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之勺-默默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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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遇

    在这次长旅的开端想见到你,可是无暇寻找。只是那样想过。

    这个寒冷的夜晚,不知为什么就决定去那个场所。毫无预料地,你也去了。于是我们有了一次奇遇。

    就像在旅行开端时想过的一样,一次既令人愉快、又多少有点惊奇的平凡而独特的相逢。

    ……与一个人、一群人,友人、厌恶者甚至是一个时代一片土地,都会有类似的遭逢。是命运让他们遭遇。人的幸福与不幸都是一场奇遇。既然遭逢了就不能回避。他必得接受这全部:美好的与不美好的。

    人所能奉献给他人和世界的,只有忠诚和勇敢。带着一个有价值的生命所理应具有的那份诚恳走近,走近容纳他的这个时空,当是不会变更的心意。大约不应再埋怨汹涌而来的恶,因为他甚至来不及去赞扬和簇拥差不多同样多的善。

    它们就是这样交织重叠,让人痛苦欣悦。我是谁?来自哪里?走在旅程的哪一端?午夜,北风呼啸的午夜,他不由得一次又一次盯视这内心泛起的质询。

    他想起了很早时候,还有前不久一场又一场的遭遇、重逢、感觉和判断。它们都是那样不可思议,又是那样平凡。它们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也像一次又一次的固有设定。有时候它让人感到瞬乎即逝的、毫无意义的,有时也让人感到这是命运当中凝固的块垒。时光的运河在缓缓地、有条不紊地运行。报怨还不如接受——接受也非消极,因为接受当中就包蕴了全部热情、全部真实和全部能力。人应该有感动,有愤怒,有欢欣,有跳跃,有拼死一争,有热泪流淌——这一切才是人的全部。

    如果拒绝了其中的一部分,那么也就拒绝了全部的真实。

    为什么要痛苦忧伤?为什么要沉吟不停?为什么要歌唱不止?为什么要泪水涟涟?为什么要白发糊上双鬓额头?为什么目光中沉淀了那么多的黄沙?为什么要举步维艰?

    因为时光,因为这一场场遭逢、这一次次奇遇。神秘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生发滋长,而对于一个人,却是一生仅有一次的奇遇。

    想到了这一点、这个领悟,人不由得心中一动。珍惜生命,珍惜这唯一的一次吧。一切都是唯一的一次,一切都要付出生命的热情、人的真诚。缺少了这种淳朴的念想和感悟,那就会终生遗憾。

    让人感激的是那无尽的灵感和动人的友谊,那让人沉湎的无数情感世界。是的,美好的诗意与之完全等同,它们只是同灵异体,是抽象和具体之别,是想象和现实之别,是身躯与精神之别。星辰、月光、泥土、鲜花,都那么具体;可是它们都可以引出无数的幻想。

    人与人是一次遭逢,一次奇遇。爱你们,也爱与你们联结一起的全部痛苦和忧虑。爱你,也爱无数的坎坷、艰辛和折磨。

    一个人既然没有权力拒绝,那么就满心欢悦地承受吧。像一株萱草承受露滴,像一片干土迎接水流——他将得到滋润和灌溉,将因此而变得生气勃勃。白发、皱纹、已经不能展放的眉头,都是生命的一次遭逢,一次奇遇。它给予了我们,它不再离去;它变得更加浓稠、芬芳和苦涩。

    好啊,未来的一切,依次展开的人生;好啊,这就是人的一切,命中注定要携手共进的一切。

    ……那一天谈得何等愉快,无拘无束。我们都惊叹于这次奇遇,并以人的敏悟抓住了。

    你是大地和时光孕育的一个精灵,你是汹涌河流之中的一颗彩色石子,你是栽在他乡异土上的一株杨树,在我完全没有预料的那个空间里,喷吐自己的芬芳。

    如果时光和周围的世界给了你恶习,那么让晶莹的水流洗去它吧。如果我同样具有这些尘埃,那么也让我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之中痛快地洗濯吧。让我们都变得生气勃勃、洁净挺拔。

    踏上新的旅途,背囊被轻轻负起。它们囊括着它所包容的一切。

    夜深了,茶香缭绕,寒冷的风把窗子吹响。炉火噜噜,暗红色的火苗从缝隙中闪烁。夜色、车声、风声、人的喧哗,一块儿远逝。在这闹市,一夜寒冷驱逐了喧哗。多么好的、寒冷而又温暖的夜晚,多么好的、安静隔离的空间。

    我们谈了很多。广漠的世界怎么谈得尽。它们留在前边,留在背后,留在了无数的日月中。

    每人都有一些自我惊讶的神奇发现。在一些美妙的时刻里,我们总是激动不已。送走这些激动,又会感到惆怅;回味时才滋味悠长——像老酒,像一颗甜蜜的秋桃。

    一个走入中年的人和即将告别中年的人,似乎会比过去平静得多。什么也不能代替时光的教诲,它像不宜察觉的黄金屑末堆积在心灵中,沉甸甸金灿灿,只等待感悟之手把它们发掘。它们是无尽的,仍在堆积,直到把人压得难以移动,脚步踉跄,最后倒塌在泥土上,迎来一次彻底的融入。

    岁月之河继续流淌,时光的瀚海漫漫无边。你走开了,他走开了,人们走开了。后继者绵绵不断,他和他们都来到了。他们所遭逢的将是另一段河流,不同的漩涡和水流,自己的光和影。一个个特定的时空,风雨来临,雨露洒下,阳光同样微笑,月亮同样皎洁,那一片荻草仍然按时吐放自己的缨花,古河道则仍然干涸。

    一片崭新的、密密麻麻的水网悄然笼罩大地,似乎告别了一个干旱的时代——一切都是陈旧的,一切又都是崭新的。

    利口酒

    ——访德散记之一

    如果有一帮老和尚偷偷摸摸捣鼓出一种酒,并且能够得以流传,那么这种酒不会错的。和尚造酒是犯忌的。优秀的僧人当然不会去干。但这是另一回事。我想说的是人间一些珍品的源路有多么奇特。

    我们游过了西德的北部和中部,来到了南部城市斯图加特。一个下午,我们去城外郊游。太阳很低了,这时才有人想起回城里去。但要赶回去吃饭显然已经晚了点儿,于是有人提议在城外的郊区酒馆里进餐。

    这还是来德国后第一次进这样的饭馆。

    整个店像一座乡间别墅,全部用粗大的圆木钉成。屋顶大得很,看上去拙稚可爱。它在浓绿的草木簇拥之中与周围的一切相映成趣。美人蕉红得像火,野栗子树大冠如伞。木头屋子四周约几十米的地方,有一道削成方棱的木头栅栏。栅栏内有白色的金属椅子,有白木条凳。显然,这里面会是很有趣味的。

    走进店门,大家都怔了一下。原来这里面十分华丽,简直一点儿不比维尔茨堡或汉诺威那些考究的酒馆差到哪里去——我们来斯图加特之前曾去过两个绝棒的酒馆,印象深刻。这个郊外的酒馆临近黄昏,灯火齐明,金属刀叉闪着光亮。枝形烛台上插满了蜡烛,桌子上的餐巾洁白如雪。墙壁上的装饰让人瞩目:一个野猪头,獠牙弯弯,小眼睛微微发红;鹿角尖尖,鹿的神情栩栩如生,如少女般温柔地注视着来客。这都是真实的动物做成的标本钉在了墙上的。还有壁画,画的内容当然是狩猎,猎人脚踏长筒皮靴,绑了裹腿,举着猎枪。一只棕熊中弹,腾空而起扑向猎人。不知为什么这些壁画都画得笨模笨样的,野物的神情多少有点像人。

    这一切使你强烈地感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息,即远远地离我们而去的山地狩猎、燃起篝火烤肉喝酒的那样一种情形。我们刚刚从山间小路上来,穿越了大片的丛林,再进这样的酒馆不是正合适吗?酒馆招待彬彬有礼,请客人入座,送盘碟刀叉,一整套动作连贯流畅,很像一种体态优美的舞蹈动作。但客人不会觉得有任何滑稽的意味,相反会从中感到源于职业的端庄和矜持。要点什么菜呢?菜单上标明了有烤土豆条、青豆等,有鱼——一种淡水鱼,样子像青鱼,产自城郊碧绿的小湖;有鹿肉、野猪肉、牛排、猪排等等。我要了一盘色拉、一份烤土豆条、一份鹿肉。喝什么酒呢?酒的品种可真多,我们几个人相视而笑。

    小说家G是我们的老大哥。他个子不高,穿一件黑色披风,多少像个将军。他伸出右手说:“利口酒。”

    我和另一位朋友也选择了利口酒。

    原来这是一种无色液体,像崂山矿泉水那么明净,银晶晶的。只有小小一杯,我敢说那杯子比拇指大不了多少。旁边的朋友有的要当地啤酒,有的要葡萄酒,都是大杯子或半大的杯子,我们显然太不合算。我低头看看小小的杯子,见杯子的上半部有一道细细的红线,而杯中的酒刚刚达到红线那儿——也就是说,这种杯子虽然小如拇指,但却没有装满。

