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气之上还有可仰望的星空-地气之上还有可仰望的星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桫椤:随着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文学对中国的想象也在发生变化。您的创作在这个角度上显然是有前瞻性的:您并没有沉浸在知青生活中不能自拔,也没有把历史当作包袱,而是很快将视角转向日常经验,较多地通过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明晰地呈现了城市的社会伦理和精神世界;而像《塔》《黄罂粟》《钟点人》等作品,在构思上、写法上都很讲究,有新鲜感和先锋意识。从这一点上看,您作品的形式和内容总是不断在进行自我突破,内在气韵常常具有某种超越性,您自己怎么看这个问题?您好像在不断探索文体形式与主题表达的契合方式,从《隐形伴侣》通过意识流、梦境、幻觉等手法来表现人的自审意识,到《斜厦》《银河》《第四世界》的现实叙事与寓言的情境交替,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文本的面貌。您是怎样做到这一点的?

    张抗抗:很高兴你注意到我作品的整体架构和细部特征。不敢妄说“先锋”,实验性是较早自觉具备的。在写作上,我倒是真有点儿“作”的——这个“作”的意思,就是不满足现状、不自我重复、不流俗不从众,每一部作品,都有新鲜的东西给予读者。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的“传统现实主义”到中期的实验文本再到九十年代的“市场探索”,然后进入二十一世纪后的长篇创作,我在探寻新文本、新构思、“有意味的形式”上,几乎从未停滞。比如2000年发表于《收获》的中篇小说《集体记忆》,当真实的历史一次次从遮掩的尘埃中被口述者讲述出来,“对话”成为“假象”的出路,而主人公虚实无定的寻找过程,结果却使得他对历史真相越发迷惑。再如2005年的短篇小说《干涸》(获第二届蒲松龄文学奖),看起来,小说仍然是一个取材于知青生活的老故事。只是,在这个忧伤的故事中,那些被我们忽略的水井与水桶,被托付了生命的全部热量。苦难中的爱情,在寒冷而干涸的土地上生长,缺少足够的水分滋润;人生的陷阱处处密布,等待着失足坠落或是自投罗网。那只俄式的小桶“畏得罗”(音译),只是一个象征,盛着心里残存的微茫希望,照亮黑暗中的自己,支撑着荒凉的岁月,但注定了没有结果,最后变成一种幻觉。故事读到最后,读者也许才恍然大悟,祝排长的那只“畏得罗”,其实根本就不存在,那是他在极度的孤寂与苦闷、渴望与绝望之中,为自己的梦想能够延续下去的一个理由而已。是那个年代的人,情愿以青春和生命去换取的一丝假设的温情与慰藉。我试图用一根白桦杆子的长度,去丈量生活的深度,即便尚未探到水井的底部,至少也拒绝粉饰。虽是浅尝辄止,但毕竟打捞起一份真实的残酷,使人警醒和省悟。那一只亦真亦假的“畏得罗”桶,如同精灵水妖一般,变得略有几分奇异色彩。这些点点滴滴的文本探索,写得很辛苦也少有人识,但作品每有新意,我心宽慰。

    桫椤:尽管小说来自虚构,但看您的作品,感觉它们都“事出有因”。进入您的小说,恍然有阅读“非虚构”作品的真实感。您讲的那个《故事以外的故事》,一位读者将《非红》中的人物与自己亲属的经历对照起来,由此借您的小说还原了真实的人物。虽然这是一个罕见的例子,但它反映了您的小说有着扎实的现实依据和丰富的生活来源。我由此想到,您发表于九十年代末期的中篇小说《工作人》,写一个在城里打工的青年对文学和未来生活的向往,后来《工作人》与《钟点人》《寄居人》构成一个系列三部曲。还有您近年的中篇小说《芝麻》和《在北京的金山上》,内容和人物都是描写底层生活的。如今提倡“关注底层”,“文学走进人民”,但您其实很早就开始“关注”了。我不很理解的是,如您这样一位以华丽激情的文字,写出《情爱画廊》《作女》那般时尚华美的都市女性生活小说的女作家,何以有兴趣“关注”并驾驭底层“小人物”的状态?能以朴素地道的底层语言,描述她和他的日常生活和内心生活?对此您是怎样积累又是怎样完成的呢?

