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之勺-稷下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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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麦茬地

    多么熟悉的情景,动人心弦。我只是轻轻一瞥,那图片就在心中化作了永恒。雪白的、强烈无比的阳光灼伤了我的双目,让我再也不要触动这一幕吧,尽快把它忘却。

    可是这能够吗?

    一个从无垠的原野上走来的人生,忘得掉炎炎夏日里,那一片接一片的银亮麦茬,像电光一样闪烁的麦茬?土地焦干烫人,没有一丝水汽,如果有人划一根火柴,麦茬地就会一直燃烧到天边。土地烘烤出人的汗水,给自己解渴。人的脸像土地一个颜色,汗水还是不停地流出来。肌肉干贴在骨骼上,生命之汁已经剩下不多了。夏天,多么漫长。在这个滚烫的季节里,老人无声无息地劳作,一天接一天坐在地里。他们要熬过什么,或者,他们在期待什么?

    母亲生下了健壮的儿子,儿子穿上小背心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她亲手播下种子,看着稚嫩的青苗破土、长旺,看着它挣扎出寒冷而枯燥的冬天。儿子回来吧,回来吧,这个世界怎么总要把儿子引诱到远处去?一想到儿子,她就联想到返青之后的麦苗。这个世界的年轻人不知忧愁地跳跳跃跃,那都是让血脉顶的。年轻人的世界火火爆爆,老年人的日子死寂无声。人老了,知道前边的日月是什么样子;人年轻,就不晓得以后的岁月是什么光景。其实一茬麦子与另一茬麦子总是差不多——麦茬的颜色一样,也同样在夏日里闪亮耀眼……儿子啊,在外面奔忙的儿子啊。

    日当正午的时候我还不愿回去。我也没有寻找一片树荫。这片土地太大太大了,我僵硬的双腿不愿挪来挪去。丈夫没有了,他埋在这片土里——很多的男人女人都埋在这片养活了他们的土里。谁将来也是一样。麦茬哟,像针一样刺我的手和脚,我的长了厚茧的皮肤都受不住了。我把散在垄里的穗子拣起来。这麦秸在阳光下刺眼亮,我不得不眯起双目。饱含了盐的汗水顺着深皱流进眼窝里,我一遍一遍去擦……远处有个百灵鸟,它不歇声地叫,它有了什么好事了?

    一个女人到了八十多岁会想些什么?年轻人永远也不明白。他们会以为她对一切都无心无绪了;或者相反,像个孩童一样易喜易怒。他们错了。母亲老了的时候简直丰富质朴到了极点。她越来越离不开土地,与泥土紧紧相挨,仿佛随时都要与之合而为一。她举手投足间都流动着天然纯洁的韵律。一双手挨到麦茬上,像抚摸婴孩的毛发。这时候她的眼睛已经昏花,能够准确无误地拿到麦穗,大半是依靠一辈子积累的物感。一个乐手去触动弦上的音阶,哪里还需要依赖视觉呢。

    这是生在泥土上的女人。

    生在另一些地方的女人是另一种母亲。她们的手虽然苍老却依然柔软,食指常常充作奶嘴儿让婴孩吸吮,慈祥的脸上溢满欢欣。如果她看到一位同等年龄的老人坐在麦茬地里,就带几分天真蹲下来询问。她们之间简直无法交谈,各自揣着自己的人生沉默下来。分离时,柔软的手攥住粗硬的手,泪水在眶里旋动……远处的百灵鸟一连声地叫,这个炎热的夏天,你有了什么喜事?

    麦茬间的另一种颜色,是绿色的小玉米苗儿。一茬让给了另一茬。庄稼,这就是庄稼。谁熟悉农事?谁为之心动?谁在这旷阔无边的大野上耕作终生却又敏悟常思?苍穹下多少生命,多少搏动不停的角落,生生息息,没有尽头。可是土地再辽阔、她离我再渺远,我还是能把正午里坐在麦茬地里的母亲一眼辨认出来!她的雪白的头发啊,她的蓝布大襟衣服啊,我没有开口呼喊,夏日的白光已经灼伤了我的双目……

    我的母亲,我的母亲。

    我的兄弟呢?我的姊妹呢?我的可爱的朋友乡邻亲友,你们哪去了!你们也来看看我的母亲。我跪下来,双手托起她的胳膊,把微微颤动的拐肘捂在掌中。我为她按摩舒展硬硬的手指骨节。母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了,脸上木木的,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我伸手梳理她稀疏的白发,为她摘掉沾上的一根麦草。“孩儿孩儿,我的孩儿!”她嘴里一叠声呼叫。

    正午的阳光把原野晒出了紫烟。母亲的后背贴紧了汗湿的衣服。我问她什么时候来到麦茬地里?已经坐了多长时间?……她不作声,像没有听懂。停了一会儿,她从那个盛满了麦穗的柳条篮子底下,翻出了一块焦干的锅饼。锅饼按在我的嘴上,它像石块一样坚硬。“孩儿孩儿,我的孩儿!”我张大嘴巴咬住了锅饼。

    母亲笑了。

    我的儿子从天边上飞来了。好孩子,你看脚底下的粗壮麦茬,就知道这是个好夏天。你再也不用担心春天的事情了——那时节花开草绿,渠水噜噜响!你爸离开时是个春天,那样的春天再也不会有了。我嚼了榆树叶儿往他嘴巴里抹,一下一下他都咽了。他的眼神亮晶晶,我想他会好好陪伴我。谁料到第二天早上叫他不应,他去了!我的好孩儿,你妈硬是让这眼神给骗了——他去时我连个准备都没有。

    你走到高山上、大海边上,走上千里万里,也不会找到这么肥的一片土地。这里值得你做一辈子,值得你安下心生个娃儿。你走了,走得无影无踪,连小木板门都没有关严。我的孩儿,你长大了,大腿像屋梁那么粗。可我就觉得你才刚刚摘掉奶头,唇上沾了奶水。人都是这片泥土的孩儿,他们说到底都是趴在那儿喘息、吭哧吭哧咽下吃食。人不能吃饱了肚子,一抹嘴巴就跑开。

    她在儿子手腕上惊讶地发现了一块表。儿子告诉她到了正午。她疑惑地盯着指针——指针没有指向太阳,怎么就是正午?可见这是块骗人的表。她往前挪蹭,去寻找麦穗。麦穗无一遗漏地给逮到了篮里。灿烂的、浓香四溢的收获激动人心!要知道它原来准备藏在土里,像黄金那样一直藏着。可是一个精细的女人来了,来把它们取走。

    百灵鸟叫着,它为什么欢乐?

