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触这伟大的、浪漫的作家,是在胶东海边。一想起“苏东坡”三个字,就马上想到了那片天色,那片海浪,那种清冷的气氛。这就是我心中的苏东坡,关于他的感觉的全部。
过去的登州府所在地即今天的蓬莱城。城西北有个蓬莱阁,阁里有苏东坡那块有名的石碑。那块石碑上的字据说越写越自由,畅美的苏家书法就这样留在了高高的阁上,供人瞻仰,发出无尽的慨叹。苏东坡只在登州呆了极短一段时间。这是因为当年朝廷黑暗,不断地对年迈的苏东坡任任免免,故意让其在上任的路上折腾。往往苏东坡刚到任还没有几天,新一道改任的圣诣又到了;更有甚者,苏东坡正走在赴任的路上,新的任命就在后面“飞马来报”了。这是催命。
故意不让一个杰出的人物安定,而且企盼他在百般折磨中早夭。阴心之恶,古今皆然。
苏东坡尽管只在登州待了短短的一小段时间,传说中也还是为当地人民做了许多好事。站在阁上,凭海临风,想象他当年在这片大涌前的领悟。他的显赫与坎坷,大起大落,大概在古今文人当中也是十分罕见的了。对于世事的洞察力,他不会亚于当时和后来的所有智者。一个敏锐的南方人,多情的南方人,一个怀才不遇的诗人,一个常常倒霉的天才——就是这样一个人,做梦也想不到被一家伙支派到了这个海角。当然他后来还谪居海南,那里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但他毕竟是个南方人,往南,在我眼里并没有什么稀奇。让我稍稍吃惊的是他这一次竟然来到了我的家门口。我的出生地离这里可太近了。
我长时间注视着这个神秘的伟人留连之地,试图寻到他的脚印。
我站在阁上,迎着北风,看着浪涌把海底的沙子荡起。这浪涌一代一代荡个不停,人生也只能这样注视它。人的感悟力原来是无边地有限。比如现在,一个人如此地怀念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先人。
后来我又去了杭州。杭州与苏东坡的名字连得更紧。作家在这儿待的时间长得多了,所以作为也多。他在这儿整修了西湖,留下了举世闻名的“苏堤”。
我去杭州的时间是一个秋天,菊花正好时节。记得那一天有些冷,和我同行的一位朋友不断地在身侧发出“嗤嗤”的声音,夸张地表达着挨冷的感觉。天要变了,天色已经不好,偌大一个西湖显出了灰暗阴沉的样子。风在隐隐加大,湖水已经在拍岸了。秋天的感觉非常强烈。
我又一次觉得苏东坡一生都是在这种秋冷里编织他的梦境。他是一个浪漫的人,一生无论怎样坎坷,都童心未泯,都要设法做一些梦。他至死都要追求完美。他这一生,从南方到京都,被贬,被宠,宦海沉浮,多少次死里逃生。可他仍像一个孩童那样纯洁无邪。
他也有幸,后来结识了一个叫“朝云”的女孩。
朝云好。朝云非常好。她小小年纪,却有能力理解博大的、命运多桀的诗人,理解顽皮的、以酒浇愁的诗人。她娇惯他如同娃娃,他厚待她如同小妹。他们相持相扶走完了一段奇妙的人生里程。
自从朝云死了之后,苏东坡就跌入了大不幸。命运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击打,然而只有朝云之死,才是致命的一击。
水波扑扑,都是诉说。
艾略特之杯
美国有这样一个去处:它不算现代,没有当代都会最摩登的建筑,看上去好像也不那么令人眼花缭乱地奢华繁荣,但确是一个极有名堂的地方。它有故事,有传统,有自己独特的历史。这就是纽约区的格林威治村。
一些老文人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踪迹,这儿的一些著名街道上,至今还能隐隐听到他们脚步的回响。
比如说“费加罗咖啡馆”。这真是一个美国人怀旧的好去处。它的有名,主要是因为当年的一些艺术家经常光顾。最有名的是大诗人艾略特,他在这间咖啡馆品味、写诗或获取灵感,总是流连忘返。
艾略特的代表作《荒原》中出现过这样的句子:“喝咖啡,闲谈了一个小时。”他有多少时候是在这间咖啡馆里度过的?我们不得而知。当年一个大脑袋、梳理着非常整齐的分头的人坐在桌旁,使者走过来,面对这位老熟人微笑,为他端来一杯热腾腾的黑色饮料。他像是在这儿消磨并不太好消磨的时光,构思着他那奇妙的、不能预知的未来。
如今这间咖啡馆极力想挽留过去的时光,而拒绝走进二十世纪末。为了这个愿望,它已经用尽了办法。比如当年的旧报纸、图片,一张张都贴到了墙上;这里有非常多的老照片;当年墙上贴的老猫画,现在有增无减;当年使用的粗糙的老杯,现在依然在用。这是一种沉重的粗白瓷杯,样子极笨拙。这儿的咖啡又太浓,一般人都不加糖,所以成了真正的苦杯。
只有这种杯子才是正宗的艾略特之杯,我这样想。成功,极大的成功之前的杯子,都是这样的苦杯。这样的苦杯最耐品味。
不仅是杯子,就是桌子椅子,也都老旧。侍者穿了黑色圆领衫,朴素非常。他们都一律随和,微笑,看东方人的眼神让人觉得有趣。
整个格林威治村罩在夕阳温和的光线下,等着黄昏。这里的生活节奏仿佛突然变得缓慢了。在纽约,唯有这儿显得懒洋洋的。这就与纽约的百老汇、洛克菲勒中心、华尔街等地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儿没有什么高大逼人的建筑物,让人活得亲切、安适。在纽约,这样的地方就等于北京城里的“四合院区”了。看着街头的建筑,各种装饰,色调,即便是一个对此地毫无了解的人,也会有一种怀旧感从心头滋生出来。每个人怀的都是不同的旧,并不一定是格林威治村的往昔。比如艾略特,他当年走在这里的街道上,想的就是自己的心事。
这儿是老文人区,老艺术家流连之地,气氛特异,风俗不古。如今这儿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落,什么同性恋酒吧“查理叔叔”,著名的无政府主义者的定期聚会地,巨幅女性生殖器彩绘,所谓的前卫艺术;当然,这儿更有一些不错的画廊,有大大小小的书店,有东方才有的那种老古玩店。
这儿被称为“作家艺术家的圣地”。
圣地必有圣迹,费加罗咖啡馆算是一处。有人还会向你指指点点,讲述海明威,惠特曼,菲茨杰拉德……一串流光溢彩的名字。一个地方让一批、而不是一两位艺术家钟情,其中必有缘故。艺术家内心的向往在这里表达得多么清晰,这就是:他们可以远离奢华,但却不能没有为人的一份宁静、自由,以及蕴含了内在张力的那种创作的激情和欲望。
格林威治是一只满溢的杯,它盛了怀念,安怡,温情,激动,还有黄昏的光色。
歌德之勺
1987年,我从北到南走了一趟德国。尽管是草草地走。
来的时候落脚波恩,走的时候去了法兰克福。那一天时间很充裕,我就和朋友在法兰克福大街上闲走。走着走着,突然想起了歌德。这儿不是与老诗人的名字连在一起的地方吗?这儿有他最重要的故居啊。
我和几个朋友立刻匆匆去寻。
这是一个奇特的人物。在文学的星云中,像他一样的文坛“恒星”大概不会太多。在中国,也只有屈原李白等才能和他媲美。然而屈与李离现在太久,他们的神秘有一部分是时间赠予的。歌德却离我们近多了,从时间上看,他显得亲切易懂。