    我端量了一会儿有趣的小杯子,与小说家G一同端起来。其实我们是用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将它捏起来的,送到嘴边,喝了很少一点。

    “怎么样?”一边喝啤酒的人问。

    我不能算是会喝酒的人。但我知道这一回喝到了一种古怪的酒。它的几滴液体在口中迅速漫开,使我感到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味道。但轻轻咂一咂嘴,这种芬芳又若有若无地隐去了,有些微微的麻辣,并透出意味深长的甘甜。此刻的呼吸也充满了这种奇特的气味,令人神情一振。当我放下杯子的时候,这才感到舌尖冰凉,像刚刚融化了几块薄冰。

    这就是利口酒。我怎么告诉朋友它是什么滋味呢?我只能和G一起喊一句:“好。”

    接下去的时间是我们捏住那个小杯子,快乐、谨慎、心神专注地把它喝完了。

    一直陪同我们访问的当地一位记者、对南部风物极其熟悉的H介绍了利口酒。他说这种酒是很早以前,由一座修道院里的一帮修士们弄出来的。怎么弄出来的不知道,反正是给世上添了一种美好的东西。现在这里的利口酒有好多种了,但他最喜欢的还是修士们搞出来的这一种。

    我仿佛看到了一群修士不动声色地在高墙大院内走着,转过一个夹道,进入一间地下室,搬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酒坛。

    大家全都兴致勃勃的。H先生竖起了拇指。

    我仰脸看着屋顶天花板墙壁上的狩猎画,想象着很久以前这儿的独特风习,仿佛嗅到了山林中飘出的烤野猪肉的香味。那些好猎手也喝到了修士们的酒,你一盅我一盅,互相眨着眼睛。这样有劲道的酒显然猎人喝起来更合适一点,要比啤酒葡萄酒之类更对他们的胃口。

    有人问H先生这种酒是什么酿成的。

    H的回答有些含混,但我听明白它不是大麦和葡萄,也不是其他粮食和果子,而是玫瑰花瓣——究竟是否纯粹的鲜花瓣不得而知,但我确实听到了“玫瑰”二字。

    天晓得修士们怎么冥想出这样的玄妙精微,竟然用娇羞艳丽的东西酿酒。我多少有些吃惊,我想起了小杯子上那道神秘的红线,那正是玫瑰的颜色。

    这种酒在我眼里是无与伦比的,或许事实上也正是那样。因为它本身包含了美丽的传说,奇妙的想象,还有不可思议的工艺……我想这也除非是修士们来制造,否则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中国的和尚、印度的僧侣,他们都有博大精深的著作,构成了东方文化中最瑰丽最深奥的部分。这显然都是静悟和冥想的精粹,是一度回避尘埃的结果。做大学问的人都是寂寞自得的,与世俗利害相去甚远。试想中国的一些书画珍品、诗文高论、健身秘术,玄妙莫测,很多都出自和尚道人。

    我知道物质经济,与艺术神思的原理相悖也相通,它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同源于一种生命的创造能力。创造力的消长荣衰,有时是非常奇怪的,它们往往在安静的时刻里慢慢滋生壮大,然后一举完成一件不朽的业绩。

    小说家G微仰着身子离开座位,又伸出右手。他大约在最后一次赞扬利口酒。

    这座郊区酒馆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抹掉,因为它太有个性了。来西德后见过一些有个性的酒馆,印象都非常深刻。我觉得欧洲人返璞归真的愿望非常强烈,这大约与他们的经济发展现状有关系。走在这块土地上,你到处可见他们满怀深情的追忆的痕迹,而酒馆只是其中一例。

    坐在酒馆里,进餐(物质营养)的同时,不由自主地经历一次精神的洗礼,显然是很棒的。他们要尽一切可能,寻找一切机会,让人们去重温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记得在北部和中部城市,在闹市区,类似的酒馆也不少见。例如在恩格斯家乡附近,大约是美丽如画的中部城市乌珀塔尔,我们就见过一个别具丰采的酒馆。

    那个酒馆从外部看是玻璃结构的现代化建筑,正门装饰得很洋气。可进去之后,你就会大吃一惊。因为它的内部空间非常之大,出乎意料,真正是别有洞天。整个空间又分成了不同风味、不同色调、不同内容的很多很多区间,你可以随自己的意愿和趣味去选择。比如既有举行鸡尾酒会的大厅,讲究、富丽;又有散发着原始气味的、装饰了各种野物标本的小宴会厅,还有东西方各种风格的、各自独立的一些小型餐馆。有的地方是一个怪石嶙峋的山洞,摸索着进了洞才豁然开朗,原来又是一小酒馆。泉声潺潺,水车的木轮当真在转动。一处又一处圆木钉起的小屋,每一处里面都飘出酒香,响着叮咚的碰杯声。

    这就是那个酒馆内部的情形。

    我们一看就可以明白主人用心良苦。它提醒人们是从大自然中走出来的,那儿的一切仍然像是伸手就可以触摸,青藤缠绕,篝火嫣红,号角频频,狩猎的呐喊震动山谷。酒、野味、休憩的幸福,这一切都是勤劳和英勇开拓换来的。昨天刚刚逝去,人类还多么年轻。

    记得每一次宴会都要摆上点燃的蜡烛。现在的电光源已经是五花八门,但唯有蜡烛的光焰在这里长明不熄。仅仅是仿古和怀旧吗?我想这和那装点成原始意味的餐馆一样,给人的感觉是复杂的。

    比如在巴伐利亚州府,老市长在市政厅的地下室里招待我们——地下室的墙壁上就和斯图加特的郊区酒馆一样,画满了狩猎的彩色图案。而且这儿的天花板上画了几个很大的动物,画了持枪的猎人。这使我们这些刚刚从繁华的街道上走来的客人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是老市长相中的地方。他在此款待遥远的东方客人。墙壁上的图画在我看来仍然是笨模笨样的,倒也特别淳朴自然,透出了绘制者虔敬宁静的心态。那次宴会间,好像是慕尼黑市的文化长官伸手指点着墙上的图画,解释了它的内容。

    总之,这儿不断向我们显示过去了的那个时代。这个时代当然不仅仅属于欧洲的民族,同样也属于亚洲。茂密的丛林和那时候的一切风俗一块儿消失了,人们只好根据记忆去复制出来。每个时代都有属于它自己的东西,我们在追忆寻找的那一刻里,也就变得丰富和成熟了。

    试问现在还可以产生利口酒吗?现在还有那样的修士吗?我听说西方的修士在旅游旺季开办旅馆接客,而东方的僧人也开起了小卖部,经营图书宝剑和无笔画之类。没有过去的修士了,也不会产生那样的利口酒了。谁要想在充满刺激的迪斯科舞曲里轻轻呷着利口酒,谁就要执拗地维护那样的一种风范,一种传统,一种可以为今人所用的美妙的成果。

    那天,直到太阳完全沉没我们才离开那座乡间酒馆。车子向着通往斯图加特的城区开去,我们频频回首望着稀疏淡远的灯火。夜风里,不知为什么玫瑰花的香味十分浓郁。这使我们又一次念出那种酒的名字。

    我们那次旅行知道了修士们也会酿酒。

    并且知道了玫瑰花也可以酿酒。利口酒,利口酒。

    梦一样的莱茵河

    ——访德散记之二

    它流动在欧洲的土地上,流得格外响亮。河水的喧哗声响彻东方。当我走在这条河的岸边,面迎着湿漉漉的风,却驱赶不掉梦一般的感觉。

    看看欧洲,看看欧洲的河。

    我从胶东西北部小平原启程,来看看欧洲,看看欧洲的河。

    它肯定没有我原来想象的宽,苍绿的水面,翻着波浪,一艘艘货轮和客船在河道中奔驰。河两岸是大大小小的城市、遮满了绿色的青山、蓊郁的森林。这里游人很少,真可惜了绒毯似的草坪,可惜了这滋润的气息。一株挺拔的丝柏,立在茵茵草地,远看像喷涌直上的浓烈烟柱;而鸽子和野鸭比人多,一群群鸽子落在堤岸的草地上,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向我走来。野鸭子待在游船小码头的木踏板上,我走向踏板,它们专注地看着我。淡淡的水雾流动在河面上,使这条大河看上去更妩媚也更安静了。

    我不能不去暗暗比较东方的河——那些无比亲切的、各种各样的、闻名于世的和默默无闻的,尤其是芦青河。芦青河河道也许还要宽于莱茵河,它以不可阻挡之势,在几千年前切开了胶东屋脊,奔向渤海。可是有多少人知道芦青河呢?我爱芦青河,也爱莱茵河。在这平等的爱之中,我心里滋生的是些什么感触呢?一丝惆怅,一丝委屈,抑或一点点愤愤不平吗?