    它的小小慧目能透过时空的栅栏,望到几十年前蓖麻林里的少女吗?那时候她穿了火红的衣服,引逗一个百灵,又折了蓖麻做成一支绿笛,呜啊呜啊吹不停。她的头发上插了支美人蕉花儿。百灵想把花儿啄下来,她就歪头一下一下躲闪。

    有个长腿汉子气喘吁吁地站在林子边上。他透过林隙盯着她的眼睛,咬紧牙关。百灵把花儿趁机啄下,交到男子手里。百灵笑了,脆脆的声音响彻云天。

    他们一起坐在了麦子地里……麦子熟了,他们的头发和麦秸一块儿白了。唰唰割掉麦子,留下一片无边的麦茬。她坐在阳光下,让头发与麦茬一齐闪耀出光亮。

    儿子与母亲分吃一块锅饼。后来,儿子取水去了。“渴啊!多么渴啊!”百灵用粗嗓子喊了一句,飞走了。

    老人又一次撩起青布衣襟去擦脸。她的脸被遮住了,像为自己的突然衰老感到羞愧似的。

    ——我只是瞥了一眼,再也没有转过脸去。就像脚踏着锋芒向上的麦茬一样,我小心地、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但我一辈子也忘不掉这一幕。我在心中默念着:麦茬地!

    芦青河之歌

    我在诵读一条河的名字——芦青河。不少人问我:真有这样的一条河吗?当然有,但它不叫芦青河。有一条河流发源于胶东南部山区,流经西北部小平原,注入渤海湾。可能是它太平凡了吧,上游那一段叫泳汶河,中下游这一段连个名字也没有。可是我要写到它,必得给它取个名字。

    大约是在1975年的一篇散文里,我第一次使用了这个名字。虽然是偶然一试,却一直伴随着我,到今天,也许还要到明天。生命的河流在流淌,它就这样流下去吧。

    1975年发表诗,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1983年出版了《芦青河告诉我》。这是我的第一本小说集。

    现在,我最看重的,是第一本书所给我的欣悦,给我的久久不能消散的美丽的余音。就像一把琴,它的独特的音质和式样令我偏爱,尽管它的模样越来越老旧了。作为一本书,它既是最好的,又是最差的。

    因为书中的篇章都是刚刚开始发表作品的头一二年里写的,不免稚拙和肤浅。比起我后来的创作,也许真的是最差的。但它总有什么最好的方面,一定会有的,因为它是我的第一本书。

    现在,我常常听到读者告诉我:你的几本书中,我最喜欢的还是第一本。看来持这种看法的不是少数几个人,因为我至今仍然不断收到远方读者的来信,他们只是赞扬第一本书。这该使我感到喜悦还是沮丧?

    我常常沉思:在那分明是粗浅的文字之中,到底还藏下了一点什么?它的哪些地方吸引了我的朋友?

    弄清这一点也许很重要。因为它同时就可以让我明白,我以后的一些书中缺少的恰恰是一些什么。

    回想1980年左右,正是我从学校毕业,投入一座城市的时候。这儿离故地那么遥远。昨天的一切是那样美丽动人,我没法不去歌唱它。一切经历的和听到的小平原上的故事,像潮水一样涌来。我需要抑制自己的欲望、慎重地选择,我好像突然发现可以入诗入画的东西原来是这样多。当然,由于生活是沉重的,我今天的回忆和吟唱,仍然没法遮掩那深深的沉郁和悲凉。总之,由于我在唱一支出自心底的真实的歌,它就有了自己的天然质朴。我完全沉浸到那条奔腾的河流中去了。

    这些作品都是业余时间写出的。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花圃里的清香从窗子涌进来。夜渐渐深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好像更适合于想象和回忆。我身心放松,坦然自如。大约每一个星期,我都能拥有这样的夜晚。现在想起来,还多少有点羡慕那样的一种创造心境和工作的节奏。

    过去了的小平原的生活在我的心扉上刻下了深深的印痕。各种各样的情绪积聚在胸间。生命深层的流水在荡动,我自觉不自觉地使其浸润了粗糙的篇章。这些,恰恰不是作文的技巧可以取代的。第一部小说集就是这样一部很少为技巧所累的、真实自然的心里话。

    我恨我爱,我的冲动和幻想,包括那些不切实际的期望,都罗列在这本书里了。我把它送给远方的朋友,他们或许就取了一个真字。技巧是好东西,有了它,作家才能活着;可技巧又是坏东西,它能使一个作家快乐地死去。

    第一本书是这样,那么第二第三第十本二十本呢?它们像河流一样,总要流动,总要迁就路途上新的地形地貌。但无论怎么变,动力都来自共同的源头,都是发自高山,汇入大川。

    写来写去,我的笔就不仅仅是停留在原来的河流上了。开始我沿河而上,写到了源头的大山;后来又顺河而下,写到了入海口,写到大海深处。再后来我长途跋涉,寻访着新的河流。这些河流都在祖国的北方,它们也许因为如此,都有着胶东西北部小平原那条河同样的气质。无论是其中的哪一条,我都理所当然地跟它们叫芦青河。

    这原来是我梦想的一条河流。

    不过,你如果到北方,你踏遍那些多灾多难的土地,你会发现它们真的在那儿流动。生活的河流谁也杜撰不了。

    芦青河——一条河的名字印上了第一本书的封面,不知是不是一种幸运?我命中注定了要在芦青河流域奔跑一生。这不知是否值得?这是一个男子汉干的力气活吗?我认为是。

    从高原到天堂

    你说你从高原而来,那是一个贫寒之地。你带着无限的懊恼和留恋,诉说着来路。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

    很久了,你的故事给我很多的忆想。那一次有名的欢聚,被好多人讴歌和记录过了。我从没为它写下什么,可是我也不能忘记。

    那儿离黄河的源头很近,这儿离黄河的终点很近。从源头到终点,从昨天到今天。后来你离开了高原,到天堂去了,那个对你来说形同地狱的天堂。

    你这场流浪,朋友发出了赞许和宽慰。可又隐隐让人感到它的不祥。一路的舞动和欢歌,跳跃般的舞蹈,可以代表你的人生。这是一个舞动的精灵,一个幻觉般的美丽。然后我们把它画下来,记录下来,在这种舞姿之下,为那么多的痛苦而伤感。