第一次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扳指计算着作家当时的年龄,感受一个少年的全部热烈。那时觉得如此饱满的情感只会来自一种写实,而不需要什么神奇的技巧。现在看这种理解有一多半是对的。一件伟大的艺术品,究竟需要多少技巧?不知道。我们只知道它会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写的,它只要源于那样的一颗心灵。心灵的性质重于一切。
今天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接近了你。今天来到了从小觉得神秘的这位艺术家生活过的实实在在的空间。多么不可思议,多么幸福。我们可以用手抚摸一下诗人触摸的东西,小心翼翼。我们试图通过逝去的诗人遗留在器物中的神秘,去接通那颗伟大的灵魂。
歌德故居是一幢三层楼房,当然很宽敞,很气派,与想象中的差不多。书房,卧室,客厅,最后又是厨房。我不知为什么,对这个宽大的厨房特别注意起来,在那个阔大的铁锅跟前站了许久。记得锅上垂了一个巨型排汽铁罩。所有炊事器具一律黝黑粗大,煎锅,铲子,特别是那把高悬在墙上的平底铜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把炊勺。
这样的炊具有没有办法做出精制的菜肴,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想象出当年这里一定是高朋满坐,常常让诗人有一场大欢乐大陶醉。可以想象酒酣耳热之时,那一场诗人的豪放。大厨房约可以让十几个厨子同时运作,他们或烹或炸,或煎或炒,大铁勺碰得哐哐有声。
诗人的一颗心有多么纤细。我难以想象他需要这样的一间厨房。为什么,想不出。这样一间厨房足可以做一家大饭店的操作间,太大、太奇怪。
主要是勺子太大。
从厨房中走出,到二楼,又到三楼——那里主要是一些关于诗人的各种图片,它们悬了满墙。我没有看到心里去。我好像还在想着那把大勺子。它是铜的,平底,勺柄极长。我就是弄不懂它是做什么用的……人的一生无非是“取一勺饮”,而对于像歌德这样的天才,其勺必大。
这样一想,似乎倒也明白了。
关于诗人的全部故事,我所知道的一些故事,都在这个时刻从脑际一一划过。回想他那两卷回忆录《诗与真》,还有他与那个年轻人的谈话录(爱克曼《歌德谈话录》),感受着一个长寿老人的全部丰厚。他在魏玛宫廷任过显赫的官职,一度迷过光学研究,七十多岁时还与一位少女热恋,激动得浑身灼热。长篇短篇戏剧样样皆精,一部《浮士德》写了几十年……是的,他像所有人一样,只是一个过客,只是“取一勺饮”。然而他的“勺子”真的比一般人大上十倍二十倍。
那天我坐在书房里,在一个非常精制的小桌前凝视。一排排漆布精装书,岁月已使其变得陈旧;它们有些褪色;为了保护书籍,一排书架一律加上了铁丝网。这些书既不允许触摸,也不允许拍照。但我忍不住心里的渴望,还是说服管理员拍了一张。
怎样评价歌德,有一段话我们是耳熟能详了。恩格斯曾这样说歌德的“两面性”:“在他心中经常进行着天才诗人和法兰克福市议员的谨慎的儿子、可敬的魏玛的枢密顾问之间的斗争;前者厌恶周围环境的鄙俗气,而后者却不得不对这种鄙俗气妥协,迁就。因此,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极为渺小;有时是叛逆的、爱嘲笑的、鄙视世界的天才,有时则是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的庸人。”
在法兰克福的歌德之家,我们能够很具体地理解恩格斯的这段话吗?
我却更多地站在诗人钟情的那个少女素描像前。她的眼睛一直望过来,既专注又茫然,好像随时都要与人展开一场永无终了的诉说和辩解。
在他的故居中,徘徊于诗人的物品之间。突然,上一个世纪的特异气息浓烈地涌来……
梭罗木屋
多少人向我推荐梭罗的《瓦尔登湖》。几年前我看了。我得承认这是一本不会消失的书。不是因为它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主题和思想,也不是耸人听闻的事件和故事,更不是令人沉迷炫目的才华。它的不可磨灭,是因为作者透过文字所表现出的那种怪倔异常的思路,那种执拗的不愿苟同性,那种认真而非矫情的实验精神。
他在林中生活了一年左右,而且那片林子离人烟稠密的康科德镇很近,在当年步行也不过三十分钟;现在步行大概二十分钟即可。据许多人回忆,那一阵的梭罗时不时地到爱默生家饱餐一顿,并在回去时带走大量吃物。再说那里有一个美丽的湖泊,湖里有鱼,梭罗常常垂钓。
总之在那里住一年二载不是想象的那么困难。瓦尔登湖边也绝非蛮荒老林。这些我在去瓦尔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一些,并有了如上的判断。我还不是那么容易就在书本面前冲动起来的人。我没有那么天真,天真到顺着梭罗的指示去想象,一路越想越远,最后感动得热泪盈眶。我有我的经历和经验,我知道什么才叫难和苦。我见过真正的苦难。瓦尔登湖边的苦太不算什么了。这是一个书生之苦,多少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
他的动人,在于精神。一个没有出路的大学生,一个被人嘲讽的年轻人,采取了近乎极端的方式,给眼前的文明世界来了一家伙。这需要勇气、勇敢,需要敢为人先的那么一种倔气和拗气。这才不容易。在一个文明世界敢于放弃,自我流放,敢于自愿地走向所谓的落魄,这绝没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他。谁如果不信,就破罐子破摔地来一次试试。生命的实验不是闹着玩的,它形成的缺损,破洞,大多数时候不可修补。
梭罗一去不回头。不是不从林子中回头,他很快就返回了;而是他在已经选择的人生道路上再不回头了。从林中,从瓦尔登湖边回来的人,已经不能再像过去一样地做个好孩子了。结果他也从不打谱去做。他因不纳税而遭捕,还在里面写了《论公民的不服从》,准备在放他的那一刻宣读,对抗他认为的坏政府。人的自由,包括对坏政府的不服从,在他看来是一个人的基本尊严。这儿值得注意的两个字有“公民”。“公民”长期以来被赋予了一种奇怪的罗辑,这就是“服从”,而且是无条件的“服从”。这真是荒唐到了极点。公民的真正权利是什么,包括哪一些,从梭罗的这篇文章可以了解。此文应该成为当代公民的必修读物。他的这篇文章现在已成经典。
其实一篇《论公民的不服从》,即可概括梭罗的全部精神。不服从,就是不服从,不服从既成的一切陈规旧习与偏见。人生需要许许多多的探索和实验,勇于投身进去的,就一定是真正的人,大写的人,堂堂正正的人。
梭罗去瓦尔登一场,其实不过是一次行动的宣言,这宣言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写在大地上,写在了瓦尔登湖上。
人们都愿意用诗人式的偏激来原谅梭罗式的言行。这其实是一种对探索者的侮辱。原谅者摆出一副宽容的样子,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平庸与恶劣。请听听梭罗在文章中是怎样说的吧:
