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一遍遍读着,奇怪的是总要走神,总要放下来,等待思绪从很早以前、从自己的那些诗歌梦想中飞回来。当年我还没有写出一行其他的文字,可是已经在读诗和写诗了,并在想象中描绘着自己的未来:一个诗人,写出了美妙或动人的句子,在一整页或更多页上排列出美妙的短句。诗对于我,是人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绝妙之物,是凝聚了最多智慧最多思想能量的一种工作,是一些独特的人在尽情倾诉,是以内部通用的方式说话和歌唱。我读了许多中国现代诗和古诗、外国翻译诗等,认为每一句好诗都是使用了成吨的文学矿藏冶炼出来的精华,是人类不可言喻的声音和记忆,是收在个人口袋里的闪电,是压抑在胸廓里的滔天大浪,是连死亡都不能止息的歌哭叫喊。
这是我向往之极的一条道路。我一直往前走,朝着向往之地走去,却至今没能抵达。展读这些诗章,激越而后的迷茫里,竟会觉得这就是自己亲手写出来的,口吻之亲切意象之熟悉,仿佛就是我刚刚在纸上画圆了第一个句号。这种兴奋与欣喜引起的错乱忘却,移位和嫁接,并不是经常发生的。其他许多时候的日常阅读也许正好相反,那会因为极大的陌生感而泛起极大的排斥。所以我想,写作中有一句话叫“古今文章一大抄”,有时“抄”是必要发生的,那是喜爱和内心的吻合达到了一定程度,于是才会因共鸣而学唱,因学唱而忘情,因忘情而忘却,然后就将“他作”当成了“自出”。
就这样,我说出了自己对诗的喜爱。那些不易拆解的意象与辞章,晦涩和烂漫,都在我的悄然意会之中,我的隐隐诉求之中,我的言所不畅和跃跃欲试之中,我的梦幻孕育之中。诗的分析是一件不可强为之事。诗的言说是任何形式的文字都不能替代之物。如果一个人有办法用小说散文戏剧论文以及公文去表达这一切,也就不会使用诗句了,诗也就可以从人世间消亡了。所以诗的读者潜在了每一个生命之中,每一个生命都拥有无法言说的那一部分,故而在不知不觉之间,每一双世俗的脚步都会踏上无形的诗行。人活着,其实每天都在读写无形或有形之诗,都生活在莫名的诗意之中。而他们当中的一些人,正因为有了诗,才获得了真正的表述的自由。这个世界芜杂浑茫千头万绪,无以名之奇巧乖戾,就像我们无边无际的现代诗行一样。从某种意义上说,诗能够言说世界上的一切奥秘。
就怀着纵情言说的巨大野心,我们选择了诗。诗人是最机智的愚公,最聪慧的傻子,最无聊的执着,最寂寞的喧哗。读诗,不由得会想象诗人在那一刻那一瞬的生命形态,他的睿智与顿悟,惮性和机心,还有冶炼词语的痴迷匠气。正是由于诗意的锤炼,一个民族的语言才开始走入神奇的状态,它们似乎不可理喻又振振有词,四六不通却又沁人心脾。诗人既是操弄语言的大师,又是语言的奴隶,人成了诗奴,诗又被语言所绑架。当词语之链在诗人手里狂舞的那一刻,整个世界的固有秩序也就给打乱了。言说的秩序是一切条理的根源,而诗人就是破坏这种规范的无法无天的人。没有这种人,我们的世界就会凝固僵死,不再生长枝干和抽芽吐绿。而一个人只有进入了这种非常之态,才有可能发出感魂动魄的吟哦。诗人显然是完全自如地出入此境,并在语言和生活的两极之间自然地游走。
这就说到了具体的人。真正的诗人平和简朴,似乎在刻板平淡地生活着,一个年轮一个年轮地让生命成熟。也正是如此,他才没有阻断自己的朝圣之路。现实的人生和诗意的人生如果随意混淆起来,不仅没有了张力,而且极可能受到另一种虚假的折磨。银行职员艾略特在经办国际金融的那些年,同时也是大写《荒原》的日子。他白天填写着烦琐的账目往来报表,夜晚则演绎诗剧《大教堂谋杀案》。浮浅的艺术家会生活得特别像一个艺术家,浮浅的诗人非喊即叫。由此看来,诗人是典型的具有内在张力的、因质朴而变得更健康和更强大的人。20世纪以来第三世界的文学人士,也包括部分公民的最大不幸之一,就是过于轻信和表面化地模仿了诗意的生活,从而失去了在现实中创造诗意的能力。脚踏实地的可靠感、为人的通达和近情入理,成为诗人蓬勃创造力的基础,成为其人格质地的一种外部呈现。
我在少年时代,曾经误以为诗人和艺术家都是长发飘飘的人,他们激动起来口吐白沫。后来随着阅历的增长,才知道所有艰苦的劳动者、真正的大劳动者,没有一个是华而不实的人。也有花里胡哨的艺术家,但那往往是三四流的。我刚开始学习写作时曾遇到一个双手狂舞的文学青年,几十年过去,他终于把手放了下来。他放了下来,写出了自己的诗章。诗人的手温暖朴实,与人谈话时,长时间放在自己腿上。然而就是这双手,却写出了这么热烈浪漫的诗章。
读诗是一次回忆和温习,当然也是学习。我会尝试着,找回一些丢在了昨天的东西。人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美好的东西却会不断地遗落,那是很可惜的事情。我会更加依赖于诗,求助于诗。
中原失礼
中国流失的很多好东西,在周边一些国家和地区反而有所保留。那里原来处于汉文明的边缘地带,他们抱着学习的态度,漂洋过海到中国学习,所学到的每一点可以说都来之不易。他们因此就格外珍惜一些东西,并且牢牢记住了,记到现在。
同一片大陆上也有这种情形:中原地区丧失的一些好东西,在东夷就可以找到很多,反过来让文明高度发达的中原地区有一种自愧不如的感觉。就像当年孔子说的,“礼失求诸于野”。现在我们失去的“礼”太多了,有的存于边缘,到韩国和日本这些地方待一段时间,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当然韩日也有各自的问题,我们只是从中原失礼的意义上说一下。
比如我们这边有一个毛毛躁躁的孩子,他的粗野和愣劲儿我们都很容易想象,因为这样的孩子很多。可是他到韩国去留学,不出一两年就变得彬彬有礼了。我们见过不止一个这样的活生生的例子。
讲到地区和民族的文明、文化,讲来讲去反而容易让人糊涂。比如前一段热衷于谈“先进文化”,一打开电视就一定要出现一群老太太描得满脸通红,拿着扇子在扭。当然给“先进文化”配图很难,但也不能总是请出一群扭动的老太太。
还有,谈到一个地区的“现代”和“繁华”,画面上通常就要出现一些刺眼的闪灯、旋转的舞台,特别是要有一群跳舞的人、光着膀子唱歌的女人。总是如此,大同小异。
谈到文化,有什么更生动更具体的事物可以告诉我们?当地的文化人物,他们的劳动,还有书籍与民众生活关系的展示,这些是不是也可以列举一下?
