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现在信佛的人多还是解放前多?
隆莲:看怎么说。解放前出家的人多,现在做居士的人多。做居士的总要给庙里一些香火钱。而过去穷人多,走投无路时往往就入山门。自己都吃不饱,哪来香火钱呢?现在生活好了,所以做居士的就要多一些了。
作者:可我觉得许多信佛的人并不是真正地出于信仰,而是为了世俗的、功利的目的。比如生病了,希望菩萨保佑赶快恢复健康;做生意了,希望菩萨保佑发财;高考了,希望菩萨保佑能顺利考上,等等。你对这样一些人怎么看?
隆莲:很多人烧香磕头,并不是真正地学佛信佛,这我也知道。真正出于信仰和喜欢而学佛的,肯定是少数。这很正常,也不是什么坏事。他们烧香拜佛,心里总是虔诚的,总是出于对佛菩萨的信赖。他们虽然不懂佛法,但至少懂得一些因果报应、行善积德的道理。这样对于他们的行为,总是有一些善的引导,有一些誓醒的作用。
作者:你认为佛教是有神论还是无神论?
隆莲:佛教认为世间万物都是因缘而生,不存在创造一切、主宰一切的神。神鬼都是众生,都没有逃出因缘。所以从根本上讲,佛教是无神论。
成都和平解放时,隆莲刚好40岁。
40岁对一个佛教学者来说,正是最好的年华。有了较深厚的佛学基础,又有着充沛的精力。隆莲亦是如此。她从13岁开始读经书,自学钻研。以后又一直坚持聆听那些著名的佛学家讲经说法,使其佛学理论打下了较深厚的基础,而扎实的古典文学根基和英语藏语两门语系,对于她研究佛学提供了最有利的条件。因此她非常渴望能发挥自己的才智,为弘法利生作出贡献。
但那16年,即从解放初期到“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6年,却没能成为隆莲的黄金时代。由于种种历史的社会的原因,隆莲在这个时期虽然也曾著书立说,也参加一些佛教活动却没能发挥她最大的能量。她想做的事情一直没有机会去做,比如办学,比如恢复二部僧戒。
不过尽管如此,这个时期对隆莲来说,还是非常重要的。通过在北京工作的4年,佛教界人士开始了解她认识她;通过二上五台山,使她重新聆听了能海老上师的讲经说法,加深了佛学理论:而且她正是在这个时期,阅读了三藏十二部经书,对佛教有了一个系统的全面的了解;通过在成都编写《藏汉大词典》,在文史馆编写省志,以及参加各种宗教活动和社会活动,也使她在四川佛教界奠定了应有的地位。
她在44岁时,当选为中国佛教协会理事,46岁时,当选为常务理事,51岁时,当选为副秘书长。是中国佛教协会领导层唯一的女性。
应当说她度过了一个相对平静的时期。
第一节 坦然迎解放
1949年夏天,隆莲跟随能海法师及其他弟子在峨眉山新修的慈圣庵安居听经。归来后继续住在石羊场飞龙桥的草棚里。
当时成都的传闻很多,有许多人说共产党厉害得很,要如何如何。一些僧人心里没底,感到害怕,想躲到峨眉山去。问到隆莲时,隆莲回答说,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们都是些无田无地的穷和尚。再说如果共产党真像你们说得那么厉害,你躲到山里去也没用,不如等在这里看个明白。
她之所以一点儿不紧张,除了天性坦荡外,能海法师也给了她很大的影响。当时能海法师照样去各地讲经说法做佛事。秋天时,还组织她们在铁像寺为尼众传授正学女戒。解放前夕,川军将领邓锡侯、刘文辉等在彭县兴龙寺策划起义之事,能海法师还深明大义,专程前往彭县,给予他们道义上的支持。所以隆莲觉得没什么可害怕的。
这时,她的父母亲来到了成都。
隆莲的父亲原先一直在乐山教书。由于在当地的声望,当了个县参议员。临近解放时,县长把县上一些顽固分子聚在一起,说要成立“反共救国军”,也把他拉去参加。
隆莲的父亲以一个知识分子的敏锐,已看出国民党行将灭亡、共产党已深得人心的大趋势,故不愿与他们为伍。县长要他对“反共救国军”表态时,他沉吟道:“我看救国可以,反共就不必了吧。”