“现实地以一个公民的身份来说,我不像那些自称是无政府主义的人,我要求的不是立即取消政府,而是立即要有一个好一些的政府。”“我认为,我们必须首先做人,其后才是臣民。”“我有权承担的唯一任务,是不论何时都从事我认为是正义的事业。”
说得多么好。我们是不是自问过:我们曾经要求过这样的权利吗?这种要求现在看是那么合情合理。
我来到了瓦尔登湖。
我不想夸张,而是实实在在地说,我极少看到过这么美丽的湖。它看上去既不过大又不过小,而是正好。在视野里,它正好。碧绿碧绿,无一丝污染,四周都是高山,山上被绿色全部覆盖。关于湖的大小、形状,以及它的水产和春夏秋冬四时的不同景致,它的一些基本情况,尽可以去看著名的《瓦尔登湖》,它把一切都记述得详而又详。
湖的南面就是那片有名的林子了,梭罗就在那里亲自动手盖了一幢小木屋。这座小屋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引出多少意趣,已经是人人皆知了。它必有其特别之处,这是肯定无疑的。当年梭罗费尽心思搭起的屋子早已坍塌。而且我还怀疑是被好事之人给拆毁了的。中国外国在这点上差不多,那就是都太愿意破坏了,而不太愿意建设。不过这个世界上的多情者,懂得事物价值者,也大有人在。所以后来林子里又建起了一幢小木屋,并且与当年的一丝不差。不仅如此,而且里面的陈设也一一依照原样。
现在与过去的不同处,除了人去屋空之外,再就是小屋前面添了一尊梭罗雕像。他在那儿伸着手,好像在继续向人们诉说倔强的理由,不服从的理由。棕黑色的木屋和雕像,简朴得就像梭罗自己。从小窗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内的摆设:一床,一椅,一桌。这些都在他的书中写得明白。
这屋子太小了,屋里的设备也过于简单了。这是因为一切都服从了主人回归自然、一切从简的理念。他反复阐述道:一个人的生活其实所需甚少,而按照所需来向这个世界索取,不仅对我们置身的大自然有好处,而且对我们的心灵有最大的好处。一切的症结都出在人类自身的愚蠢和贪婪上。人的一切最美好的创造,无不来自简单和淳朴。
他的理念是美的,因为饱受现代病摧残的当代人,越来越明白过分地消耗资源所造成的不可挽回的恶果,明白我们自身与大自然和谐相处的重要性。
因此我得说,我在瓦尔登湖畔看到的小木屋,是人世间最美的建筑之一。它非常真实,就像梭罗那么真实。而我们知道,时下的世界上,有诸多东西都是谎言堆积起来的。
作为一个作家和诗人,梭罗并没有留下很多的创作;但是他却可以比那些写下了“皇皇巨著”的人更能够不朽。因为他整个的人都是一部作品,这才显其大,这才是不朽的根源。
一个用行动在大地上写诗的人,我们要评价他,也就必得展读大地。
他是一个如此放松的人,亲近自然,与周围的一切和善相处。他在当年出门时几乎从不锁门。他发现来光顾这间小屋的人也大致友好,他们既不破坏也不拿走这里的东西。他觉得一切既是大地所赐,那么他也就没有理由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他把木屋向着世界开放。
而今我看到的却是一个锁闭的小屋。
他离我们远去了,于是后人就把他的小屋禁锢起来。
里尔克,里尔克
谁能理解他和他所创造的世界。
这是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寂寞着、激动着、热爱着的一个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诗人收到他那著名的十封信之后写道:“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
是的,我们都是一些应该沉默的人。可是我们不能够,因为我们偶尔也像里尔克一样寂寞。冬天里的寂寞,春天里的惆怅和秋天里的伤感,就像当年加在里尔克身上一样,也会加在我们身上。
随着落叶的卷动,寒冷来临。屋檐上的冰凌被呼啸的北风扫在地上,像玻璃一样碎成杂屑。我们真的、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那种寂寥。一个在旅途上疲惫已极,却不得不遥望没有尽头的土路,悄坐一块青石休憩……
在里尔克的世界里,在他的自语之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汇是“寂寞”和“爱”。他认为寂寞是美的,因此人应该寂寞,必须寂寞。他认为爱是最美好的,同时又是最艰难、最高和最后完成的事情。所以他说一个年轻人是不应该急匆匆去爱的,因为他需要学习,需要懂得很多之后,才能够完成这最后的壮举。里尔克把爱看得那么神圣。只有这种爱,这温柔和煦的目光扫过时空,扫过遥远的世界的时候,一个人才能够证明自己是活着的——这个特异的生命,这个多病的自小孱弱的陆军生,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欢乐和沉寂之中爱着、思索着。
他的呢喃留给了极为遥远和荒凉的一个世界,以至于在几十年、几百年之后的另一个角落里,还会溅起轻轻的回响。
后人因为他的存在而神往和沮丧,热烈和绝望。一个完美的人,一个抑郁和温柔的人,一个懂得爱的人,你的思想让人翻来覆去地阅读;你的思想象美丽的丝线一样将人缠裹。
雨夜,听着北风,低吟你的诗句,抵挡袭上心头的什么。许多痛苦退远了,温柔像远方的海波一样推拥过来,覆盖过来。
……想起苏联另一位类似的诗人,帕斯捷尔纳克,还有那个美丽的命运多劫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他们三个人的美丽过往和难忘的友谊。他们互相爱着。他们都是深深懂得爱的人,可爱的人,自我怜悯和自我骄傲的人。他们也懂得自豪,他们常常沉思和寂寞。
光彩四溢的诗人在著名的十封信中对另一个更年轻的诗人说:“亲爱的先生,你要爱你的寂寞。”天哪,我们什么时候听过这样要命的字眼,这样特殊的劝慰啊。
他接着写道:“负担它那悠扬的怨诉给你带来的痛苦。你说,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
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身边的人同我们的疏远更能引起自身的磨损和痛苦。可是里尔克却说“这正是你的周围扩大的开始”。我们的亲近离远了,可是我们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是“值得欢喜”的一种成长。这是何等自信的理解。这种真正的、不容动摇的自尊,这种由于长久地守护善良而引发的感慨和自豪,并不是很多人所能拥有、所能理解的。
在里尔克看来,那些离开的人都是一些“落在后面的人”。怎样对待他们?他说:“要好好对待那些落在后面的人们。在他们面前你要稳定自若,不要用你的怀疑苦恼他们,也不要用你的信心和欢悦惊吓他们,这是他们所不能了解的。”是的,他们不能了解,这也是他们离去的一个原因。面对这种离去,一个人有时候难免顾虑重重、充满矛盾。我们只有听从里尔克的劝解,才会稍许安定一些。