    一天黄昏,我与同行的诗人Z迈过波恩铁桥,在河的另一岸漫步。我们去看一棵茂盛的丝柏,因为在河的对岸观察它,它直冲九霄。踏过一片草地,穿过紫荆树和杜鹃花交织的小径,走到了大树下面。它的枝条一致向上举着,连每片墨绿的叶子也向上举着。整个树是一支巨大的火把,照亮了宽阔的河面。它的燃不尽的油性,我相信是来自这油汪汪的河。

    暮色里的莱茵河如诗如画。一条河的美丽除了它本身的壮观,更重要的大概还要依赖于两岸的景色。河行千里,山谷和平原都让河脉串为一体了。举目望去,变化多端的峰峦、密不透风的树林,覆盖了一切的草地,一切都让人感到一种特别的欣悦。我觉得人在这种环境中生活更容易心境平和,滋生出一些美好的想象。大自然是那样地与人贴近,人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大自然也在人的怀抱中。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调皮的摄影师走在河边,扬起他的摄影机,无论从肩上、胳肢窝下、背后,甚至低头倒立,只要随手一甩,按动快门,就会产生一幅很好的风光照片。

    莱茵河滋润了欧洲。

    芦青河滋润了华东的那片平原。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河水是清澈的,水下的卵石和小鱼都看得见。河边是野椿树和槐树,是一望无边的荻草。有一次我翻过河的入海口处的沙堤,一眼看到的是随地势起伏的绵延辽阔的荼花——它们雪白一片,迎风飘荡,真正是如火如荼!这条河留给我的是无限的思念,是一生的温馨。我后来离开了它;再后来无数次地跨越这条河,看到它慢慢变得混浊,水流正向中间萎缩……但我心中的河,却依然是清明闪亮的,它永远被一片绿色簇拥着。芦青河,你不可改变,你不可干涸,你必须一直生机勃勃!

    可怕的是它真的在干涸、变混。由于大量砍伐树木、开垦荒地,水土严重流失。河道里隆起一处处沙丘,河水要在这些丘岭间蜿蜒。它裹挟着那么多泥沙,负担沉重,于是就将其堆积在河床上。我曾满怀希望地去寻找童年的野椿树和无边的荼花,还有那油绿深邃的丛林。结果一切都没有了。我在河边的荒地上,在松软的沙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觉得自己突然间变得一贫如洗……使我振作起来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那时我又回到河边,终于看到了大片大片新植的小树苗,还看到了堤下的草坪,刚刚围成的花坛。那会儿我兴冲冲地沿河堤一口气走了十几里路,想象着明天的河,寻找着昨天的河。我知道一切都在开始。这一切做得晚了点,但终究还是做起来了。

    莱茵河暗绿色的波涛拍着堤岸,送来一股奇怪的气息。多少船只来来往往,从高大的铁桥下穿过去。船上彩旗在风中一齐抖动。汽笛声低沉短促,像是怕惊扰了两岸的沉睡。河水传来的那股气息,我渐渐明白了是工业大都市的气味。河上还有多少波恩这样的铁桥?不知道。我从桥上走过,总是对箭一般驰过的车辆有些担心。大桥的人行道很窄,行人走到弧形桥面的最高点,可以强烈地感到它在颤抖。再低头望望下面,河道正像桥面一样繁忙急迫,航船如梭。这是一条充满了旋转、追逐、摩擦的河流。

    我同样想象不出莱茵河的昨天。它像我记忆中的河流那样宁静淳朴、充满了天然野趣吗?我想会的。两条不同的河流之间有什么在联结着。它们都有过昨天,也都会有明天。莱茵河是否干涸过、荒芜过?它像东方的那条河一样生长着,变幻着,终于成为眼前这样的河了吗?

    一切都像梦一样。我与Z诗人去看过的丝柏挺立在草坪上,它的沉默使我一阵阵惊讶。有一位荷兰大画家多次描绘过它,如今它就在这河畔上燃烧。有时我又觉得它就是东方那条河岸的野椿树。它那么陌生,又那么亲切,一如它守护的河流。我不得不承认,我更喜欢的还是那条童年的河,那条河里洗净了多少调皮娃娃身上的尘土。它更容易让人亲近,让人理解。它的美是不加雕琢,也不被扰乱的。它的波涛上只有白帆,有欸乃之声,有老人和孩子的笑声。牛在岸边哞哞长叫,羊从堤坡上小心地下来喝水。

    波恩大学的K教授与我一起沿河走去时,和我谈了很多莱茵河的事情,使我吃惊。比如说,这河里就看不到一个游泳的人。那不是天气的关系,而是人们惧怕污染过的河水,认为在这条河里泡过会生皮肤癌。波恩人幽默地说:“莱茵河如今可以用来冲洗胶片了!”那意思是它的化学污染严重。这条河流经几个国家,沿途几个化工厂毁掉了河水。K教授说如今已经没人敢吃河里的鱼了,尽管淡水鱼味道鲜美。这是真的,因为我在波恩期间没有吃过,也没有看到销售淡水鱼。显然,现代生活已经如此严酷地改变了一条河。欧洲的文明也没法解决污染问题。虽然这里的水还算清明,不像东方的有些河流那般混浊,但这里正在开始的,是一场无色无味的毒化。这更可怕。

    我把K教授的话告诉了Z诗人。他说:我们的黄河跳进去洗不清,可你洗吧,保证没事!这条河(莱茵河)可以洗得清,不过谁敢去洗呢。事情真是奇妙得很,看上去不怎么干净的,倒很卫生。不过我想明天的黄河,谁也不敢说怎么样,正像芦青河经历的变化让人感到莫测一样。每一条河都有生命,都在成长和更新。似乎每一条河都要经历那么几个阶段,告别一个阶段,就同时告别了一些欢乐和痛苦。我们没法自由选择,悲怆地遵循了铁一样的自然法则。

    我在波恩住了两次,共一周多的时间。可当我以后回忆欧洲之行,首先想到的,却是莱茵河。我永远不会忘记湿润的河风给我的难以言传的感觉,忘不掉一个东方青年心中的波涛。河风将我的头发撩起来,我迎着风往前走,一直走下去。早晨的太阳和晚上的太阳都映红了大河,可一个是火热的,一个是宁静的。我在河边沉醉,畅想,流连忘返。可这一切带给我的又绝不仅仅是欣赏的轻松和愉悦,而是更为复杂难言的心绪。

    第二天就要动身去汉堡了,那时又将看到欧洲的另一条大河,易北河。我久久地走在莱茵河边,我想此刻远在东方的朋友和亲人,你们知道我现在看到的是什么?是一株普通的树、一片熟悉的草、一道石砌的河堤……什么都不陌生,什么都不奇异。我们的土地上也有这一切。我们保护它们,并让它们壮大、繁茂。绿色不仅仅只是荫护欧洲,河水也不仅仅只是滋润欧洲。同样,东方那些淳朴的河流,也该强烈地、意味深长地吸引欧洲的想象。晚霞的红色又铺展下来了,大河像少女一样羞答答的。鸽子轻灵地落在我的前方,我向它们走去,它们向我走来。野鸭子也看到了我,它们总是神情专注。我伸手向它们、也向莱茵河摇了摇手。

    这是否是告别的手势,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举起右手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温暖和宽容。我想我多么喜爱这些小动物、小生命;我会动手植树种草,而对它们永不伤害。我知道还是莱茵河两岸的浓绿,才使人多多少少忽略了它的纷乱。绿色,还是绿色;没有绿色,也许人类会疯狂的。

    我最后一眼看到的,还是那株枝叶向上的大树。它从茵茵草地上长起来,直冲云霄。我还是原来的印象,觉得它像喷涌直上的浓烈烟柱。

    去看阿尔卑斯山

    ——访德散记之三

    我到了欧洲没有几天,心中就滋生了一个奢望。有一天我向同行的朋友说:“不知能不能安排我们去看看阿尔卑斯山?”朋友笑了。我知道他也想看,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东方人心中矗立的是世界最高峰喜马拉雅山山脉的珠穆朗玛峰。但他们也知道西方的名山,知道阿尔卑斯山的名气有多么大。这座雄伟奇绝的山脉西面起自法国境内,经瑞士、西德、意大利,东到奥地利。很多大河发源于这个山脉,像波河、罗纳河,还有莱茵河。

    到了欧洲,不看看阿尔卑斯山可太亏了。

    当时我们正在北海之滨,在汉堡。那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的北部。而我们一直惦念的山脉却在这个国家的南部。

    德国北部的秀丽风光,异地风情,一切一切陌生的让人应接不暇的事物,使我们一度把那座山的影子抛到了一边。但后来到了汉诺威、特利尔,又到了维尔茨堡,正一点点接近德国的南部著名城市斯图加特和慕尼黑。离阿尔卑斯山越来越近了,于是心底的那种兴奋之情又悄悄地泛了上来。

    M先生是一家报社的记者,访问途中一直为我们开车,同时又是天底下最棒的向导。他跟我们在一起玩得愉快极了,我们高兴的时候,他的蓝眼睛就溢满了光彩。他的英语说得不太好,常用的几个单词从嘴里飞出来,十分响亮。他告诉我们,车子再往南开,就可以遥望到一架大山了。

    “什么山呢?”女小说家L赶忙问了一句。

    M洪亮地喊道:“阿尔卑斯!”