    一幅幅画贴在墙壁上,吸引了那么多的目光。很多人索取这些画,你都不愿赐予。是的,它们属于这个墙壁,属于这个湖畔。

    栅栏,响彻牧歌的漫坡地,你尽情地奔跑,不知疲倦。你的朗朗笑声,震动着白色的云朵和类似的羊群;马和猎犬都在太阳下散着锃亮的光。草地上的鲜花像你的眼睛一样闪烁。这种天真烂漫掩去了多少屈辱和辛酸。这种掩遮从昨天到今天,很可能还到未来。

    我愿意为你编织一个特别的故事;我和你的朋友都在故事里这样祝福。可是它不能够取代其他。我们做过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们不仅仅是为美好的明天而祈祷。你强大而又孱弱,你在后来终于明白你不可能拥有那个美丽的湖,你可能最终属于一片坚硬而崇高的山峦。

    我把这些联想藏在沉默中。十年过去了,你证明着我的猜想。

    我找出很多美好的画册,要为它们写下一点什么。我想在这些画册的背面应该绘下天堂般的欢乐。我将使用朴素的文字。朋友们告诉我越朴素越好。在这白色的信笺上,我轻轻勾画和涂抹;我觉得我的表达是这么言不及义,这么微妙而复杂;但是我应该把一切都涂抹出来。我应该将文字化成声响,化成音符,在一些粗鲁而可爱的笑声里,把它交付出来。

    我觉得我从这一天开始变得成熟、安定,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够忍受。我很宁静。我即将衰老,从一颗心开始;用宁静换来的衰老。在恶毒的诽谤面前,我觉得我真的无动于衷;在热烈的赞美面前,我感到了自己的平静。这一切都来之不易;这一切都来自高原。有人说高原是一个象征,它是精神的高原。是的,精神的高原。你也是一个象征,你是象征中的舞蹈。可是这虚幻的象征却有真实的痛苦。它们之间究竟是由一条什么样的线所连接,我至今都不能回答。

    你的匆匆来去,从高原到湖滨的奔波,是这样痛苦神伤。那种回告的声音伴随着抽咽,让人感到阵阵疼痛。无法漠视这抽泣之声,这啜饮之声。因为我真的看到了那个永远不会消失的高原影像。我曾经一次又一次歌颂过这高原。可是突然间在一个早晨,这高原开始摇动,崩裂。原来它们是冰凌和雪粉凝成的,它们徒有山的形状。

    最真实的岩壁凸露了。好的,在太阳下它重新放出黛青色的光辉。这就是融解了冰雪披挂的高原了。那么我重新的景仰和跋涉又要开始。我也会从高原到湖边,到平原,到自己的城市,到最平凡最庸常的生活中,去迎送自己的日月。我想告诉你一个真实而平凡的故事,告诉你劳动与舞蹈的关系。跳跃和欢歌属于我们,劳动和磨损也属于我们。我们教儿童呀呀学语,我们播下种子,管理苗圃,浇灌鲜花,收割稼禾,这一切就是日常的生活。

    不知有多少人还像我一样记得那次漫长的聚会。聚会围绕着一条河,我们沿着河畔欢歌;多么热闹,多么红火,南南北北的客人汇聚一起。那些场景他们记得吗?他们如果不记得,他们怎会成为同路和朋友?

    我是这样地不能遗忘。我的不能遗忘使我很累。我感激,我答谢,无头无尾。我永远地感激下去。可是我又不愿惊扰别人。我为高原而感激,我为自己而呻吟。这样我变得坚强。九死一生,炼狱,折磨,挣脱,走过来又走过去,走向很远。我很寂寞,不,一点也不寂寞;我很孤独,不,一点也不孤独。我在你的理解之中,而你又是什么?是幻化的高原,是并不存在的雪莲,是舞蹈和歌声,是旋律,是精灵般的红色衣装?在湖滨墙壁上的美丽画卷,即将被收藏,它们将装在一个善良人的箱子里,完好无损地保存到生命的终点。

    我愿你那鼓鼓的额头里,装下的全是流水般的清澈和滑润。那个奔波的夏天,那个可爱的初秋,那个纪念,那个祈祷。我回想起那次聚会所经历的宗教般的情感。真的,在我们所不理解的那个世界里,产生了不灭的记忆,这也就足够了。未来的岁月是藐视痛苦的岁月,是不会惊讶的岁月。人们将记住这美好的一切,尽管这“人们”会是不大的群落,可这是真实的。

    当岁月用无情的手摧残了你的容颜、高原一般的清丽和庄严时,你只是走向了另一种完美。一切都是可以预料的。精神的高原,舞蹈、歌声、诗章、川流不息的四季、友谊和爱……

    理性与浪漫

    后人常常追述那将近三百年的历史——中国历史上一个大变革的时代,产生了空前光辉灿烂的文化的时代。一个民族几千年来的文化发展和学术思想都深受这三百年的影响。它具有真正的划时代的意义。

    这就是从春秋后期到战国。

    这片土地上何时出现过这么多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和杰出的学者?他们来自各个阶层、各个阶级、各个社会集团。“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到处游说讲学,弘扬自己的思想和政治主张;相互论战,派别林立,即所谓“诸子蜂起,百家争鸣”。他们是一个时期人类才华的全面凸显,是人类所具有的巨大关怀能力的全面展现。他们留下的深邃的思想、灿烂的辞章,像山河日月一样永恒。这些辞章有的雍容和顺、迂徐含蓄;有的灵活善譬、气势充沛;有的奇气袭人、想象丰富;有的层次清晰、论断缜密;有的锋利峭刻、说理透辟,阅其文如闻其声,如观其貌。

    我们相信那种巨大的激情,不可淹没的理性,正为朴实而开阔的一个时代所独有。他们更为自信,更拥有抱负和畅想力。为了实现这抱负,他们可以跋山涉水,远去他国,宣示自己的见识和主张。

