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作者：隆莲法师，有个问题我想冒昧地问一下。

    隆莲：你尽管问。

    作者：您年轻的时候很有才华，家庭条件虽说不上很富有，却也不错，为什么没有结婚？

    隆莲：这个问题很简单，我觉得婚姻是苦事，不想结婚。

    作者：？

    隆莲：那时候我觉得世上最好的男人，不过就是我们家里的3个男人：爷爷、外公和父亲。他们正直善良，有文化修养，也有责任心。可他们一样要“欺负”女人。我的奶奶、外婆和母亲，都是识文断字的女人，可一旦嫁了人，连张写字的桌子都没有。我不想步她们的后尘。

    作者：那你的父母亲能同意？

    隆莲：我的父亲比较通达。起初他也为我张罗，后来见我都不同意，就没再勉强我。我母亲嘛，在家里没地位，只好依着父亲。

    作者：那您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有没有感到寂寞？

    隆莲：结婚就不寂寞了吗？

    记不清在哪里看到过这样一段话：无论是中年时的事业腾飞、富贵显赫，还是老年时的功成名就、儿孙满堂，都无法与青年时期的快乐美好相比。

    我想所有已经走过青春的人，都会非常赞同这话的。青年时期的美好，除了青春本身所生发的快乐外，主要源于希望。人生将要起步，天空一片明亮，似乎有无数美好的事情在等待自己，有无数的希望可以去实现，即使有烦恼，也是生机勃勃的烦恼。

    不过对隆莲来说，她的青春期似乎与常人不同。首先她的人生理想在孩提时就已经选定；再者，她似乎没有一般年轻人所容易生发的躁动和迷惘，而是平和地、稳稳当当进入了成年。

    1922年，隆莲那位身为乐山佛教会会长的外公去世。她在整理外公书籍时，被一本名为《径中径又径》的佛学书所迷住，从此结下了她一生的佛缘，也从此结束了她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当时她13岁。这看上去似乎很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从小受外婆外公的教诲，所在地域的佛文化氛围的长期熏陶，所接触的几位佛门高人：传度法师、大勇法师和熊太先生的影响，以及自己极高的悟性。

    那时她就为自己确定了人生的目标：要把佛学学出个所以然来。

    但这样一个理想在世俗的社会里，是不为人称道的。人们可以信仰佛教，却很难下决心把它当成一个终生的事业。何况在旧时代，出家人多半是为生活所迫，或者有其他难言之隐，完全为信仰而出家的可谓寥寥无几。

    像隆莲这样一位天资聪颖、家中又有着较好生活条件的小姐如果出家的话，所承受的压力将是巨大的。人们的种种猜疑不仅会伤害她，还将影响她的家人。世代读书人家出身的父母愿意她信佛，却不希望她以此为终生职业。他们想让她成为一个文学家或者科学家，想让她和普通姑娘一样结婚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从隆莲自己来说，要走进佛门，也还存在着一个具体的障碍：当时乐山地区还没有女和尚，让她做这个“第一”，她似乎还缺乏勇气。

    她只好把这个愿望暂时藏在了心里。

    所以青年时代的隆莲，依然与普通青年一样，是在读书、考试、求职中度过的。只是她的心底，已经埋下了信仰的种子。正如我前面所说，她没有一般青年人那种躁动和迷惘，而是踏踏实实地走过了她的青春之路。

    第一节 弟妹的老师

    早上，易家的经堂里又传出小女儿的哭声。

    隆莲的母亲听见了，知道准又是隆莲在骂妹妹。急忙踮着小脚跑过去，一看，果然是。

    隆莲正指着妹妹的脑袋说，你怎么那么笨哟，给你说了多少遍了，1就是比3/4大嘛，你为什么老是搞不懂？

    小女儿哭哭啼啼地说，我就是搞不懂嘛，1怎么会比4和3大嘛！

    隆莲气得在妹妹额头上戳了一指头：不是1比4和3大，是3/4大！

    小女儿又咧嘴哭起来。

    母亲见小女儿哭得伤心，就上前劝解说：好了好了，我们不学了。那些圈圈洞洞的，学来有什么用嘛！妈妈我从来没学过，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隆莲撇撇嘴：不学就不学，我还不想教呢。

