关系,他爱他们,因为都是生命。他需要所有人的友谊,从不拒绝友谊。他始终如一地维护着,但由于宿命的神秘的关系,他与那些卑微者不可能存在一起,虽然他丝毫也不会理解这其中的缘故。这对于他不是一种误解,而是因为杰出的人物所共有的那种笼罩一切的爱心,是因为充斥着他的目光与外在事物之间的一层浓雾遮蔽了他的判断,是它所造成的。他对于各种指斥是绝对不会理解的。这种不能理解实际上也是最深刻的理解,因为他的迷茫是从生命与生命的关系之间产生的。至于一个生命怎样遭到了扭曲,走到了如此值得同情和怜悯的可怕境地,那又被极其复杂的某种关系所制约,也不是他所探讨和理解的范畴。

    一个杰出的人大概一生都不会明白,他也许无需那么多的友谊,因为原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友谊。这是冷酷的事实,但它不可更动地存在于人生的奥秘之中。

    因为他的爱太多了,他广泛地挥洒着自己的爱。他不愿对某一个个体表现出过分的自私,培植出一种变质的、浓稠的、同时又是一种畸形的爱,即所谓的“友谊”。当另一些个体未获得这种满足时,就会相向为仇,伸出诋毁的爪子,去扫动、去惊扰。

    两个人可能默默地互相注视了几十年,一个却很少走近另一个,很少去打扰他;很可能还有着轻微的斥责或劝诫,甚至有义正词严的指责;但是他们的缘分是永恒和固有的。他们直到最后分手的时候,也还会被深刻的友谊所连接。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在人类智慧群星的银河里,这样的友谊尤其不会陌生。

    那些“同伙”之间的情分也许是动人的,可它们与友谊无关。同伙的故事是关于名利世俗、关于攫取、掠夺、争抢的故事。他们所谓的“义气”不值一文。“义”字一旦有了“气”,那么它就变得廉价和低俗了。“义”必须与“正”字连在一起,构成“正义”。单独的一个“义”字也是非常值得尊崇的,行“义”或者不“义”,都关系到深刻的原则。而“义气”两个字往往让人想到江湖、哥们儿之类。

    是的,今天我们不得不仔细地辨析不同的词汇所包含的不同内容、它们之间或严密或微小的差异。

    在一些懂得人生的悲悯、不断地为形而上的东西所感动所感召的最优秀的人类那儿,他对友谊的理解往往令人感动地苛刻。他们所珍视的是不需要珍视的友谊,也是不需要寻找的友谊。

    是的,我们有时候的确需要小心翼翼地维护它。不过“它”又是什么?在这种维护之中会是小心地照料,是渴望已久的回报。于是当回报一时没有到来的时候,对方就会感到微微的或愈来愈重的伤害。这种伤害感是会化为愤怒的。是的,因为一开始他们之间大概就不会存在友谊,故意培植的友谊是不值得信赖的。不同的人,不同的类,那种“友谊”的连接之须是多么脆弱。

    人生如长恋

    人的一生也不过三万天左右,是长还是短?是难还是易?每个人感觉可能有所不同,但大致还是能同意一个说法,即人是匆匆过客。可是三万多天即便匆匆,过下来也并不容易。每个人一生的经历都像是一部内容丰富、跌宕起伏的大书,绝不会枯燥得没有看头。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成功或失败,实际上都是一次长长的苦恋,从对这个世界的相识到相处,从满目新奇到见怪不怪,这其中包括了兴致勃勃的投入、热烈忘情的追求、剧烈严峻的冲突,再到一点点冷寂下来,再到最后的分别,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物质的世界让人活下来,人的一生都要处在物质的追求中,从来不会停止。人会以各种方法去追求物质,并且会因为这种追求而满足和喜悦,或者是痛苦失望。

    千变万化的物质世界对人来说是处处神奇的,要最终赢得这个世界,那正是人的梦想。对于有些人来说,世界上的物质只是攫取的对象,它们是被动和木讷的,没有心。物质怎么会有心呢?石头、水、树木和沙子,以及金子,还有楼房之类,从没听说哪一样是有心的。心是一个生理意义上的器官,扑扑跳动,一般人当然是这样理解它的。古时候的人以为心是会思索的,所谓“心想事成”,心是可以思想的。而现代科学又否定了心的想,认为只有大脑才是思索的器官。我们平时所说的心,当然是指心灵的范畴,是生命的个性和意志之类。

    由于物质世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人的摆布,留下人的痕迹,比如土可以挖,山可以开,海可以填。它们基本上是被动的,看不到明显无误的拒绝,也没有反对的声音,所以我们就把它们看成了死的:没有生命的气息,也没有生命的喜怒感知。

    人对物质除了占有的欲望,也还有感情,比如喜欢大自然,依赖一种物品,甚至想念一个地方,如思念一座山和一条河等等。一个背井离乡的人总是想念老家,除了想念那里的人,还留恋那里的树和土、水井,整个的自然环境。他的这种感情虽然朴素,但是已经在不自觉地把周围这个世界摆得和自己一样平等了,类似于朋友和伙伴的关系,而且动了真心。有了这样的心情,也就不会一味想到去占有、去征服它们了。

    时间久了,我们会发现这个物质的世界与人有着不同的活法,它们其实也是有心的。不过它们的表达方式与人不同,所发出的声音也不同。它们的拒绝和反抗其实人人都不陌生,那会更巨大更可怕,有一种不可抵抗的排山倒海的力量。我们周围的这个无心的世界一旦撕破了脸,会给人凶暴残酷到极点的感觉。看来不是这个物质的世界无心,而是我们自己无心,我们完全无情无义地对待它们,它们才会这样怒火满腔,这样无测和残暴。