    我们仿佛可以看到茫茫大地上往复奔走的诸子们,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身背行囊、面色肃穆,风尘掩不去眉宇间的勃勃生气。各种各样的危难艰辛,都像脚下的土块一样被他们踏碎踢飞;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坎坷、难以言说的磨难,都不能将其吓退。披星戴月,车骑舟船,甚至是饥寒交迫,九死一生。忍让、屈辱、思念、离异,各种各样的人生遭际,都不能使其宏大的志向有一丝改变。

    无论从哪个方面讲,这样的一种民族气象都是令人深深自豪的。拥有这样的历史的民族是不可能毁灭的,而参与制造了这样历史的诸子们,也领受了永不泯灭的光荣。他们的言辞和行迹都同样不朽,他们留给后人瞻仰的高大而匆忙的身影,也同样不朽。

    当时,无论是出身卑微者还是高贵者,都可以在同一场合辩论;都可以词锋锐利、言之凿凿;都可以展放自己的一腔豪迈;都可以闪烁动人的眸子。他们试图使自己洪亮的声音直达耳郭与心灵,进而化作日常具体,造福于土地,恩泽于民众。他们既是夸夸其谈者,又是讲究实践者。他们可以同时是一个时期一个民族的智慧之星、才子、学人,又是武士、重臣和旅人;今日直言于庙堂,明日浪迹于天涯。

    只有那些从不苟且偷安者才有这样的潇洒、这样毅然决然的气魄。一个充分掌握了自己生命意义的人,才有如此的坦然和果断。

    从一片土地到另一片土地,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不倦的寻找、说服、宣示、辩论,目标和信念不可更移。这样的人生充满理性,这样的行迹又浸透了浪漫。诸子的足迹经纬罗织了丰饶的大地,绚烂的言辞写就了纸帛和历史。从历史上看,只有在一个民族处于竞争和发展的生气勃勃的时代,才会窥见这一类身影。

    应该研究滋生这些奇特生命的土地。土地与土地之间尚存在着差异。当时严酷竞争的现实是,无理性则丧失,则毁灭;无达观则萎靡则衰败。正是这样一种规定性的力量在左右和驱使,诸子百家也就各言一家之理,各展一技之长。没有统一的理法,没有不变的规范。各种约束都消失了,远退了。在共同的机缘面前,它们生长、交替和更迭。

    我们所能看到的这些记录很可能只是当时繁华绚烂当中的短短数页,还远不能再现那个盛况空前的时代。可即便如此,也让我们得以窥见盛大的历史舞台上,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政治经济以及文化艺术的精彩演示。

    一个时代逝去了,再不复见那汪洋恣肆、风诡云谲;也再不见雄辩和鼓动、充沛的气势、强烈的情感、“沛然莫之能御”的雄风;不见了哲理辩难、坚硬的逻辑、朴素的辞章、透彻的思想……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它像一朵鲜花一样灿烂地开放过,然后凋落了。落英遍地,归于时代的泥土。旷阔苍茫的大地,再也没有了他们的身影——诸子的身影。而且他们的气质、才情、行为,都无法效仿。

    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对他们的模仿会落下不可思议的笑柄。那无异于一场梦呓、精神疾幻、狂徒、不知天高地厚者……但当年也就是这样一些“不合时宜”的人物,创造了整整一个时代。那个时代就人性、政治和生活的本质意义而言,都达到了难以言喻的高度。大概今天再没有一个人能像他们那样,将一己的生命、情趣和利益与宏伟的抱负、开阔的山河融为一体;既不能像他们那样潇洒练达,也不能像他们一样真实勇敢。

    我们可以从历史中结识这样一批人。他们用自己的言行把“人”字写在了山川大地上。当代人的浪漫,比起他们来就要大打折扣了。这个火箭和电子集成块的时代已经使诸多事物改变了质地和颜色。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今天已经没有了诗。我们生活在一个丧失了诗情的世界上。因此我们也将逐渐丧失理性和浪漫。这种估价是非常悲哀的,可是这种悲哀由于并非夸张,而显得愈加沉重和不幸。

    我们于是开始怀念那些行色匆匆、口沫飞溅、手掌翻动的辩士们,未敢嘲笑。我们将好好倾听几千年前的声音,窥视厚厚的历史幕布后面那些陌生的身影。

    为什么真正的诗意和浪漫常常是凝聚在青铜和生铁的时代?为什么当我们人类具有了更大的发射力、倾听力,即拥有更为现代的科学技能的今天,反而丧失了那种率直、真切和伟大的力量呢?

    我们正在遗失和忘记。尽管我们有着更为详尽的、了不起的记载能力,但我们正在遗失和忘记。

    这种不幸将不仅属于一代和两代,而是属于未来。

    这种不幸属于整个的人类。

    稷下之梦

    这是出现在齐鲁大地上,文化和学术史上光辉灿烂的一页。不仅是齐鲁,而且整个的中国政治、学术和文化的历史,都因为这一页的翻开而感到欣慰和自豪。它引人想象,给予整个民族的精神活动以极大激励,并影响和塑造了我们的民族。

    历史上,齐国稷门下的稷下学宫,终于成为不朽,成为人类文明史上一座永不倒塌的纪念碑。

    当年在齐国都城临淄西门即稷门外,建立了“稷下学宫”,招来文学游说之士数千人,任其讲学议论。最著名的学者有淳于髡、邹衍、田骈、接子、慎到、宋钘、尹文、环渊、田巴、鲁仲连、荀况和孟轲等近八十人。他们一律被列入上大夫,给予优厚的待遇,受到极大的尊崇。稷下学宫在战国时代是各派学者汇聚的一个中心。稷下学宫的百家争鸣、名人荟萃的盛况从齐桓公田午开始,一直到齐王建时,前后历史约有一百四十年之久。这种巨大的存在不能不说是中国学术史和精神史上的一个奇迹。

    稷下学宫的建立是以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全面繁荣和自信为基础的。当时的齐国是整个中华文化经济的中心,而齐都临淄是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之一。在当时,几乎所有的著名人物都到过稷下学宫游访和讲学。稷下学宫的文学游说之士通常被称作为“稷下学派”。