    小妹妹见状连忙逃了出去。

    其实小妹学起语文来一点儿不笨，和她当年一样，一天一课都能跟上。同样一年不到，就学完了小学课本。每天背论语、孟子、左传、诗经，都没问题。但一轮到学算术时，她就不行了。她怎么也搞不懂那些弯弯曲曲的数字。一学不会，她就哭，一哭，母亲就来劝。最后只好放弃。

    隆莲对妹妹感到不解。在她看来，那些数字是多么有意思啊！解代数题几乎成了她的娱乐。读书读累了，练字练累了，她就拿出代数题来解几道。学珠算时，她只用了7天时间，就把加减乘除全部掌握了，4位数的乘除法，她辟哩啪啦几下子就能完成，乘过去除回来都丝毫不错。以后她又自学了几何。她就这么完全依靠自学，将数学课程从中学学到了大学。

    妹妹一走，隆莲马上自己捧起书看了起来。

    母亲半是喜爱半是不解地摇头叹息。她搞不懂自己这个大女儿是怎么把这些圈圈洞洞搞明白的？她也不明白她小小的脑袋里怎么能装下那么些东西？同样是女孩子，别人家的学女红好打扮，她却只喜欢读书，一读起书来就是大半日没有动静。

    平日里母亲还是很护着她的。隆莲只要一拿上书躲进外婆的经堂，母亲就会替她把门掩上，把几个小的吆喝到一边，不准他们去打搅。

    其实母亲不吆喝，弟妹们也不敢去打搅姐姐。在他们眼里，姐姐比教书先生还严厉。由于父母年轻时的分离，使得隆莲和她的弟妹年龄相距很大。妹妹比她小6岁，弟弟比她小9岁，后面的几个就差得更远了。当她已是个知书达礼，通古博今，既写得一手好字又擅长代数的才女时，她的弟妹都还是些不醒事的小毛头呢。因此小弟小妹们没有不敬畏她的。她抄写的一本李清照词，都被他们用来作为练习书法的字帖了。

    但有时候她一关起门来就是一整天，母亲便有些气：哪有小姑娘这么读书的？那还不读成书呆子？母亲一边拍打着门一边说：不要看了不要看了！快出来罢！好像全家就你认字，再看下去我看你要成仙了！出来带带弟妹罢！

    父亲虽然是省督学，每月的收入却很低。隆莲之后，还有1个妹妹5个弟弟。如果7个孩子都读书的话，父亲显然是负担不起的。因此隆莲不仅自己没有进学堂，还担负起了弟妹们老师的重任。她像个严厉的小先生，哪个不听话，学不好她就皱起眉头教训她们。

    不过客观地说，弟妹们读书都还读得不错。妹妹尽管不喜欢数学，却将国文、历史、地理这些门类掌握得很好，没有进过正规学校的她，后来竟做了中学老师，一直教授高中语文和历史地理，还参加过《汉语大词典》的编撰工作。

    大弟弟的才华也很早就显现出来，17岁那年就考取了省政府举行的第二期县训班，以后曾在省政府工作。喜欢吟诗作词，退休至今，一直在佛学院教授古代汉语：另外4个弟弟，也个个都成了读书人。有两个在高等文官考试中也获通过，有的则做了会计。

    第二节 在书海中邀游

    深秋已萧瑟，园菊尚华滋。晨兴展书卷，乃观孙子辞。

    周纲昔陵夷，四海翻腾糜。力政苦众庶，穷兵残烝黎。

    东亚有古国，神州将陆沉。何以拯拔之，火热而水深。

    凶器世未废，危机世常存。谁率孙子道，畅达于无垠。

    这便是隆莲17岁时，在读了《孙子》之后所作的长诗，原诗长达68句（见附录二：隆莲法师诗词选），这里摘录了一头一尾。从这几句中就可以看出，青年时期的隆莲，不仅是才华横溢，且深谙历史，忧国忧民。