    张抗抗:谢谢你读我的作品如此之多又如此认真。先解答你后半部分的问题吧:我觉得你把我想象得太“高高在上”了,我是“知青”出身,具有对底层的“习惯性”关注和同情。但因我对底层的书写都是“自发性”的,只服从自己内心的呼唤,所以我的关注常常不在“点儿”上,很容易被主流评论界忽略。我写《工作人》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底层”这个概念,写生态与人的《沙暴》时间更早,完全没人理会和注意。《芝麻》发表于2003年,有很多选刊转载了。可见作品太超前了,有时候反而会不被理解,当然也可能还是我写得不够好。总之我不是那种讨巧的作家,而是我行我素的那种。我认为,文学走进人民,也就是人民走进文学,文学中的“人民”不是一个政治概念,而是一个个鲜明具体的“个体”。每一个写作者其实无时不刻地在生活中,只是各人看到和撷取的内容不同。我们每天都和周围的人发生着各式各样的联系,甚至是矛盾冲突,怎么会“脱离生活”呢?难道一定非要到某地某处去“体验”生活出来的事情,才算是生活吗?那不就变成“生活在别处”了吗?清洁工绿化工煤气水暖电工卖菜的卖水果的修钟表的送快递的……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和你的生活发生交集,除非你是一个生活在“网上”的与世隔绝的人。所以,关注“底层”写作,于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只想说一点“体会”:描写自己生活之外的陌生人群,除了准确传神的生活细节,还得学会使用“他们”的语言,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读到一些“很有名”的作品,故事不错人物也很生动,却在通篇口语化的叙事语言中,夹杂了一些书面语,(是作者自己的感受,而不是小说人物的感受)变成了一锅夹生饭,或是像吃饭硌到了一粒沙子,读者不得不把饭团吐出来。这是“底层”写作的禁忌,我不能说自己做得没毛病,但我知道语言会暴露作者与底层生活的“无缝对接”能力还不够,也就“功亏一篑”了。

    再来回答你的前半个问题:《赤彤丹朱》以“我”的视角来重新认识父辈,梳理并反思历史,或多或少有一些我家庭人物的原型素材,然后进行重组和文学修饰,但这并非“传记”,就像我的《隐形伴侣》,也不能看成我的“传记”。虽然历史背景大体真实,但已经按照作品的需要进行了很多改造。《赤彤丹朱》出版前,分成三个部分“非红”“非梦”“非黑”,发表在三家杂志上,《小说月报》转载了“非红”,其中有一章写到抗战时期我母亲的战友贾起牺牲在天目山,这个有关记忆、悔恨和友情的故事基本上是真实的。贾起与青岛的家人离散多年,没想到他的家人竟然读到了这个小说,写信向我询问……后来我母亲和健在的老同志为贾起的牺牲经过写了证言,贾起被青岛民政局追认为烈士,遗物存放于青岛烈士馆,我还专门去祭奠过贾起舅舅……后来就有了“故事以外的故事”这个小说创作的“副产品”,此为特例不足仿效。

    桫椤:反思“文革”的作品,您写过像《白罂粟》《淡淡的晨雾》《隐形伴侣》《赤彤丹朱》这样的小说,让读者看到您是一位深具历史感的作家。反映新时期的社会变革,您写过《夏》《北极光》等,直到后来《情爱画廊》和《作女》的问世,您在作品中用两性关系探幽女性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写出了时代的进步。但在您的中后期创作中,重点似乎以关注女性的精神生活为主,尽管有例如《残忍》《请带我走》这样的深度知青小说,但总体感觉您作品的批判性较原先减弱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有意识地在创作中消解历史吗?听说您刚刚完成了一部新的大长篇,能给我们“剧透”一些吗?

    张抗抗:我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我相信这也是很多读者和批评家所关心的。然而,“历史”是一个多么浩大的题目啊,我显然没有力量去关注人类史、世界史、军事史……写完《作女》以后,从2006年开始,除了日常工作,我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一部新的长篇,这恰恰是一部有关“历史”的鸿篇巨制,也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十多年前,我的兴趣转移到了对中国“改革史”的研究,由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的改革开放最初十年,往前倒推至“文革”史、建国史、民国史,再追至先秦思想史、文化史……由史及今,弄清楚了我多年疑惑的一些问题。但历史不是文学,文学更不等同于历史,要把梳理过的远史和近史融入自己笔下的小说,成为一部有思想价值的“文学”作品,那是何等艰难、艰辛的创造性劳动。这十年来,我一直在做这件事情,试图用文学表达自己对历史的思考,通过描述并还原八十年代那些被长期遮蔽的故事,反思为什么会有八十年代那样一个蓬勃的启蒙年代?八十年代给后人留下了什么?这是一部思想型的小众作品,今年六月份刚刚把这部三卷本的长篇清样看完,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出版。所以我直到现在才有时间接受《江南》委托你的访谈。你的提问使我有机会告诉读者:我不但没有“消解”历史,而是始终在以我的方式解读历史。我不赞成把严肃文学视为“不接地气”,“地气”之上还有可仰望的星空。这十年我很辛苦也很充实,这是我通过写作为自己的心灵“修行”的一个过程。