    稷下诸子之学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学术派别,而是自春秋以来多种学术派别的集合体。他们不仅来自不同的国度,而且来自不同的阶级阶层。他们各自隶属于那个阶层和派别,是思想和精神的代表。政治见解、思想主张、理论体系、价值观念和思维方式,相距很大。当时的儒、墨、道、法、名、阴阳、小说、纵横、农家等各派著名人物,都曾经登上稷下的政治学术舞台,宣传自己的思想,合奏了一曲百家争鸣的交响乐章。但无论什么学派,都热衷于“作书刺世”,一个“刺”字标明了他们强烈的知识分子性,同时也折射出那个时代宽容大度的思想政治环境,一种可以茂长学术和艺术的参天大树的丰沃土壤。只有这种土壤才可以发掘和浇灌,以至最后的生长和收获。贫瘠的土地是无法承受这种发掘、冲涮和浇灌的。

    稷下学者们研究政治、经济、哲学、历史、教育、道德理论、文学艺术、逻辑学、美学、法学以及天文、地理、历数、医学、讨论天人、心物、知行、阴阳、动静、道气、道法、礼法、义利、名实、王霸、法先王与法后王、人性的善恶、形神等等问题。他们除了研究社会的现实,还要反思漫长的人类历史,描绘社会的未来蓝图。这是何等开阔的文化视野,何等深邃严整的思想体系。

    自夏商以来,各地的政治经济发展极不平衡,生态气候、地理环境及其他方面的差异甚多,形成了齐、鲁、荆楚、秦、晋、吴越等各具特色的地域性文化。从《史记》《汉书》的记载当中,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地域的巨大差别。当时对齐国的记载是这样的:“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临淄亦海岱之间一都会也。其俗宽缓阔达,而足智,好议论。地重,难动摇,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都,大国之风也。”

    一个“宽缓阔达”,正准确而传神地描述了当时的精神状态、社会环境、风尚习俗。整个社会的特质被凸现了。一个政治集团、一个文化集团的自信,必定来自一片土地的自信,没有这种自信就决不会出现“宽缓阔达”。当时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处于所谓的社会的大变动之中。激烈的兼并战争已经打破了列国的分野。各国各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各方面的关系,不同地域间的文化交流空前频繁,正向着融合与统一的方向发展,而稷下学宫则成了这个时期多种文化交流融汇的中心。“我可以不同意你的观点,但我要坚决维护你发言的权利”——这一规则实际上正是稷下学宫最基本的原则之一。尽管诸子都可以直接向权力者建议、讽谏,但是他们并没有利用这种自由和这种机会来构陷,起码没有这样的记载。这是一种基本的、也是一种伟大的现象。这样的风尚和品格才无愧于一个伟大的时代。伟大时代的精神和艺术就是在这样的气度和品格面前结出了丰硕之果。无论阶级、阶层、政治倾向与文化心理结构、思维方式等等各方面的差异何等巨大,矛盾何等突出,自己的理论中心向何方偏移,有着怎样的学术动机和目的,但一种“多元”的思想和文化格局一直没有因为其他原因而受到影响,真正算得上平等共存。统治者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和历史阶段,面对着不同的现实问题,对诸子学术的取舍和选择利用仍然会有所侧重。但各家各派在学术上却具有平等地位,更不妨碍他们自己的自由探索、开展争鸣的权利。

    正是在稷下学宫,存在着当时整个中华思想界最激烈的学术争论和思想交锋。人的文化视野处于最开阔的阶段,人的精神也最为振奋,思维能力也至为强大。稷下学者几乎个个能言善辩。淳于髡与孟轲争论何者为“礼”,孟轲与宋钘说“义”谈“利”,儿说与稷下学人辩论“白马非马”,田巴与稷下学子辩析“离间白,合同异”;荀况驳斥孟轲的“性善”论,批判宋钘,攻击慎到、田骈,揭露诸子之学的理论缺陷;而邹衍则批驳儒墨的“中国即天下”的思想,揭露诡辩学家们的逻辑错误。鲁仲连则痛责田巴的辩说“华而不实”,等等。

    在文字记载当中,谡下学子的辩才可谓空前绝后。那的确是一个学术和艺术的黄金时代。而只有这样的时代才能遭遇和集结如此之多的顶尖人物。伟大人物和伟大时代从来都是并行不悖的。他们支持了一个时代,创造了一个时代;而一个时代也容纳和滋生了这样一些伟大的灵魂。史书上曾记载长于辩论的田巴,说他“辩于稷下,日服千人”——一天可以使一千个辩手膺服,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就此似乎可以看到一个居高临下、雄辩滔滔的智者。

    在稷下学宫大概很难听到指斥对方狂妄、大言不惭等等责难,即便有这样的指责,也很难成立,因为那是一个挥洒大言、倡扬大言、置辩通理的场所和时代。那的确是一个伟大的时代,是一个被一再颂扬过的“宽缓阔达”的时代。

    那样的时代是没有长于构陷的智识小人的立足之地的。那样一个时代,关于它的一切记录,都是科学和艺术的一个庆幸、一个梦想。伟大的梦想来自伟大的人类,伟大的人类可以创造伟大的时代。

    人类正因为有着强大的记忆能力,她才变得高贵和不朽。

    这个梦是会常常做起的,它标示了人类的光荣。

    失去的朋友

    每天夜晚,我都在市郊的一条小路上散步。即便是雨天,我也要撑着雨伞出去走。从前一年的中秋节之夜走起,一直走到今天。

    小路有多少弯曲、坎坷,路旁有什么景物,我已经烂熟于心。除了深冬和初春外,这总是一条绿蓬蓬的路。而且这还是一条寂寞的路,因为人们都不愿到这偏僻的地方来。

    一路上要过两座小石桥、看到一排茁壮的青杨、一棵孤独的黑榆和一棵加拿大杨。还有一处1958年兴建的、如今早已废弃的小小水电站。伴路而行的水道、土崖、茂长的草、笨拙的刺猬……一切在我心中都是活脱脱的。我可以听到它们的心声。

    土崖上有两个土洞,我判为獾洞。看不出是否有獾居住,我就在洞口塞了一把草——第二天晚上,我看到原来塞实的草被一个灵巧的躯体旋成一个圆空。我很愉快。

    第二座小石桥边不知怎么长着一株极其旺盛的曼陀罗花。它硕壮繁茂,大朵的白花在黑夜里闪闪生辉,让我一时目瞪口呆。我简直认为它是在一夜之间突然生出并长大的。那天夜里我在桥边久久伫立。