他接着又鼓励我们:“要同他们寻找出一种简单而诚挚的和谐。这种谐和任凭你自己将来怎样转变,都无须更改。要爱惜他们那种生疏方式的生活,要谅解那些进入老境的人们;他们对于你所信任的孤独是畏惧的。”
一个对人类多么体贴入微的人才能有这样的理解;对人,对世界,对生活——这个时世还会有谁对他人能够这样地体贴入微?我们很少看到,也很难看到。
他拥有了自己所信任的孤独,而又愿意谅解那些畏惧这同一种孤独的人。对于那些“进入老境”的人,畏惧的人,那些在诗人看来过着一种“生疏”生活的人,他都愿意与他们“谐和”。可以设想,世上无论有多少种美丽的因素,都是从这种谅解与谐和之中产生的。
里尔克对世界和人生,对爱和寂寞这种种人生最大问题的思索之时,才刚刚三十左右岁。可是一种惊人的思维,独特的思路,特别的温柔和极度的内向,超常的敏感,一种饱满充实,都已生成,并从这呢喃之中透露出来。这几乎是一个奇迹。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生命质地的不同,天才与庸人的不同,特立独行者与世俗凡人的不同。
曾经在哪里看过里尔克的一个头部雕像。美丽的五官棱角分明,完全像一个圣者。是的,他是在这黑暗中默默远行的、不可多得的一个圣者。远行者和圣者的思维总向宇宙的远方升华,进入不可企及的高度和缥缈。他太爱我们了,所以他要离去。他的爱太广大了,所以他的灵魂要离去。
可是当有人因他的吟唱劳而无功而发出讪笑、惊讶和感慨的时候,他的脸上又会闪烁出怜悯的笑容。
一个诗人在繁忙的思索中,在艰辛的劳作中,竟然可以如此对待比他更为年轻更为稚嫩的人,向他详细地诉说这一类极为费解又极为需要的话语。世上有些原理,关于爱和寂寞的原理,是不可不加以深思并到处传达的;可是这需要多么崇高的心灵,多么安静的灵魂,多么清晰的思路;总而言之,需要多少关怀的力量、爱的力量。
他是一个永不失望的失望者,永不寂寞的寂寞者。就因为世界上出现了一个里尔克,就因为我们认识了他,我们就不该再对生活失望,不该对空气中袭来的一切感到绝望和无告。我们在任何时候,对我们的后来人、对拥挤的人流,都可以说上一句: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里尔克。
诗人,以及所有健康的人、向上的人,他们怎么会孤独。
在他的呢喃低语之中,我们会生出一种共享的幸福。
爱的浪迹
一个人为什么而流浪——这里指躯体的流浪和灵魂的流浪……没有尽头的游荡,曲折艰难的历程,这一切都缘何而生?听不到确切的回答,听不到无欺的回答。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场流浪,这一点都不过分。人无法回避走向一片苍茫、不知终点和尽头的那样一种感觉。生命的全部奥秘就囊括在这种奇妙的流浪之中。这或许是凄凉而美好的。它给人带来了真正的痛苦和真正的欢乐,唯独很少伤感。伤感常常是不属于流浪者的。
德国诗人黑塞对自己的流浪有过一段真实的记录。他回忆,他曾经常去一家饭店里聚会——这回忆是他背上背囊,在山村旅行的路途上开始的。他承认他常常去那儿,是因为那个饭店里“有一个年轻的女子在座”。他这样描绘她:“浅金色的头发,两颊红晕。”他说:“我同她没说一句话。你啊,天使!看着她既是享受,又是痛苦。我在那整整一个小时里是多么爱她!我又成了十八岁的青年。”
值得注意的是“那整整一小时”几个字。这是一个单位时间——仅在那时候,黑塞是那么爱她。而这爱与这旅途有什么关系?黑塞写道:“这一切刹那间又都历历在目,美丽的、浅金色头发的快活的女子。我记不起你叫什么名字了。我爱过你一个钟头。今天在这阳光下的山村小道旁,我又爱了你一个钟头。谁也比不上我那么爱你,谁也不曾像我那样给予你那么多的权力,不受制约的权力。”
诗人有着那么具体的执着、真实可感的“一个钟头”的爱恋。可是这一个钟头的爱恋,由于发生在一个真正多情和能够爱的生命身上,就可以无限地闪回和延长,可以化为他浪迹山村的动力,成为一点可以追忆的、不为世人所知的隐秘。他爱着,深深地爱着,品咂着那种爱,并不需要其他人去理解。
那个被深深缅怀的少女,两颊红晕的少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知道她的出身,她来自何方。他仅仅知道她坐在那儿,他见过她,但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在他那“只为爱本身而去爱着”的这一类人那儿,也许仅有这些也就足够了。他可以从诸种美好的事物当中寻找到同一种灵魂和生命。这才是他爱的本质。
他写道:“在这没有尽头的流浪当中,终于明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角落里活动着的流浪者,各式各样的流浪者,实质上都不过是在渴望着一次艳遇。”
大胆而真实的假设使人怦然心动。遇到什么?遇到一个美好、一个真实、一点感激、一点怀念和一次沉湎……在他看来,一个流浪者“最得心应手的就是,恰恰为了爱的愿望不能实现而去培育爱的愿望”,他们正在把“本该属于女人的那种爱”,“分给村庄和山峦、湖泊和峡谷,分给路旁儿童、桥头的乞丐、牧场上的牛,以及鸟儿与蝴蝶。我们把爱同对象分开,我们只需要爱本身就足够了。一如我们在流浪中从不寻找目的地,而仅仅享受着流浪本身——永远在途中”。
迄今为止,我们很少看到像黑塞一样把这种爱与流浪之间的奇特关系,如此准确地剖析和镂刻。至此,我们完全理解了那种不倦的探索——人类所有的不倦的探索,究竟源于哪里。它们原来不是源于恨,而是源于爱。如果爱和恨——其实爱和恨是同一个东西——它们源于这里,而不是源于其他,不是源于其他的欲望。他们爱,他们寻找,他们才不倦。他们的爱太广泛、太深厚、太多,装得太满,于是就溢出,就不得不分布给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像黑塞一样分布给儿童、桥头的乞丐、植物和动物。这种爱是无所不在的,目光所及,心灵所及,他都可以将其分布出去。
黑塞在这里说自己“属于轻浮之人之列”,因为他爱的只是“爱本身”。他说他自己可以被谴责为“不忠实”——这些“不忠实者”啊,这些流浪者啊,都天性如此。但也正因为他们爱的只是“爱本身”,所以才有可能把爱同对象分开。他们只需要“爱本身”就足够了。所以他说,他在流浪中从不寻找目的地,而仅仅是享受流浪本身。他只存在于旅途之中,他不想知道那个脸颊红晕的年轻女子的名字,而且不想培育那种具体的爱。因为那女子不是他所爱的目的,而只是他的推动之力。他必然地、常常地要把这具体的爱送掉,“送给路旁的花,酒杯里的闪闪阳光,教堂钟楼的红色圆顶”。所以他可以“造谣般地宣布”:“我热恋着这个世界。”
他在旅途中不停地思念和梦见那位金发女子,疯狂般地热恋着她。我们为此而受到了感动。