县长一听这话,脸就拉了下来。其他一些顽固分子也瞪着他。隆莲的父亲见此情形,自知得罪了他们。他知道这些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就赶紧和隆莲的母亲一起,离开乐山来到成都。
很快,成都就和平解放了。这是1949年的12月。
成都解放后,隆莲亲眼见到新的政府尊重宗教人士,保护庙宇,并率领着中国人民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努力让人民过上好日子,便打心眼里拥护。她觉得中国有望了,人民有望了,佛教事业也有望了。自已可以更加安心地研究佛教、弘法利生了。
那年她刚好40岁。
第二节 受命译经书
这时能海法师交给了她一项重要的任务,即请她翻译藏文的《入菩萨行论广解》(杰操注)10卷。
但就在这时,她的父亲不幸病逝了。
父亲还来不及过上好日子,来不及看到女儿的成就,就因脑溢血而猝然去世。隆莲的心情十分悲痛,她和几个弟弟一起安葬了父亲。然后克制着自己悲痛的心情,来到石羊场的草庐,潜心投入到翻译经书的事业中。她觉得只有认真治学才是对父亲最好的怀念。
这部《入菩萨行论广解》是一部重要的佛学著作,是能海法师去两减学经时带回成都的。原先也有一个汉文译本,为北宋一个僧人所译。但译得不全,且文字艰涩,又无注解,很难供人学习。能海法师知道隆莲已学习掌握了藏文,并且有深厚的古典文学基础,可以胜任此任。便将此任委派给她,隆莲欣然从命。
此论著的作者,系公元8世纪的高僧寂天论师。他原先是个王子,凶不满王族空虚享受奢糜的生活,在即将接王位时出走到东印度,后在那烂陀寺出家,改名寂天。出家后他勤奋好学,博览群经,广结要义,著作虽然不多,却都是从实践中来的,倡导一种求实的学风。这部《入菩萨行论广解》,“堪称寂天毕生治学之结晶。故藏传佛教行人,均奉为圭臬”(隆莲语)。
隆莲以她的智慧和才学,以严谨的治学态度,将这部书的颂文和杰操大师的注解全部翻译了出来。前有颂文715颂,后有广解12万余字。译出后她即请能海法师审阅。能海法师感到很满意。隆莲就用其工整的小楷,将全书誊写出来。
但当时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一时还无人能顾上印行经文这种事。隆莲就将书稿小心地收藏了起来。几经风霜雨雪,终于幸存下来。四川尼众佛学院成立后,隆莲将此稿复印出若干,作为学院的教材。后来送去请赵朴初先生写序。赵老看后,认为该书很有价值,不仅写了序,还将书稿交给金陵刻经处,请他们刻印成书,并准备收入到续藏之中。
隆莲觉得她终于可以告慰能海老上师了。
第三节 “没钱我也愿意干”
解放后,政府组织各寺庙的僧尼参加生产,号召大家用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爱道堂在监院能潜师的带领下,将历年积蓄集腋成裘,成立了爱道堂纺织生产组,纺纱、捻线、织布,然后背到街上去卖,形成了一条生产线。女众们自食其力,维持着爱道堂平静的生活。
因能潜师善于管理,爱道堂的生活井然有序,一些外地没有依靠的比丘尼也投靠到了爱道堂,爱道堂一时兴旺起来。
但要隆莲去纺纱织布,不要说大材小用,也实在是难为她。但她又不想沾大家的光,什么事不做呆在那里吃闲饭。
这时候,隆莲早年在佛学社听经时认识的一位教授张怡荪先生找到了她。这位张教授刚刚出任了四川大学文科研究所的所长,准备着手编一本《藏汉大词典》以填补藏汉文化交流的空白。他很了解隆莲的才学,就想聘请她到四川大学文科研究所去,参加中国第一部《藏汉人词典》的编写工作。
隆莲欣然同意了。
隆莲当时参加此书的编写,应当说是最恰当的人选。她不仅通晓藏文,还有较高的佛学修养。而这部词典最主要的作用,就是帮助人们阅读藏传佛教的经文典籍,其中的宗教词汇量很大。
但有的人因为与张怡荪教授个人之间有矛盾,就借隆莲之事非议张教授,说他竟然请一个和尚来编书。