    《孙子》是中国春秋时期一部专讲兵法的名著，一般人认为只有从事战争的人才会研究它。但年轻的隆莲不仅认真研读了，还读出了自己特有的感受。这首相当于“读后感”的长诗，从旧中国当时国家微弱的背景立论，从“闻说孙子法，闭目不肯睹”的旧观点，跃进为“乃今读斯篇，霭然仁者语”，即把孙子的学说认为是基于“非攻”、“息斗”，比之于孟子的“仁”和墨子的“诚”。同时指出，在“凶器未废”、“危机常存”的时代，提高人民的国防意识、强兵意识，显然是非常必要的。

    诗的末段说：“少年好高论，颇有济时心”，所谓“济时”，就是要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结语是充满期盼的嗟叹：“谁率孙子道，畅达于无垠。”这些诗句都充分表达了她从少年时代起，就一直关注着国家的前途和民族的命运，具有我们通常所说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正是隆莲早期所产生的佛教中悲天悯人的思想的萌芽。

    可惜那时的她，只是个柔弱的书生气十足的闺中女子，改变国家命运的事对她来说很遥远。她只好在叹息之后，将头埋向书本，期望从浩繁的书海中，找到一条通向理想的路。

    隆莲将那本《径中径又径》细细读完之后，对佛学发生了很大的兴趣。她除了继续在外公的书里寻找佛教方面的书看之外，还央求爹爹再给她买一些佛经书。

    父亲的心情很矛盾。他是个接受新学教育的人，一方面觉得不应当干涉女儿爱好，何况他自己也信仰佛教；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女儿太入迷，以至于把学佛作为终生事业。他还是希望她能成为一个科学家或者文学家。按当时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智慧和对学习的那种天然喜爱，应当是没问题的。

    因此他除了给女儿买回一些佛教经书外，也为她买了一些古典小说名著和其他书籍，以及唐诗宋词等。

    母亲不赞成她读小说，认为那是闲书，读来无益。父亲却很通达，认为开卷有益。古人认为一个人要干成大事业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那个时代对一个女子来说，行万里路似乎不大可能，那么就读万卷书吧。

    父亲的思想一直很开明，到底是从新学校出来的学人。这对隆莲及其弟妹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他自己的知识系统虽是在中国古典文学熏陶之下形成的，但他却颇能接受新思想，也能从西学中吸取营养。因此在对子女的教育问题上显得很开放。他很早就给子女订阅了《儿童世界》。有一回从江南考察回来，还买了一架留声机，让孩子们学注音字母。这在当时都是比较少见的。

    为了让孩子们拓展视野，他还从极有限的薪水中省出钱来，买了《人英百科全书》和《少年百科全书》，以及郑振铎编写的《文学人纲》。这些书打开了隆莲和弟妹们的眼界，大大丰富了他们的知识。他还专门为女儿订了《妇女杂志》，除此外，还订阅了商务印书馆的《东方杂志》和《小说月报》等，这些杂志让闭门书斋的女儿对现实的社会也增进了了解。如果说隆莲在成年后思想比较开放、比较进步，都是与父亲所给予她的良好的学习环境分不开的。

    广泛的阅读，使隆莲的知识水平和文学修养都提高很快。14岁起，她开始吟诗作词。平生的第一首诗，是关于佛学的。这对隆莲来说，确乎有着特殊的寓意。诗中表达了她对佛教的最初感受：一种舒畅通达的快感。她觉得她在其中找到了她所期望达到的平和心境。可惜的是这首诗没能保存下来，我们今天已无法见到。

    良好的学习环境、父亲的指导和她自己好学的天性，使少女时的隆莲几乎足不出户，学习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成了一个博学多才的女才子吧。

