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情爱画廊》是1996年由“布老虎丛书”出版的,这部书的写作其实是“突发性”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市场经济冲击力,就把传统文化中有关情爱的禁忌冲出了一个缺口,多年的“禁区”一下子打开了,出现了一大批涉及性爱的小说。然而,几千年的皇权社会和男权社会延续下来的传统,深入于我们的日常意识和文人的审美趣味里。传统文化对男作家的影响太深厚,他们对女人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无法摆脱那种把女性作为赏玩对象的控制者心态,这种观念浸润在一部分男作家们的骨髓里,他们自己意识不到。在我们这样的一个男权社会,就算是共和国以立法的形式给予男女平等,但其实男女在心理情感上仍然是不平等的。我对男作家没有偏见,我是对中国文化中的性别倾向和审美趣味有看法。中国产生不了像雨果、劳伦斯、小仲马、川端康成那样善写美雅纯正情色小说的作家和作品。此前我对爱情小说并没有多大兴趣,而是受到了当时那种情形的“刺激”,创作冲动活生生被“激发”起来了。我写《情爱画廊》的另一个原因是,九十年代中期,市场经济已渐成气候,图书市场也在发育壮大,出版付酬方式开始有了版税,一些畅销书作家可以依靠版税养活自己,有了“自由撰稿人”这个概念,而不是只有领工资的专业作家一条路可走了。我很想尝试一下,我们这些一直被“豢养”的体制内作家,究竟能不能靠版税来养活自己?《情爱画廊》可以试一试市场的号召力、探讨与读者的关系。这部小说和我以往作品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小说故事和人物,是独立于意识形态之外的,它超越了这个“政治化”的时代,成为“新经济”时代的一种象征。我们即将进入千辛万苦、千呼万唤而来自由经济时代,每一个人都不可能把自己排除在外。作家总不能一边在观念上鼓吹商品经济,一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计划经济体制的种种好处。我只是做了一次比较勇敢的尝试而已。书中有关绘画的素材积累已久,所以当1994年写完《赤彤丹朱》之后,我很快转入这部书的创作,故事结构和人物确定了之后,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后累得大病一场,合同都是在医院里签的。出版后在读者中引起的热烈反响和争议,也是我没有意料到的。《情爱画廊》在市场的表现很出色很成功,成为我介入市场的一次勇敢实验和实践。这部小说出版后,也遭到了尖锐的批评,焦点就在于如我这般“思考问题”的严肃作家,怎么可以去写“通俗小说”?很少有人明白,这部书恰恰是我“思考问题”的结果。如今回头去看,会觉得当年那些为我痛心疾首的人,多少有点幼稚有点“滞后”。我至今依然坚守着严肃文学的品格,并没有因此而“堕落”。倒是今天的作家们,都已经适应了商品经济时代,学会了计算自己作品的版税、关注市场的销售量了。该书出版已整整二十年,去年由当代中国出版社出版了《情爱画廊》的精装本纪念版。其实我本人最想说的是,在这部作品中,我找到了用绘画的方式来连缀故事、刻画人物,那些绘画语言具有一种可容纳丰富想象、文字难以到达的可视性“参与”。“画廊”建成之后,才有了爱与美的载体。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相信这部小说是独一无二的。
桫椤:无论是《赤彤丹朱》还是《情爱画廊》,您的创作在视点的转换中却始终没有改变对人性的关注。这些有关人生问题的小说,让我看到您对“五四”以来文学传统的继承,同时也发展了这个传统。您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人”身上,一直在探讨人的本体性,具有启蒙主义色彩和基调。《情爱画廊》里的女性形象有超越传统角色的意识。《情爱画廊》中的人没有一个人有恶的人性,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无论是水虹还是舒丽,甚至那个阿秀,她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处理与家庭成员、与情感的“竞争对手”之间的关系,不想伤害任何人。这也反映出您的内心深处具有超拔脱俗的大爱。
张抗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进入了市场经济,也进入了一个不相信爱情的物质时代,空气中所有的信息都在刷新(也毁坏)我们原有的价值观念。经济和商业的浪潮,在冲垮了文学中“性”的禁区的同时,也带来了污浊和低俗的性文化。我写《情爱画廊》这种唯美唯爱的作品,正是因为我不能容忍人的精神萎靡,希望保存一些“劫后余生”的爱情理想主义。而一部作品若是不“矫枉过正”,是很难产生冲击力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不是描写那些已经发生的事,而是书写那些应该发生的事——这是现实主义作家和理想主义作家的区别。所以我有意营造了一个温馨的氛围,在一个俗套的“三角关系”中,剑走偏锋逆向思维,就是不往“俗套”的你死我活的撕扯、阴谋诡计的“宫斗”那个死角钻。被纯真情感点燃的男人和女人,每个人都是清澈坦诚的,相互都是友好善意的,真正的冲突并不是发生在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之间,而是发生在自己内心深处,每个人都愿意以真情挚爱,战胜自己的软弱与虚伪。只有在这样的叙述语境中,才能传递出大美大善和对情感自由的追求。我很高兴你注意到了这一点。我当然知道现实生活中人际关系的险恶,不可能像《情爱画廊》中所写的那样,但我希望告诉人们:我们应该拥有如此美好的生活,未来社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这样的。我只不过带领读者在《情爱画廊》中提前过了一把瘾。
桫椤:您曾说女性的解放真正的障碍在于女性自身,到了《作女》《情爱画廊》里,对真爱的追寻换成了女性在职业选择、自我价值和生活方式中的觉醒。“作”这个字实在是太棒了,现在我们说“不‘作’就不会死”。小说里的卓尔、陶桃、DD等女性简直就是我们生活中活生生的存在,我周围就有这样的人。是什么因素促使您写出了这样一群人?