其实很多人对“和尚”这个词都没有真正理解。在佛门中,并不是所有的出家人都可以称之为和尚的。“和尚”是从印度话音译过来的,它的意思是“亲教师”,就是亲自指导之老师(如果不是亲自指导,就称为法师)。能称和尚的,必须是有很高学问的比丘。一般来说,一个庙里只有一个和尚。而对有很高学问的比丘尼,则称之为“尼和尚”。
但在民间,和尚这个词已被通俗化乃至戏谑化了。从一些民间歇后语和谚语中就可以看出来,诸如“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三个和尚没水吃”等等。这可能也是中国佛教成为世俗化的宗教的一个印证。
尽管张教授亦是个佛教徒,非常了解隆莲的学识见解,知道隆莲并非人们一般观念里的那种和尚,但他无法去向每个人解释。面对世俗的力量,人们通常只能妥协。
张教授一时有些为难。一方面他非常希望隆莲能继续参加。除了她的学识外,他还知道隆莲当时一点儿生活来源都没有,生活很清苦。能参加编写词典的话,也好有一份微薄的收入。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听别人说闲话。
于是他问隆莲是否愿意脱掉僧衣?如果她愿意脱掉僧衣的话,马上就可以给她一个副教授的位置。以她的才学,这是没问题的。成了教授,再参加辞书的编写工作就名正言顺了。
但隆莲婉言谢绝了。她怎么可能因为想参加工作而改变信仰呢。而且以她的性格,你们越是嫌我是出家人,我就越要做个出家人。她顾虑重重地对张教授说,编这样一本书是弘扬佛教的大好事,没钱我也愿意干。我就帮你的“干忙”。干忙是四川话,意即白帮忙。
张教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而那些反对的人一听到这话,真的就停发了她的工资。他们想看看这个女和尚是不是在说大话。隆莲果真坚持着没有走,一直在文研所里“帮干忙”。
爱道堂的女众们听说了,都纷纷表示愿意支持她。能潜师说,你放心去编书吧,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
这样,隆莲就在不取分文的情况下,一直坚持参加辞书的编写工作。
但由于种种原因,这部词典编好之后却一直没能及时地出版,迟到1985年才由民族出版社正式出版。而此时,张怡荪教授已经去世了。他没能等到这一天。这部巨著约350万字,收入词目达5万多条,是一部供人们阅读藏文典籍、了解藏族语言和日常生活,研究西藏文化的大型综合性工具书。收词范围广,解释详略得当,学术价值和使用价值都很高。
事隔30多年,隆莲手抚《藏汉大词典》这部巨著,回忆与张怡荪教授共事的时光,不仅感慨万千,挥笔写下一首七绝,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逻沙远读会盟文,艳说搜奇郭景纯。
惆怅曲终人不见,鸿篇高映雪山曛。
逻沙是拉萨的古名。会盟文,即唐蕃会盟碑。郭景纯,即东晋的郭璞,为《尔雅》作注解者。隆莲以郭景纯比张怡荪教授,称赞其为藏汉文化交流所做出的不可磨灭的贡献。
书出版之后,有关方面大概记起了当初曾参加写作的隆莲,寄来了200元钱给她。隆莲拿到钱后,想起了种种往事,不由地百感交集。她马上将这200元钱,转赠给了残疾人基金会,同时赋诗一首:
薄参藏典贡微劳,宠荷人民皕贝褒。
移馈杏林培寸壤,扶伤犹愿献刍荛。
第四节 文史馆馆员
解放初期,国家为保护人才,决定将那些老弱贫困的学者先生们,都集中到文史馆去,给予较优厚的生活条件,以使他们能继续发挥特长,为民服务。于是在1953年春,隆莲也和一些宗教界著名人士一起,被政府特聘为四川省文史馆馆员。
隆莲从此有了一个拿薪水的单位,生活有了保障。直到今天,她仍是这个单位的人。对隆莲来说,做一名文史馆的研究员可以说是名副其实,她本来就是个既通文又懂史的学者。但作为出家人,她还是深深地感受到了共产党对宗教人士的关怀。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哪里有过出家人有固定收入的呢?