    棒极了,一切都要如愿以偿了。车子在南部山区飞驰着,公路两旁的景色更加秀丽。车内的人不可能感到疲倦,因为窗外吸引人的景致太多了。我们都觉得这儿比北部,特别是比中部还要漂亮。丘岭起伏,林草蓊郁,森林的气息越来越浓烈。在无山的间隔地段,隆起的慢坡高地被密密的绿草覆盖,呈流线型连绵数里,真是绝妙的画境。

    绿色的原野上总能看到几只雪白的肥羊。它们好像专门为了点缀成画而来,洁净得纤尘不染。灰色的大盖木屋孤零零地坐落在草地上,每隔一二里就有一座,像童话里的建筑。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贮干草用的房子。奇怪的是你如果用一幅图画去要求这儿的原野的话,就会发现缺了高地山坡不行,缺了白羊不行,缺了灰房子更不行。

    简朴的村庄就在山岭旁边。村庄里除了教堂之外,一般没有太高大的建筑。几乎没有一座平顶房,房顶都比较陡,房瓦是红的或者灰的。小房子挺精神的。整个村庄像用清水洗刷过,洁净地待在谷地里。从一座座城市中穿过,每到了小村庄的边上就感到亲切。它使人想到东方,想到东方的生活。这儿的宁静和自然,这儿的独特的气质,是在汉堡和不来梅那种城市寻找不到的。

    我曾想象过小房子里的生活,想象这儿的农民怎样过日子。他们的土地上水草茂盛、庄稼油旺,羊和牛都肥得可以,小房子有的一层,有的两层,方方的隔开很多间。如果用我们习惯了的经验和标准来判断,他们显然舒服得很。

    当傍晚车子穿过村庄的街道时,偶尔会听到悠扬的钢琴声。这时暮色一片,尖屋顶、木栅栏都沉浸在红润里。屋子旁边的花圃中朦胧灿烂,巴掌大的叶片在微风中摇动不止。

    时间刚好是盛夏,如果在东方,在黄河的下游地带或泰山山麓,正是暑气蒸人的季节。但这儿却像初秋那么凉爽,人们出门还需要一件外套。在我们的华东平原上,此刻勤劳的农民们刚刚擦一把汗水,在田埂树荫下喘息吗?太阳落山时,他们会把衣衫搭上肩头,迎着村落上腾起的炊烟和浓烈的米饭的香味走回家去。母鸡扇动翅膀,白鹅伸直了长颈。广播喇叭正报天气预报,小孩儿把尿溅到了姥姥身上。家庭的声音驱走了一片暑气,院子里的大槐树逗趣般地掉下一个绿壳虫。灶间里的风箱还在呼哒哒地响,女人一边往灶里抓草一边看着男人。她去捅火,白色的灰屑扑了她一脸。火焰映出的是额头上一道道皱纹。男人喊了她一声。

    我们的车在著名的斯图加特市停留了一天,就径直开往慕尼黑了。

    秋一样的凉爽,鲜啤酒一样的清香,这一切都没法不使人神情振奋。M先生两手握着方向盘,常常要告诉一点什么。路旁的山坡上种满了啤酒花,一行一行规整极了。这儿的啤酒花产量是世界上最高的。如果晚来几个月,那正好会赶上这儿的啤酒节了。那可是个盛大的欢快的节日,是世界上真正独一无二的场景。啤酒节又可以叫成“草地节”,你于是可以想象得出啤酒与大自然的关系了。

    我们终于来到了阿尔卑斯山下的这座名城了。

    从哪里看起呢?这座洁净得如同一只天鹅的城市,这座像冰晶一样闪亮的城市。伟大的艺术家施特劳斯就诞生在这里,是市民们引以为荣的,也该是这座城市的殊荣。我们看到了市政厅附近的巨大喷泉,看到了在广场一侧如痴如迷地吹奏着的土耳其人……可是阿尔卑斯山呢?

    我们到“大都市旅馆”里住下后,太阳还没有落山,有人提议趁这段时间去看看它。他找到M先生,说:“这会儿去看看它吧。”我们都知道“它”指什么。M先生说:“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不过他说着却将我们引上了车。

    车子愉快地驶出市区。

    车子爬上了被绿树掩映的坡路。路旁山坡上的树好密,几乎每株松树都笔直高大,那颜色使注视它们的一双双眼睛也变得明亮了。由于根须扎在一座水分充裕、土层肥沃的山脉上,真正是苍翠欲滴。我们已经踏上了阿尔卑斯山的领地,但离它的那些终年积雪的峰峦还有很远。

    M先生将车子停在一个湖边。我们首先被这个湖泊给吸引了,一下车就伏到了湖边的铁栏上。湖水碧绿清亮,白雾在远处飘移。木船慢慢地游动,三三两两,显得湖面很旷远。湖的另一边消失在大山脚下,也许它顺着山麓转到了另一边去。

    大家全都无声无息地看着。这个湖泊是不应该被惊扰的。湖面上徐徐吹来的风撩起了诗人的头发,拂动了女士们的风衣,洗着我发烫的脸颊。

    M先生告诉大家,阿尔卑斯地区有空气纯化监视设备,这儿的空气必须纯正清新。还有,湖中绝不准许以油为燃料的船只经过——你们看到那几个全是木船了吧?

    当我们正议论着湖水的时候,不知谁在身后喊了一声:“看!”大家一块儿转过身去,一齐抬头仰视——不远处,那雾气迷茫的地方有银白色在闪耀,原来那就是德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山高峰。它的雪衣在傍晚的光色下闪烁,又被雾幔不时地隐去。峰巅万仞,云气苍茫,藏下了说不尽的神秘和冷峻的威严。

    M先生笑着。他终于把我们带到了这里。

    我们就这样望着这座高山。我的心绪这一刻非常复杂。我相信一个东方人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看一眼这座名山,都会有很多的感触。那种意味是说不清的。究竟为什么要来看山?看山得到了什么?这一次行动的意义又在哪里?

    阿尔卑斯山沉默着,所有望着它的人也都沉默着。怎么回答呢?我不知道。我只能说它在这一刻所给予的某种震撼,是我久久不能忘记的。

    天色暗了。我们没有时间离山再近一些了。就带着巨大的满足和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归途。

    夜色中穿越密林中的山路,这在来德国后还是第一次。我们将车窗打开来,让山间清凉的空气透入车厢。四周一片沉寂,似乎能听到树叶飘飘落地的声音。身后的大山和湖泊隐在了夜色丛林之中,但我此刻仿佛仍然听到了水珠飞溅,就像敲击玉盘;雪峰的倒影印在湖镜上,星海一片,突然有一只鸟在遥远的地方啼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急促。它叫了一会儿,声音才渐渐地舒缓下来。我想这是阿尔卑斯山之巅的一只孤独的鸟儿。

    这就算看过了阿尔卑斯山?

    我心头掠过一丝微笑,在微弱的光线下去看同车的几个朋友。他们奇怪地全都闭着眼睛,模样有些好笑。我碰一碰诗人。他睁开了那双布满红丝的大眼,咕哝了一句德语。两天以后我才明白他说了一句什么话,那句话可不怎么让人愉快。

    在慕尼黑市匆匆忙忙又兴趣盎然地游览,不知不觉过去了两天。这个啤酒王国让我们喝足了它的啤酒,大家得用双手才举得起硕大的杯子。我们觉得整个联邦德国的城市夜间都亮如白昼,慕尼黑似乎更亮一些。欧洲电力充足,看看它们的灯就知道。再加上金属结构和玻璃结构的建筑较多,可以与灯交相辉映。这儿的灯店给人留下强烈印象,里面的花色品种太多了。可以与这儿的灯店相比的,记得只在波恩和汉堡看到过。我买了一个红色的台灯。

    第三天下午是休息、郊游的时间,不是正好用来去看阿尔卑斯山吗?这回我们有时间一直将车开到山根下。想是这样想了,但不好意思跟M先生说,因为他几天来开车太疲累了。可是令人感激的是M先生自己提出了进山的建议。大家一时无语,只让兴奋在眸子里跳荡。

    赶快上车,这是我们离开慕尼黑市前最后的一个下午了。

    女小说家L穿上了一条鲜红发亮的裙子,坐在我们中间。也可能是多了一条红裙子的缘故,我们觉得一个什么节日来临了。也许有人会感到费解:繁华的城市有多少东西等待我们去瞥上一眼,可我们却一再匆匆地上山……这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就因为它是阿尔卑斯山吧。

    M先生告诉,通主峰的有一条缆车。那么说我们可以亲自用手去捧捧积雪了——我从来没有在盛夏摸过白雪。当车驶近了高大的山峰时,我们大家对其他东西都视而不见了,因为都一股心思去看这让人惊心动魄的大山了。

    这次可以看得更清晰了。山色青苍,森森逼人。巨大有力的石块呈千姿百态凸立,使你强烈地感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一次熔岩的愤怒。一道峰刃将另一道挡在阴影里,阴影重叠,白雪皑皑。云流在山口上涌泄,似有撕裂绵帛的声音隐隐传来……

    可惜开缆车的时间已过。但我们无悔地站在山根儿。这儿冷风嗖嗖,真是个严肃的地方。

    我们的车仍在夜色里往回开。大家坐在车中,仍像上一次一样闭着眼睛。半路上,我又推了一下诗人,他又咕哝了上次说过的那句德语。这回我听明白了,他在说:“别了!”