文化是很抽象的,又是很具体的。它的水准和状况究竟如何,莫过于观察日常生活和人群面貌了。它在我们习而不察的细节和角落里表达得清清楚楚。走在大街上,如果跟海外一些较好的地区做比,会感觉“文化”两个字是多么的具体。不同地区的人神情就不一样——比如武咋咋的一群面孔,让人很快就会感觉到文明驯化和教养的程度如何。苛刻一点讲,这里许多人还是一些“生胚子”。
如果仅仅是按比例看,我们这儿一座城市受高等教育的人口已经很多了。但是总也解决不了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那种粗野气。看来受到了怎样的教育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只要形成了一种氛围、一个群体,其中的个体如果不是足够优秀的话,他表现出的大致还不会是文明教养的差别,而更有可能跟从和化进相对野蛮的当地风习中,有一种向下的趋同性。比较起来,我们这里还是嘈杂了一些,总也安静不下来。何止是声音,刚才讲过,他们脸上的神情就不对劲。
文化素养较高的地区,人的神情会比较自然放松,会安详一点,举止也安稳收敛一点,动作的棱角也不会特别大。
人如果生活在比较野蛮的地方,就必然要生出对这种环境的戒备心,时间长了,他们的神情与举止也就变了。
所以一个地区一个族群的风气,人说话的语气还有脸上的神情,是最能说明社会文明程度的——这里面哪怕只有一点点差异,要改变,可能就要花费上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文明的汤水要调养一个地区或一个群体,需要的时日将是很漫长的。
举个例子,在公共场所我们常常看到一群等电梯的人——他们百分之九十都会堵在电梯口,根本不考虑应该站在什么位置,不考虑先下后上的问题,也不会自觉排队,不会礼让孕妇和老人儿童。而且他们当中总有几个人在大声喊叫,或者随地吐痰。
这样的一个群体,离现代文明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可是我们这里有一个可怕的误解,认为只要富裕起来了,只要有了大把的钱,一切也就万事大吉了。其实粗劣的人手中的钱越多,对世界的损害也就越大——当他们贫弱无力的时候,世界倒会更安全一点。
敬畏食物
现在有些学问高深的人,也注意从最基本的传统经典开始学习,并用在教育下一代方面。像一些家训,一些幼年启蒙读物,有的需要扬弃,也有的可以借鉴,不妨拿过来好好用一下。里面有一些行为举止的强调,今天看是过于严格了,但想一想有的是巩固文明的,有的是意旨深远的,都通向了伟大民族的精神源路。比如“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说得何等的好!有了这样的思维,难得不去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文明传统,难得不产生敬畏。
但是现在这种敬畏我们不但没有了,而且相去遥远,连个踪影都看不到了。我们现在是怎样的?单讲吃饭,刚刚有点东西可以挥霍了,有些官商场合就像当年的慈禧太后差不多,奢侈到吓人的程度,又哪里止于“吃一观三”。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那段饿死千千万万的人、吃树皮和观音土的历史,它近得就像刚刚转身,还没有来得及走远,这边就如此穷奢极欲起来——这个族群多么可怕,要么动辄饿死成千上万的人,连土都吃;要么就是做饕餮之徒,每一餐饭要扔掉三分之二。
大家可以回想一下那些频频举行的豪宴,那些财大气粗的权与钱的酒席,除了有一种犯罪感,再就是疼和憎,是担心上天的诅咒,恐惧报应的厄运。
一个人能吃多少?不过是那么一点点,可是菜要一道接一道上,桌子比乒乓球台还要大,菜色无数,不得不让专门的服务员把摆在稍远一点的不断地端过来调换,这样最后吃掉的还不到十分之一,绝大部分都要扔掉。
这个情景反衬的回忆,就是同一片土地上残忍地饿死、吃糠咽菜的一群群人。而对食物的敬畏,却曾经是我们民族的传统。
到海外一些地方,时常能感觉到这种敬畏的存在。比如他们通常使用很小的碟子,生怕食物剩掉。如果剩下扔掉,他们觉得不仅是浪费,而直接就是对食物的不敬。在韩国,对方在宴席上常常对客人介绍食物:这是哪里产的,多么好等等,他会这样强调。于是有人嘲笑他们,说无论端来多么简单的食物,都会说:“好东西呀!很贵的!”