    第三节 跟牧师夫人学习英语

    父亲见女儿如此聪颖好学，怕她总是呆在家里影响了前程，就想让她进正规学校去读书学习。他身为省督学，对各个学校的情况了如指掌。他觉得女儿可以直接去考成都女师。

    那个时候考中学就考三样，中、英、算。即语文，英语，算术。

    语文和算术，隆莲经过指点和自学，已经没有问题了。但英语就有些不好办了。这毕竟是一门活生生的语言，仅靠看书是学不好的，家里也没人会英语。

    这时隆莲从报上看到，上海商务印书馆办了一个英语的函授学校，便报名参加了函授学习。一年后，她掌握了基本的语法和基本的单词量，又报名参加了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函授部的学习。

    但她仍感到在语音上过不了关。

    这时她听人说，就在离她们家不远的白塔街，住着一对美国牧师夫妇。其夫人经常免费教授中国孩子学英语。

    经人介绍，隆莲和她的人弟一起来到了牧师家。

    牧师的中国名字叫燕思恩，他夫人的中国名字叫燕德恩。

    说起来都是故事。

    燕德恩夫人的父亲就是一位传教士，早年来到中国传教，一直在四川的雅安。因此燕德恩是在雅安出生的，直到19岁才回国。不知是她对中国的感情影响了丈夫，还是她有意找了一位准备来中国传教的牧师作配偶，总之结婚后，她又随着丈夫再次来到了中国，仍是四川。这一回，他们跑到了举世闻名的乐山大佛脚下。

    在大佛的身边传播基督教，不知对他们来说是否有特别的意义？

    因长期生活在中国，燕德恩差不多已经“中国化”了。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具体来说就是四川话，并有着与中国人相近的口味和生活习惯，和中国人民也很有感情。

    人们称这位牧师为燕牧师，称他的夫人为燕师母。金发碧眼的燕师母很善良，也很秀美，隆莲称她具有“东方闺阁气”。她一有空，就免费教周围的中国孩子学英语。

    隆莲和大弟就在她那里学了3年。

    第四节 不想去美国

    燕师母的教学方法很独到，她并不一本正经地讲课，或布置作业，而是根据学习语言的特性来展开教学，即创造一个语言环境。

    她让这些中国孩子进入她的家庭，参与家庭生活，和她的家人一起听音乐、打网球、吃西餐，在这样一个美国化的生活氛围里，教他们英语会话及语法。

    因此几个在她那里学英文的中国孩子，都感到学习很轻松，亦很愉快。到了夏天，隆莲的大弟和几个男孩子，还跟着燕师母一起去峨眉山的新开寺避暑。可惜隆莲因为是女孩子，不能同去。虽说峨眉山就在乐山境内，隆莲也非常向往它，曾赋诗云：“梦想峨眉二十年，未能乘月先飞去。”但一直到1949年她40岁时，才有机会第一次登上峨眉。仅此一点，亦可看出旧时女子进入社会之不易。

    不过燕师母在所教的学生里，最喜欢的还是这唯一的女生：隆莲。

    在与隆莲交往的过程中，她发现这个中国姑娘非常聪颖。不仅英语学得好，且知识兴趣都很广泛。她很喜欢她，还专门把她从美国带来的她最喜爱的天竺葵花分植出两盆，送给隆莲以表达感情。那时她就坚信隆莲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为此，她多次向隆莲的父母表示，愿意帮助隆莲到美国去读书。在她看来，只有到了美国，隆莲才能接受更好的教育。

    后来她随丈夫回国时，果真一再动员隆莲跟他们一起走。

    她对隆莲的父母说，只要你们出1000银元，我就包她在美国有吃有穿有住，并且保证让她成为一个有大成就的人。

    隆莲的父母婉转地谢绝了。一方面他们舍不得女儿，不愿让女儿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另一方面他们确也拿不出这1000银元来。他们要养几个儿女，还要供养老人。

    其实隆莲自己也不想去。

    在学英语期间，从礼貌起见，也为了了解另一种宗教信仰，隆莲曾跟随燕师母到教堂去听过燕牧师布道。或许是先入为主吧，她对基督教没能产生兴趣。她的所有兴趣，都已被佛教所占有了，可以说她已心向佛门矢志不渝了。