    桫椤:非常期待您的长篇,祝愿您的新作早日出版。除了小说,您还有数量庞大的散文作品,最新出版的书《回忆找到我》就是一本散文旧作精选。我觉得您的散文最大的特点是语言优美和擅长思辨,毫无藻饰地表达真情实感。在您的散文作品中,散文的内在技术规范或许使您对生活的表达顺利成章;当下的散文缺少系统的理论体系,我想请教您对当下散文创作的看法。

    张抗抗:相比小说创作需要遵循的某些规律,散文则自由得多,可以直抒胸臆地表达自己的情感与所闻所见所想。小说作者常常是隐身的,也可以说小说是经过“化妆”的,但散文不是,散文素颜直面,是一个里外真实无邪的“我”。若是说小说必须“客观”(甚至有人提倡“零度写作”),但散文却是“主观”的,需要燃烧的热情,还有属于“自己”的声音。我没有学习过散文的系统理论,只是率性而为,尽可能去伪饰、诉真情,也许比别人多一点点思辨色彩,当然散文的文笔应该精美而讲究一些。有关散文的话题,这次就不展开讲了,我们的访谈已经够长了,我已经开始怀疑读者是否有耐心把这篇文章看完。

    桫椤:现在是一个碎片化的、缺乏同一性的时代,从社会角度看这是个进步,自由、开放程度在增加,人本意义上的个人的意志得以呈现。但是这也导致年青一代作家自身缺乏历史的定位,您能否谈谈在文学创作中如何把握时代的特征?您的小说书写当下的、常态化的生活经验,把庸常的生活高度文学化,您怎样建构起文学与生活的价值对应?这对年轻作家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张抗抗:如今已经没有谁能“指导”谁了,每个人都是一个“自媒体”,随时可发布自己的见解。“如何把握时代的特征,建构文学与生活的价值对应”——我觉得即使有时候对应不上,也不必勉强。才能自有高低,只要能够遵从自己心里真实的声音,独立思考,不唯上不媚俗就好。当下的文学作品,生活的“肉身”即故事和人物的形体肤质毛发内脏,已足够饱满鲜活细腻,但是由于这个民族似乎先天性缺钙,骨质及骨髓发育不全。文学对社会、人性、自然,仍然缺乏某种“骨性的支撑”,缺乏对生活独特的发现与剖析、缺乏超越当下的永久性精神持守。商业时代对文学的消费性需求,并不能成为浮躁的理由,西方的高度物质社会,优秀的文学作品依然坚守良知、给人以精神和灵魂的撞击与启示。尤其是严肃文学写作,需要内心有一种强大的坚守寂寞的定力。写作是脑力劳动,更是体力劳动,尤其是长篇小说,需要连贯的思维和情绪,每天要在电脑前坐好几个小时,几乎就是“重体力劳动”了。我写长篇这十年,除了必要的履职,几乎“自我封闭”,就像是在手机的“静音”状态,我戒掉了自己所有的爱好,比如旅行、出国访问、看美术展览看戏剧演出看电影、没人相信我已有十多年没有看过电视连续剧了。这种近乎于“自虐”的行为,是因为长篇创作本身的内在动力和吸引力,比其他所有的“享受”都有意思。写作过程的乐趣,超过了对写作结果的期盼。回顾自己大半生的写作,尽管作品还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但可庆幸的是,我始终不懈地在追求自己理想中的文学品质与思想内涵。

    桫椤:在准备这次访谈的过程中,我一直试图找到一套汇集您已发表的主要作品的《文集》,但目前看到的有1997年的《张抗抗自选集》,还有作家出版社1999年《作家文库》出版的三部长篇合集,似乎都不能反映您的创作全貌。很多作家都出版了自己的文集,有的还是非常年轻的作家。您有没有这个计划呢?

    张抗抗:迄今为止,我已经创作并出版了近百种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长篇单行本、自选集。也获得多项国家级大奖以及文学刊物奖。但一直没有时间编选我全部作品的文集。前些年,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不断有新作出版,出版文集尚早,就没有提上日程。后来总有出版社来联系催促,就觉得应该纳入我的计划了。但由于长篇一改再改,延宕十年之久,也是我先前没有料到的。所以编选文集的事情根本排不进去。几十年的写作,几百万字的作品,需要一一筛选、校订、勘误,那是一个何等浩大的计划,需要很多时间才能完成,就只能一拖再拖。这部长篇消耗了我太多气力,对我的身体有很大损伤,需要慢慢修养调理。估计还需要两三年之后,我才能腾出手做这件事情。你想,一个埋头写作、对编选自己的文集都可以忽略的人,还有什么比写作更让她入迷的呢?

    桫椤:河北保定市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保定市文联。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