是的,食物就应该是很贵的——很宝贵的。
对食物的敬畏就是对生命的敬畏。无论是植物还是动物,它们都要损失掉自己的生命来到人的面前,变成食物,让我们果腹。想一想这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它毕竟也是一生!一条黄瓜,一个地瓜,一条鱼一只羊……它们终止了自己的生命,变成了人的食物。
该不该敬畏食物?我们明白了这些,才会理解西方常常出现的场景:吃饭前群体祈祷并感谢上帝赐给食物;还有那些宗教人士,他们宰杀生灵的时候,会轻念一句话,然后再做。这里面表现了多少的无奈和悲哀。我们甚至相信,只要人类不能终止吞食其他的生命,也就不会结束自己的巨大苦难。
古代智者
古代智者,也就是人们常常说起的那些“高人”。一说到他们就很容易想到一些名人逸士,想到一些有闲和有钱的读书人、不得志的仕人或隐者之类。这部分人当中或许真的包含了一部分智者,因为他们在人生颠簸中经历了大起大落,又读了不少书,总会感悟出一些特别的见解。但要从根上说,真正的智者还是那些没有脱离劳动的智识阶层,这部分人才是最健康的人士,是文化的传承者和实践家,他们不仅知道一种文化中最珍贵的部分,而且知道其来由和精髓,并且会在生活中不断创造和延续这种文化。
人一旦脱离了劳动就变得愚笨了,这里指的是体力劳动。脑力劳动虽然也算劳动,但与活动四肢肌肉的劳作仍然有不少区别,它还解决不了另一些生命问题。不停地关起门来运用脑筋,脑子可能会灵活,但气血周流却要受到阻碍,肌肉也会僵持萎缩。而有些聪明的思想是人在体力劳动中一点一点产生的,是一个人亲手抚摸这个物质世界时才能产生出的一些感悟。有一个说法叫“劳动人民最聪明”,指的就是体力劳动,它不过是从一个方面说出了事物的真谛罢了。
如果只是一个体力劳动者,而不是一个尽可能多地吸纳了传统文化积累的人,也只会是普普通通的众生,难以成为杰出的智慧人物。杰出的智慧人物往往爱山水,爱自然,喜欢田园生活,不害怕辛苦的劳作,同时又离不开思索和悟想。思不难,悟比较难一些。这种悟虽然不是佛教上说的“开悟”,还不至于那么玄妙,但也是可感而不可言的内心所得。思就是常常想一些问题,想得多了头痛了,就停下;一停下,可能就悟出一些生僻的道理来了。这些道理可不是平常的思想,它是很能解决个人问题、人生问题的。而通常人生的苦和难,就是因为这些问题不能解决,才一点点堆积起来的。
智者是因为选择了一种良好的生活方式、并且一直坚持下去,才成为智者的。选择本身也是一种智慧,这智慧引领他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而他在这道路上又能越走越深入、越彻底,直到走上了一般人绝难抵达的好去处,于是也就可以称为智者了。生活中,人与人的差别的确是很大的,从历史上看,圣人之类确是有的,但却未必为当时的人所能认可和达成共识,而是过了很久之后、最好是几代人几百年过去了,人的情感能够平静下来超脱下来,渐渐想得明白了,没有近距离的刺激和火气了,才愿意承认他们的。
人性是很奇怪的,它在近距离中往往是挑剔的和愤愤不平的、排斥的。一个近在咫尺的杰出人物顶多是得到一些较多的肯定,能这样就已经相当不错了;更多的时候倒有可能遭受极大的否定,甚至让其备受煎熬,一生充满了磨难。这方面的例子总是举不胜举。孔子一生如何,大家都是知道的,他的奔波之苦、几次经历的死亡威胁,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所以我们现在一说“智者”之类,往往就要说古代如何如何,这是因为愤愤不平的嫉妒之火熄灭了,不再为了一时快意和其他而使性子了,问题于是也就容易谈得清了,讨论起来更方便,每个人的本来面孔也就看得见了。
平时说的“仁者爱山,智者爱水”,是经过了一种长期的观察和经验、历时长久才得出的结论。古代心智发达的人士,他们的确是寻山逐水而居,饮清泉,食地粮,没有过分的口腹之欲,只求一个朴素自然和新鲜。腐败的食物他们不吃,一般人也不会吃;只是许多的腐败一般人不会察觉罢了。水、空气和吃物,都有极新鲜和不太新鲜、以至于开始腐败这么几个层次和阶段,只不过智者在所有这些东西入口入身的时候,变得极其敏感和挑剔而已。他们无一不热爱体力劳动,筋骨韧壮而柔性,衣裳随意舒适,这有利于举手投足。可以设想,在入口入身之物的选择上是如此,那么入耳入眼之物当然也是同样。如《高士传》上说了一个叫许由的人,他因为听了不好的话,就跑到河的上游好好洗了一遍耳朵。这可能是一种稍稍夸张的记录。但这个故事也道出了一种真实的心境、一种追求、一种人生智慧。看起来对人的这种种要求未免太苛刻了,实际上也是非常朴素的。
智者一切方面都力求简单一些,使用“减法”生活,不在人生之途上不停地添载和叠加什么,因为那样他就走不动路了。洗耳朵就是一种减法,洗去了不洁之物,洗得心上轻爽。新鲜的饮食也是一种减法,不让腐败和陈旧在躯体里积存,以此来求得肉体的轻爽。智者当然是饱读之士,但所读却绝不局限于墨写的文字,不是天天去搬动竹简和纸张之类。对他们来说,阅读的方法太多了,天地万物都是书籍,劳动其实就等同于翻动书页,锄地差不多也算书写,间苗简直等于减删文字。把一块田园收拾得可心可意,绿莹莹的,当然可视为一大篇锦绣文章。这也不仅仅是巧做比喻,一个有情怀的人心里一定会有这些吧。
一些变馊的空气、食物,也包括人,智者是要远远躲开的。他们深情专注的眼睛怎么会落在馊物上。这不是傲视群众的那一类行为,而是一个人珍惜生命价值的朴实做法。直截了当地离开,拒绝,选择,只不过是重新组织一下自己的生活。亲近另一些可亲近之物,也是投身到平凡之中,那里也是群和众,他并没有孤独。