    默默挺立

    ——访德散记之四

    从法兰克福乘车到波恩,心情异样地激动。车子在高速公路上飞速行驶,两旁不断出现森林、起伏的草地和麦田。偶尔有一块油菜花嵌在田野上,明亮耀眼。这里看不到一处裸露着的泥土,一切都在尽情地生长。林子里,早熟的各种果子已经泛红,鸟儿在树杈深处呼叫应答。一阵雨水冲刷着马路和林木,使这个世界纤尘不沾。我们的车子飞驰着,不断把人带入崭新的境界。

    从飞机上俯视这片土地,给人印象最深的是绿色占去了绝大部分面积,而一座座城市和村庄只是夹在大片绿色的缝隙里。绿色在这里成为最主要的色调。我从哈尔滨飞往北京,看到的情况恰恰相反。这条飞行路线是较好的绿化地带,但给人的感觉是绿色只算点缀。欧洲这片土地得天独厚,气候湿润,雨水充足,任何种子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鼓胀起来,伸展叶芽,疯狂地生长蔓延。于是山不见石,田不见土,连高大雄奇的建筑也给遮掩起来了。

    这个国家面积不大,山水有限。但由于一切都被茂盛的植物遮盖了,绿荫婆娑,就让人觉得奥妙无穷,意味深长,也分外含蓄。我们的司机H是一位顶呱呱的司机,可他的本来职业是一名记者。H先生沉默寡言,他见我们一路上十分高兴,也就一直微笑着。

    一路上大家的眼睛一直注意看两旁的树木,贪婪地饱餐田野的秀丽风光。很多树似曾相识,但又叫不上名字。有一种红叶树红得人心里一动一动,谁见了都要脱口喊一句:“哎呀,快看!”黄色的、浅绿的、紫红的,任何色彩镶在深绿色的丛林中,都会让人眼前一亮。H先生满意地微笑着。

    我突然看到了一片棕红色的高大树木,像是一种奇异的松树。它们默默挺立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别有一种风韵。我伸手指向窗外,说:“你们看!这种颜色的树……这么大一片!”大家一齐转脸去看。与此同时,H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看见H先生的脸色略有阴沉。翻译同志告诉大家:H先生说那是死去的一片松树——它们是被酸雨慢慢淋死的。目前,这个国家的大片土地都面临着酸雨的威胁。你们还可以看到很多这样的树,很多。

    我以前看过关于酸雨的报道,印象不深。它没有在头脑中化为形象的东西。而今天,我再也不会忘掉酸雨了。我知道了它有多么可怕。如果酸雨继续出现的话,那么整个大山不是要慢慢光秃吗?酸雨是死亡之水。

    车子向前,我们接着又不断地发现一处处死去的松树。它们死去了,但并未倒下,只是树杈僵硬,默默地站立着。这种无言的站立,这种沉默……有一种可怕的东西传递出来。

    如果想象一下它们当初仰脸向天迎接雨水的情景,会是很动人的。可酸雨首先使它们失明,然后是残酷的剥蚀。最后的时刻来到了,它们终于没有来得及与人们告别。实际上也无需告别。因为酸雨的创造者不是天空,不是上帝,而是人类自己。

    我们到了波恩,又到汉堡,到大大小小的城市,到阿尔卑斯山下……到处都是一片浓绿。可见这个国家在环境保护方面用心良苦,这里到处有劳动的血汗,有长远的眼光,有一切尽心尽力的痕迹。非常重要的是,从这一切可以看出这个民族的宽容,对大自然其他生命的尊重。鲜花是生活中绝不可少、最为珍贵的。对一个人的敬重,莫过于向他(她)献一束鲜花。那么看吧,花店处处,芬芳四溢,橱窗、街心、山坡、阳台,到处都是用心培植和任其生发的鲜花。一株嫩芽、一棵小草,只要是绿的、有生机的,就会得到保护。一个人走在蓬蓬勃勃的树林和花草之间,会感到安宁和坦然。失去这一切,我想心灵深处一定更容易荒芜。在这儿,在欧洲的这片土地上,就是这样的郁郁葱葱,一片苍翠。

    可也就是在这片土地上,我看到了一片片死去的高大树木。它们默默挺立。

    它们告诉你绿荫遮蔽之下,还有另一个欧洲。

    这儿物质丰富,工业发达,科技先进,很多人生活得又惬意又条理。可是人与自然的关系是世界上无数法则、无数关系之中最重要的一个,如果这方面出现了严重问题,其他所有方面的条理都显得微不足道了。如果人类文明与地球灾难一块儿发展和扩大,这种文明最终就会将世界引向死亡。也就是说,人们到了再一次调拨生活的罗盘的关键时刻了。你在这调拨中会进一步审视人类迄今为止的一切行为,重新权衡与大千世界密切相关的所有事物。你会认识到,对大自然的绿色生命仅仅是一般的爱还远远不够,仅仅是一般的保护也无济于事。

    酸雨在世界的好多角落都降落过。但它只有降落在一片浓绿的土地上,降落在最懂得保护自然的现代人身上,才显出了真正的残酷无情。

    我忘不了进入鲁尔区的情景。鲁尔区是联邦德国的工业发达地带,是发生经济奇迹的地方。可是当汽车驶入这里的高速公路,两边的森林从车窗旁飞速闪过时,你会感到一阵阵痛楚。一片又一片焦干的棕红色树木沉默在那儿,挺立着,无声无息。它们高大的身躯笔直伟岸,主干上伸向两侧的枝杈差不多都很对称。绿叶脱光了,成了一具多么完美的死亡标本。注视着鲁尔区的这些标本,任何人都会有一种悲壮的感觉。

    核电站的巨型建筑矗立着;一些不知名的工业建筑群像山峦一样隆起。无数大烟囱插向云天;红红绿绿的各种线缆集成一大束,分别向四方蜿蜒。蒸汽喷向天空,很快漫成白云一样。雨水哗哗地浇下,鲁尔区的一切又在淋雨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酸雨。雨中,大地一片寂静,连高速公路上的喧嚣也退远了。只有蜻蜓在雨丝中平稳地向前滑翔。

    鲁尔区好大,森林的覆盖面也好大。我几次以为已经驶出了鲁尔区,但H先生总是摇头。快穿越鲁尔区吧。

    H先生的眼睛注视着前方,从不看路边的景色。我一路上仔细端详着他,觉得他像一个老熟人。其实这是我认识的第一位欧洲朋友。他有一张看一眼就让人信任的面孔,这张面孔透露着坚毅和果决。我在想象着他、他的民族,想象着一个世纪以来东西方的一些重大变故和演化交流。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总体性格,互相无法替代。人与人的隔膜和理解同样都是无限的。我眼中的H先生是质朴的,是把激情深深潜入内心的欧洲人。我相信他不用看也知道鲁尔区有一片又一片棕红色的大树矗立在绿野之中,他会怎么想呢?他正在思索什么呢?他的民族面对这一切,被轻轻拨动的是哪一根神经?起飞了的鲁尔区不会一直这样沉默吧!它也许首先肩负起人的一种庄严,表现出经济巨人的聪慧和气魄,力挽危澜,化险为夷。

    但愿如此吧。

    在遥远的地方,酸雨曾使一片片稼禾成为焦叶,山石上的植被洗光了,鸟雀飞向远方。我们面临着共同的焦虑,两片美丽的国土都洒上了死亡之水。但这些给人的启示又不会是相同的。每一片土地上抵挡灾难的方式都是不同的,有的有效,有的无效。不管怎么说,大自然已经在逼迫人类做出重要的反应。如果人们站在凄凉的田野上面容痴呆,麻木不仁,那么又将有苦涩的雨滴轻轻地洒上他们的额头。

    鲁尔区即将穿越。大地明朗清爽,雨后的风从车窗吹进来。开阔的麦田波浪滚滚,金黄色的油菜花又在熠熠发光。森林闪在背后,大海就在前方,一块一块翡翠似的色块抛闪过去。一层层的林木在山岗上扩展开来,真正是无边无际。可这时,又一片焦死的棕红色大树出现了。