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美好的人,他把由土地而滋生的真实的生命,挥发得如此感人。在这样的生命面前,我们只能感到自卑,感到生命力的孱弱和无力。我们不能够像这个生命一样地欢呼——“为了她,我感谢上帝——因为她活着,因为我可以见到她。为了她,我将写一首歌,并且用红葡萄酒灌醉我自己”。
最可贵最真实的是,这瞬间的激动、热恋,都能长长地闪回,与他漫长的寻找和流浪的一生贴合在一起。她不会消失,是的,他用葡萄酒灌醉了自己。他想写一首歌,这一首歌将无限绵长,无限悠远,一直可以唱到生命的终点。
这就是真实的爱,这就是爱的奥秘。
我们在今天不断可以看到那些卑视流浪的人。由于他们自己没有勇气去流浪,没有被一种爱力所推动,所以既没有身躯的流浪,又没有精神的流浪。他们在一个被物欲折磨的角落里苟延残喘。也因为庸俗的寂寞的嫉妒,他们要截断所有流浪者的去路。他们以此来发泄自己的憎恨,把仇恨的诅咒散布在气流之中,让它们织成一张羁绊之网,包围所有的流浪者(爱者)。
有一天,当诗人脸上皱纹密布,白发丛生;当岁月的手无情地摧残了他的面容的时候,我们从他的目光里,仍将看到许多热烈美好的闪回。是的,人走到了进一步的完美,脸上的皱纹尽刻着旅途上美好的故事。它们是种种记载,是一首又一首长诗。它们是因为那“一个钟头”而产生的那首诗的延长和续写。这首诗还将写下去,直到诗人自己在尘寰中消失。
当人类第一次有了流浪的渴念,懂得为什么而流浪的时候,大概人类才真正懂得从动物群落里脱颖而出。流浪者迈出的第一步,也就是向着人类自己的方向所进发的第一步。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能够去为爱而爱的人,才是真正的人,才能够动手驱除狼藉,创造出自己的完美:完美的自我的世界、人的世界。旅途上的人应该是多情的,人应该行进在旅途上。人是流浪者,而不是其他。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我们倍加珍视这刚刚获得的启迪。我们想说,风雪、严寒、披凌挂雪的山岭,都不能阻隔流浪者思维的触觉和流血的双脚。他翻山越岭走向远方,去迎接那一片灿烂的春阳。爱是无以名状的,一如旅途的遥无目的、茫茫苍苍。爱因此而变得开阔、无敌,变得无所不在和没有尽头。这就是“仅仅是因为爱而爱”的人生。
严冬里,爱是无所不在的阳光。
诗人的命数
我们甚至愿意相信,他们总是被一种神秘的东西所决定着,不可更变。经过或短暂或漫长的燃烧,有的爆出闪电般的炽亮,有的发出长久的红光;最后的灰烬撒落在大地上,留下墨痕。这墨痕曲曲折折,指引着后来者,让他们一遍又一遍在奇迹面前发出惊叹,目瞪口呆。
诗人们简直囊括了人类所有的奇迹,是无法诠释、无法破解之谜。
当我们说到天才的时候,常常要想到法国的少年诗人兰波。他仅仅十岁就能用法文流畅地写作,十五岁的拉丁文诗作就获得了科学院颁发的头奖。这时他的作品已经显示出相当娴熟的技巧。他创作的旺盛期到来的时候,也仅仅十六七岁。
这是一个何等奇特的、不宁的生命。
十六岁那年夏天,普法战争爆发。兰波卖掉仅有的几本值钱的书,换成了车票,要亲自去巴黎,目睹第二帝国的战败。可是由于违章强行坐车,他在巴黎车站被扣押。后来经过朋友的解救才脱身返回家乡。仅仅过了几天,他又徒步旅行去了比利时。他想到报馆工作,最后还是失望而归。这一年他写了那么多诗,有歌颂起义者的,有为穷人的苦难而写的,还有对教会的诅咒,对战争的抗议;但最多的是对远游的渴望——有一首诗的名字就叫《我的流浪》。
著名的巴黎公社起义爆发时,兰波真像一个流浪儿一样在国民自卫军中,在人民群众之中。他这样生活了半个月,写出了抗议和赞颂的诗章,高呼:“我是受苦的人,叛逆的人!”
他称自己为“通灵者”,写下了一些神秘难测的、无法猜度的诗章。它们是任何一个诗人都不能不为之动容、感到阵阵惊讶的神奇之作。一个少年的笔触伸进了人类灵魂深处、伸进了最隐晦的角落,摹绘出一条变幻莫测的彩色河流。这河流后来滋润了万千生灵。从东方到西方,人们都对一个光茫万丈的少年诗人感到由衷的惊叹和敬仰。
后来者看着他的画像,在他那不可思议的额头上行着自己的注目礼。他们要把一份心情转告给朋友,转告那一刻的慨叹和激动。
寒冷的风中传导着兰波那不朽的铿锵之音,人们仿佛仍能看见他那细长的双腿在冰凉的大地上跋涉。
他十几岁时再次来到了巴黎,找到了当时的著名诗人魏尔伦。他们生活在一起。也许这段日子影响了他的一生,也许这种畸形的爱恋只能属于兰波这样的人。他为此写下了许多诗章。两位诗人已经难分难离,互相追逐,又互相抛弃。
1873年7月,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当这个神奇的少年诗人再一次决定同魏尔伦分手时,魏尔伦一气之下拔枪击伤了他的手腕……而后他或者蛰居家中,或者旅居英国、德国、瑞士、意大利,学习了至少七种以上的语言。他把自己所经历的各种各样的风波、长旅、苦闷、矛盾,各种各样的折磨、一个受苦受难的形象,都加以真诚的描述……这些描述完成之后,他也就完全终止了自己的写作。
他那颗不宁的心灵又指引他走入了全新的途程——冒险家之旅。他与诗歌诀别时,仅仅二十一岁。他的写作生涯只有六年,却留下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脍炙人口的诗章。
兰波在荷兰参加了殖民军,不久又开了小差。第二年在汉堡一个马戏团里当翻译,随团去了瑞典和丹麦。几经劫难之后,他又到塞普路斯,为岛上的总督建造宫殿。而后到瑞典,在皮货公司和咖啡公司任职。接下去的一年多时间里,他甚至远去非洲,在一些无人地带从事勘察,并且向地理学会呈递报告。1887年,他做起了武器生意,还组织了一支商队,从欧洲贩来枪支倒卖给阿比西尼亚的统治者……就在这时,他左边的膝盖上生了一个肿瘤。
不得已,兰波在当年暮春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在马塞,他截去了宝贵的右腿。但这并未阻止他的厄运。就在这一年的初冬,兰波在马塞死去。天才的诗人只活了三十七岁。
他留下的诗章的一部分却一直堆放在地窖里,直到1901年才被人发现。一个神秘的、惊天动地的诗人,好像不可能活得更长久了。他来去匆匆,遗下的诗作留在了地窖里。
像所有人一样,他也经历了自己人生的四季。不过他的春夏秋冬都那么短促,在他所独有的四季里,却有着惊人的收获。他把伟大的人生浓缩了,把浩翰的大地、山脉、河流和荒漠,都一起在心灵中浓缩了。
他探幽入微,一眼即看到人生长旅中那可怕的险峻和迷人的绚烂。他那灰蓝色的眼睛让人感到现代天空的隐晦莫测,他那蓬松的头发让人想到青春的火焰在燎动不停。
同样是在法兰西的土地上,还摇动着另一个更为伟岸和不可思议的身影。他也是一个诗人——伟大的雨果。这同样是一个强盛、奇伟的生命,活了八十三岁。比较兰波而言,他拥有漫长的一生,尽情地挥发了自己的生命,写出了数量惊人的诗歌和其他作品,绘下了波澜壮阔的河流。除了他大量的小说和戏剧之外,仅散文就写下了七百余万言,诗歌一万余行。