高处不胜寒,曲高和寡,都不是智者的生存状态。智者尽可能地宽松和知足快乐,并且有日常的劳作,有不断采下来的瓜果和不断结识的朋友,有足以糊口的物质收获。智者的小日子和许多人的大日子不太一样。那些大日子倒有可能是孤独的,而小日子是自足的快乐的充实的。小日子不温不火,不伤害自然,并与自然唇齿相依。这是一种相亲相爱的田园感觉。
古代没有多少大工业,所以也就不能指责他们有落后的农耕思想。农耕和田园牧歌那时还是一种客观实在,是那个时期确定存在的幸福,也成了后来相当多的现代人苦苦寻觅的一种境遇。可惜难得。不同的生活方式就会培育出不同的人格品质,古代的智者在口耳鼻舌身诸多方面,不过是追求鲜活清新的,这也是合乎生命规律和现代科学的。
民族镶了金边
我们怀念和想象曾经在半岛地区以及其他地区里生活过的一些人。这是一部分特殊的人物,他们或者特别执着于一种思想,或者有着奇异的幻想,所言所行实在太与众不同了,所以怎么也难以消失,最后也就被记录下来了。有了他们,很久之后或从相隔遥远的地方回望这个地区,首先就会想起他们的言与行,他们的身影。比如孔子孟子,比如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有了他们,有了他们的思想和诗章,这个民族就变得熠熠生辉了,仿佛被镶了一道金边似的。
任何民族都是如此。有人说“吟唱诗歌不会劳而无功”,大概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这里的诗是广义的,它也包含了思想与各种艺术门类。列举一下我们的邻居,那个地跨欧亚大陆的俄罗斯吧,一想到那片辽阔的土地,我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想到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这一串长长的名字。有这些人的吟哦和沉思放在那儿,这片土地也就闪烁出金色的光泽。不仅是俄罗斯民族如此,任何一个民族都是如此,当远处的人、另一个时空里的人回望它们时,都不可能忽略这闪闪的光泽,因为这是耀眼的光,是一个民族精神的整体,它正透过其边缘放射出自己的光辉。色泽即精神,这是投射到远处的一种能量,是包裹之物,也是它的形象即面容,它的气质和风采。
无论孔子当年有多么奔波和懊恼,他的鲁国都因为他而光芒四射了。后来大一统的国家包含和消化了鲁国,孔子也就成了偌大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象征人物。每逢谈论起几千年的历史,民族自豪感一旦洋溢起来,我们就会脱口说出一句:诗书之国。正是如此。一个诗书之国无论遭受多少困顿和挫折,还有什么好自卑的?还有什么不可能克服的?一个民族的巨大难测的张力,难道还不能让人从中感知?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一切,能够更充实更集中地传递出它的全部信息?
他们的哀伤也是一个民族的哀伤。他们代表了同时代的人,甚至是不同时代的人,在一起经历时光的奥秘。民族的道路曲曲折折,几千年过去,难免会出现各种奇迹,他们本身即是最大的奇迹。任何国家都难免遇到各种灾难,各种动荡,各种荒唐和愚蠢,各种善良的人和正义的人。比如那些曾经分割大地执一方牛耳的所谓国王们,一个个有的残忍,有的荒淫,有的宏图大略,有的昏庸无能;有的仁慈,有的粗暴,有的还像孩童一样有趣;有的杀人不眨眼,有的多愁善感儿女情长。反正不论遇到什么样的人,那个时代都得忍受下来,与之相处。时光之母生下一些孩子来,就得眼含热泪扶养他们,无论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期间只有一些特别的观察者与思想者,他们才稍稍具有超越的目光,并且正在用这目光去打量一切。他们当时的各种言说和感慨叹息留下来,让后来人能够真实地回返到过去,如临其境。无论是怎样的风格和气质的不同,这些沉思者或吟唱者都能隐隐透露出心底的怜惜。他们怜惜苦难的大地和人生,虽然生逢其时,对自己的时代却像对待一本不忍卒读的大书。正是这种出自人性深处的怜悯,才使一部纷繁的民族史有了生命的体温,有了人的气息和灵魂。
我们读到当年淳于髡对齐威王用心良苦的一次次规劝,读到孟子对一个个君王臣子们不厌其烦的剖示和辨析,更有孔子对那些寡人们的引导,都会产生出一种蕴含了幽默感的焦虑。这种焦虑是古今共通的,而幽默却是后来人才能读得出的。除了淳于髡之外,一般的智者和哲人都是庄重深邃的,而国君们由于拥有决定权和采纳权,所以在交谈的现场就显得有些放松了,有时还咿咿啊啊的心不在焉,即“王顾左右而言他”,胡乱搪塞,有时又权作繁忙政事之余的休息和另一类娱乐,就像找人下棋差不多。他们不知道在胸藏万壑的圣哲们眼中,这一番心思就像孩童一样单薄浅近。圣哲是在怜悯中与之周旋的,没有这深长的怜悯,也许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或者去做一个山中隐士也说不定。
一部《楚辞》和《论语》,差不多从两个方面概括了中华的心。绮丽完美和花团锦簇,更有忧愤和狂喜,有越乎凡众的放肆和想象,这就是屈原啊。而孔子强大的探究力和强大的克制力,一种永不妥协的固守和实践精神,又是另一条道路了。这两条道路都通向了一个追求,那就是真正的浪漫和完美。一个民族竟然会发生这样的大奇迹,这样的大拥有,那么其他任何困苦可能也就不在话下了。