    人要赢得这个世界,最终还是要赢得这个世界的心。追求它,依恋它,小心翼翼地与之相处和过往,就像对待一个恋人那样。这时候的“它”应该是“她”或“他”,对其绝对不能粗暴和莽撞。人一旦起了占有心攫取心掠夺心,一切也就相当危险了。说到恋爱,我们知道,最美好最动人、最令人难忘和充满创造灵性的那个时期,还是相对含蓄克制、两相吸引的阶段。人要设法维护和保持这个阶段,将这样的日子拖延得越长越好。有大智慧的人,一生都要与爱的对象保持这样一种关系:相敬如宾。

    不仅不去占有和攫取,就连剧烈的燃烧都要回避。因为过度的炽烈不会是一种常态,它留下的只会是冷却的残渣。一个征服者和强暴者,最后会发现自己成了一个最可怜的人,他会变得一无所有,只能在孤独的虚脱中苟活下去,结局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可怕十倍。

    人一辈子走在物质的长路上,这样一直走下去,走到自己的结束。所有的酸甜苦辣都来自周围这个物质的世界,人只要活着,就无法摆脱它,愿意不愿意都得跟它相处。人出生后就与“他”或“她”结识了,这就有了生命间的相互吸引。但人到了最后总算明白,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也就是说都是有心的。只要是心,就不能掠夺和占有,也不能极尽撩拨之能事,不能让其一口气烧成灰烬。

    要让心长久地保持一种芬芳。

    绿色遥思

    我觉得作家天生就是一些与大自然保持紧密联系的人,从小到大,一直如此。他们比起其他人来,自由而质朴,敏感得很。这一切我想都是从大自然中汲取和培植而来。所以他能保住一腔柔情和自由的情怀。我读他们写海洋和高原、写城市和战争的作品,都明显地触摸到了那些东西。那是一种常常存在的力量,富有弹性,以柔克刚,无坚不摧。这种力量有时你还真分不清是纤细的还是粗犷的,可以用来做什么更好。我发现一个作家一旦割断了与大自然的这种联结,他也就算完了,想什么办法去补救都没有用。当然有的从事创作的人并且是很有名的人不讲究这个,我总觉得他本质上还不是一个诗人。

    我反对很狭窄地去理解“大自然”这个概念。但当你的感觉与之接通的时刻,首先出现在心扉的总会是广阔的原野丛林、是未加雕饰的群山、是海洋及海岸上一望无际的灌木和野花。绿色永久地安慰着我们,我们也模模糊糊地知道:哪里树木葱茏,哪里就更有希望、就有幸福。连一些动物也汇集到那里,在其间藏身和繁衍。任何动物都不能脱离一种自然背景而独立存在,它们与大自然深深地交融铸和。也许是一种不自信、感到自己身单力薄或是什么别的,我那么珍惜关于这一切的经历和感觉,并且一生都愿意加强它寻找它。回想那夏季夜晚的篝火、与温驯的黄狗在一起迎接露水的情景,还有深夜的谛听、到高高的白杨树上打危险的瞌睡,等等;这一切才和艺术的发条连在一起,并且从那时开始拧紧拧紧,使我有动力做出关于日月星辰的运动即时间的表述。宇宙间多么渺小的一颗微粒,它在迫不得已地游浮,但总还是感受到了万物有寿,感受到了称作“时光”的东西。

    我小时候曾很有幸地生活在人口稀疏的林子里。一片杂生果林,连着无边的荒野,荒野再连着无边的海。苹果长到指甲大就可以偷吃,直吃到发红、成熟;所有的苹果都收走了,我和我的朋友却将一堆果子埋在沙土下,这样一直可以吃到冬天。各种野果自然而然地属于我们,即便涩得拉不动舌头还是喜欢。我饲养过刺猬和野兔和无数的鸟。我觉得最可爱的是拳头大小的野兔。不过它们是养不活的,即使你无微不至地照料也是枉然。所以我后来听到谁说他小时候把一只野兔养大了就觉得是吹牛。一只野兔不值多少钱,但要饲养难度极大,因而他吹嘘的可能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青蛙身上光滑、有斑纹,很精神很美丽,我们捉来饲养,当它有些疲倦的时候,就把它放掉。刺猬是忠厚的、看不透的,我不知为什么很同情它。因为这些微小的经历,我的生活也受到了微小的影响。比如我至今不能吃青蛙做成的“田鸡”菜;一个老实的朋友窗外悬挂了两张刺猬皮,问他,他说吃了两个刺猬——我从此觉得他很不好。人不可貌取。当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明白一个人的品性可能是很脆弱的,而形成的原因极其复杂。不过这种脆弱往往和极度的要求平等、要求给予普通生命起码的尊严、特别是要求群起反对强暴以保护弱者的心理素质紧紧相联。缺少的是那种强悍,但更缺少的是被邪恶所利用的可能性。有着那样的心理状态,为人的一生将触犯很多很多东西,这点不存侥幸。

    当我沉浸在这些往事里,当我试图以此来维持一份精神生活的同时,我常常感到与窗外大街上新兴的生活反差太大。如今各种欲望都涨满起来,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斯文被野性一扫而光。普通人被诱惑,但他们无能为力,像过去一样善良无欺,只是增添了三分焦虑。我看到他们就不想停留,不想待在人群里。我急匆匆地奔向河边,奔向草地和树林。凉凉的风里有草药的香味,一只只鸟儿在树梢上鸣叫。蜻蜓咬在一支芦秆上,它的红色肚腹像指针一样指向我。宁静而遥远的天空就像童年一样颜色,可是它把童年隔开了。三五个灰蓝的鸽子落下来,小心地伸开粉丹丹的小脚掌。我可以看到它们光光的一丝不染的额头,看到那一对不安的红豇豆般的圆眼。我想象它们在我的手掌下,让我轻轻抚摸时所感受到的一阵阵滑润。然而它们始终远远地伫立。那种惊恐和提防一般来说是没有错的。周围一片绿色,散布在空中的花粉的气味钻进鼻孔。我一人独处,倾听着天籁,默默接受着崭新的启示。我没有力量,没有一点力量。然而唯有这里可以让我悄悄地恢复起什么。