    它们身躯高大,笔直笔直,默默挺立在山坡上。

    东北行

    8月初,燥热的城市降雨了。雨水急一阵缓一阵,天气凉爽一些了。夏日干燥,城里的人喜欢雨,很多人冒雨走在大街上。

    8月12日,我们离开令人喜悦的夏雨,出发去东北了。

    北国风光吸引着我们,东北朋友召唤着我们。

    第一站沈阳。沈阳为辽宁省会,是东北最大的工业城市,这里不仅以机电和重型机械制造业闻名全国,而且聚集着一批优秀的艺术家。我们抵达车站时,一些朋友早已在那儿等候了。

    这里有著名的沈阳故宫、北陵、东陵、辽阳壁画墓群;有钢都鞍山、千山风景区……都是人们久已向往的地方。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得忍痛割爱,仅游览了故宫和北陵。

    从沈阳出发之前,刚从外地归来的一些作家又闻讯赶到招待所看望我们。当晚,由朋友陪同观看了沈阳杂技团的精彩表演,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晚会上,最使人感动的是一个表演蹬车踢碗的青年杂技演员。他非常年轻,一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灿灿华灯之间,睽睽众目之下,他一连失败了多次……台下多少人为他惋惜和忧虑啊。但他并未终止这个节目,一次又一次从头做起。汗水像雨水一样从他身上流下来,谁都相信他再也没有力量了。可他还是咬着牙关做下去。但接上又是一次次的失败……突然,他飞起一脚,踢中了!成功了!整个剧场里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走出剧场时,我们当中有人说:“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动人的了。你看,人只要这样,干什么都能行。”“如果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失败者》。”“他大概很难忘记自己的这场表演。我们也很难忘。他一次次失败时,顶着多大的压力啊……”

    出访团到了吉林省会长春。

    长春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儿的街道笔直、宽广,满城碧绿。一个个花园漂亮极了,坐落在街心,像镶嵌的翡翠。人们都自然而然地在心里与自己的城市做着比较。人人都爱家乡故土,谁也没有贬低故土的意思。可大家还是看到了长春令人惊羡的地方,比如这里洁净的空气,葱绿的林木,街道上稀稀疏疏的行人……这儿的人走在大街上,脸上溢着笑容,步履轻松,看不到闹市人的匆促和浮躁。

    吉林省和长春市的作家艺术家们热情接待了我们。他们一直陪同我们参观访问,给予了令人难忘的支持和帮助。

    第一汽车制造厂就在长春。在这里我们有机会一饱眼福,看到了国内最大的汽车制造厂。厂区里马达隆隆,机器轰鸣,一副大工业的气派。大家有些兴奋。

    参观汽车厂的当天下午,又看了日本帝国当年在长春修建的“皇宫”。这是溥仪做“皇帝”的地方。他的《我的前半生》里,对此曾有很多描述。这里有皇帝往日用的游泳池、御花园,还有仿造的一座“长白山”。

    长白山,一座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大山,一座在人们心头闪射光彩的大山。山上有密林,有老虎;山顶上就是天池,那是神仙遗落在人间的一面镜子……大家看到仿造的长白山,马上向往起真正的长白山——这次赴东北,多想亲眼目睹长白风姿啊。

    我们又急于离开美丽的长春了。

    离别长春前夜,吉林省的艺术家为我们举行了送别酒会。

    接上是奔赴长白山区的通化市,宿在了长白山下的露水河林业局。第二日,在林业局的同志陪同下,我们驱车进入长白林区,算是正式开始了攀登长白之路。

    大家都是第一次进入长白山林区。车子在林间穿行,浓绿的颜色染透了车窗,秀丽的景色不断从窗前闪过,常常让大家惊喜地呼喊起来。这就是原始森林吗?白桦!美人松!一截截倒木,一片片青苔;阳光照射不透的层层枝桠,枝桠在空中交织;湿气在飘逸,乳色雾幔吃力地拉开……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一个自然生长、自然消亡的世界。这里,古老的大树不知何年何月倒下,身上挂满了苍青的苔衣;弱小的树木因为有大树的挤压,正费力地、倔强地从孔隙挣长出来。

    “林里有老虎吗?”

    “据说只有六只。”

    “有鹿、熊……吗?”

    “大约很多……”

    然而最终还是没有看到它们。动物机敏的眼睛人们看不见,但你可以想象得出:听见马达声,它们会双目圆睁,惊惶、迷惑,身子一纵跃向深处……

    穿过这片莽林,终于来到了长白山下。

    主人和客人一起攀登,一路谈笑风生。

    天池像一面镜子。正像有人说的:它是神仙遗落在这里的,神仙遗落了,人间得到了。世世代代,多少人风尘仆仆赶来,只为了让它映照一下自己的容颜。如今,我们走了几千里,这会儿也站在了这面“仙镜”面前了……不知为什么,大家聚集在这里,一时间都不说话了。很多要说的话,一时说不清,索性也就不说了——只是一阵长长的凝视。长白山峰,巨石凸立,岩壁生辉,崇高严峻;天池一面,银色耀目,无波无澜的一片活水隐去了无尽秘密……

    天池现在属于中朝两国共有。在天池对面,朝鲜人也在山峰上眺望——有人带着望远镜,于是看到了对面朝鲜少女飘飘的红裙……

    神奇的天池有着各种传说。人们说天池上从未跑过船,也不知它有多么深,也许通向了地心深处。有人说在天池水面上看到过“水怪”;有人说根本不是“水怪”,是“熊”;有人说每年里都有一群仙女在这里洗浴,她们绝非凡人——谁敢于在这儿洗澡游泳呢?种种传说扑朔迷离,交织出一首天池朦胧诗。

    大家就在天池旁野餐。拍照,捡怪石,流连忘返,直到天黑下来才回到露水河林业局。

    我们在林业局住了四天。

    林区生活深深吸引了我们。大家故意不要向导,穿过密密的林子,踏过大片的野草。我们自己寻找老猎人,听他们惊心动魄的狩猎故事。我们在这里看到了典型的关东老人,和他一起坐在了东北大炕上。那一堆堆木材,一座座木屋,在别处是很难见到的。这里的“木屋”是名符其实的:木墙、木瓦,就连烟囱也用木头来做……记得一次到山上去玩,要通过一条浅浅的小河,一块块踏脚石也是木头做的……

    告别了长白山林区,下一程就是吉林市了。长白之水洗去了大家长途旅行的疲惫,原始森林密密层层的枝叶给心头留下一片绿荫……列车上,每个人都在回忆:美丽的长春,壮观的长白,一个个好客的主人。

    吉林是一座秀丽的江城。这儿有著名的松花江、松花江大桥。松花江是发源于天池的,我们是从大江的发源地来到这儿的。大家又一次掉在了友谊的海洋里。

    我们在吉林市停留了三天。这期间,我们参观了有名的“丰满水力发电站”。

    东北之行最后一站是哈尔滨。

    有一首歌叫“太阳岛上”。人们很早就想亲眼看一看哈尔滨的夏天、看看那个岛。而我们来到哈尔滨时正是夏末。

    哈尔滨是东北的一颗明珠。这座城市历史悠久,是关内很多人向往思念的地方。这儿的楼房大多涂上了乳白或浅黄色,打扮得像一个漂亮的北国姑娘。松花江流到这里,江身变宽了。江流冲刷出很多土渚和沙岛,上面生满了河柳,最大的一个就叫“太阳岛”,如今已是一座花园,一处疗养胜地。关于它的那首歌很多人都在唱。一踏上哈尔滨的疆界,大家的脑海里自然会响起那个旋律。

    我们住在了花园村宾馆。

    第二天,文学界的朋友们扔下了繁忙的日常工作,陪我们游览市容、去太阳岛。大家摇动橹桨,划行在松花江上,心上一阵陶醉。多么美的太阳岛和松花江,但深深打动我们的,却是朋友们的一片真挚情感。

    我们在哈尔滨住了五天,这是出访以来在一个地方、一座城市住得最长的一次。

    我们即将结束对最后一站——哈尔滨的参观访问,就要离开东北,回到自己的城市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近一个月了。

    9月3日,晴空万里。机场远离城区,热情的东北朋友又远道赶来为大家送行。

    大家登上舷梯,向朋友们挥手告别。再见了,松花江,太阳岛;再见了,大东北。

    三叉戟飞机在跑道上滑行。一阵轰鸣,冲刺,飞机稳稳地离开地面,向蓝天飞升。

    飞机将飞过松花江、辽河、万里长城、密云水库、燕山……大家在机舱里沉默不语,大概仍沉浸在送别的气氛之中。

    飞机仍在上升。机翼渐渐与白云平行。往下望,田畴,楼房,河流,如此清晰娇秀。

    白云飘到下面去了,渐渐化为簇簇白棉……上空灿灿阳光,蓝天再无一丝云汽,真正是一碧如洗啊!

