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南海四千里-赫瓦尔酒吧的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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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得里亚海水怎么会是黑色的,倚着庞大的海轮船舷,我禁不住问。海轮行驶在去赫瓦尔岛的途中,钢铁犁起的浪花像一层雪一样洒在黑如墨汁的海面。代表团中有人说是污染,我不大相信,被污染的海浪不会这么白,海风也不会这么清新。关于污染的传说,很快就被码头港湾里清澈见底的水色轰然粉碎。而这时海水的颜色已不是我们的主要议题了。

    大约是上岸后的偶尔一回头间,先是有人惊呼了一声,随后四个人都驻足不前了。眼前的小岛、小城、小湾,以及大海、落日、教堂,以一种前所未见的姿态,霍然闯进我的心灵。与海的相逢在我并无多次,但同行的几位却是海的常客,他们的反应之强烈,使我相信自己的惊诧是对的。日后,当我得知亚得里亚海最美的一段在克罗地亚境内时,我更相信赫瓦尔岛是最美中的最美了。

    夕阳西下,海平线上镶着一条绚丽彩带。很奇怪,竟没有一点云,所有的绚丽都是海水的一种辉映或者是升腾。也没有波浪,近处海水可以清晰地数清几丈深的去处里,灰白的石灰岩上的圆圆窟窿和团团石嘴。宁静的黄昏中,棕榈树伫立成一排盼归的人,教堂的尖塔则是一种凝固的向往,宗教的钟声则更像是一种抚摸,一种呼唤。后来,我听到一个故事,说是沿亚得里亚海,所有的酒吧里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是哪个酒吧里点上了一支蜡烛,那就表示有一个水手在海上永远不会归来了。这个故事是在行将夜半时听到的。这之前我们踏黑遍访了岛上的西班牙古堡和拿破仑古堡,穿一条漂亮牛仔裤的赫瓦尔市市长米兰·拉科什拎着两枚真实的大钥匙,拧开了那古老的铁门。在石灰石街道的两端,爽朗的主教和腼腆的嬷嬷,使神秘的天主一下子变得亲切起来,特别是当嬷嬷拉着市长诉说着什么清苦时,竟让我会心地笑出许多联想来。

    棕榈树的期盼是有道理的。这也是我后来的感慨。赫瓦尔岛,赫瓦尔市,赫瓦尔酒吧,这简直像是一种凝练的过程。酒吧门帘半垂,那意思是不再接待别的客人了。在我们全心品尝岛上特有的烤鱼时,一直在旁边桌上豪饮的一群岛上的居民,在市长亲自带领下,突然唱起歌来。只是寥寥几句,我就断定,今天夜晚又将是一个此生难忘了。

    他们唱的是当地的民歌,那水手比国内的专业歌手还棒。当然,谁教和声是由他们流传给中国的呢!那群男人是一架活的管风琴,一张口就是多声部,就连斯布利特市作协主席的诗他们也能当场美妙地唱下来,直唱得他大声叫道:没有姑娘追那还叫什么男人!诗没懂我们,我们也没懂诗,这句话我们相互都懂了,笑声也是不需要翻译的,它对任何人都是母语而无译文。大家都笑,笑得酒都荡漾起来。我们知道这不是烤鱼在酒里游动,尽管酒吧老板说这种鱼先在水里游一阵,又在橄榄油里游一阵,再在酒里游一阵。我们用中国话说,好酒再来一碗。随手举起的却是洋酒杯。老板问要什么酒,我们问有什么酒,老板说他这里什么酒都有。我大声问:有茅台吗?此时,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别样的情怀。

    民间的歌声在唱着一群年轻的寡妇,要她们别老穿丧服,老在忧伤,她们还年轻,还应该有爱;民间的歌声在唱一位老妇人失去了自己的房子,陪伴她的只有回忆;民间的歌声还在唱:我爱我的同伴,我爱我的爱情,我爱我的生活,我爱我的女人——爱情万岁,伙伴万岁!多声部的夜晚如果没有东方中国就不完整了,中校出身的钮保国一个昂扬便吼出了一首《九月九的酒》,西北风仿佛此时吹荡起亚得里亚海的浪涛,当然,这是那些长满黑毛的手拍出的掌声。而后,我唱了一曲忧伤《妈妈留给我一支歌》,走到哪儿我都会带上它的。在洋腔洋调的叫好声中,我忽然明白,外国的月亮也要圆些,这话本应放之四海。以我们这等水平的歌喉,能博得异国人的喝彩,想必也是外圆内瘪,家花不比野花香的道理。

    直到夜半,不能不告别时,我们站在酒吧门后,相拥而歌,那旋律既像是道别,又像迎接,当我们走在海湾边时,晚风乍起,那歌声又变成了欧罗巴的渔舟唱晚,或者是棕榈树与星空的倾诉和低吟。

    教堂的钟声响了,整个海岛为之一抖。棕榈树似乎没有觉察,依然相向大海而伫望。这么好的歌声,这么好的人,的确值得它们日夜担忧,因为大海有时会变脸无情,一如远处那尚未熄灭的战火。好的歌声是一种兆示,譬如让人明白世界也是一种多声部合唱。少谁也不行。有人说,和声是宗教唱诗班造就的。我宁肯相信这是欧洲海洋文化的结果,汪洋中的一条船大家必须齐心协力。亚洲大陆文化中刀耕火种,一男一女便可温可饱可娱可乐,所以更多也只是来个对唱。

    如此,我便艺术地构思了亚得里亚海水之所以是黑色的缘故,欧洲人因为眼睛是蓝色的,所以海水便成黑色;亚洲人因为眼睛是黑色的,所以海水便是蓝色。这该是大自然的一种和声。

    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于汉口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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