    我曾经一个人在山区里奔波过。当时我刚满十七岁。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当然它也教给我很多很多。极度的沮丧和失望,双脚皴裂了还要攀登,难言的痛楚和哀怨,早早来临的仇视。当我今天回忆那些的时候,总要想起几个绚丽迷人的画面,它使我久久回味,再三地咀嚼。记得我急急地顶着烈日翻山,一件背心握在手里,不知不觉钻到了山隙深处。强劲的阳光把石头照得雪亮,所有的山草都像到了最后时刻。山间无声无息,万物都在默默忍受。我一个人踢响了石子,一个人听着孤单的回声。不知脚下的路是否对,口渴难耐。我一直是瞅准最高的那座山往前走,听人说翻过它也就到了。我那时有一阵深切的忧虑和惆怅泛上来,恨不能立刻遇到一个活的伙伴,即便一只猫也好。我的心怦怦跳着。后来我从一个陡陡的砾石坡上滑下来,脚板灼热地落定在一个小山谷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清澈透底的亮水,是弯到山根后面去的光滑水流。我来不及仔细端量就扑入水中,先饱饱地喝了一顿,然后在浅水处仰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这条水流的基底由砂岩构成,表层是布满气孔的熔岩。这么多气孔,它说明了当时岩浆喷涌而出的那会儿含有大量的气体,水在上面滑过,永无尽头地涮洗,有一尾黄色的半透明的小鱼卧在熔岩上,睁着不眠的小眼。细细的石英沙浮到身上,像些富有灵性的小东西似的,给我以安慰。就是这个酷热的中午,我躺在水里,想了很多事情。我想过了一个个的亲属,他们的不同的处境、与我的关系,以及我所负有的巨大的责任。就是在这一刻我才恍然大悟:“我年轻极了,简直就像熔岩上的小鱼一样稚嫩,我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成长,可以往前赶路。”不久,我登上了那座山。

    有一次我夜宿在山间一座孤房子里。那是没有月亮的夜晚,屋内像墨一样黑。半夜里被山风和滚石惊醒,接上再也睡不着。我想这山里该有多少奇怪的东西,它们必定都乐于在夜间活动,它们包围了我。我以前听过无数鬼怪故事,这时万分后悔耳鼓里装过那些声音。比如人们讲的黑屋子里跳动的小矮人,他从一角走出,跳到人的肚子上,牙牙学语等等。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屋角,两眼发酸,我想人们为什么要在这么荒凉的地方盖一座独屋呢?这是非常奇怪的。天亮了,山里一个人告诉我:独屋上有很多扒坟扒出的砖石木料,它是那些热闹年头盖成的。我大白天就惊慌起来,不敢走进独屋。接下去的一夜我是在野地里挨过的,背靠着一棵杨树。我一点也没有害怕,因为我周围是没有遮拦的坡地和山影,是土壤和一棵棵的树。那一夜我的心飞到了海滩平原上,回到了我童年生活过的丛林中去。我思念着儿时的伙伴,发现他们和当时当地的灌木浆果混在一起,无法分割。一切都是一样地甘甜可口,是已经失去的昨天的滋味。当时我流下了泪水。我真想飞回到林子里,去享受一下那里熟悉的夜露。这一夜天有些凉,我的衣服差不多半湿了。这说明野地里水汽充盈,一切都是蛮好的,像海边上的一样。待太阳升起的时候,我又可以看到一座连着一座的大山了,苍苍茫茫,云雾缠绕。我因此而自豪。因为我们的那一帮谁也没有见过真正的山。我已经在山里生活了这么多天了,并且能在山野中独处一个夜晚。这作为一个经历,并不比其他经历逊色,因为我至今还记得起来。就是那个夜晚我明白了,宽阔的大地让人安怡,而人们手工搭成的东西才装满了恐惧。

    人不能背叛友谊。我相信自己从小跟那片绿野及绿野上聪慧的生灵有了血肉般的连结,我一生都不背叛它们。它们与我为伴,永远也不会欺辱我、歧视我,与我为善。我的同类的强暴和蛮横加在了它们身上,倒使我浑身战栗。在果园居住时我们养了一条深灰色的雌狗,叫小青。我真不愿提起它的名字,大概这是第一次。它和小孩子一样有童年,有顽皮的岁月,有天真无邪的双目。后来当然它长大一些了,灰黄的毛发开始微微变蓝。它有些胖,圆乎乎的鼻子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香味散发出来。我们都确凿无疑地知道它是一个姑娘,并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了人一样的羞涩和自尊、有了矜持。我从外祖母那里得知了给狗计算年龄的方法,即人的一个月相当于它的一年,那么小青二十岁了。我们干什么都在一块儿,差不多有相同的愉快和不愉快。它像我们一样喜欢吃水果,遇到发酸的青果也闭上一个眼睛,流出口水。它没有衣服,没有鞋子,这在我看来是极不公平的。大约是一个普通的秋天,一个丝毫没有噩兆的挺好的秋天,突然从远处传来了新的不容更变的命令:打狗。所有的狗都要打,备战备荒。战争好像即将来临,一场坚守或者撤离就在眼前,杀掉多余的东西。我当时的感觉就是这样。我完全懵了,什么也听不清。全家人都为小青胆颤心惊,有的提出送到亲戚家,有的出主意藏到丛林深处。当然这些方法都行不通。后来由母亲出面去找人商量,提出小青可否作为例外留下来,因为它在林子里。对方回答不行,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接下去是残忍的等待。我记得清楚,是一天下午,负责打狗的人带了一个旧筐子来了,筐子里装了一根短棍和绳索,一把片子刀。我捂着耳朵跑到了林子深处。