    虽然通过燕师母她了解到美国的确是个科学发达的地方，社会的物质文明程度也比较高。但她此生要学的是佛，而不是其他，因此没有必要跑到西方国家去。

    牧师夫人只好遗憾地走了。回国后，她还常给隆莲和她的家人来信，她非常怀念在中国的日子，非常怀念隆莲。隆莲亦用英文给她回信。

    在燕师母离去后，隆莲还曾作了一首诗，表达她对这位异国夫人的深切怀念。诗云：

    名花端合近名姝，

    我来林下受奇书。

    分将故国花枝秀，

    怜我虚窗病眼枯。

    只恐东风一旦来，

    种花人隔扶桑木，

    重检今诗不能读。

    第五节 父亲的秘书

    晚上，父亲从外面回来，隆莲走进了他的房间。

    “有什么问题吗？”父亲见她手上拿着一卷纸，想她可能又是来请教什么问题的。

    隆莲轻声说：“我尝试着用孟子的那句名言写了一篇文章，想请爹爹指教。”

    父亲接过来，展开，题目是：《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这是孟子的话。过去的文人做文章，大都以一些圣人的名言来作题目。孟子这句话出自《孟子·离娄上》。全文是“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隆莲在开篇写道：

    “昔梁亡于鱼烂，春秋严斧钺之诛，秦暴而鹿失，贾生论族灭之过……”

    父亲读着读着，不由得喜上眉梢：自己这个大女儿，学问是越来越好了，字也是越来越漂亮了，让人甚觉宽慰。

    “木朽生蠹，谷空来风，岂无因而至？实自召之也。丧心竖子，亡国大夫，示人以可乘之隙，受人以可蹈之瑕。假手于人以伐其国，掉臂而去，以卸其过。犹日：我非叛徒，我非逆党……”

    父亲忍不住叫了一声“好！”

    那时隆莲虽然身居闺房，却通过史书知晓了天下兴亡。和每一位视天下兴亡为己任的文人一样，她对国家的命运民族的前途充满了忧虑。这篇文章就是通过追究历代君王覆灭的原因，提出了一个国家内在政权牢固的重要性，证明了孟子“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的著名论点。可以说，是一篇借古论今的杂文。

    但素来严厉的父亲看罢文章后，并没有过多的夸奖，他只是温和地对女儿说：“德纯，你懂事了。古人说，学以致用。以后你就多帮爹爹做些事吧。”

    从那以后，隆莲便做了父亲的助手。隆莲自称为“誊文公”。

    隆莲的外公在世时，曾是乐山县修志局的总纂。外公去世后，父亲接替下了这项工作。可父亲是督学，本身的工作也不轻松，为了整理县志，集了上千册的书在家中，工作量非常之大。

    隆莲作了助手后，大大减轻了父亲的负担。她帮父亲分类整理书目，翻阅资料，誊写篇目等等，真称得上是个称职的“秘书”。那时她靠着外公留给她的一部字帖《三希堂法贴》，已练得一手好字。所誊写的篇目，都如书法作品一般让人赏心悦目，连素来严厉的父亲看了，心中也暗暗折服。

    隆莲是个很有心的人，一段时间以后，她就不再是个抄抄写写的“誊文公”了，对于整理县志，她有了自己的见解和方式方法。她曾经写下一篇《我对于纂修县志的意见》的文章，受到了长辈们的赞扬。

    她在文章中明确提出了一部县志应当具有普及和实用这两点，强调了详略得当、实用为本，体例上“不必引经据典，模仿前人”，文字方面，“用不着古奥典雅，最要的就是明白”。在质和形的两方面，“都要顾及读者——人民”。

    文章末尾说：

    “末了，我对于修县志的先生们，有几件希望：认定修县志的重要，谨慎从事。认定修县志是为社会服务，不是一人的名山事业。认定志书是要注重人民关系，不能以一人好恶为取舍。认定同事间要开诚布公，和衷共济，不要存私心，执己见。”

    这些看似简单的文字，在当时那个时代来说却是不简单的。尤其是出自一个年轻姑娘之手，更是难能可贵。

    那时的隆莲，已形成了她朴素求实的文风。其实这种求实的风格不仅仅体现在她作文上，也体现在她做人上。甚至可以说成为了隆莲一生的性格特征。

    第六节 “我不放人户”