关于这金光闪耀的镶嵌,可以一直历数下去。民族与民族之间是不同的,但它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荣耀。这当然不是唯一的荣耀,但我们说过了,它是金边,它是这个方面的唯一。近代国学大家王国维曾经列举了四个大文学家,说的是屈原杜甫苏东坡和陶渊明。如果把陶潜换成李白呢?如果再列举下去呢?如果除了文学再加上思想和哲学呢?这样扳着手指数下去,就会有一个长长的名单,它们连接起来,会像一条金链那样,能围着我们的民族绕上三匝。
这是多么美好的回望。我们有时也的确需要生活在这频频的回望之中啊。
探究心和好奇心
作家的两颗心是重要的,一是诗心,二是童心。杰出的作家,这两颗心是永远怦怦跳动的,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失去,不会因为世俗生活的压力而丢弃。好的作家有一种极其淳朴的保存力,这决定了他与其他生命的不同。在踏入坎坷的人生之路的过程中,有时不得不向各种东西妥协,而妥协的过程就是忍受污染和腐蚀,渐渐的,童心丢失了,接着诗心又给毁掉了。一个人保持好奇心,保持对崭新世界的那种鲜亮的感觉,是非常困难的。但是真的会有一部分人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他一生的挣扎和奋斗,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保留这两颗心。
前边说过的苏东坡——他的大半生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有时处在朝不保夕的生活里,却能保留那么多儿童的趣味。他研究菜肴、丹丸,保存有好多的药方;他跟和尚道士们在一块玩耍,吟诗弄文;晚上月亮好,他会带一壶酒驾船出游——最有名的前后赤壁赋就是这样留下来的。他对大自然,对小鸟,对人间的一切趣事都保有探究心和好奇心。可如果是一般人处在他的境地,早就绝望了,忧伤而死了,但是他还抱着那么大的情趣生活着。一方面可以说他的生命力十分强盛,另一方面也说明他被童心和诗心给挽救了。
那是既淳朴又简单的一颗心,一颗干干净净的心。
优异的生命往往如此:当思考起一些复杂的社会问题时,他会拥有特别的缜密和专注,考虑其全部的综合因素,这时候他是沉重和谨慎的;但从那个思维领域里出来,看到一朵花、一个孩子、一只动物,又立即会焕发出一种天真单纯的气质。这看起来绝然不同的两个方面会统一在同一个人身上。李白如此,杜甫也如此。屈原诗中一再写到那个周身披满了鲜花的男人,是多么可爱。他把君王比喻成“美人”,不停地倾诉和吟唱。屈原也是一个特异的、单纯的生命。
李白有一首诗很能打动我们:“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踏歌”就是高抬两腿踏出节奏,边踏边唱。李白和汪伦的年龄都不小了,却是这样对待朋友,这样告别。
今天如果有个朋友用此方式为我们送行,那他不是一个精神病也是一个半傻——不是真的人家傻,而是我们远离了童心的纯洁和质朴,已经难以有那种即兴的焕发了。可是一个诗人应该有,所以当一些杰出的诗人做出一些常人看来不可理解的、突兀的举动,其实是很真实朴素、很自然的表现。
让我寻找
又一次向朋友推荐了一批书,说你一定要读、一定要读。接上就是脸红:我自己也没有读全这些书。不过我心里清楚推荐的时候没有什么炫耀的意思,这是肯定的。
那些书是太重要了,我认为不读不行。好像真是个明白人。
虽然没读,但早晚读它——心里总把希望寄托在早晚上。其实早晚都会有别的事情。
这种情形使我不安,因为它反映了一个人的重大缺陷。由此我联想到更多的方面,认为绝不仅仅是懒惰和拖沓。那样就太简单了。
我觉得现在越来越缺乏一些执拗坚定的人。自己似乎也在凑合着什么,对所从事的事业做到“好像爱”也就行了。可大家又分明是越来越忙,越来越累,好像什么都不甘落后。我不理解一个很棒的作家或学者同时又可以是一个外交家、一个商人、一个在生活的细枝末节处都表现出独到才能的奇人。
风习是众人一块儿制造的,一个人敢于在匆促忙乱的人群面前背过身去,是要付出重大代价的。他最后还要投入这个人群。这很容易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一个人在人群里疲惫地往前走着,当突然想起了什么最重要的事情时,才无可奈何地大声呼喊:我没有时间!我没有时间!
时间哪去了呢?支配时间的又是谁?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只知道应该属于每个人自己的那点儿时间,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以奇特的方式——或许像征收所得税一样,给征收走了。
的确是这样,荒废学业之风愈来愈重地侵蚀着我们。谁也没有时间去硬碰硬地抓住学问。“好像有学问”的人多,“真正有学问”的人少。盘一盘库存,自己真可怜。文章的好坏是相比较而存在的,做人也是一样。没有好文章,不高明的文章也可能出眼;大家都匆匆忙忙,一个人稍稍放慢了脚步就显得无比从容。
那些治学严谨、心比天高的智者,我们胸中的导师,历史上的和生活中的,又怎样呢?他们得到了多少谅解?我们又容忍和尊重了多少智慧?在这里,让我为他们默默地怀念或者祝福吧。
人生来就是要面对一个世界的,他的探索行为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一个人站在原野上可以望到很远很远,但进入闹市,一转脸就是楼房和别人的眼色。你失去了远望天地的机会,就不得不关心眼下的情景。可是你与生俱来的责任却不知不觉卸在了一边。人们就是这样离开了最严肃的探索,淡忘了生活的目的。
所以我感到自己忽略的不单单是一些书。即使仅仅是一些书,那么书又是什么?