他这一生历经了那么多的风雨,那么多的爱、追逐和遗弃,受过那么多来自王室的恩赐和优厚的俸禄,却又经历了那么多的围捕、游荡;他流亡国外长达十九年之久。流亡期间,他先后定居在比利时的布鲁塞尔和大西洋的英属泽西岛、盖纳西岛等,从未终止写作。
1870年,雨果结束了长期的流亡生活回到巴黎时,受到了人民的热烈欢迎。普法战争爆发之后,他持反对态度;但普鲁士军队侵入法国、围困巴黎时,他又以高昂的爱国主义热情投入斗争,发表演说,并报名参加国民自卫军,捐款铸造大炮。
巴黎公社起义时,他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和更多的不理解。但刽子手对失败的公社社员进行屠杀的时候,他却挺身而出,将自己的住所辟为他们的避难所,并为被判罪的公社社员辩护……
就在去世的前两年,他还写下了那么多诗章,写下了戏剧、政论集,一口气完成了四部诗集。他的生命似乎是不会熄灭的、永恒的、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笔点石成金,所向披靡。有人把他比喻为“奥林匹斯山神”。
就像所有神秘的、不可思议的天才一样,他拥有巨大的爱力。他有具体的爱、抽象的爱,有对整个世界的无穷无尽的眷恋。
比起兰波,他的生命太长久了——他们的诗章同样地永恒,他们的命数却差异巨大。
他们都是人类星空中耀眼的亮点、恒星、永不熄灭的光。
规避和寻找
那些不安的浪子留下了许多疑问,而平常人是不愿去探究这些疑问的。它们存在着,而且这种存在愈来愈显豁。
古往今来,总有一些人在大地上游荡不息,像在寻找自己前世遗失的居所似的。他们是诗人、旅人,一个个多得不可胜数。他们当中包含了一大批杰出的人物,真正的智者;这一部分人仿佛压根就不知道安居的乐趣,不知道一个生命托放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是多么重要,不知道这同时也构成了幸福的源泉。
在浪迹的颠簸之中,生命必会感到特异的痛苦。这是不言而喻的。生命在颠簸中有快感,有欢愉;可是生命也难以经受长久的磨损。仅从这个角度看,这种浪迹也该引起我们探究的极大兴趣。
我相信他们真正的居所只存在于他们的心中。他们就被这种心灵的感召所吸引,奔走不停。那实在是一种寻找。
可能寻找也首先为了规避。因为害怕各种各样的打扰和伤害,所以只能规避。
从乙地到甲地,从此岸到彼岸,只是一个逃离的过程。是的,毫不夸张地说,有时候诗人是一次又一次的逃离。彼岸有过一个美好的吸引吗?是的,他正为这吸引而去。正是这奔波的过程包含着规避,包含了舍弃和丢弃。丢弃和舍弃也是一种规避。
拒绝了,遗失了,忘记了,远离了——不断如此,循环往复。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很难设想那个早夭的法国天才诗人兰波,为什么小小的年纪,竟有那么多神秘而热烈的歌唱?为什么在少年时期竟一次又一次到远方,到陌生之地,到壮怀激烈的场所?他渴望奉献、寻找、预知和参与。他有时参与了,有时又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他找到了自己的所爱,畸形的爱,变态的爱,但这些当时也的确都是他的爱,是他的寻找。对他的这一切行为以及后果的指责和剖析,可以留下很多感慨甚至教训,但这都属于我们,而不属于兰波。
我们不可能知道,一个真实的兰波当时的心境,他那颗灵魂是怎样激越地跳动。因为我们不是兰波,我们不是那个特异的生命。多么好啊,当时的兰波,当时的荒唐,当时的冲动,当时的热情,当时的畸形以及其中的完美。我们不需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歌颂那种畸形之恋,可是我们现在更多地看到的却是那种忘我的痴迷的寻找,那种令一个生命永远不能够安分的、强大而特异的动力。动力推动着他的双腿、他的眼睛,让他永远不倦地张望和奔波。
他们的爱很难具体,他们在具体的爱上停留得总是非常短暂。抽象的爱,有时是形而上的爱,牢牢地勾住了他们的魂魄。他们规避的是什么?绝不仅仅是人生当中无法抵御和防范的丑陋;还有其他,其他一切生的琐屑和困苦。然而,这种规避却换来了加倍的困苦。但无论如何,浪子不可能回头。
大概没有一个当代诗人遇到比兰波更大的旅途摧折了,他开始险些被枪杀,继而失去了一条腿;他二十一岁就放弃了为之神迷的诗歌。最后他被这种流浪所折磨,奄奄一息,在不到四十岁的青春年华就葬送了自己。
这是一次绚丽的燃烧,美好的毁灭。
平庸的人是不会理解这种规避和寻找的。他不属于世俗的眼睛。当我们在心里对整个诗人的行踪、对他的业绩感到巨大惊讶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注视着自己的自卑。这是一种令人绝望的自卑,没有勇气,更准确一点说没有那样的血性。我们可以一遍又一遍挽留兰波一类人物,可是我们只能听到他们固执的拒绝:不,绝不。
大地遍是鲜花,这么多的可爱;这么多丰饶的物质,他不爱;他抽身而去,渐渐地,颀长的身影被浓雾遮去。他那女孩似的浓密而油亮的长发在风中吹动,像火焰在朝霞中燃烧,很快留下了一个光点。最后他消失了。
等他回返之时,已经是一个倒地的生命了。
兰波永远是个孩子,可爱的孩子。因为他以孩子般的纯洁和冒险,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程。我在所知甚少的这个天才的身上,找到了那么多令人激动的东西。它们像五彩矿石,从黑夜中开采出来,收在手边。我为此久久地激动,一次又一次抚摸这些矿石。我试图从它们当中看到当代人似乎拥有过的一点元素。这是非常困难的。一个凡俗和平庸者不必存有这样的奢望。可是我们在自卑中又有着真正的不甘。
我们比兰波活得长久,可是我们觉得这种长久是不值得谈论的。所庆幸的是我们走到了中年,还没有为中年而自豪、而麻木。这也仅仅是我们自己残存的一丝希望了。
由兰波,又可以想到了另一个贵族——那个高大俊美、温文尔雅的屠格涅夫,一个离我们稍稍近一点的俄罗斯人。他美妙的篇章像他的人生一样打动过我们。他长期旅居欧洲,为了自己的心爱活了下半生。他很少返回祖国,最后就倒在让他向往的那个人的定居之地。他甚至把他的居所建在了爱人的庭院里。使我费解的是另一个人对他的忍耐和友善。这大概才是我们现代人所乐于谈论的那种“宽容”吧。这种理解和原谅真正具有人性的深度。可惜它既不能重复,又不能转借和模仿。对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它只属于特殊时空里的特殊生命。当我们赞美它的时候,找不到言词;当我们谴责它的时候,更是荒谬。
我们同时还能想到那些游历一生的中国古代诗人。他们的游荡据说是为了山水之乐——我对此表示极大的怀疑。美好的山水,美好的自然,那种不可理解的感召,无时不在的诱惑的魅力,我们当代人也不难察觉。可是它们可以让一个敏锐的诗人不停地奔走,却是另一回事了。那需要多么巨大的热情、恒定的追求和痴迷的爱恋。他们的行走、吟唱,留下了自己的声音和痕迹……可这果真就是目的吗?他们内心激烈燃烧的那个核到底是什么?