    它四周没有杂草,是光洁的沙土,这儿只有它自己。浓绿绿乌油油的叶片,粗而亮的茎秆,一切都大得旺得惊人。这是小路旁的一笔重彩。

    我回忆着以前见过的曼陀罗花,不记得有这么大的。

    后来月亮出来了,我嗅到了一朵朵白花播散出的神秘的香味——我想月光如果有气味,也该是这样的。

    从此每一次散步,我都在一开始想:一会儿,过了桥,就该看见那株曼陀罗了……

    从夏末到深秋,天气越来越严肃了,树叶终于飘落纷纷,可是那株曼陀罗仍然白花耀目。

    有一天晚上——像往日一样的一个晚上,我走到了小桥边,突然感到异常空旷。我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它不见了。不,它被刨过,枝叶花朵全散在地上。

    它早已是我小路上的一个挚友……然而它永久地消失了。

    东方的水潭

    ……告别海洋和大河,寻找一个安静而温暖的水潭。畏惧冲击,畏惧风浪,向往生的安怡。那些在奔腾的激流里翻跃冲撞的生命,让其何等不能理解。他们甚至不愿去观望和对比。他们只以自己特有的心智来做出抉择。

    这样的水潭只在东方,由老庄等几个古人开始挖掘,至今已成规模。

    在这样的水潭里,人可以悠然自得,享受养生的快乐;那种非常符合性格与体力的适当劳动,也只是操练和养生的一部分。一切都在东方的和谐里运行,让时光在这运行里缓缓流驶。一种特别的舒畅和欢乐,伴着哲学上的振振有词,从精神和物质两个方面给以滋养。他们可以长生,可以优雅,可以宽袍长袖地潇洒。只要进入这样的水潭,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玩味。他们甚至像玩鸟一样玩弄学术和艺术,而且把这一切等同于滋味深长的老酒。

    这是一种传统,代代不绝。在它熏陶腌制下的“智识者”终于变成了同一付面孔。据说他们的勇敢和睿智更多地藏在一种讥讽和嬉戏之中,据说这是整个人类的最高智慧、最卓越的表现。这种智慧既无可替代,又无可超越;它甚至可以化为人生伦理,深植“沃土”。

    面对崩溃、毁灭、污浊,甚至是重重苦难,他们都可以无动于衷。据说那种巨大的“宽容”是最了不起的人类遗产之一。在多舛的人生之途上,这样的水潭也许真的可以自救和救他,可以自觉和觉人,可以滋润和缓解,可以浸泡——当然更可以腐蚀。只要不是掘毁它,让它流动,那么它就从来不会冲决。它可以吸引越来越多的旅人,让其投入当中,饮下这深深的、由于许久没有流动而变得越来越浓稠的水。

    这样的水潭由于最终不是成为一处景致和点缀,不能像镜子一样掩映天空的流云、岸旁的山树花草;由于不能更新,不能纳入新的水系和溪流,所以早已腐臭。一团腐臭的水,一团藏污纳垢的水,就这样汪着。

    但它能唤起旅人的诸多回忆,让其自觉不自觉地饮用它靠近它。狂风也只能让其扬起一些水花,而不能使之彻底荡动。一种空前的、永久的安宁和安全感笼罩着,使其感到欣喜和满足。

    这样的水潭只存在于东方,在山岳之下的凹地。这片特殊的地形地貌,流失了的水土,极适合于这样的贮藏。绿色没有了,它们在一个世纪前的一场涌动中被扫平荡掉;高丘也没有了,它们同样丧失在那一场巨大的动荡之中。在这片无绿无碍的地洼里,也就蓄起了这样一个长达几个世纪的水潭。

    在疲累和焦渴中,旅人一步也不想往前了。前方漫漫无边,一片昏暗的光色下,隐藏着风暴和冰雪。他怯于投入,可又不愿止步。回首就是那片水潭,它在那儿引诱。走向回路还是……前方流云一片,更远的前方又是什么?他听到了海浪扑扑卷动,大河隐隐冲涮——它从北风里传递过来。它们是另一种引诱。可水潭里的水生动物,它们咕咕的召唤声,像夜话般的自语和相互安慰之声,又传递着另一种甜蜜。远方高山下垂挂的瀑布,飞溅的水沫凌空而起。那里有参天大树,搏击的鹰隼,有在云端上环绕的高歌,有狂放的大言,有英姿勃发的旅人,有感人肺腑的呼唤。

    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水潭,忍着渴烈双唇的痛苦离开了它。暮色中,他看见闪耀的一片磷光,发现垂挂的芦苇叶片一片焦枯。他知道那是水中蕴含的某种毒素弄伤了它。

    他的田园里有一个水潭,可水潭却不是全部的田园。如果他的田园全部化为了水潭,他就宁可放弃,做一次永生的漂泊。失去了家园,他将没有庇护,没有驻足的驿站,甚至没有同行,没有生的安慰。可即便如此,他的衣衫和肌肤也不愿染上水潭的腐味。他既不愿领受潭中水族的光荣,也不愿借助它的声势。他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一个流浪者,一个用双足去亲近大地、寻找明天的人。

    他发现那片田园并没有因为这个水潭而变得风光宜人,变得润湿和适合万物生长,而是恰恰相反。一团团久蓄而变质的水侵蚀了肥沃的土地。它流动之处,寸草不生,一片凄凉。而由于它的凝聚和侵染,一片土地更加干涸。河流阻断,溪水不见,芬芳扑鼻的合欢树、缬草、雏菊,都不见了踪影。记忆中高高的白杨,它滑润的淡青色的皮肤让人梦牵魂绕……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

    大地上应该有一些开掘者。他们应该给土地引入活水,让它流动,欢歌,激起雪白的水溅,最终奔向大海。

    一个封闭的水湾只有腐朽的明天。而人的渴望、千千万万的渴望,却可以汇聚成一道冲决一切的大河。海洋何等阔大,辉映着天空。它连接着神秘的陆地和远方。它的浩瀚无可比拟。它有美丽的静止,有绸缎一样的柔软,有午后太阳拂照下的温柔。可是它也有狂暴和愤怒,有粉碎一切的力量。它可以撕毁时代的岩壁,可以淹没无数的峰峦;它才是真正的伟大和不朽。它既有伟大的孤独和自在,又有手携四洲的能力。它就是世界,伟大的未知和伟大的未来。

    究竟有谁身负开掘的使命、引入活水的使命?