置身于潮流之中,被一种惯性推拥着,需要多大的坚韧和倔强才能挣脱出来。我认为一个搞创作的人应该具有那样的雄心和力量。也许害怕自己天性软弱,我常常暗想:让我寻找一个执拗坚定的人吧,请让我与你同行。
重要的一手
一位大作家的弟弟要学习哥哥写作的窍门——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如果真有这个窍门,那就一定会优先传给自己的亲人。他的哥哥怎么教他?记叙中是这样的:
哥哥让他一同去海里钓鱼。弟弟就跟他上了船。打了好多天的鱼,弟弟最后烦了,说哥哥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写小说吗,可你一点都没有教。哥哥说:那现在开始教吧,我问你,你钓鱼的时候,什么时候最激动?你钓到一条大鱼总会激动吧?弟弟说:我很激动。
哥哥摇头说:不是,我是问你钓到大鱼的整个过程中,哪一会儿最让你激动?
弟弟仔细回忆着。哥哥启发他,说:你想想,是鱼猛地一咬钩子的时候,还是往上拽、用棍子打它头的时候?还是把它装到网里、它乱跳乱蹦的时候?你想想。
弟弟想着,说:我想起来了,当它咬到钩子的时候,这根线猛地绷紧了——就在绷紧的那条线上,一溜水珠往下掉的时候,我最激动了。
哥哥说:行了,你懂得怎样写作了。你就写最让你激动的那一溜水珠——主要写它,写好写细,就是这样。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当我们观察事物的时候,记住了整个事物的过程还远远不够,还要记住这个过程中最能够扣动心弦的那一刻。那是激越的高点,抓住它,其余也就好办了。有时候其他的就可以省略了,重点写好那个激越的高点。
弟弟后来回忆说:哥哥教给了我最重要的一手。
可是我们没听说这位弟弟最后成为什么重要的作家。看来文学仍然还不是教出来的,尽管他有那么好的老师,尽管他学到了重要的一手。
爱与同情
我们常常呼唤爱心,渴望它能频繁地、大面积地出现。我们是一个具有五千年文明史、拥有十几亿人口的国家,按常理最不应该缺乏的就是爱心。而且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仁”字总是居于中心位置的。可是实际情形却往往不尽如此,人们今天最需要的仍然还是一种相互关切,是对于亲情暖意的深长期待。我们痛感生活中的爱心还是太少,同情还是太少——同情常常也是爱的开始。
人们常说的一句话是“感同身受”。设身处地的愿望和精神,是所有文明社会中最不陌生、最常见和最可以理解的。在这个全球一体化的数字时代,我们可以质询商业角逐的道德,但却不能忽视民族素质的差异。同样的商业社会,不同的族群往往表现出极为不同的社会责任感,比如对弱势群体的态度。中国有一句古话叫作“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当我们今天不断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是因为我们实在担心“恻隐之心人皆失之”。
竞争是强者的事业,剧烈的竞争会伤害同情心,但却不可能彻底摧毁它。一个真正的强者必会有仁慈的智慧。我们看到的大量现代竞争故事一旦抽掉了爱的内容,最后也就变成了一个失败的故事。所以说,如果能够在急剧变动的现实生活中行动起来,动手编织一个同情与爱的故事,将是极为迷人的。
我们现在正做的事业,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
一只慈爱之手也可以拨动人的欲望。既然人的欲望是复杂的,它闪烁着斑驳的颜色,那么我们就可以把其中最绚丽的一丝抽取并加以汇集,编织出这个时代的希望之绵。它应该闪耀出温暖的光芒,它应该照耀更多的人。所以,我们许多时候不必总是哀叹欲望的罪恶;恰恰相反,我们要在现实中坚忍地、更为积极地去沤制和培育。因为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一块欲望的土壤上,重要的是看我们正专心种植什么东西。
泛泛而谈爱与同情、关于它的空洞无物的议论,非但无济于事,而且还极有可能把它塑造成一种人人皆知、却又是无一人愿意实施的概念。因此这严格讲来更是一个行动的概念,而不单是一个用来吁请的口号。任何脚踏实地的工作,都是对于爱心的最好理解。
我们处在一个全新的世纪,一切正从头做起。我们的行动当贯彻深刻的理性,洋溢着烤人的热情。
独语
这是一个没有星月的夜。于是只剩下了自己的声音……
一
只要立下决心就不会痛苦。痛苦是因为长长的犹豫和徘徊,因为软弱。聪明往往联结着渺小,冷漠又联结着怯懦。什么时候才能决定?人类只有一个理想,一个非常简单的理想。就是它才让人彻夜不眠。
摆脱,不停地摆脱,多么困难。它真的那么困难吗?