无论如何,任何的人类社会里都有着共同的规避和寻找。是的,我们认为古人的游荡之中同样有告别、跳蹿、分离、厌恶、躲闪,是这诸种复杂因素合在一起。只有这些,才构成他们的全部理由。他们的一生因变得颠簸曲折而美丽,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幻化为诗,谱写为歌。
所有的不安都是源于生命深处的,他们是一些自觉的漂泊者,流浪者。仅仅拥有一次的生命,应该是激动的,他为这个基本的冷酷事实而激动。其余的就好理解了。没有这激动和觉悟,无论在生活的细节上多么精明,都最终是一个麻木者,蒙昧者,一个不可解脱和超越的人。
杰出的生命是能够超越的,无论他活得多么短暂,多么贫穷和富有,都不能阻止他的这种超越。人具有了超越的能力才不会羞愧,才能够最终与一般的动物做一区别。超越是一种悟力,也是一种激情,它们二者的结合将创造人类世界的真正奇迹,创造永恒和永生。
你的生命之光
伟大的法国诗人雨果被罗曼·罗兰描写为具有偷盗宙斯闪电的普罗米修斯一般的巨人。而另一位法国的重要传记作家莫洛亚则把雨果称作“奥林匹斯山神”。
这个伟大人物一生经历的事件,他的人生航船被时代风暴几次打折桅杆险些沉没的经历,恐怕极少有另一个人可以与之相比。即便是早期,他就有着不可言喻的痛苦经历:妻子的失节、朋友的背叛、攻讦、误解,一切常人难以度过的危难和人生关节;但比起他后来漫长的异国他乡的流浪、比起其他艰苦卓绝的斗争,简直又算不了什么。
他一生矛盾重重,既谨慎俭约,又慷慨大度;他曾经是一个纯洁的青年、模范的家长,可是在暮年又变成了一个热烈的、能够爱的老人;他由一个王朝复辟主义者演变成了波拿巴主义者,再后来又变成了共和国的爱国主义者;他本身是一个资产者,可是在一般的资产者眼里又是一个大逆不道的人。
真正的浪漫主义诗人都是不自觉的,是生命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挥洒。面对这个伟大的、百年不遇的诗人,许多诗人都显得过于弱小与单薄了。正像传记作家所指出的,在作家的生活中,“浪漫与现实、个人主义与牺牲精神、热衷于奇迹与迷恋于小节、骑士般的爱情与庸俗的猎奇,奇妙地交织在一起”;“伟大的诗人与务实的资产者和睦相处”……可见,一个伟大人物往往处于一种极端的矛盾和畸形的结合之中。
不言而喻,他的一生爱了很多女人。他非常爱她们,钟情于她们,这里面虽不乏猎奇、狂迷的追逐;可我们不得不说,他更爱的还是自由的精神,是美好的艺术,是他用心汁煎熬出来的结晶。他更爱真理、爱真实。
面对他长达万行的热烈燃烧的诗句,他的近千万言的散文、杂著,以及卷帙浩繁的长篇巨著,打动人心、夺人魂魄的戏剧,使任何人都不能漠视他的存在,不能不惊异于这个伟大的创造的奇迹。他一个人的创造比得上几万个普通人的劳作。这是一个特别耐得住磨损、在坎坷和苦难的煎煮中愈加坚毅的生命奇迹。
在他委婉而别致的歌唱中,在他精巧的诗句和短小的辞章里,都可以感受那种令人陶醉的温情,领略特别的绚烂和绮丽;如果打开他的长篇巨著,又可以看到一支如椽巨笔怎样描绘场面宏大的战争画卷。他的狂风雨般成吨成吨倾泻而下的大匠的语言,轰炸着疲惫和麻木的人类心灵。他站在那个时代的山巅之上,锐利的目光穿越了当代的尘埃,抵达了未来,直逼熙熙攘攘的现代主义的十字路口。这是不可思议不可言喻、深藏在千年历史中的一个硬核,一个等待化解的奇迹。
当我们谈到人的强盛的生命力,很容易想到成吉思汗、拿破仑,还有征服冰川极地的探险者,一些在生死场上拼挣的百折不挠的战将。但我们理所当然的还要想到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歌德这一类在精神的漫游和探索中永不疲倦、豪情万丈的独特生命。他们的行为构成了一部部传奇,生命之光照彻了茫茫的精神空间。这个空间像宇宙一样无边无际,有无数旋转的星体。可是那些炽热燃烧、溅射着巨大能量的星体似乎散发着永恒的光。
他们都是同一类生命,都有着难以消失的青春。当他们的生命完结的时候,好像是仅仅回到了青春的另一个段落。是的,他们是永生的,他们遗留下的每一个短章,都迸发着青春的活力,都具有奇大的魅力。这不灭的绚丽和光彩点缀着我们人类的长河。我们人类的历史由于他们的存在而变得激流回转、千姿百态,出现了真正的奇观。
在他们那里,任何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他们可以轻轻地移动躯体将它粉碎。他可以不加修饰地倾泻和记录。那种极其自由、放松和强大的表述,使一切精巧的匠人都要望而生畏。
我们常常在现代主义魔法般的创作面前感到困惑,感到自愧不如。可是当我们面对着一个更放松、更流畅的自然而然的诗人的时候,我们对于现代主义的赞叹和惊讶就要大打折扣了。两种生命处于两个历史空间之中,可是生命和生命之间尚可以比较。比如雨果,无论如何他是我们所能观望的诸多高峰之中最高的山峰之一,不可逾越。峰巅连接着白云,当风雨来临的时候,他却不沾一丝雨滴。
他那剧烈而曲折的炽热之爱既是对整个人类、整个异性,又是对一片具体的土地、一个具体的人。很少有人能达到那种爱的浓度,创造那种爱的奇迹。他勇于献出自己、碎自己,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他在危难中逃窜,被自己的爱人所救,即对她忠贞不渝。这些爱的奇遇,传奇般的情节,也是对时代伟人的最好注脚。平凡的人是不会拥有这种奇遇的;如果说这些奇遇寻到了伟大的人物,还不如说伟大的人物神奇而惊险的灵魂,在很早以前就开始锻造这一情节的链环。
他的戏剧作品只是他全部作品中微小的一部分。他以全部人生、全部历史而不仅仅是以一个法兰西作为自己的舞台。他以自己为主人公,演出了一出多么狂放的戏剧。观众也是长长的历史和人类。人类将在长达几个世纪和更加漫长的时光中,为他的杰出表演、为他朴实而真诚的表演,报以热烈掌声。掌声消逝了,身影却又一次出现。他在天穹的背景上时隐时现,威严的目光、和善的目光,不时地投向大地。那些狂妄的政客,那些攫取了权力和财富的傲慢者,在他的目击下变得如此渺小。
不是诗人因为他的存在而自豪,而是人类因为他的存在而自豪。人类的所有行为,创造性行为,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它们与生命的关系都是一样的。所以他的劳动和歌唱,可以代表人类生命最本质的激情,可以代表一切。
安于回忆
从1983年初开始,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有事没事都爱穿一件风衣出门。春天,北京开一个文学会,我和一个朋友没穿风衣就去了。
那个朋友穿了一套质料很好的新衣服。到了会上,他沮丧地拍拍腿对我说:“嗨,咱哪知道这会儿北京时兴穿雨衣……”他故意把“风衣”叫成“雨衣”,证明自己确实搞不懂这类玩意儿。
正说着话,有个细细高高的女士穿着米黄色的风衣,拖拖拉拉地从一楼走到二楼来。
她走到我们身边的时候,那个朋友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咱哪知道时兴穿雨衣!”
她走远了,走得看不见了,我的朋友才记起了什么似的,脱口喊道:
“王安忆!”