    那天深夜我才回到家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没有一个人睡,也没有一个人发出响动。天亮了,我想看到一点什么痕迹,什么也没有。院子里铺了一层洁净的沙子。

    二十余年过去了。从那一次我明白了好多,仿佛一瞬间领悟了人世间全部的不平和残暴。从此生活中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他们硬是用暴力终止了一个挺好的生命,不允许它再呼吸。我有理由永远不停地诅咒他们,有理由做出这样的预言:残暴的人管理不好我们的生活,我一生也不会信任那些凶恶冷酷的人。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一个背叛者。

    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人的苦难经历与一个人的信念的关系。不知怎么,我现在越来越警惕那些言必称苦难的人,特别是具体到自己的苦难的人。一个饱受贫困的折磨和精神摧残的人,不见得就是让人放心的人。因为我发现,一个人有过痛苦的不幸经历是极为重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懂得珍惜这一切。你可能也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情景:有人也许并不缺少艰难的昨天,可是他们在生活中总是自觉不自觉地与一个地方一个时期最黑暗的势力站在一起。他们心灵的指针任何时候也不曾指向弱者,谎言和不负责任的大话一学就会。我将不断地向自己叮嘱这一点,罗列这些现象,以守住心中最神圣的那么一点东西。如果我不能,我也是一个背叛者。

    我明白恶的引诱是太多太多了。比如人的一生中会碰到很多宴会,并且大多会愉快地参加。宴会很丰盛,差不多总是吃掉一半剩下一半,差不多总是以荤为主。这就有了两个问题:一是当他坐在桌边,会想到自己的亲属、还有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同一时刻正在嚼着简陋的难以下咽的食品吗?那么这张桌子摆这么多东西是合理的吗?或许他会转念又一想:我如果离开这张桌子,那么大多数人是不会离开的,这里那里,今天明天,无数的宴会总要不断地进行下去。而我吃掉自己的一份,起码并没有连同心中的责任一同吞咽下去,它甚至可以化为气力,去为那些贫穷的人争得什么。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可怕得很。无数这样的个人心理恰恰造成了客观上极其宽泛的残酷。它的现实是,一方面是对温饱的渴求,另一方面是酒肉的河流。第二个问题是吃荤。谁在美餐的时刻想到动物在流血、一个个生命被屠宰呢?它们活着的时候不是挺可爱的吗?它们在梳理羽毛,它们在眨动眼睛。你可能喜欢它们。然而这一切都被牙齿粉碎了。看来心中的一点怜悯还不足以抵挡口腹之欲。我与大多数人同样的伪善和虚妄。似乎无力超越。我不止一次对人说过我的预测、我的一个至关重要的判断:如果我们的文明发展得还不算太慢的话,如果还来得及,那么人类总有一天会告别餐食动物的历史;也只有到了这一天,人类才会从根本上摆脱似乎是从来不可避免的悲剧。这差不多成了一个标志、一个界限。因为人类不可能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去摘取宇宙间完美的果子。我对此坚信不疑。

    要说的太多了。让我们还是回到生机盎然的原野上吧,回到绿色中间。那儿或者沉默或者喧哗。但总会有一种久远的强大的旋律,这是在其他地方所听不到的。自然界的大小生命一起参与弹拨一只琴,妙不可言。我相信最终还有一种矫正人心的更为深远的力量潜藏其间,那即是向善的力量。让我们感觉它、搜寻它、依靠它,一辈子也不犹疑。

    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信赖,今天如此,明天大概还是如此。一切都在变化,都在显露真形,都会余下一缕淡弱的尾音,唯有大自然给我永恒的启示。

    沉默悟彻

    人的性格不一样,人生活着,也为了不断理解人。理解别人难,理解自己就容易吗?一点也不容易。人们都害怕孤独,总想和朋友在一起。这就像夜间赶路,希望有个伴。

    当我一人独处的时候,常常觉得这很好。这种毫不陌生的心境也像一切事物一样,有一个来源。它支持和健全了我的创作,使我变得可以忍受和善于忍受了。困苦和欢乐似乎都不值得推敲,有意义的只是沉默地悟彻——尽管这是不可能的。

    尽快地学会一个人过一份生活也许比什么都重要。小时候的林子寂寥极了,林子里人不多,有时进来个砍柴的,我觉得很有意思,眼睛长时间地盯着他。后来走出林子上学了,一下子接触那么多人,不知怎样才好。

    因为从很远的地方搬到这里独居,理解当地人难,当地人理解我们也难。我早一些知道了什么生活才叫更难更累。当地人看我的眼神有些特别。这样长了,互相少看一些也就是了。可是什么都可以回避,唯独目光不能。我刚刚背起书包从街道上走过时,心里是多么慌乱啊。如果有个陌生的汉子站在屋檐下开我一个玩笑,我就受不了。就这样慌乱、局促不安,内心里的一点什么却在慢慢地滋长。和别人交谈的机会少了,和自己交谈的机会也就多了。我很早就学会了跟自己交谈。

    我始终怀念着一个没有见过的人。他在我心中神秘而且高大。我会一直尊敬他、羡慕他。他有一个好名声,智慧、博学。他去世了,却把那么多的书留下来。我直到现在读书时还常常想到他。他是什么样的,不知道。他与我一同翻动书页,沉默寡言。知识都在奇怪的幻想里藏着,用多少就跟他借来多少。他与我构成了一个世界,里面充满了无声的对谈,充满了魔术。在这个空间里,一个生命决定了另一个生命的性质。有时当啷啷一个冰凉的红木健身球滚过来,问是谁的?回答他的。一部多么神奇的活动着的历史啊。无限的猜测弥漫了我的四周。