    台港小记

    不陌生

    作为一个50年代出生的人来说,总会对台湾这样的地方有一些特别的想象,比如相逢后起码会有较大的陌生感,或者看到许多想象中的奇形怪状。因为我们不久以前对这个地方还是一无所知。它是另一片土地,阳光可能不太充足。但绿色很盛,是绿色遮住了阳光吧。想象中的宝岛是阴性的。

    亲临其境,却觉得这里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只是来到了大陆南部,那样的气息,那样的韵致。一切都一样,南国之音不绝于耳。

    由于面积小,人们又要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做一些大事情,所以就尽量地利用起来,所以也就分外的拥挤。城市很多,很密,许多地方真正是“城乡一体化”的。所以说地方虽小,但要尽情地领略,详细地了解,还需要好好地费一番工夫。因为以单位面积而论,这里的巷子要多得多也曲折得多。

    首先是建筑。中国文化衍生和决定了一切,学外国,用力地学,还是改变不了血液里的东西。这里的建筑与大陆差不多,尤其是气质相同。与建筑同理的东西还有许多,都可以想象出来。文化是母体,母体繁衍了其他种种,它们可以改变名称,甚至在一定的时期内改变法度,但最终还是要表露出母体的色泽,散发出母体的气味。

    绿色,山峦上的亚热带植物,那么茂盛的大竹林。这儿对大陆上的北方人刺激会格外大一些。北方人,若不包括东北林区居民,那就大抵是在光土上过日子,一见了大绿,莫名的感激会呼呼涌出。比如说我第一次去海南岛时就是这个样子。看了海南,还有安徽南部的秀山绿水,再看台湾,心情也就会平静一些了。

    说平静也不平静。因为这里毕竟是几十年在另一种“主义”中生活的地方。我们要看看他们弄出了什么,他们有什么法物和宝贝。

    看来看去,小处相异,而大处相同。

    太忙碌

    我们的一些人口密集的大城市,给人的感觉就是太忙碌。人活得真不易,这样忙到老死,一切全都丧失。我们的文化里难道就包含了如此的忙碌?因为不仅是中国城市,也还有儒家文化圈里的日本韩国新加坡等等。这些城市里的人整天像工蜂那样奔波,起码是给人这样的感觉。当然,无论在哪里,有闲阶级是不必这样或不一定这样的;我们这里说的是总的感受和印象。

    台湾的忙碌图像大概只有日本和香港一类地方才可以比拟。无论是多么秀美之地,这么多人拥挤,乐趣何在。那乐趣他们知道,拥挤的人自己知道。不过拥挤要出汗,要急躁,这都不好。人流车辆,风尘四起,绿色和湿气都压不住。

    多少车啊,汽车摩托,交织着,诉说着发达的痛苦。如果更发达了,他们就会想出办法;现在还不行,现在则主要是忍住。看到在大街上,红灯一亮,所有摩托一齐停在一条线上,那儿立刻成了一片机械和钢铁的灌木林。头盔一片,城市的魔怪。

    不言而喻,一座城市正在日夜不停地旋转和燃烧。这种大喧嚣大热闹谁能忍受,富人不能忍受,于是大多数时间逃到边缘一点的静谧之地去了。剩下来的是奋斗者,是充填一座城市的平民。富人只偶尔钻到城市的中心来一下,来称颂这儿的繁荣。这儿的繁荣是他们的。

    喧闹是耗人的,一直到把人耗死。耗的过程中有富人的利益。

    台湾是很有钱的,按照全世界竞争力排名,台湾是很靠前的。外汇储备也排在世界前边。不要忘了这儿只是一个地区,一个小小的岛子。可是巨大的财力并没有让这里变得更加美丽和井井有条。看来美丽来自心路,条理首先也是心路上的条理。这让我想起欧洲,那里的一些国家好像远没有台湾有钱,但是那里规整可人,处处都像个大花园。亚洲的许多城市值得让人好好反思,反思我们的文化。

    难道我们的文化只有两个功能:或者使之贫穷到空空如也,或者让其混乱得面目可憎?

    还有肮脏。

    为什么这么脏?大陆上常常有些物质主义者把一切都归结到“贫穷”二字上,所以他们一直认为,脏乱差,甚至是人的道德水准低下,一概都是因为没有钱的过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论到了极致,也不过如此。其实我们面对的这个世界哪有这么简单。

    钱在任何地方都不尽是汗水的结晶,所以说钱在许多时候是不干净的。所以我们把洁美的希望放在不干净的钱上,当然是大错而特错了。

    求古气

    台湾人中的一大部分,我想也主要是中产阶级以上者吧,极愿在衣着或其他方面求一点点古气,比如古声古气地说话,比如说穿一套中式绸棉衣裤之类。

    他们没有忘了传统,起码看上去是如此。但多少也偏重了些形式主义。国学在他们那里普遍要好一点,这倒是真的;可是内在的深层的浸染,我也没有把握。

    我们知道,台湾在几十年里与西方的关系并没有割断,他们的智识阶级比较大陆,英文起码要流畅得多。他们的西装也穿得要早,许多年前就在这些方面讲究了起来。但是这并不妨碍他们追求古气,像古香古色的家具装点的居所,特别是中式高档饭店宾馆又很多。中西结合之间,中的比重正在加大。

    中产阶级把西化视为帅气和不让世界潮流,而把古气看成富裕的表现和资本。闲适是有钱人的事情,而最能凸显闲适和玩味情调的,当然还是国人这一套。一提起富裕的国人,人们立刻会想起柔软的绸装和水烟袋,想起手串子健身球之类。这些东西也许真的并不坏,但不知为什么总是给人一种腐臭的感觉。

    时代不同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刻意地追求一种古气,会流露出其他东西也说不定。这是一个松弛的时代吗?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是一个松弛的小岛吗?我们知道也不是。可这是一个富裕的小岛,这儿的中产阶级多一点。而这儿的智识阶级中,中产阶级的比数起码要比大陆大得多。这样一想,心中也就了然。

    我们有时候希望看到更朴素更自然的展露和流露。因为人的心情是无法从衣着举止上遮掩的。一个振作和奋斗中的民族,一片生机勃勃的充满了生长力的土地,一般都给人风尘仆仆的干练的感觉。

    某种形式主义的漂浮感从学术场合也会看得出。一方面我们时时遇到学贯中西恳恳求真的读书种子,另一方面又常常遭逢一些不求甚解自以为是的假斯文。仿佛热衷于此道者多,具有深入领悟力的少而又少。像大陆一样,这儿在学术场合凑热闹的人总是多数。这些人吃惯了这一口,而且往往乐此不疲。这部分人讲起话来引经据典,古香古色,颇像那么一回事,实际上既没有学术也没有艺术。他们只是惯于起哄,在最通俗的层面上打转转。

    在这种学术和艺术的引导下,台湾也就出了那么多我们所熟悉的电视剧,言情和剑侠小说,出了那么一大群所谓的青年艺术追求者。他们当中缺少钙质,缺少力量和立场。风花雪月太多,而风花雪月更多的时候是对人生的欺和骗。当然,观众和读者也需要这些;只是这里要指出的是,需要,包括热烈的拥赞,都不能掩盖事物的本质。

    还珠后

    香港在感觉上离我们近得多了。起码是去去容易。去台湾,直到现在香港还是重要的一站。我们都认为比较理解香港,曾经更近距离地看望过她,说她是东方明珠。她与台湾差不多,也具有强大的世界性竞争力,在世界经济格局中有何等了得的地位。

    不仅是从图片上,就是亲临其境,我们更多地注意的,也还是她亮丽非凡的一面,挺拔秀丽的一面。我们忘不了她的幽蓝之水,神话般挺起在绿水蓝山之侧的金属玻璃结构的高楼。西人管了她许久,他们的蓝眼睛把她的许多地方也染得够蓝。这就是另一种文化施补的好处。西人要在这里住上许久,所以他们也需要她的洁净和媚人。他们需要在视野里愉悦自己,以便让自己有个好心情。

    另外那儿是寸土寸金,除了填海造地,就是极需要向上开拓空间,这是高楼林立的主要原因。填海更难,想想一寸寸填出来的土地,那要多么珍惜,所以在填海处建出的东西也就分外美丽可观。

    如果说她是一颗明珠,那么现在确是还给了我们。还珠之后,我们在感觉上离她更近了,可以更好地观赏她、理解她。一珠在握,灼灼有光。我们把这珠子放在手心里摩擦,贴在脸颊上亲近。于是我们终于发现了她的残缺,她的可怕的污垢。

    原来她把最不堪的一面放在了身后,放在了角落。我们不得不去稍稍留意一下她那又窄又脏的巷子,那冒着浊气滴着浊水的无名屋檐。几乎紧挨一起的耸起的塔楼,上面有无数的分割出的小小格子,要知道这每个格子里都要接受和庇护一户香港居民。我们平时在街上所感受的汹涌人流,喧嚣之潮,都要按时收进那一个个小小的格子。这儿真是破败脏腻,干燥拥挤,几乎没有什么绿色,都是清一色的水泥高垒。这里最经常看到的是随手抛下的垃圾,是那些匆匆行走的市民,是在路口上憋着一口粗气的汽车。

    我们不难想象闷在这样的小格子里的感受。这很快让人想起了常说的两个字:生存。他们在生存着,生存在这个世界性的都市里。这儿连气流都是滚烫的,所有的气流都是匆匆市民的肺腑把它焐热了的。吸着这样的气流,我们还会想起另两个字:挣扎。