张抗抗:《作女》是一部描写当代都市生活的女性小说。进入21世纪的自由经济时代,城市女性的境遇发生了深刻变化。物质的极大丰富给女性带来了更多的发展机会,同时也使女性面临着来自外部世界以及女性自身的严峻挑战。商品经济的大背景下,逐渐凸显出来许多新的现象。《作女》的产生也挺有意思的。在我生活过的那一条长长的地理线上,从出生地杭州江浙地区、到我下过乡的东北、还有我这三十多年居住的北京,这些地区的民间方言口语中,都有“作”这个字儿。我对“作”字发生了强烈的兴趣,我发现在我们今天的生活中,能“作”会“作”的女人越来越多了。我周围有很多很多的女朋友,都特别能折腾,她们都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每个人“作”的方式不尽相同,但精神实质是一样的,就是不再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而希望由自己来选择生活。因为这是中国本土女性在争取自由的成长过程中,带有普遍性的行为特征。女人是感性的、力气也不够,所以只能以“作”的方式来反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到进入二十一世纪,市场经济的迅速发展,给予女性新的自由空间。经济的自由必然会带来一定的社会自由,中国女性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了激烈变化:女性不再满足于因循守旧、女性希望自己变得更像女人、女人需要充分释放自己的智慧和能量……商品时代为女人提供了“喜新厌旧”、创造自己新生活的一切机会。当我找到了“作”这个以往约定俗成的方言,反其意而用,以对“作”的重新诠释,来为“作”平反。在我的描述中,“折腾”是一种寻找自我的渴望、是不断地放弃和新的开始、更是女性生命力和创造力的释放过程。描写女性生活的小说,很容易被淹没在那些一般化的言情或苦难诉说之中。而文学要做的事情,是把作品这个肉质丰满汁液丰盈的果实,让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一点点剥开来,最后看到里面那个坚硬的核,也就是一粒成熟的种子,文学就是要把这粒核,播撒在人的心里,让它自己去发芽。我希望自己能够抓住这个时代表面有违常规但实际上具有方向性、成长性的那些事物。所以当我找到“作女”这个理念的时候非常兴奋,这个“作”字,恰恰就是我在生活中采到的种籽,然后把它培育成《作女》这个果实,最后交给读者去品尝。这是我迄今为止集中表现女性生活的一部小说,可以说是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女性小说”。如今“作女”已经成了一个固定的语词。有趣的是台湾版居然也用了这个书名。我说“哎哟,这个词你们台湾人不懂的”,因为“作”的说法是从浙江开始的,浙江往北的江苏、山东、北京,一直到东北,都是有这个词的,但浙江以南就没有了,“作”是方言,具有覆盖范围限制。但台湾的九歌出版社编辑回答说,“你们大陆经常用我们台湾过来的词,那我们为什么就不能用大陆的词呢?”所以后来那么大的“作女”两个字,印在台湾版书的封面上,令我觉得这两个汉字有点怪异。
桫椤:在《作女》中,卓尔这个形象,她不肯接受男性的施舍,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自身的价值。其实您笔下的女性大多有着明显的主体意识,对生活充满热情,不肯屈服于现实的命运,像《作女》中的大部分女性,还有《情爱画廊》中的水虹、舒丽,《永不忏悔》里的“香榧子”、二嫂等等,甚至《钟点人》中的来弟,都是理想主义者的形象。她们顽强、坚毅,但又不乏宽容、善良、温婉的女性特质。这些女性形象启示读者,女性要以主体意识面对生活和自身,而不是一味去做“女汉子”去与男性争高低。女性毕竟有女性的特点,在男权社会里,好像对女性太求全责备了。我想您小说中的这些形象非常值得重新认识。
张抗抗:是的。小说的主人公“卓尔”这个单身女人,从更积极的意义上讲,是一个带有冒险色彩、具有生命活力和创造力的女性形象。中国的女性解放,在新中国建立以后,是以父权赐予女性权利、以立法的形式完成初级阶段的。但是在这种条件下获得的解放,缺少一种女性自发的自觉的要求。我就是想写出一种中国本土自然地逐渐地产生的自由诉求,写出当代女性“自我解放”这棵幼苗,究竟是怎么生长起来的。西方发达国家的女性就已经过了“作”的时期,女人怎么“作”都不足为奇了;而今天的中国现状,商品的不断更新换代、市场的残酷竞争,整个社会都在“作”,这也是诱发女人“作欲”的一个社会条件。中国传统文化中讲三纲五常,君为臣纲,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那是男权社会的产物。进入现代社会,表面上看起来纲常已经被淡化了,但是传统观念的深厚积淀,实际上已经成为一部分女性的自觉和集体无意识。比如说在家庭里,母亲在年轻时代,比如新文化运动、抗战、或是新中国解放初期,是一个要求进步的新女性,她曾经是很“作”的,但她根据自己的经验,知道女人的“作”,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所以她反对自己的女儿去“作”。而经历过那种抹杀性别差异,“男女都一样”口号下的女人男性化的极端时代,今天的女人一方面渴望自己变成更具女人味、温柔贤良的“淑女”,一方面却是残酷的就业、职位拼搏,还有情感变异带来的竞争,使得女人不得不变成“女汉子”。《作女》正是要写出女性内心深处的这种矛盾,探讨女性源于青春和时间产生的焦虑,再由此产生的那种“作性”被释放的亢奋、与“作欲”被压抑的无奈。我在小学中学都是好学生,太乖了,所以到了青春期,曾经狠狠地叛逆过一次,后遗症至今仍在。但我够不上“作女”的档次,作女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如果仅仅为了改变生存条件而折腾,不是我要表现的那种“作女”。“作女”的“核”,是女人在与自己较劲,一生一世的持久战争。
桫椤:您曾说在1985年之前,中国没有成型的女性文学,您是怎样做出这个判断的?