当时给她定的工资是90元,在20世纪50年代,可就是高工资了。隆莲本就是个对钱财不在意的人,她长期吃素,一个月的伙食费只需几块钱。她就将母亲接到了身边,同时也将定静师的生活费负担起来。很长一个时期,她们3个人都住在一起。
隆莲到文史馆后,除了参加馆里统一组织的政治学习外,其主要的工作,是研究古诗词。这恰是她的特长。经年积累的学识,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馆长刘孟伉亦是个既有学问又有传奇色彩的人,在他的领导下,隆莲专事杜诗的研究。
隆莲对杜甫的诗一直就比较喜爱。那个时期的潜心研究,更使她加深了对杜诗的理解和认识。隆莲觉得杜甫虽不是佛教徒,但他对民众疾苦的深切关怀,是与佛家思想一致的。正是这一点,深深地感染和打动了她。她写下了数十篇杜诗白话解。可惜的是这些资料尽在“文化大革命”中遗失了。
第五节 初次进京
虽然在文史馆不愁吃穿生活安稳,且每同能静心地做学问,研究自己喜爱的古诗词。但作为一个热爱佛学的出家人来说,最渴望的,还是对佛学的研究。
可是那时候,成都几个比较著名的大法师,都相继离开了。
先是能海老上师去了北京。一解放能海法师就去了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和全国人大,之后被选为代表。1952年,他与一些佛教界人师一起,在北京的通教寺召开了中国佛教协会发起人会议,1953年,中国佛教协会正式成立了。能海上师当选为副会长,留在了北京。
其他的,如喜饶嘉措大师、法尊法师,也都去了北京,在中国佛教协会任副会长。这使得隆莲也很向往北京。
特别是当她听说能海老上师去北京后,仍经常去各地讲经,还率弟子上五台山开荒,在清凉桥重建律宗道场,内心很是钦佩和羡慕。她很想再次聆听能海老上师讲经说法。在隆莲看来自己跟能海老上师学得还很不够,还差得很远。她知道密宗不似净土宗,简单易行。密宗是难行道,不多跟着师父听讲受教是学不到家的。
机会终于来了。1955年,隆莲被增选为中国佛教协会的理事,上级通知她去北京参加理事会。
当时全国上下正在搞“肃反”运动,风浪也波及到了宗教界。一些人劝她最好不要去,免得惹麻烦。但隆莲坚持要去。她已经长久没有听老上师讲经说法了,如干涸的秧田需要雨水一样。她坦然地说,我不过是个出家人,怕什么?