二
我听出了我的恐惧,我在发抖。硬挺着,像在极度的寒冷中极力保持一种优雅的姿态。我不愿屈服——不屈服对于任何人都非常之难。因为人要生存在一个屈服的世界上。
屈服等于死亡。既然活着,就应该是好的,而死去的才开始腐败。活着,站着,才配瞥一眼玫瑰。
我忍着一声不吭。紧紧咬着牙关。谁在质问?谁在呵气似的套问?我都没有回应。一句也不应。没有什么好解释,我等于是睡着了。
他们该高兴了。其实我一刻也没有睡。我只不过记住了他的话:连眼睛也不瞥过去一下。我把留下的目光、我的神气都留给可爱的树木、猫、狗、小兔子甚至是狼和狐,留给了丁香和玫瑰。够了,看腻了笑脸与哭脸、肮脏的脸与施了脂粉的脸,也看够了被铅灰压住的街巷楼房。
三
没有多少人能理解你、读懂你。懂得你的人都在这个世界上艰难喘息。你的光辉照耀着大地,好比稀疏的星光。我因你而骄傲和自豪,一遍遍地倾听你的声音。你是人类当中产生的,所有站着的、用下肢行走的人都应当骄傲。
你对这个世界不存一丝奢望,拒绝得干干净净,自然而又彻底。你离开时只有一副背囊、一双竹筷、一只碗、一把沉沉的刀。
我曾经注意过你身边的人,发现她(他)是何等的美丽和健康。她的笑声啊,像脆脆的泉水。只有抵御了各种引诱的人才有这样的笑声。你背起了所有的沉重,让身边的人轻松地、放声地笑起来。
你警觉地看着一切走近了的人,只是不提防那些动物。你一手挽起了一只猫,给它擦去鼻涕;你为一只鸽子的死而无限悲伤。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近你,你立刻把刀子操在手中。
你的判断从未出错。你对人是火热的,火热到冰凉彻骨。在时兴四肢行走的一片污烂中,你永远也错不了。你的吼声就是留给四野的歌,这时刻也只有这样的歌了。这才是人的歌。
四
我们相聚时你只倒给我一杯啤酒,是一小杯。必须吝啬,人必须吝啬。我发现了一些格外慷慨的北方人狡猾起来无边无际。要警惕北方的豪爽。一个骗子嚷叫着两肋插刀,其结果只能是加倍地龌龊。再也没有比伪装的假豪放更可怕的了,熟悉他们历史的人知道,他们从来就不曾勇敢过,而总是超前伸出臭烘烘的舌头。
我观察过,所以我更看重那些规规矩矩的人,看重有几分冷漠或羞涩的人。我的总结不会错。
五
我也有几个学生和朋友。这部分人越来越少了。我大概是容易被指责成“好为人师”的人。我挺高兴。我一定得教给你点什么,只要你愿意。我想我能行。请不必在老师面前炫耀什么人物,我早看透了他们。不过是鬼一点,什么硬货色也没有。主要是没有心。没有心的人是劣等动物。你要做我的学生,最好先明白这个。我一定得告诉你点什么,就是说“教导教导”。如果说教师这个职业是光彩高尚的、具有深刻的道德基础的,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好为人师”呢?我一定要带几个人,一定要在一些方面伸出我固执的手指。
我想领你走了,是的,到远方去。有人担忧极了,说这不要耽误了人家啊!这样对人、人的将来……我很镇定,不然的话就不能授业。
……我从不怕那些狂吠,就像从不在乎嫉恨的呼叫一样。我这一手是在冬季里练出来的。那些滴水成冰的日子啊。
六
在适宜的气候下,有人是善于伪装出一份纯洁的。那时让我多少敬佩着,也多少怀疑着。我爱一切洁净的人、纯粹的人,无论他们怎样执拗和毛躁。我有眼力,并懂得洁净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有人就是借助于这一点才蒙骗了我。其实他们早已做好了投诚和背叛的准备,只是我不知道他们竟走得如此之远、如此之快。原来他们从来就属于另一类。
他也许有机会在人堆里借着众声喊了几声,而后就当成了一生的资本,甚至恬不知耻地炫耀。他忘了这也是某些丑类的特征——丑类恰恰需要热辣辣的风头。他们在生活的关键时刻、特别是在寂寞无援的煎熬中,从来不会守住什么。他们只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的一伙混子。道德和正义都是非常具体的,它排列在生活中,任人巧舌如簧,就是难以回避。你不是勇敢吗?你不是一个富有原则的人吗?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那种伪装太老旧,也太累。不必伪装艺术家,也不必伪装学者,更不必扮演风流情种。你只是一个胆小污浊的势利之徒。
你把背叛说成了宽容,把苟且说成了温厚,可是你用什么办法遮蔽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任何时候都在跟风逐潮?
在以金钱为原则的时代里,至少没那么多的人再有耐心装下去了。
七
我看到过很多绝望的人。的确到了这样的一个时刻。绝望之后就是呼号——各种各样的呼号,乞求,告饶,有嬉戏唾骂,还有威胁和撒泼……连恶棍也绝望了,恶棍的绝望就是想让这个世界快些伴随自己毁灭。
我也绝望了。可是我舍不得孩子。我们都得承认自己的冒失和不可饶恕的粗暴。我们也许没有权利把一个生命引到这样的一个世界上——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寒冷。这样的环境绝不适合新的生命。我们除非长成一副铁石心肠。
我因为爱孩子,牵挂他们的岁月,所以从不敢在绝望中毁坏。人类一代一代进入了无望而漫长的接力,真得自重啊。小心翼翼地维护吧,为了骨肉,为了亲生的儿女,为了儿女的儿女。
悄藏起冷漠,赔着笑脸,向他们赞扬玫瑰;这之后是教给他们会提防、会恨。
绝望尽管是长长的、共同的,我还是仇恨那些因此而疯狂的人。咬牙切齿的人并不会恨,因为他们要舍下儿童。他们在暴力面前出乎预料地乖巧随和。他们是绝对没有原则的,因为他们要吞咽最后一口剩饭。
你只能因绝望而爱,爱一切的美和善……
八
我们只能向南,而不能向西。人和老鼠混在一起是非常危险的,人不久要染上鼠疫。我们没有那么大的兴致。这不是个赌的年头啊。