张抗抗:如果我没有记错,一九八五年我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去德国参加“地平线艺术节”,我在会上作了题为“我们需要两个世界”的发言,在发言中提到过这句话。今天看来,更确切的表述,应当是“没有成熟的女性主义文学”;这个“1985年以前”,也不够准确——我当时的意思大概是指建国后一直到八十年代吧。因为在二十世纪的新文化运动之后直到三四十年代,中国已经产生了许多优秀的女作家,表达了自己刚刚开始觉醒的女性意识(再往前推就没完了,古代也有啊),那是民国时期的“女性文学”。而“女性主义文学”的定义就要严格得多,在“革命”后实际已经被“女性解放运动”遮蔽了。西方女权主义起始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其中一个重要主张就是女性的政治权利。到了21世纪的今天,全世界范围从欧洲美国一直到东南亚国家,都产生了那么多杰出的女总统女总理,我们几乎望尘莫及。中国和西方的国情和时代背景不一样,共和国建立以后,首先以立法的形式解决了男女的权利平等问题,然后是同工同酬、妇女生育的产假等福利待遇。这与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理想中的女性解放是一致的。政府在体制上建立起了基本的男女平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消除了西方女权主义在七十年代激烈争取的那些目标。但是,由于中国生产力发展的落后水平,农村妇女还处于“嫁汉穿衣吃饭”的阶段,经济完全没有独立,谈不上人格的独立。中国女性名义上被赋予了政治权利,也就是投票权吧,但这个权利实际上是看不见的。中国这样一个封闭保守落后的国家,几千年的男权社会统治之下,女性对于自我、性别与性的认知度,还处于一个很低的水平上,谈何参政议政?当中国处于一种基本的“公民权利”都不能得到保障的前提下,遑论女性权利?例如文革,就连人的起码尊严都没有,女性权利从何谈起?如果缺少对“人”的尊重,也就是人权、人和人之间的暴力与奴役问题不解决,女性就不可能获得真正的解放。改革开放之前,男性和女性虽然有一定的“权利平等”,但女性是绝无“自由”可言的。我在九十年代初写过一篇《梁山好汉与女性观》的短文,批评中国“四大名著”之一的《水浒传》中对女性的歧视和贬低。《水浒传》这部书里几乎没有一个女性是“好人”,代表了中国男性对女性基本态度;即使如《梁祝》《西厢记》中的女性,对封建礼教有些许微弱的反抗,那与西方文学的《卡门》《苔丝》《飘》中那些勇敢追求个人幸福的女性形象,完全不在同一层面上。歌德曾在诗歌中发出“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向上”,他对女性的高度赞叹与尊重,与我们的文化相距何等遥远?“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的激进口号,更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取消性别差异,把女人等同于男人,只强调人的共同性,缺乏性别的差异性。在我们的青年时代,都接受了“男女”应该“一样”的教育,我们这一代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所接受的性别教育是很可怜的。就我本人而言,在成年之前,性知识几乎等于零。一直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女权主义思潮进入中国后,对我逐渐产生了影响,才开始质疑这个“一样”有很多问题。九十年代商品经济的竞争机制逐渐形成以后,随着“人”的问题逐步得到缓解,女性意识开始凸显。对此,著名女性主义学者李小江教授曾经帮助我厘清了思路,使我对“女性文学”有了较为自觉的认识。今天的中国女性,仍然需要不断寻求自我解放,因为我们的文化土壤不仅缺钙,还重金属超标。如今我可以认同《作女》是“女性文学”这种说法了,而中国当代文学已经有了比《作女》更成熟更优秀的“女性文学”。(比如王安忆的《天香》。)但我仍然不认为《作女》是“女性主义小说”,因为我没有“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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