请示宗教局,宗教局的领导说,她要去就让她去吧。
这样,1955年秋天,隆莲生平第一次来到北京。
果然,北京的政治形势挺复杂,佛教界也没能成为清净之地。在一次会议上,有人借当时的一些事端向能海法师发难。在场的隆莲听了,觉得那些人说的全都是不实之词,就勇敢地站出来为老上师说话。
从小受传统文化的浸淫,使她的性格中刻上了是非分明、刚正不阿的印记。
她的正直坦荡,敢说真话,给与会的许多大法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都非常赞赏她的言行。
正是这次的北京之行,使她再次聆听了能海老上师、喜饶大师和法尊法师的讲经说法,终于了却了一桩心愿。
但她仍渴望着能再次上北京,并且到五台山去,跟随能海老上师修行,随时聆听老上师的教诲。
第六节 唯一的女佛学者
1956年,周恩来总理访问斯里兰卡。当时斯里兰卡的佛教徒为纪念释迦牟尼涅槃2500年,发起编撰英文佛教百科全书,吁请各国佛教学者给予支持合作。中国是佛教的第二故乡,周总理接受了斯里兰卡总理的托请,回国后,即指示中国佛教协会撰写《佛教百科全书》中国部分的条目。
中国佛教协会立即成立了中国佛教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聘请国内著名的藏汉佛教学者担任撰述、编辑和英译工作。内容分为中国佛教史略、中外佛教关系史略、中国佛教宗派源流、中国佛教文物、中国佛教仪轨制度、中国佛教经籍、中国佛教教理、中国佛教人物等9类。
能海法师作为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自是参加了编纂委员会的筹备工作。他深知女弟子隆莲在佛学上有较高的造诣,且古典文学根基深厚,又精通英文和减文,是个非常合适的人选。况且他知道她一直想来北京。能海法师即推荐隆莲参加了编纂委员会。
同时推荐隆莲的,还有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法尊法师和巨赞法师。法尊法师早就了解她的学识,20世纪40年代时,隆莲曾从他学过藏文。巨赞法师原先并不认识隆莲,正是那次佛教会上,隆莲站出来为能海法师说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觉得隆莲不仅是一位敢于坚持真理的僧人,同时还表现得有理有节,说话逻辑性强,思路清晰。显然是个有较高修养的人。让她来参加编写工作,一定不会有错。
有三位德高望重的大法师推荐,隆莲就进入了编纂委员会,成了那批被邀请的佛教学者中唯一的女性。即被调入北京。
按佛门规矩,年轻的女和尚不能独行。为方便工作,上级同时也将定静师一起调到了北京。
隆莲心中充满了喜悦,她觉得自己终于能够直接地为佛教事业贡献自己的才学了,同时到了北京后,又能随时听受老上师的讲法了。
第七节 含泪送别
隆莲接到正式调令后,先陪母亲回了一趟乐山。说来不信,母亲还从来没有登上过故乡的峨眉山呢。隆莲和静师父便陪着母亲一起上了峨眉山。
这是隆莲此生第二次登上峨眉山。比之第一次,心境又有所不同。她满怀喜悦地赋诗道:
笑展两弯眉,山灵喜我还。
楼台新岁月,祖国好河山。
从乐山回来后,她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便和静师父上路了。
这天,即1956年的一个秋日,在成都火车北站的站台上,出现了一群出家人。仔细一看人们就会发现,这是一群尼姑。有的只有20来岁,有的已经四五十岁了。她们个个面容凄清,眼里含着泪水。
原来她们是来为她们尊敬的师父隆莲送行的。
当时解放没几年,出家人对新的政府还不甚了解,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当听说她们的主心骨隆莲要调到北京去了,心里便忽悠一下没了着落。一方面是为她们的莲师担心,一方面是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害怕,于是乎一送再送,送到了站台上。
与莲师一直共患难的爱道堂监院能潜师,以为她这一去不会再回来了,一定是到北京还俗去了,因此非常伤心,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马上传染给了旁人,于是一个个都哭了起来。一时间,站台上哭声一片。
见此情景,隆莲很感动。她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微笑着对众人说:“你们放心吧,我是去工作,我不会还俗的。我要还俗,还用得着上北京去还吗?工作完了,我一定回来。”