    我们相信,他们将是这个世纪里最为光荣的人。他们出现过,可是又被笼罩了。他们正在地平线上向我们走来,世纪的寒风又卷走了身影。他们踏成的路已难寻踪迹。只有那声音还在隐约响彻、震撼。

    腐臭的水潭终将过去。人类的太阳在照耀,它将因为蒸腾而僵死。它拒绝河流,拒绝活水,拒绝接纳和奔涌,所以必有如此结局。

    土与籽

    无数的形影和目光在流动、飘忽,来去、消失,降临、重合,无影无踪了。可是这一切会在心中留下痕迹,使之不能忘怀。陌生的,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都在脑际交叠、重合……人已来不及叹息和感慨。这一切想来是如此奇特,令人惊心动魄。尽管它们更多地化作日常的琐屑和凡俗,可是在这深夜,在一个人的时刻,当人凝视夜色,悄思考量之时,又会怦然心动。

    它们是这样不同,浑然不同。同一片泥土,同一片苍穹之下,闪烁的星斗之下,竟然映照着这么多不同的生命。

    它曾经使人陷入深深的困惑和不解;当试图使自己笃定时,又感到了许多宽慰。无法直抒的柔情,难以传呼的同伴,没法携手的挚友,不能继续的旅伴——看着你新添的美丽白发,一阵感激。我们觉得这是为我而生,为他而生,为这个时代而生。美丽的白发,不可替代的银光闪闪的丝绺,由最美丽的精神凝结而成。可以爱它。目光久久地盯视它。

    同一片泥土却抛下了不同的种子,它们也终于结出了不同的果实——幼小时都是绿色的,叶片也难以区别。在阳光和雨水的滋润下,在自然的生长中,只有时间会将它们鉴别。有的笔直向上,有的匍匐在地,有的爬行,有的直立,有的扭曲——比如白杨和地衣草,比如杉树和葎草。人们常常惊异于同一片土地生长出这么多差异巨大的生物,却忽略了基本的追究:土与籽的关系。

    他们忘记了不同的籽必定结出不同的果,外力所能够改变的仅仅是微小的一部分,而不可改变的却是它的实质。它可以因为干旱、气候以及种种摧折而死亡,但却不可以长成其他生物。它可以由于种种恶劣的外部条件而瘦弱和矮小,可是却不会变成其他的生命。

    一株白杨在风沙的吹打下枯死,可是它的枝茎仍然直立;绿色的汁水被一点点耗干,可是它的躯干却仍旧坚实。一株黄色的地衣草由于巧妙地攀附和吸吮而变得葱嫩、肥胖,可它仍然只是缠绕,只是匍匐和爬行。它难以独立向上,这是它的属性。

    我们的悲哀在于没有能力鉴别土与籽的关系,没有能力区分不同的籽与不同的结局、它们所拥有的不同未来。在同一片精神的苍穹下,同一片精神的土壤下,仍然生长着不同的植株。同样的阳光雨露,同样的大自然的饲喂,它们却各自奔向自己的明天,寻找和靠拢着自己的终结,简直是别无选择。这就是命定。

    在渠畔上,在一片湿润的疏松的土壤上,一株青杨和一株狗尾草同时萌发。它们都伸出绿色的、娇嫩的、小小的叶片,仔细辨认都分不出它们有什么不同。它们相挨着,亲昵地偎在一起,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一块儿享受着阳光和渠畔上丰富的腐殖土。充足的营养、流动的活泉,都催促它们快些长大。它们没有辜负这一切,真的飞快成长了。

    后来,也就是那个春天逐渐走向深入的时候,它们的区别越来越大了。狗尾草的茎秆终于长出了一厘米,而那株青杨的幼苗却身姿挺拔。它尽管比那株狗尾草高不了几寸,可是那枝干似乎已经有点模样了。它的绿叶没有狗尾草的叶片长,可是更厚,叶子背面有一层泛白的毛茸,娇嫩的桃形叶在风中摆动。

    它们之间大概也在用诧异的目光互相端量,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亲密细语、紧紧相挨了。它们各自扭过身躯,尽可能地间离一点。它们由于性质的不同而不能够联结手臂,不能合拢。

    春天继续深入,接着又是火热的夏天。当然后来就是寒冷的冬天了。狗尾草结籽并过早地收获,也走完了自己的终点。而青杨树才刚刚度过第一个华年。它又长出一尺多高。它的枝干又变粗了,叶片更为展放。秋天既过,它注视着同伴的枯萎,怀上无限的怜悯。严酷的冬天来临了,它第一次经受风寒,咬住牙关。风雪把它的叶片渐渐撕碎,又打落在地。它严肃地注视这一切。渠水封住,可爱的歌唱停息了。它要孤独地挨过这个冬季,息声敛气地等待春天。四周的草,那些比狗尾草还要矮小的荩草、节节草,都一片枯黄,没有一点绿色。而它自己还仍然执拗地把绿色蓄在了表皮。

    后来是一个又一个春天,许多许多的春天,接连不断。它令人难以置信地长得越来越壮、越来越高,后来简直要去抚弄高空的白云。它长得笔直笔直,英俊高大。远方的人手指它说:“看,那棵高大的青杨!”