    没有众多的人在挣扎,没有他们为了基本的希望,为了温饱,为了一口舒畅的呼吸而去挣扎,也就没有了这个明珠的光泽之源。那时她将暗淡下去,她将熄灭。

    这也多少使人明白了为什么世界需要贫穷和饥饿。保留了贫穷和饥饿,并让它们像影子一样紧紧跟在许多人的身后,让他们不顾一切地拼命摆脱。只有这样,财富和华丽,高楼,神秘不解的富豪,超出想象的享受,这一切才能如意地创造出来。

    贫与富的差距有多大,创造的张力也就有多大。这儿没有我们所熟悉的公平和人道,这儿只有竞争与发展,有速度,有无所不在的引诱。一个最繁荣的现代城市在许多时候不会是一座伟大的城市,因为要繁荣就要注意留下许多穷人。穷人从来都是最强大最有效,也是最泼辣的劳动力。没有穷人,也就没有所谓的文明,没有宴会上郁金香酒杯里的香槟。

    在这个明珠里活动着的一些人,他们西装革履,文质彬彬,尽情地享用和消受。而在另一些角落,在小屋小巷中,许多人要一大早排队来买几根油条和一碗豆汁;偶尔让脸色焦黄的卖主用剪子剪碎一个松花蛋在碟里,就是一次真正的享受了。香港人要晚起,可是起早买油条的人还是那么多,他们才不管什么红灯绿灯,趿拉着鞋子,有的还边走边揉眼睛,呼呼蹿过路口。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拥挤的地方。同样的道理,只有在这样的地方富人才会格外高兴,因为他们觉得人多好办事。而他们自己呢,住在僻静的水林之畔,只是偶尔才出来看一下繁荣。他们要看看别人怎样日夜冶炼“明珠”。

    济南的泉水、钟楼和山

    一

    在济南住了二十多年,心中藏下的是最初几年的美好。济南素有三宝,即人人知道的杨柳、泉水和湖。我记得第一次去大明湖,沿岸走下来,踏着自然质朴的砖道,头上是飘拂的杨柳,再加上阳春三月,心里总是蹿跳着一个响亮的字眼:济南。

    的确,当年走进青石铺就的街道,石隙里就有水。不知有多少泉,大大小小,或在一处喷涌,或在默默渗流。它们想必是一个泉的大家族,在地下交织串联,然后分头出世寻找阳光。还有杨柳,印象里总是迎向太阳,总是在微笑。

    说到济南,除了泉水和杨柳,然后就是具有异国风味的车站广场钟楼了。苍黑的建筑肃穆沉静,蒙着一层岁月的烟尘。这是济南的象征。我每逢出差归来,远远的一眼看到钟楼,心里就涌起一股热流,马上泛起的就是对自己城市的亲昵情感。

    济南的龙洞山在东郊,是我所看到的北方最绿的山。我第一次看到它时,简直没有发现一寸裸土。到处都是生旺多汁的植物,是滕蔓纠缠。野果多得摘也摘不完,小兽四处乱窜,头顶上盘旋着鹰。这里的古迹残址不止一处,虽然让人痛惜,但也令人生出一种追怀的伤感。遗址上总有高大异常的白果树,有精工细凿的石柱。

    龙洞山,神秘幽深的山。它同样可以作为济南的指代。

    总之济南的泉和柳、钟楼广场、龙洞山三宗,是一座城市永久的标志,更是她不朽的纪念。我甚至想,当它们有一天消失或破损之时,也就是这座城市衰败的开端。

    我爱济南,爱她的得天独厚、她的不同凡响的拥有。

    二

    现在的济南是干燥的城市,给人的印象是尘土飞扬。湖还有,泉水不多了。杨柳和其他各种树都活得勉为其难。模仿外国人盖了几座高楼,像中国的许多城市一样。我多么热爱自己的城市,可是泉水和杨柳在退却隐没,湖给整得惨不忍睹:沿岸安了摩天轮、各种塑料物件、玩器。我总是远远地躲开这个湖,因为我害怕触景神伤。

    记忆中的泉水蹿起足有半尺至一尺高,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和泉水一起消逝的还有著名的济南火车站。那个美丽的钟楼,那片广场,曾经是济南的骄傲。可是它们令人难以置信地被拆除了,取代它的新火车站是半截凹在地下的庸俗建筑,灰头土脸,毫无可以让人记忆的风采。

    不爱树,也不会有水。没有树和水,也不会有可爱的城市。几乎每一条街道马路都难免开肠破肚的命运,几乎每一个居民区都忍受着噪音的折磨。我相信这里没人能忘记夏天的酷热、冬天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深棕色云气。

    再说龙洞山。如今的绿色少得让人难以理解。动物也消失了。它们原来存则并存,失则共失。一座在干燥中等待什么的山,像济南四周所有的山一样。多了几座小楼,游玩之所。那一个个神秘的苍绿峰头哪去了?雄鹰哪去了?

    除了缺水少树,我所爱的城市很快还将被汽车拥住。可是尽管这样,有许多人还在不停地为济南的种种进步而欢歌。

    当它到了林木蓊郁的那一天,我会从中找到自己遗失的城市。

    狮子山下鸣尺八

    在香港,爱文学的人有一个好去处,就是浸会大学的文学院。这儿来来往往的尽是世界各地的文学人士,校墙上走廊上包括饭厅电梯处,都常见一些文学演讲会研讨会的海报,可见文事很盛。这里的人如果逢会就赴,也会很累的。

    我有一天见到了一张海报,上面有“狮子山诗歌朗诵会2010”的字样。我走开时还在琢磨“狮子山”,正想着它与诗摽在一起的气势,活动主办者就送来了请柬。

    原来浸会大学位于狮子山下,他们自2004年起,每年必要举办一次诗歌朗诵会,邀请的大都是海内外著名诗人。来这里诵诗的人,自己有一份光荣,听他们发声的人也十分兴奋。

    这是一间基督教堂,通常在每个周日里举办礼拜活动。诵诗这一天,能容纳几百人的大厅里坐得满满的,来听诗的人个个穿戴齐整,男士大都结了领带,女子则穿了漂亮的裙子。

    每次朗诵会都有一个从远方请来的“焦点诗人”。诗人放大的名字印在海报上,这会儿又投射在朗诵会场宽大的银幕上。除了这个主角而外,还有香港当地的许多诗人参与。诵诗会同时也是一场音乐会,因为每位诗人的朗诵都要协配一位演奏者,他们操持的乐器笛筝钢琴黑管琵琶等等中西皆备,大多都是在各种音乐会上得奖的有成之人。

    这一天,我除了听到动人的诗句,还特别认识了一种前所未见的乐器:尺八。记忆中,似乎从前人的诗句中读过这两个字,模模糊糊,未曾留意和追究。而这一次算是亲眼看见并近距离领略它的发声了。

    它的面貌有些土气:不过是从竹子柢部斩下的一截,长约二尺,上边有四个洞眼。靠近柢部稍粗一些,弯弯的形似一个小小的喇叭,并因为有许多根须削后留下的斑点,让人想起这是一种“有根的乐器”。演奏者就像吹箫,将一端对准嘴巴。但它发出的声音与箫却大为不同,那么悠远那么凄凉,幽深而旷渺。从近处听,其音不觉大;从远处闻,其声又不觉小。它最上有一个半圆形的端口,这就让演奏者可以将其紧紧按在下巴上,吹奏时频频颤动或摆动头颅,从而发出特异的声音效果。

    它悲伤时,不是呜咽胜似呜咽;它欢乐时,似乎正掩饰着顽皮的窃笑。但无论怎么,这声音还是太沧桑了。

    这一天,由尺八伴奏的诗人坐了轮椅。诗人在轮椅上垂目低语或昂首咏叹时,尺八就在一旁声声陪伴。一种难言的意境笼罩了偌大的厅堂。

    诗会结束时,诗人钟玲教授在我和尺八演奏家之间作了介绍。原来尺八在中国古代常属僧人:雨打芭蕉,头戴斗笠,悠悠吹奏。中年演奏家先是在日本、后来又去澳大利亚,前后跟从两位不同的尺八大师学习,这才有了目前的身手和功底。我问他:“学习这种乐器很难吗?”他点头,“难。”

    一节竹根出妙音,它源自中华,留在异国。这不禁让我想起许多中国妙物,更包括思想和手艺,就这样被我们自己遗忘和疏远了,却被懂得品味的异族人保存下来。而我们自己,则常常费尽辛苦从大洋那边搜索,得了一些宝贝,也找来一些怪物,结果难免要误了大事。

    很机械的西洋乐器如今通行,它们能发出精确的器械之声。而尺八这一类简单朴拙的东西,似乎更要依赖血肉身躯,二者更要紧密依存才行,其韵致也更传天籁。

    诗歌当然如此。我们本是一个诗书之国,可是在实用主义物质主义盛行的当下,它在世俗之中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和费解了,就活像一节归来的尺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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