    我曾愚蠢地认为,我读书是最多的。这种误解多少会使我产生一种自豪感,这种感觉后来也常常出现。这种感觉、这种得意,往往是会转化为写作欲的。记得从很早开始,在发表作品之前,有人就指责我那些奇奇怪怪的联想。

    我自己并不觉得这些联想有什么奇怪。因为这些只是我跟自己交谈的内容的十分之几。一个人躺在那儿琢磨事情也是很有意思的,琢磨来琢磨去,以此抵挡孤独。有话跟朋友、跟好多的朋友谈当然很好,但哪有那么多好朋友。当我自觉这样的朋友多起来时,也就放弃了自我交谈的机会了。于是,那样的联想没有了,永远地失去了。不需要指责了,因为一切已成为过去,我与那个人构成的世界变得模糊不清,多多少少像一幅褪了颜色的照片。

    应该有一方适合艺术家生长壮大的天地。它不在任何地方,它只在我们心中。

    那个时刻

    1

    简直判若两人。时空转换的魔力太大了。有什么在这期间消耗了,或撤换了。你身上至为宝贵的什么已被悄悄地吸走。

    一个人待在这片暮色里,蓦然间感到一阵惊讶:我在哪里?我是谁?回忆,不断地回忆……那个时刻离我太遥远了。我开始恐惧。我害怕这个事实,就像一个人感到了生命力即将枯竭的恐惧一样。

    坐在无声的黑夜,一次次抚摸记忆中的那个时刻,像抚摸周边的水流。时光之水浸润着五指,毛发,眼睛。一个个关节抚摸一遍,向它们发出问候。泪水在眼眶里旋转。可是,我已不可能回到那个时刻。我抚摸的只是它的影子。

    那些悄语和泣哭还在耳畔,它们仍然也只是它的影子。

    2

    记得那个黄昏,你从内蒙古携来的香瓜,还带着鞍与马的气息。长长的鬃毛披挂下来,在夕阳下闪烁光泽。

    一个老人的故事讲了又讲。我的手和老人的手贴在一起,感受那种多皱的温暖。我在你们之间闭上眼睛,安坐,倾听,倾听老人的鼾声和你朗朗的笑语。我看到你把一个明光瓦亮的镜子端到老人面前,为他梳妆,给他整理紊乱的鬓发,给他揩去唇边的一滴泪水。

    也就在那个时刻,我爱上了你。

    3

    你怪异的眼神闪动着异邦人的色彩。你回不到自己的故乡,而只能回到老人身边。

    另一个南方人,多趣的秃顶,画一些很简单的画,写一些长长短短的句子,用以遮掩自己的心情。他和北方的那个老人多么相像,宛若一对孪生兄弟。

    你则是他们最好的孩子,手中的拐杖,一株自作多情的小蓟。

    我从你身上学到了什么是柔韧和悲悯,学到了怎样缝补破烂的衣衫。

    发胀的双眼让我再也不能思索下去。只能站在此地幻想那个时刻,多么荒谬,而且无济于事。

    我缺少一本红色封皮的书,它印得精美、光滑,薄薄的,疏朗的字迹,柔顺而清爽的纸张,均匀的墨色;还有,它应该具有吸引人的内容、曲折和美丽……我会携上这样一本小书,赶赴那个黄昏。

    我将把它交给你,告诉你:它们都在这里了,我的秘密。

    4

    你冰凉的声音,像是穿过千里海底而来,冷漠得不忍卒听。这就是我期待的回响吗?这就是一道墙壁被击打之后发出的嗡嗡之声吗?而这之前,你美好的传闻送达我的耳郭,在那唯一有效的通道里,你柔顺而温驯,让我感谢。

    在山路,野外,我们多么顽强。直到今天,还能兴致勃勃地领略天上的星光,手边的茅草和带刺的果实。真应该庆幸啊,庆幸留在心里的一道闪光。

    那个雨天,干旱季节听到的哗哗水声。我们发现了它正美好地开放:传说中苍耳是不开花的,而谁如果在万分之一的机会里领略了她的绚丽开放,谁就将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仙子。

    现在,再一次回忆那个时刻吧,我们会看见苍耳开花。

    大地的引力

    精神是向上的一棵树。

    一开始它可以笔直地往上,长得很高很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存在。杰出的人物就是一棵思想的巨树,他是向上的、挺立的;他永远不会在地表爬行、蔓延和匍匐前行。它始终是向上的。

    土地培植出不同的生命,那些龌龊、阴暗和渺小者,精神就没有向上冲腾的力量。他们始终像甲虫一样在土地上蠕蠕而行,留下紊乱的痕迹。而巨人的精神腾向高空,与空阔对话、与雄鹰为伴,与来去荡动的气流和雷霆、云彩星月过往。

    大地作为精神的生母,它有巨大的鼓舞力和感召力,它仍然对向上的精神有一种不可逾越的引力。这种引力会使一个蓬勃向上的、越升越高的精神之树发生弯曲。

    是的,任何伟大向上的精神都不是垂直的。但是它却不会轻易倒向土地。倒塌之时就是死亡之时。它又不会沿着地表像甲虫那样爬行,它要向上。尽管精神之树会有弧度、有倾斜,但它始终是努力向上的,奔向空阔的。也正因为这独立向上的精神在大地的引力下会发生倾斜,所以无论多么强大的精神也都需要支撑——这会延缓它倒塌的时日。