后来我的朋友找王安忆玩去了。他回来的时候一个劲夸她。
他说王安忆很好,大家都和她拉得来。“很好的一个同志,就是说话太快了,听起来‘喂叽喂叽’的。”
我想那肯定是他对上海普通话还不习惯。
晚上我和那个朋友住在一个房间。好几个来屋里玩的同志都穿了风衣。大家天南海北凑到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我们和王安忆在一块儿的时候,试着听了听,觉得她说话果然是太快了,有点“喂叽喂叽”的。大家互相熟悉了,谈得很多。不少老同志叫王安忆的时候省略了姓,显得又亲切又慈祥。
在和王安忆接触当中,我觉得她挺实在的。
她穿着风衣站在那儿,微笑着看着前方,两眼很亮。她不说话的时候,显得极其内向;有时候像怕冷似的。一件印花粗布提兜总不离身,里面装了笔记本什么的,可能还有一点零用钱。
那时候她像一个夜大生,勤于笔记。有一年我们跟上老作家到上海闵行开发区参观,改革者讲了一上午,她也记了一上午。手勤,嘴也勤,不耻下问。一路上她都是轻松愉快,印花布提兜在身侧荡着;钢笔夹在手里,像夹一支香烟。
我常常想,一个人能实实在在的,比什么都难。我曾看到有一个人,原来挺随和的,后来挣了很多钱,立刻就目空一切了。另有一个女同志,后来被提拔做了领导干部,面孔就变了:嘴巴使劲窝窝着,常常做一副思考状,讲话时夹杂了很多“啊——”的拖音。
王安忆很早以前怎样我不知道,反正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
她是最年轻的作家之一,又是女的。当个作家不容易,因为噪音太多了。她镇定自若地写下去,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短短的几年时间,她已经发表了两百多万字。手里拿着她崭新的又一本书,想想那个悠动的印花布提包,觉得这好像不是真的。我想她在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也许捱过了许多寂寞和艰难。她会有时间娱乐吗?不停地耕作,只挂记着收获,这是劳动人民的品格。
她的作品能让人想起很多。透过一张张纸页,可以望到朦胧的远方。
我觉得她所有(我所看过的)的作品都透出浓郁的回忆的芬芳。过去了的生活让一个女性反复咀嚼,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感染了她的四周。岁月中的困苦、幸福、汗渍,一切的一切都变得粉茸茸的,她伸手把它们托举起来,满面微笑地送给读者。
她也激动过、愤怒过,但在漫漫的回忆中,变得那么平静。这是那种艺术家的平静。不安宁就不能遥想,不能幻化。回忆就是思念。她一遍又一遍地写到了徐州一带的泥土,不无骄傲地描述它。这主要是因为她离开了那儿。后来她写到了很多城里的故事,又培育起另一片青苗,但情感的种子仍自那片泥土萌发。
徐州那儿是一片平原,因而她没有上山只是下乡。乡下的故事就是昨天的故事,谁讲起昨天的故事都来劲一些。她的故事生长在大平原上,有土有根,水灵灵湿漉漉的。如果她只讲城市的故事,我料定要干燥得多。
艺术家对生活的要求是繁多而复杂的。只有回忆才绵绵无尽,可以滋润着心灵。失去了这种滋养,心就枯了。一个人常常沉浸在回忆里,并用笔写下万般感触,实际上在过着一种自给自足的小康生活。这种生活,从外部看去就是一种质朴。
追求那样的一种生活,有时就是追求着艺术本身。艺术家与一般人的生活有很多差异,那算是其中之一。当然,诗人有时也会热心地参与各种时事,并且干预生活,真诚而又勇敢。但是谁知道他从往日的温馨里汲取了多少力量?王安忆的二百多万言写猫写狗,花花黧黧,不是几句话就可以概括的。但离得太近了只会看见一片或一篇文字,必须将其推远了,感觉那一贯的节奏。于是我就听到了一种喃喃的追忆,像平稳的海潮那样徐徐地漫过来。
很多人都认为她说话太快。好像她的语言不是为了交流,而纯粹是跟人说完算完。我想她写的作品很多,主要是因为说话快,那时她把飞快说出的话记到了纸上而已。
几次开会,她都没有多少话。她穿了红裙子或者蓝裙子,没声没响地从走廊上走一趟。会议下边,在房间里谈话,她常低着头,可是一抬起头就说话。有人夸张地、具体地赞扬她一句,她就说:“谢谢。”
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有一次作家们开会,他负责记录代表发言。当时王安忆坐在他的后边。一会儿台上换了一位上海代表发言,他怎么也听不懂,记录时十分为难。这时后面伸过来一只支援的手。王安忆一口气把那位代表的话记完了,记了满满好几页,才将本子还给他。当时他们还不相识。我的朋友讲完之后,感叹道:“什么叫好?这就是好。”
她平常板着脸,维持着大家都维持的矜持。可是遇到好笑的地方,她就突然地笑了。捂着嘴,硬笑硬笑。
她说自己写作不怎么累。我明白她说的是真话,因为那种累当时不易察觉。在欧洲吃西餐,她吃得比较多。有人说:“王安忆有训练哪。”我不太同意,我知道这不是训练所能解决的。她工作中消耗太大。
有一次她问我:“你说我写得好吗?”
与她接触,有时会觉得她还应该更成熟一些。当这样想的时候,也就不如她成熟了。她写了那么多东西,什么不懂?只是身心坦然,十分放松罢了。她站在了质朴无华的地方。
可惜生活中过分成熟的人总是太多了。一个一个精得要命,见了领导特别会说话,不见领导也相当会说。这有什么意思?
人应该是真实的、本色的。
我想起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情景。在有些场合,有人因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得意,说起话来下巴不停地摆动。也有人为了证明自己的可爱,就一再显示自己的弱小、娇羞和天真烂漫、不晓事理。这样长了也不是个办法。什么都应该是自然而然的。
她要操持家务,有时就显出中国妇女所特有的那种细腻和节俭。我们很多人逛商店,总是她会买东西。有时我要买一件东西,她就用手指着它说:“那个不好的。”在联邦德国,有些商店东西很多,物品富足得很。我们四五个一起走着,王安忆常要在悬挂的皮带制品跟前止住步子。她说:“我要挑一条好的皮带。”又说:“我们女的都喜欢好看的皮带。”无数的皮带,红的、紫的、花的、黑的、深蓝的,闪着亮光。王安忆凑在跟前,仔细地抚摩它们,又伸出手从上往下轻轻地捋一下。
她不怎么参加笔会,也很少旅行。现在她是专业作家了,一个人坐在家里。
我到过她家,记得是一两间的样子。我是夏天去的,刚坐下,她就说:“喝冰水……”水装在玻璃瓶里,就像一瓶瓶的啤酒。
现在她还住在那里。
在那个不大的、宁静的空间里,她不停地写着。到了烧饭的时间,她就停笔烧饭。很多作品就是在这儿写成的,这个不大的空间里产生了多少瑰丽的想象。青春在这儿闪光。
如果不是沉浸在艺术里,一个专业作家这样孤独地熬下来可真够苦的。每个行业都有自己对付日子的办法。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盐了,大米生虫子了,日常的琐屑给人增添了烦恼也增添了乐趣。王安忆把盐买回来,再把米中的虫子小心地除掉,太阳也就落山了。
每一天都是有意义的。每一天都将化为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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