    转眼隆莲已成了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和所有的姑娘一样，说亲的人开始登门，且络绎不绝。

    其实还在隆莲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来说亲，说“娃娃亲”。可她的父母统统都拒绝了。那时他们已经发现自己的女儿天资聪颖，又喜欢读书，不想让她轻易嫁人。

    等到他们觉得为时不早，该为女儿“放人户”（乐山土话，找婆家之意）时，女儿已有了自己的主见：坚决不嫁人。

    其实当时来说亲的，条件都还不错。大家知道她是个女才子，又出生在受人尊敬的读书人家。18岁时，已被乐山县立女子小学聘为老师，教授英语和数学，还会吟诗作画，是乐山方圆几十里难找的女才子。所以一般自视条件差的都不敢来，来的都还算不错。

    可不管什么人来，隆莲连见都不愿意见。只要父母一跟她谈“放人户”的事，她就把手上的笔或者书一扔，蒙头大睡，既不吃饭，也不再替父亲工作。

    起初父母还没觉得什么，猜想她可能是心气高，没看上对方。

    有一回隆莲的姑妈来做媒，给侄女介绍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县长。而县长的母亲，恰是隆莲的一个远房姨妈。这个姨妈平日里非常喜欢隆莲。

    父亲听了对方的情况后，觉得挺满意。这么年轻就当了县长，学问一定不会差。而且又是亲戚，女儿嫁过去就是亲上加亲了，一定不会受气的。他就去跟女儿说。

    可没想到隆莲还是不干，仍是那句话：我不放人户。

    父亲又没辙了，只好回了自己的表妹。去询问女儿因为什么，女儿也不肯说。

    这一天，家里又来了一位媒人。这位媒人似乎与别的媒人不同，底气很足。他坐下之后，就自我介绍说是奉某某之命来的。原来这某某，是当时在四川颇有权势的一个军官。他听说了隆莲的才华和家庭情况，很满意，希望隆莲能嫁给他的儿子。据说他的儿子也是读了大学的，还有什么“双学位”。

    隆莲的父亲想到女儿那倔强的样子，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说，只是沉吟着。

    来人见隆莲的父亲不说话，以为他在考虑条件，就压低了声音说：“我知道你这么些年来一直在做省督学，又苦又清贫。某某说了，只要你同意这门亲事，就给你安排个好位置。”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生性清高、书生气十足的父亲反而生气了，他涨红了脸，冲着来人高声说道：

    “难道我是卖人骨头的人吗？让我拿女儿的亲事来讨官做？！真是天大的笑话！”

    来人只得悻悻地走了。

    事后父亲才告诉隆莲，已回绝了这门亲事。隆莲打心眼里感激和尊敬父亲。她坦率地跟父亲说，我真的不想嫁人，我愿意一辈子和你们在一起过。

    父亲说，这是傻话，爹爹和妈妈不可能永远陪你的。

    隆莲说，那我就自己过，反正我不结婚。

    父母亲没了办法，只好一次次地依着她，婉言回绝了那些说亲的人。父母亲想，许是女儿不愿离开他们吧？

    就这样，隆莲的年龄一天天大了。到了20多岁，依然跟在父母身边，没有嫁为他人妻。

    第七节 家中最好的3个男人

    一般人都认为，这姑娘一定是心性太高了，又聪明又有才华，没有她看得上的人。或者说，没有配得上娶她的男人。

    其实只有隆莲自己心里才清楚，她是缘何不想结婚的。

    在隆莲看来，她们家里的3个男人：祖父、外公和父亲，是她所见过的最好的男人。有学识，有责任感，会挣钱。她觉得天下所有的好丈夫也不会好过这3个丈夫了。

    可就是这么3个“好丈夫”，也一样“欺负”他们的妻子。

    爹和妈在世人眼里，是最美满的一对夫妻了。爹爹会做官会挣钱，妈妈会过日子，含辛茹苦地将7个儿女都抚养成人。有一件事隆莲印象很深。爹爹是个会挣钱也会花钱的人。有一回他提出要买一套《大英百科全书》，需要100多个银元。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够他们一家几个月的伙食钱了。他和妈妈商量。妈妈平日十分勤俭，一个银元都要掰成两半花的。一下拿出100多银元，实在是心疼。但最后她还是同意了，表现出一个知书达礼的女性的美德。以后父亲又提出要专门为子女买一套《少年百科全书》，也需要几十银元，母亲还是同意了。