南方有山,有很多的穷人。在越来越多的蛆虫掠足了财富的时候,那么贫富也的确是一个界限、一个标志。从本质上而言,在某些时刻的确只有穷人才更可靠,才有一种品质上的纯净。藐视穷人的只能是我们的敌人。
我深深地感激你。再没有几个人敢于直接地揭示。尽管有人看上去打扮得蛮漂亮,却总是寻找机会吸吮,吸吮弱者的生命之汁。而你给予的是饲喂的乳汁,是流动着温热的最最宝贵的液体。
九
即便走向很远很远,四周也还是有人迹、有身影。那身影并不特别高大,但却是站立的。我因此而倍感欣慰,既骄傲又谦恭。我骄傲是因为走入了他们之中,寻到了同类,既有弟弟又有兄长,有二者之间的温暖和幸福。
爬着走的人多了,站着行的人就容易辨认了。我越来越相信这个时代的独特性和残酷性,相信它提供的某种方便,即指认和识别变得不再繁琐。过去要花费十年时间的,如今只要两天。对那些人的幻想和仅有的一丝好意也不存不留,心上干净利索。
我脸上过早地布满了深皱,那是因为要不断地做出笑脸,痛苦而用力。违心地折叠皮肤是最让人寒心的了。我的头发越来越疏,那是因为焦虑中扫落了。痛苦得不值一文。这一切早该结束了。人在很早以前就站立起来,重新趴下虽然不难,但又难免混淆。主人扔一块食物,赶紧仰身接住,一阵不顾羞耻的大嚼。“主人”也是趴着的,只不过像人一样穿了无袖无领的小尼龙背心。逃离这一丛的时刻早就来了,我追赶着人的身影。他在荒原上摇动。
诅咒如急雨一般响起,其间还掺着信誓旦旦。一边诅咒一边流泪,一边流泪一边寻找主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条尼龙小背心的家伙在泣哭声中转过脸来,一眼就认出了这只奇怪的动物。他发现它上肢很短,舌头很长,前额上有爬行动物才有的凸起和纹路。他心中微微一动。
派上用场的日子很多,有它焦头烂额的一天。既然归于了蛆虫一类,总要一块儿散发恶臭。不必太担心暴雨冲刷的季节:蛆虫浮起一层,顷刻冲得无影无踪。这样的天气是绝少的。神灵早已失望,绝望的神灵比绝望了的人类更为冷漠。人类绝望了还会虚无,会现代派,会颓废;而上帝的冷漠是直接的隐形敛迹。
偶尔发生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让人间一阵兴奋,仰望上苍。他们不知道,这不过是神灵中不太成熟的几个“青年”一时心血来潮罢了,上了年纪之后是不屑于这样做的。上帝失望之后就成天抄着宽大的衣袖,打打瞌睡,或者极有节制地喝一点花酒。
决意走向远方的人只能期待同类,而丝毫也不必奢求上帝。历史上就从来如此。活着是自己的事。
十
你赞扬我的勇敢无畏,我的背负沉重。我却要悄悄等待一阵欣慰的消失,拂去一层虚荣,然后如实相告——你是我唯一可以吐露真话的人。我告诉你我还远没有那么悲壮,也谈不上勇敢和深刻,我仅仅是咬紧牙关站立着。
有人担心我因另一种虚荣而使性子,多出一些匹夫之勇。可爱的朋友,不会的。我从来就由着心性向前,不敢矫情,不敢自夸。我只是热烈地赞颂真诚和质朴。你笑眯眯地说:可有那么点儿?我说你真好,你这才是关心我。不过我真的没有。相反的我是把什么隐下了,它是仇恨中的疲惫,是过早留下的老伤。青春这东西美不胜收,可青春是一笔不经花的钱,并且还要面对昂贵吓人的物价。我警惕着,同时感谢你的提醒。我知道你只想看到一个白胡子拉碴的人使使性子。其实任何表演都不是愤怒也不是战斗。也许真正的勇气不是像一个老不正经的家伙那样,去人堆里吼几嗓子,而只是默默地离开。不吭一声。他敢守住什么,永远地守住。当然也有吼得好的,我们心里有数。如此而已。
我不止一次在黑夜独语:地火在运行……想象着一个伟大的身影,他在负戟彷徨。独语就是思念,就是企盼。伟大的身影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那个时代就因为产生了那样的一个人,因此我们再不敢嘲笑那个时代。
可地火呢?他也只是一种企盼,是绝望和希望交织难分的一种独语。他太善良了,那个时刻还相信有“地火”。其实它是相当微弱的,它会运行吗?是的,他什么都明白,所以他以瘦弱之躯投上了,抱柴加薪,最后点燃了自己。
希望的火焰不是地火。它是什么?它就是希望的火焰——即想象中的火焰。然而真实的火焰有时也会存在,不过它有可能完全闪动着另一种颜色。有人可以改变它的颜色,让其散发着希望的光色。我仿佛又听到了猎鱼的号子和咚咚的鱼皮鼓。敲啊敲啊,“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敲啊敲啊,我的目光穿越了时间的雾幕,寻找着他的身影。
他是南方人。又一个南方人。而另一些人是北方人。南方和北方——怎样区别呢?是伟大的北方还是伟大的南方呢?我再也不信那种人文地理的神话了,我只相信人心、人的历史。
地火从来都从人心里燃起。因为微弱的火种不能存放在任何地方,而只能存于人的心中。地火可以从南方的心田燃起,也可以从北方的心田燃起。成吨成吨的冰水泼下来,就为了浇灭火种。火种就是信仰,是欲燃的真理和真实。“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那是贫民和儿童的血,是美丽的女性的血。一切都淹没在喧嚣中,一切都浸泡在沉默中。
我相信那个伟大的身影是在绝望和急躁中缓缓倒下的。从此我们就永远地失去了。翻一下短短的历史,会发现不久前有多少人因那个身躯的倒塌而欢欣,发出了阴冷的笑声。当然这些人都理所当然地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那么今天呢?有人想起那个身影,是否仍然恐惧、仍然想发出那样的笑声呢?
我真的听到了蛆虫的笑声。我因愤怒和痛恨而不能抑制,不得不及时地当面告诫:你也会被钉在耻辱柱上。你的无耻和背叛正被目击。尽管仅仅是一只蛆虫,但为了慎重起见,还是要浪费人民的一根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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