    精神之树的崩裂与倒塌,在一个真正的人那里,就是躯体的倒塌和崩裂。他愿意使自己的生命在那一刻走向结束,因为肉体和灵魂紧密结合了。但越是强大独立、长得茁壮的精神,就越是缺少支撑——他身边的那些也许还弱小和纤细,不能与之构成支撑。这就是精神的悲剧。

    鲁迅在当年很难找到一个同等量级的对话者,先生的痛苦可以预料。他是在黑夜里“荷戟独彷徨”的人,他说自己又像一个在荒漠上大声呼喊得不到回应的人。我们就此情景可以看到精神之树长得很高,而由于自身的重量,由于大地的引力,它正艰难地挣脱弯曲与倾斜的命运;可巨大的引力总要扳折它,使其倒塌……先生用力地支撑、向上。

    这个时候如果出现一些有力的同行者,一些与之对话者,先生就有了强力的支撑。

    先生当年的对话者极少。一些人离他非常遥远,很难对话,很难听到回音。而另一些人干脆就是一些中伤者和砍伐者。在这个巨大精神之树的四周有一些可爱的小草,它们奉献出自己的露滴,甚至是巨大的热情,蒸腾的水汽,来润泽先生,支持先生。先生看着它们,一脸的慈祥和温厚。他把满腔热情和希望告诉它们,用自己的身影为它们遮住风寒和毒日。可是这些小草,还有它们当中长起的一些纤细乔木,终于不能够伸长手臂去撑住。巨大的、倾斜的、被大地所吸引的精神之树,独立顶起那种难言的沉重。他又不能停止生长,一刻也不能;他要向上,停止向上的一天也就是僵化和死亡的一天。可以设想,如果有了支撑者,那么他就稳定多了;如果出现了众多的支撑者,那么它们在相互的依靠和援助中就可以更为稳定地在思想的高空里坚持许久。

    在那个黑暗时世,在险恶的人兽丛林里,是极少有这样的乐观的。在这片奇特的土地上总是演出着类似的悲剧,没有终止,一幕一幕,何曾相似。

    比起先生的茁壮和强力,其他一些向上的精神也就孱弱细小得多了。但令人敬仰和钦佩的是,他们在这土地的一以贯之的巨大吸力之下,还仍然向上,仍然企图茁长,迎向一个空阔。

    但可以预料,他们独立支撑的时间会更短,他们迎来的支援也将更少。一个接一个的精神之树在倾斜、愈加倾斜,最后是不甘屈服地轰然倒塌……

    这倒塌之声甚至都很微弱,激不起什么回响。只有听觉敏锐的人睁大了一双惊惧的眼睛,在深夜爬起,迎着发出瓦解和倒塌的那个方向,静静地出神,久久不能安眠。在北方、在南方,在四面八方的夜色里,不断传来这种倒塌之声。即便是夜晚跌落的冰凌、寒风,也不能将这声音遮掩。

    大地的引力使一切都归入它的怀抱,将其溶解、腐蚀,最后又滋生出新的生命。这些生命各有自己不可回避的选择,有的向上、有的向下。向下的很快化为腐朽;向上的呈现出一片生机——但只有继续向上才能成为一棵直立的大树。而大地有一种不可更改的引力,它会让其弯曲,呈现出自己的坡度。

    再出现一些茂长的、类似的树吧,让它们也构成相互的支援和支撑。那将是多么壮观……这恐怕只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大地的引力是不变的,它滋润出的生命却是不同的,有的那么茁壮,有的那么弱小。永远挂着凄凉微笑的,是那一片绿草;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它的绿色就会褪尽,更为短暂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可是它毕竟为大地留下过一片绿色,用它的微笑支援过高空的大树。

    不幸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他们都是杰出的人,难能可贵的人;是一些在这个时代里最为需要的生命、声音、思想、精神——可是他们都化为一缕轻烟飘去了,终于将自己的梦想汇入了高空云层。在梦想里他们是展翅飞渡的雄鹰——可是有谁知道这个时代里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永久的悲悼呢?

    有书的长旅

    从很早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人这一生没有书会是很苦的。在未来的日子里,谁如果不怕苦,那他就拒绝书好了。人的一生好比一次长长的旅行——这个比喻差不多人人都会。人的一生有多少欢乐,多少困苦,又从中获取了多少思想和感悟——有人把这一切写下来,就是所谓的书。读书,就是读许多许多的人生。每个人因为只有一生,他要在一生中解决那么多的困惑,迎接那么多的挑战,进行那么多的尝试,时间不够了。于是只有读书。

    我有幸比较早地得到了许多书,而且被强烈吸引。从过去到现在,世界上的事物,比书更能够吸引我的,好像不太多了;比书具有更长久的魅力的,好像就更没有了。书真的是人,是人的历史和灵魂,既然如此,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更有魅力呢?我十几岁即开始一个人生活,在这样孤寂的时光中,幸亏有了书。我把所有珍爱的书都放在了背囊中,它们数量不多,但一本本都是层层包裹了的。那些书不同于后来的书,它们都是我最贴近的亲人和朋友。由于走远路不能带许多东西,所以随身携带的书都是非常喜爱的、一遍又一遍读过的、差不多已能逐句背诵的。后来我年纪渐大,居有定所,书也越来越多。但我最为珍视的,还是原来背囊中的那几本。

    过去读书的时候,只是读那满页的文字;因为还没有能力透过文字的栅栏,看到作者的身影。而现在重新去读小时候读过的那些书,结果就看到了一个个不同的、可爱可敬的身影。原来是他们陪伴了我的童年,我会一生念想他们,感谢他们。

    我现在存了很多书,家里越来越像个书店。不过只要遇到喜欢的书,还是一定要买下来。我的手见了书总是发痒。我从来认为,书是世界上最美的(当然,也有一些极坏的东西要扮成最美的模样,比如说扮成书)。