    但就是这样的夫妻，他们仍常常吵架。

    最早的一次，自然就是隆莲出生那年。妈妈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外公一直很宠爱他这个女儿。见女儿受了欺负跑回家，就任女儿在家中住了下来，没有将女儿送回去。这样妈妈在娘家一住就是6年。直到父亲不得已又娶了一位妻子，生下一个妹妹。母亲才重新回到丈夫身边。

    可和好之后，他们还是免不了吵。吵吵闹闹地，给隆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说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都堪称门当户对。可他们一直到老都常常吵架。且在这样的吵架中，幼小的隆莲已明显地感觉出男权的存在，女人总是受气。即使是在这3个有文化的男人身上也一样。女人是没有地位、没有独立人格的。像母亲，同样生在书香门第，同样读过书，但嫁给父亲后，就再也没机会看书写字了。文化之于女人成了一种装饰，一种奢侈品，甚至比没有文化的女人，更多一种痛苦。

    隆莲不相信她能找到比家中这3个男人更好的丈夫。

    即使能找到，她也不想步家中这3个女人的后尘。她们都曾经知书达礼、贤淑能干，可她们始终没能得到独立的、受人尊敬的地位。

    所以在隆莲看来，结婚对女人是一件苦事。是自投苦海。而她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理想，何苦把自己禁锢起来呢？

    再一个，那时她已迷上了佛学，她知道一个真正信佛的人，是不应当结婚成家的。虽然出家的愿望一时难以实现，但至少她不想给自己今后的道路设置障碍。

    她期望自己走进佛门，而不是哪个“家门”。

    第八节 准备考“清华”

    隆莲的父亲到底是新学校里出来的大学生，比较开明。女儿不愿结婚，他也就依顺了她。

    但看见女儿一心学习佛教，对佛文化的兴趣越来越浓厚，又有些担心，他怕女儿出家。在那个时代，出家都是一条不得已的路，是穷人求生的一种方式。他怎么舍得让自己如此聪颖、满腹学问的女儿去守一辈子青灯黄卷呢？

    于是他动员隆莲去上大学，鼓励她成为一名科学家。他知道女儿历来非常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他对女儿说，我们的祖国之所以贫穷受欺，就是科学技术太落后了，生产力太落后了。要想使中国富强起来，必须振兴科技、振兴教育。如果你能上大学，去做一名科学家或者教育家，将会对国家做出更大的贡献。

    隆莲答应了。那时她已迷上了数学，如果不能学佛的话，她就想做一名数学家。她完全依靠自学，学通了好几本高等数学的教材，并且自修了中学的理化课程。

    起初父亲为她打算的是读成都女师。等隆莲掌握了英文和高等数学后，父亲发现女儿的学识已远远超过了当时的中学生，根本没必要再去考女师了，完全可以直接去考大学，考清华。

    父女俩立即制定了这一目标。

    就隆莲当时所掌握的知识水平来看，应当是没有问题的。她除了有扎实的文、史、哲知识外，还掌握了英语。就是数学，也自学到了大学课程。凭她的聪明好学，考上大学并学出成就，应当是没问题的。

    但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父亲和她的打算。

    第九节 走投无路的剑桥留学生

    父亲有一位好朋友，大学毕业后去了英国，先在牛津大学深造，而后又到剑桥大学深造，拿了两个博士学位。就在隆莲的父亲期待女儿成为一个科学家时，这位科学家从美国留学归来了。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他一心想报效祖国。他学的是机械制造专业，就想用所学的知识，为自己的国家和军队造出飞机来，加强国防力量，免受外来的侵略。