    在这片荒漠上,我们寻找着那株青杨。我们知道:它不会生长在茂密之地。密集的只能是芜草,顶多是灌木,而不会是挺拔的大树。在原野上,当它的身影出现的时候,我们为它的英姿而迷醉,甚至感到了微微的自豪。它不是我们,但令我们心向往之。它的直立和向上的气质吸引着,使我们无法把目光转向他方。

    它具有真正的魅力。它是旅人的指路航标。它的绿荫可以使他得到真正的安慰。他可以依靠它,甚至可以与之倾谈。那些按照一些固定的季节被不断地播种和收获的植物都在它的脚下,散发着浓烈的、诱人的气味,但它们永远不会像它这样粗茁高大,也不可能像它这样坚实和执拗。它倔强独立的性格永远是生命的参照,是原野的骄傲。对比那些被不断收获的植物,它是一个奇迹,是不知来自何方的一粒种子。它不是由人抛下的,也不是为了收获而点播的。它是最自然不过的生长。它的存在只属于这片大地,还有白云和高空、飞翔的鸟儿,以及美好的黎明和黄昏。太阳总要格外多情地映照它的身躯。

    青杨树,我们不能拥有你,可是我们愿把你植入心中,让你在其间生长……

    怀念

    一

    那一天深夜,我从很远的山地回来。像过去一样,我每一次返回都要首先到你的住处去。我悄悄地走近你,怕惊醒了你的安睡。

    我蹲在你的身边,抚摸你。我试图在你的躯体上找到永不消失的温暖。可是这一次我落空了,我伸出的手什么也没有碰到。你的小窝空空荡荡。我的手像触到了冰块或赤铁,猛一下缩回。

    我把背囊放下。

    我立刻去找他们,询问你哪里去了?他们互相对视,就是不能回答。我感觉到了什么,急得跺脚。他们不得不告诉,你是不久前死去的,是被枪杀的。

    射击你的人藏在暗处,而你在明处。那一刻你正抬头遥望南山,望那一溜淡绿色。我想那个时刻你可能正盼我归来。你正在怀念中,他们就开枪了。

    这是世界上又一次丑恶的暗杀。

    就这样,仇恨的种子在心田里播下,它一次又一次萌发,让人不可忍受。

    回忆中,我们没有讲过多少话,因为我们存在着语言障碍。你操着一种我几乎完全不懂的“外语”。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一个人使用你的语言,可是你的语言实在不失为一种美好的语言。它配合你的口形、动作,特别是你的双眼,就有了丰富的感染力。那是一种长于表达的语言。

    我从十几岁起就与你形影不离,你理解我的一切痛苦、一切欢乐。有一段时间我失学了,一个人在海滩上游走,像个鬼魂。一天,我正在沙岭上站着,望着灰蓝色的海。起风了,浪花簇簇,没有船,也没有打鱼的人。那一刻我难受极了,恨不得立刻融化在那片渺茫之中。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轻轻的哈气声。猛一回头,原来是你站在我的身侧。你正仰脸看我,满脸慈祥。这是一双女性般的美目。

    我记得朝你点点头,你走过来,脸颊贴在我的腿上;后来温热的嘴巴又对在我的手背上。你轻轻地吻我的手。我蹲下。我们靠在一起。你一会儿就把头颅挪开了,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我。你在默读面前这个人,他的不幸的童年。

    就这样,你读懂了我、我的满腹心事。接着,你的身躯轻轻抖动,然后又是用力地抖动。你挨紧了我。再一次用温热的、让人不能忘却的温唇,触动我的脸颊、手背、全身。

    你仿佛在提议我们继续往前走,于是我们就沿着沙岭一直向前。

    这一天我们直走到黄昏,一块儿结识了那么多花草和树木,还有飞在空中的小鸟,一只鹰,草地上的几只野兔。你和它们打着招呼,非常友好。我们就这样站一会儿走一会儿,结束了这一次旅行。

    回到住处之后,我的心情好多了。我没有了那种绝望的情绪。

    接下去的岁月,无论是高兴的时候、沮丧的时候,我的身边都有你。我们互相倾吐心事,用不同的语言猜测、分析,一切能够交流的方式都借助了。我相信我们已经心心相印。在这个总是让人觉得陌生的世界上,我们俩真是一对患难与共的朋友。我没有发现比你更美的生灵。

    就出于对这种美的嫉妒,有人开始诽谤你。他们暗藏杀机,总想办法除掉你。当我明白了这种残忍和凶狠之后,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我差不多是倾尽了全力保护你,直到不得不流浪远方。

    一次又一次,我带着对你的想念,返回来再走开去。最后的一次,我离开的时间并不长,一共只有两个多星期。

    可是再一次归来就没有了你的影子。

    听说你是在离我们的住处不远——南边的那片红薯田里遇难的。我到红薯田里去,试图找到一点儿痕迹,比如说你的脚印和几滴凝固的……

    没有,什么也没有。好像刚刚有一场风把这些吹光了。红薯被收过了,光秃秃的泥土黝黑黝黑。这片红薯田的南边是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渠,水渠上长着紫穗槐棵和死了一半的茅草。渠水干涸了,剩下的就是潮湿的淤泥。有一处淤泥踩上了深深的脚印,还有躺卧的痕迹。我的心一紧。我明白了,那个十恶不赦的暗杀者就在这里向你开枪。

    有人总要暗杀,总要寻找最弱者下手。有人总要留下血债,他们欠下的、即将归还的,也只是弱者的。

    二

    你不喜欢高层建筑。每一次下楼,你都要费力地爬下五楼,小小的身躯显得可爱又可怜。

    最后我们商量,把你送到了乡下。

    在那里,有一个人会很好地照顾你,她会用加倍的慈爱去对待你。你会爱上她的。就这样,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

    半年之后,我们刚刚听说你胖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了。你的身体正在飞快地长大。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噩耗也传来了:你死于非命。

    我们垂下了头。终于没有一个例外:又是一个不得善终的挚友。

    我们急匆匆地返回乡下。在那里,最疼爱你的那个人哭成了泪人。她向我们诉说整个经过:那一天你正在外面游玩,可能不小心吃了一点什么,嘴巴流出了白色泡沫。你急得双手在嘴巴那儿抓挠,不久就倒下了。好几个人抱着你往医院跑去,跑啊,跑啊,一路呼喊。

    就在医院的大门口,你永远闭上了眼睛。

    显然,你沾了有毒的东西。后来医生说可能是食物上沾了耗子药。

    是的,确定无疑。因为在你之前,有那么多可爱的动物都毁在了耗子药上。这个平原的人哪,他们贫穷无告,几乎一无所长,却个个都是下耗子药的能手。结果呢,耗子仍旧满地乱蹿,啃咬稼稞、啃咬这个世界上一切珍贵的东西,越来越畅行无阻。

    可那些愚蠢的人,还在满世界布撒他们的耗子药。

    你没有了,我这儿只存下你的几张照片。一遍又一遍抚摸。你的眼睛仿佛永远在注视我。一个人不爱你,还会爱什么?一个人不想你,还会想什么?想你比想那些撒耗子药的人不知要好多少倍。

    你太单纯了,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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