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这是上帝安排的？他为什么要这么安排，我不知道，但是在我心底里，这是一块永远的痕。
当我儿子的生命刚开始孕育时，我母亲也许就已经知道她与世不久了。她躺在病床上，每天靠药物维持生命，病痛稍轻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神往。
我相信，那是对她自己生命的渴求，更是为下一代的即将来临，她开始给我的未出生的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想名字。
每一位父亲每一位母亲大概都会为自己的孩子想许多名字，最后定一个。我和丈夫也一样，设想过孩子的许多叫法。但奇怪的是，那一天，当我母亲脱口一说，我心里立即就认定，就这应该是我孩子的名字，事情就这么定了，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一点点反复。我母亲甚至疑惑自己取的这个名字到底怎么样，在我们所有人的心中，这已经就是我孩子的名字了。
在我儿子刚刚懂事的时候，他就听我们说过无数遍，你的名字是外婆取的。
后来我们发现，我儿子对外婆替他取的名字竟有一种特别的感觉。
他当然不知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一说，但在平常日子里，只要有人或认真或玩笑对他说改名字的事情，儿子立即正色道，我的名字不能改，我的名字是我外婆取的。他恐怕根本还不能理解人的名字到底算是什么，但他永远地认定一个理。
为什么外婆取的名字就不能改，没有人说得出其中的道理，我儿子自己当然更说不出，他只是在心中有一个单纯而坚定的信念，这是他对外婆的一种特殊的感情？
来了新的朋友，或者不知道他的名字来历的人，我常听儿子告诉他们，我的名字，是我外婆取的，我生下来十七天，我外婆就去世了。
有一位退了休的医生告诉我儿子，你外婆那时候，躺在病床上。你妈妈将生下才五天的你抱到医院给你外婆看，你外婆摸了摸你的脚，笑了。
我生孩子时的病历记录，一直在我家放着。儿子从那上面看到了他自己的小小的脚印，儿子很惊讶，我的脚这么小？外婆就是摸的这只脚？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母亲和我儿子是见过面的。
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他们没有见过面，因为我儿子没有印象，母亲是有印象的，但她的印象只维持了十天。在这十天中，我母亲曾经向守护在身边的人说起她的担心，这个孩子，怎么这么黑。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她，那是胎气的缘故，很快儿子就脱了胎气，一点也不黑。但是，母亲她竟没有等得及听一听，更没有等得及看一看。
值得欣慰的是，儿子虽然对外婆没有印象，但外婆的一切，在他心中却是最神圣的。
儿子自己的东西，如学习用具之类，总是丢三落四，乱七八糟，从来不知道整理，你替整理也是白搭。
你前脚收拾好了，他后脚就给你搞乱了，没有办法，可是有一天，儿子忽然很紧张很严肃地跑到我身边，说，妈妈，床头柜里掉出一包东西。
床头柜本来是我的父亲用的，后来移到儿子床边，里边塞得满满的，都是旧报纸包的，儿子从来没有想到要看看是些什么。有一天，突然从柜子里掉出一包东西，儿子打开来，他看到里面都是些信件啦，笔记啦。他看着那陌生的笔迹和陌生的语句，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慌慌张张来告诉我，妈妈，那里边是什么？
我知道那里边是什么。
母亲的遗物。
我说，这是你外婆的东西。
儿子默然，他郑重地将纸包重新包好，从未见过他有如此的认真和细心，将纸包重新放入床头柜，并且放得很严实了，确信不会再次掉出来。
最后，我儿子对保姆老太说，这个柜子里装的，是我外婆从前写的东西，妈妈说，外婆的字，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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