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会写得有分寸,回头让您看一下,您同意后再登。”
张克己点了点头,问我:“你生活还好吗?”
我没有避讳,挑挑捡捡地绕开了容易使人警觉的话题,在几度哽咽中将自己的不幸说给了他。
“不如意常有八九,与人言无一二三,”他撩了一眼墙上的女人,“她与你经历不同,内心的苦却是一样的。”
“怎么,她也?”我瞟了一眼墙上的女人,感觉她也在凝视自己,“多美好的一个女子,哪个男人见了会不动心?”
“女人在男人的眼中就像一幅画,没得手时都想要;等剜着心眼儿鼓捣到手,也就那么回事了。”
我想起当年肖逸追求自己时,为见我一面,只要有时间便在单位门口等,所送的玫瑰和礼物使女同事们艳羡到了忌恨,到头来还不是为把自己骗到手。
“女人的成熟,都是被男人催的。遇到个心善的算你走运;遇到个王八蛋,会毁你一辈子。”张克己又说。
“女人这辈子,有几个人遇不到一个王八蛋?”
“没有。除非你一生不跟男人接触,可没有男人的人生是不完整的,岂不知,深切地历尽了男人,女人的人生会变得更加支离破碎!”
“呵呵,您快成女性问题专家了!”
“这是我从男人的视角看女人的,知道男人多么混账,就知道女人多么困苦!”张克己那双深邃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说,“应该不包括你吧,你丈夫生前不是很爱你吗?你所受的打击,更多的还是来自生活的压力。”
“可不,”我低下头,盯着地板上一缕对面窗子上折射进来的阳光,不无悲哀地说,“他死后,他的家人追着财产不放。我单位广告收入跟工资挂钩,拉不到广告,那点工资和稿费只够我们娘儿俩过日子的。过去是我丈夫给扛着,现在,所有的事都压到我一个人的头上了!”
“你?这么文静,谈到钱字肯定脸红,还能四处厚着脸皮拉广告?”张克己脸上泛起笑意,“我回头让他们开10万块钱支票,你去拿就是了!”
我面露感激地说:“那怎么行?”
“这算得了什么?举手之劳的事!他们求过我那么多画,也该替我做点什么了。”
“您真好!”
“‘好’,可别轻易说出来,尤其像你这样有魅力的女子,会给人非分之想的!这年头,没有谁无缘无顾地对你好!男人是自私、功利的动物,做了什么是要让你付出代价的!除非你有足够的力量挡住,或从一开始就不吃这一套!”
张克己的话,使我联想起日本作家渡边纯一在《男人这东西里》所说的,“男人如果约哪个女人吃饭,别看他在饭桌上寒暄,在他的潜意识里也许早已把她的衣服都剥光了”的话,表达形式一个直白、一个隐晦,含义却是相似的。
我抬起头,正好遇到老画家盯过来的眼睛,在心里骂了句“老色鬼”,脸上却努力挤出一个笑意,向墙上的女人望去,说:“她真的很美!”
“她?啊,她跟我生活了近10年!”
“原来她是您夫人呀!您真有福!”我笑着说。
“呵呵,你应该说是她有福!她开有一家画店,生意很红火。女人做什么,不管身居多高的位置,不管事业做得多大,背后总得有一个或几个男人撑着。如果你想开画店,我会帮你!”
“她——不介意?”
“怎么会不介意?我是她的依靠!这些年,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我不是没心的人。可我个人的事,她怎能管得了?来,走进些,让爷爷好好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拉了拉坐皱了的衣服,腼腆地走到画案前。
张克己摘下老花镜,靠向身后宽大的椅背,用画家独有的如外科医生手术刀一样能割开事物表皮的眼睛看着我说:“把手伸出来——”
我把双手平放在画案上。
张克己伸出枯树枝一样多筋少肉、骨节却很大的手,把我的手攥了又攥、捏了又捏,说道:“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它了。像我用惯的这把紫砂壶,细腻,柔滑,无骨,‘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今天摸着还真的不同凡响。陈鸿寿主张‘诗文书画,不必十分到家’,我很赞同,前提是一定要见‘天趣’,这双手中即有!我年轻的时候,为一双这样的手疯狂地爱过一个女人,可惜那时我名不见经传,人家根本看不上我。”
刚进入大学中文系读书时,我心血来潮,一度萌生了当一名作家的梦想,经常写稿子往杂志社投。一天,我接到一家著名杂志社的一位老编辑打来的电话,说让我到杂志社去一趟。我连课也没上,兴冲冲地赶到那里。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杂志社,像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中的场景一样,桌子上堆着一堆稿件,与时俱进的是每个桌上都有一台电脑。
老编辑说杂志社不坐班,他是专门为等我来单位的。先表扬了我的文笔流畅、立意新颖、语言很有个性和张力,又说了些也许与生活阅历有关、开掘的深度还差一些的话。并说,我有写作的天分,随生活的积累和思想的深入,继续写下去会很有前途。但他说着说着,感觉就不对了,坐到我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摸着我的手,一边说,我有能力帮你。
编辑的形象在我心中一向非常崇高,他这么做完全把我的想象像纸一样揉皱了。
我猛地抽回手站起身说,对不起,我得回学校上课了。他的脸像不小心吃了苦瓜籽似的变得极度扭曲,说,这不是我的错,谁让你这么有魅力呢!我说,你看上去比我的父亲老多了,想必你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多少,还是把这话说给你女儿吧!说罢,起身就走。
我没有赶上“文化大革命”,对那个年代的反思及偶像、神圣与崇高在神坛上的陨落,有的是从父母嘴里听到的,有的是从崔健歌里及后来从报刊和网络里读到的。才恍然明白,原来在我出生以前,中国曾经发生过这么荒唐而又浸着无数人血泪的事。而“摸手门”无疑像一个巨浪,冲击了我心目中原有的崇高事物。
我极力克制着,向这位在无数人心中德高望重的老画家扭捏出一脸羞涩。我没有再像少女时代那样高傲地扬长而去。不是不能,是我不想这样做,不仅是为了轻易到手的那10万元广告费。
钟声幽幽地传来,响了5下,那是远处天主教堂的钟声。
“天不早了,她一会儿就回来,你改天再来吧。”张克己说得有些意犹未尽。
从画家屋里走出时,小女佣早已等在门边,眼睛含着笑意盯着我看。我却觉得那笑意暗藏锋芒,一种深深的厌恶袭上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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