    我不太看电视,因为书远远比电视吸引人。书更能让人去思想。书所给予人的深层的欢乐,电视总是极少给予。一般而言,电视是对于书的简单的图解,那么要理解更复杂的问题,更深广的问题,就非看书不可。电视自有它可爱的方面,比如从它那儿寻找一般性的娱乐。有人预言在这个声像化了的现代世界上,终有一天书籍会被完全地取代。我不相信。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人类一定是进入了最为可悲的一个时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人类所热爱了千万年的这个世界,还会存在吗?我真的不知道了。

    模仿和跟随

    我们被什么追赶着,总是一路疾跑,扔下了很多好东西。五千年来积存的糟粕与污垢念念不忘,最珍贵的部分却被遗忘,被那些激进无知、以追新求异为能事的人践踏。这其中包含着最大的浅薄和残忍。

    到一个地方去,与其看他们探索创造了多少更新的东西,还不如看保守和挽留了多少陈旧的东西——这往往才更需要勇气,也更有意义。

    我们常常把创新与速度,跟保守与缓慢相对立。岂不知许多时候缓慢就是快速,创新就是丢弃。有些人以“启蒙”的名义,送来的倒有可能是更大的愚昧。总结漫长的文明史,会发现我们丧失了多少宝贵的智慧。这智慧足够支撑一个民族的生存和发展。但是我们毫不怜惜地丢弃了,于是所谓的“创新”常常变成没有头脑的莽撞,没有理性的急就,是时髦的游戏或浮浅的模仿。

    失去了传统就没有了强大的原创力,所以我们从人文到科技诸方面,时不时地就要进入一个自卑的、模仿的怪圈。

    对东方来说,长期以来存在一个“体”和“用”的问题。这方面的争论很激烈。以什么为“体”,以什么为“用”,其实这种“体用”之辩恰恰是一个伪命题,也是我们的误区——学西方只学人家的器物,而不肯从价值观上改变,不知道西方的技术和方法跟他们的道德观价值观是一致的、互为因果的。

    我们既要倡导理性,又不能陷入“理性主义”。中国进入现代化过程之后,那种对于强势国家的模仿和跟随,其实常常是无根的和盲目的。这时候,我们实在需要个人的觉悟,需要一点点从容感和自信力。

    我们的文字、文学,就尤其如此。

    冷寂之余

    人们总喜欢围绕一些数字做许多游戏,也生出许多感慨。好像人类生活离开了量化就真的没法料理。结果我们的岁月到处都划满了刻度。生命正是在自造或认知的刻度中消逝和更替。所谓的“世纪”之类,它的区分,也是人手造出来的。自己造出的东西常常让自己感到恐惧,现在,记录世纪的数码让人害怕了。这就是所谓的“世纪末惶恐”。

    人世间的纪年法不止一种,那么关于它的数字惶恐大概也不止一种。不过不同的是,现在的惶恐是被夸大了,并且又挟带着某种文化时髦一起播散开来(西方惶恐什么我们就跟着惶恐什么,正像西方的大街上有要死要活的球迷,我们很快也有了一样)。其实真正值得惶恐的事情还有很多,只不过并非此类罢了。这其实是很可笑的事情。

    不过无论如何人们还是要不时地总结,要憧憬,要自觉不自觉地进行这种工作,要低头与抬头,要生出一些希望。就此而言,这并不可笑。

    我对现在和未来感到不安的,倒不是几个人为的数码,不担心它们会带来什么厄运,因为幸运与厄运与这些数码没有关系。我忧心的是其他,比如飞速发展的技术,它在当下和未来对人类的制约和摆布。我才没有多少心情去为技术的进步欢呼,因为技术的进步并不在本质上标示着人类的进步。从历史上看,科学技术如果不能与人的道德精神一起强大,那么它的结果只能是更快地使世界走向劫难。

    比如电脑,它是靠数字运行的。在这里,数字又一次通过某种形式左右了人的生活。如今我们常常被告知:数字,只有冰冷的数字,是它们在变幻组合,正是它们的不同组合才表述着一个斑斓的世界。

    世界真的如此简单吗?

    诗,悟想,爱力,它们也都是数字的不同组合吗?如果技术真的可以制造和再现它们,那么它们也就成了我们所熟知的比较廉价的东西。但实际上我们知道,它们不是那么廉价。而目前最可怕的,是这个世界上那些自认为最聪明的人,那些每个时世都不会绝根的灵动人和快腿人,都成了技术主义者的知音和宠儿了。他们带着深奥的浅薄,正忙着总结和策划这个不幸世界的未来。如果真是这样,前途说不定就会毁在他们手里。

    任何时代,冷静的思索者常常都被当成了保守主义者。其实保守是人类至为可贵的能力之一,是很了不起的一种力量。正是保守主义者平衡了这个匆忙而草率的世界,使她不至于倾斜,使她能够生存下去。极而言之,就连技术本身,它的保存和积累也要最终托靠给保守主义者。

    在技术的时代,就特别需要她自己的道德家。

    道德家也许并非比技术专家更实用和更显赫,但他们总是因为格外稀少,也因为其超乎寻常的坚韧性而显出了珍贵。他们对于人类的伟大贡献从来就无法估算。是的,有他们在悲悯地仰望星空,有他们伸着警醒的手指,我们会觉得安全得多。

    这里我们不由得又想到了这个时代的不幸之一——文学。文学在跟从与唱和方面,起码在几十年里是做得如此的出色、如此的卖力。现在呢?现在它所能做的自感光彩的事情之一,也就是为技术唱和了。它恨不得立刻拥抱这个世界上最新奇的发现,铭誓般地宣告自己与时代潮流的偕同不二。它剩下的一点点质疑对准的倒是自己的迟钝不敏,它希望自己能够如光速一般跟进,而不再像过去那样快疾如风。的确,风速在计算机时代又算得了什么。