    可当时的中国内外交困、民不聊生，哪有加强国防的力量？国防的薄弱又使外来侵略更加猖狂，整个国家命运正处于一种恶性循环之中。政府根本无暇顾及他的理想。且不只是他，几乎所有的大学生，都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问题。因此这个有着一腔鲜血和热望的留学生，不仅实现不了他的理想，就连维持生存都成了问题。

    他一直找不到工作，无力养家糊口，只好靠亲朋好友的接济度日。隆莲家亦是他常来的地方。他一来，就不停地向好朋友诉说内心的苦闷。隆莲的父亲总是尽其所能，资助他一些钱，帮他度日。但终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贫困、失望加上耻辱，使这位留学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尽于一间厕所之中。临终前，口袋里仅仅留下一封给妻子的信。

    这件事给了隆莲父亲很大的震动。他一下意识到，在当时那样的社会中，当一个科学家是没有出路的。连留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更何况普通的大学生？与其让女儿毕业之后再到处找工作，不如就让女儿留在自己身边，既可以给自己当秘书，又可以给弟妹当老师。

    就这样，他打消了让女儿报考大学的念头。他对女儿说，看来学理工科不行，你还是学文吧。将来总能找到个秘书一类的工作，也好糊口。

    隆莲终于没能成为一名数学家。

    这些看似偶然的事件，一次次地出现在隆莲的生活中，最终就成为了一种必然：她始终没能走上佛学以外的道路。

    第十节 离开乐山

    父亲一辈子都是个老实认真的读书人。他做省督学时，总是一年到头地跑，非常负责地到各个学校去巡视，一直巡视到年底才返回乐山写总结报告。因此督学做了整整10年，辛苦不堪不说，且两袖清风，十分清贫。

    这时，有一位游家的老学生找到了隆莲的父亲。这位学生是隆莲祖父55年教书生涯中数不清的学生中的一个。姓杜，很聪明很有才华。他在隆莲祖父的培养下考上了秀才，后东渡去了日本。留学回来，便与当时川军首领刘文辉成了朋友。以后，就做了当时在四川很有势力的一、四两军的秘书长。

    这位学生是他们杜氏家门几代人中唯一一个取得了功名的，因此对他的老师游家，一直感激在心，知恩图报。

    衣锦还乡之时，他专门去拜访了隆莲的父亲。见昔日的先生家中依然很清贫，就对隆莲的父亲说，你不要再做那个督学了，又累又穷。你还是到成都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个好点儿的位置。

    旧时代的知识分子，都以做官为荣。不论人们怀有多少经邦治国的宏图伟略，只有涉身官场，才有可能通过特殊的政治地位和相应的权力将理想变为现实，才能“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因此所有的科举考试，都是通向官场的考试，学问越好就越能成为大官。

    到了隆莲父亲那个时候，虽然科举考试制度已经废除，但人们的认识还没有变，即做大官才有出息，才光宗耀祖。走仕途依然是最能体现才华的一条路。

    隆莲的父亲当时已经40多岁了，勤勤恳恳地当了10多年督学，工作不可说不认真不卖力，但似乎没有人赏识他发现他。他当然希望自己能在更重要的位置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为祖先争取更大的光荣。

    除此之外，经济上的沉重负担，也使他希望能有个更好一些的职位，多拿一些俸禄养家糊口。当时他负担着一家11口人的生活。岳母、妻子、一直未出嫁的小姨妹和7个儿女。担子的沉重可想而知。

    还有一点，隆莲的父亲也想到了，那就是到省城后，可为儿女们提供一个更好的受教育的条件，和施展才华的环境。

    总之为了这一切，隆莲的父亲就欣然地同意了这位杜秘书长的建议：去省城。

    这样，在1931年春天，隆莲的父亲就带着全家从乐山来到了省城。当时隆莲的大姨妈已经嫁给了洪雅县的一位士绅，离开了乐山，而大妹也已经在乐山结婚成家了。他们在成都的西御街，租了一个小院落，住了下来。

    这是隆莲第一次上成都，她与成都的缘份从此就结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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