    文学嘲弄和清算保守的年代终于来临了。殊不知这也正是它自己的末日。

    与西方不同的是,我们许久都没有感受过为物质丰盈所迫的滋味了。还有,经过儒教的几千年濡染,中国艺术的“嚎叫”与“垮掉”大概也没有什么文明基础。要论起数字,用数字表述,那么盲目的清算和盲目的模仿都早了(或晚了)半个或一个世纪。太早了。由于对技术的推崇指数并不能马上换算成货币,因而财富也就来不及折磨这许多人,不能使他们真的痛苦起来。

    可以设想的是,日后的时间(下个世纪吗?)会有怅怅的冷寂生出来。这冷寂对于我们都是好的。冷寂中,我们会,也许会设法独自思考一些问题。

    冷寂之后是自尊。但愿如此。

    呜呜地哭了,绝望了

    还是谈诗吧,谈诗才好。这里谈诗,最好能超越对诗的一般化的理解。我们有时候说“作品诗性很强”,或什么东西“很有诗意”“像诗一样”,往往把诗给扭曲了简化了,以为所谓的诗无非就是那些慷慨激昂的句子、漂亮的句子、很唯美很巧妙的表达——这或许也属于诗的一部分,但诗往往不是这个,不止这个,它还有更多的、更本质的一些方面。比如我们可以说,诗是特异的思维所能抵达的一切方面,是一种极致化的表达,是沿着生命的一切方向一切可能的极致化的表达。它除了明丽,还有幽暗、黑暗,这都是诗的表达。它是无所不至的,是最偶然也是最遥远的一次心灵的投掷。

    从这个意义上讲,年轻人更敏感,有时候灵光一闪就是诗。老年人写出好诗的几率可能就少——但是不要忘了,它既是生命中最遥远的一次爆发和投掷,那么也同样需要更多的生活阅历和生活经验,那样岂不是可以投掷得更远?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大诗人更应该是年老的人。

    艾略特年纪很大了还在写很好的诗。哈代晚年才更是一个诗人。

    大诗人的标志,往往是能让饱满的创造力贯穿一生。那些很有特色的、早熟的灵慧的、呈现非常之态的,都是特异的天才。他们在少年青年时期,就完成了一生的写作。然而最伟大的诗人当中也有大器晚成的,由于他一生都在写作,才有了这样的收获。真正意义上的大师,无论是写小说还是写诗,都是一生的劳动之和,是这个数值的对比。他将饱满地呈现出整个生命的河流。

    对于诗的渴求,志向是一回事,能否抵达又是一回事,但是把心放在那个高处就好。

    讲一个故事。高尔基是当年苏联文学的泰斗,跨越新旧时代的传奇人物,走到哪儿都是被人拥围。他操办了苏联的作家协会,又是文学创作第一人,威望大得不得了。他主要是写小说,但是深深爱诗。我们可能都没有看到过高尔基的诗,只看过他的一个故事,这与诗有关。原来这个老头子在家里写了好多的诗,只是不好意思拿给人看。有一次忍不住,就交给当年正在诗坛走红的马雅可夫斯基,就是那个写阶梯诗的、很狂妄的诗人,无产阶级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看着看着,就忘了面前是一个多么伟大的人物,竟然气不打一处来,斥责说这个句子怎么能这样写?这写的是什么东西!不行不行!话说得不留余地,批评得毫不留情。

    马雅可夫斯基说着,对方一点声音都没有,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高尔基正用大拇指抹着眼泪。老人呜呜地哭了,绝望了。这是羞愧的眼泪,绝望的眼泪,是“命里八尺,难求一丈”的眼泪。

    我们觉得高尔基哭得那么可爱,感受到一个大师在文学和艺术面前的那种谦卑,对诗的那种热爱。这样的老人可以不向强权低头,但在诗的面前,在文学面前,却非常谦卑。年轻的马雅可夫斯基也很了不起,他在诗面前可以忘记一切,可以训斥泰斗。而高尔基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泣,多么可爱。

    在越来越走向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的时世,诗在文学版图上已经不是中心,而是处于了边缘的边缘,这真是一个大不幸。真正的诗人只好忧愤和孤傲。

    其实诗才是文学的核心。好诗不多,并不代表诗的地位低下,这不需要诗去负责。好的小说家也不会风行于世,因为他们早就不再满足于编织一个破破烂烂的故事了。从文学的本质上讲,小说是居后的。直到现代小说边界的不断扩大,一切才稍有改观。现代小说的边界是橡皮做成的,不是木头,而且是弹性特别好的天然胶,可以大幅度地往外撑,越撑越大,里面包含了许多许多。但是严格地讲,就其固有的属性来讲,小说在品质上仍然是低于诗的。

    打开中国古代文学史,士大夫们,几乎所有像模像样的人物从来不写小说。苏东坡如果写起小说来,皇帝写起小说来,面子上恐怕过不去。但他们一定要写诗。这是中国高雅的纯文学传统。

    有人说中国高雅的叙事文学没有源头,这是一个误解。中国纯文学小说要继承,不能光继承一本《红楼梦》,也不能去继承话本,什么《响马传》《封神榜》之类,这当然不行。于是中国现代小说就一头栽到了西方,从结构到气息,全是学了这一套。所以它仍然走不远。因为文学无论如何一定要建立在自己的传统上,要找到一个渊源。

    那么中国小说如何继承?当然要从中国的诗和散文,特别是《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样的瑰丽之中去寻找源头。它们的核心仍然是诗。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