静师父也一再安慰人家说,莲师这次是去北京做弘扬佛教的大事业,一定不会还俗的。她也一定会照顾好她的生活的。等工作完成了,一定回到人家的身边来。
隆莲又对能潜师说,爱道堂就靠你了。有你在,大家就有依靠。
能潜师点点头。她的确是个好当家。解放初,爱道堂就是靠了她的妥善管理,留住了许多僧人。当时她见局势有些混乱,就用常年省吃简用攒下的一些钱,买了一些粮食、油和煤储藏起来。后来许多寺庙果然都断了顿,一些出家人只好弃庙四散。而爱道堂的僧人却靠着能潜师的这些储备坚持了下来,并且还收留了一下从外地投靠到来的尼憎。
隆莲一一叮嘱,能潜师和众尼僧依依惜别。
火车终于开动了,载着隆莲和静师父,载着站台上众多的情谊,离开成都驰向北京。
第八节 抱病修书
隆莲到北京后,被安排住在市郊的通教寺。之后,即专心投入了编写工作。
当时她的身体很不好,除了肠胃病外,主要就是解放前夕落下的神经衰弱症,常常失眠、头痛。这非常影响工作。
但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一工作,她决不会打退堂鼓的。于是强忍着病魔的折磨,坚持编写工作。
她抱病撰写了中国佛教人物中“圆测”、“怀素”、“窥基”、“普光”、“慧沼”、“智周”、“智旭”等人的传记;撰写了中国佛教经籍中的《普贤行愿品》、《贤愚经》、《菩萨戒本》、《四分律》、《僧祗律》、《四十二章经》、《百喻经》、《造像量度经》、《四分律行事钞》、《比丘尼传》等篇章和有关中国佛教教理中的《别解脱戒》等,共17篇。
这些文章的英译稿已被斯里兰卡佛教百科全书所采用,并于20世纪60年代出版发行。汉文原稿则由中国知识出版社编入了《中国佛教》第二、三、四辑中,于1982年8月至1989年5月出版发行。其中第二辑重印3次,印数达两三万册。
除此外,她还参加了《大百科全书·宗教卷》的编写,撰写了12条,包括《律经》等专文及支娄迦谶等人的传记,共约近万言。该书已于1988年出版。
隆莲没有辜负老上师和各位大法师的厚望,出色地完成了编委会交给她的编撰任务。到北京的第二年,即1957年11月,中国第二次佛教代表人会在北京召开。隆莲作为四川省的佛教代表参加了会议。在这次大会上,隆莲被选为常务理事。
在完成任务之余,她利用每天晚上的空余时间,潜心阅读“三藏”经书。
所谓“三藏”,包括经藏、律藏、论藏,几乎收入了所有的佛教经典著作。能够“阅藏”的人,是非常受佛门尊敬的人。不但要有扎实的古典文学功底,还须有坚强的毅力和耐心,不受任何干扰,不间断地一直读,读3年之久才可能读完读懂。
隆莲在那段时间里,抓紧点滴时间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看完了,这使得她原来就比较扎实的佛学功底更加深厚了。
第九节 邓大姐接见
亲自领导编纂委员会工作的周恩来总理,在听汇报时惊奇地发现,编委会里居然有一位年轻女性。隆莲当时47岁,虽说已是中年人,但与其他参加编写工作的老法师比,实在是太年轻了。何况她又是唯一的比丘尼。
负责人便将隆莲的情况向周总理作了汇报。周总理听后惊叹地说,这样的女人中国能有几个?遂表示要接见一下。
可按佛教的规矩,比丘尼是不能单独与男人见面的。隆莲历来是个严守佛门戒规的人,从不含糊。于是她提出,如果要接见的话,就请与她同去北京的静师父一起去受接见。
工作人员一下感到很为难。这事便搁了下来。
事隔不久,西藏妇女代表团来到北京,邓颖超大姐接见她们时,有关方面就安排隆莲一起参加了接见。
接见时,邓大姐向隆莲转达了周总理对她的亲切问候,详细询问了她的生活状况,问她日前在生活上还有没有什么网难。隆莲对邓大姐说,感谢政府的关照,自己现在被聘为省文史馆的馆员,每月有了固定的收入,生活没有问题了。
邓大姐听了她的回答,笑道,你这个四川人说话,怎么像广东人的口音?
见邓大姐这样亲切随和,隆莲也笑起来。
接着,邓大姐又询问了一些她的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隆莲都一一作答。邓大姐对隆莲的学识表示赞赏,并鼓励她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为祖国的宗教文化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
隆莲发自内心地感激党的关怀和重视。她更加了解和认识到了共产党的宗教政策,原来存有的疑虑都消失了。为了更加安心地工作,她将老母亲也从四川接到了北京。
第十节 与通愿法师结缘
1955年,隆莲第一次到北京参加佛教理事会时,仅有10个比丘尼代表。她们一起住在北京的通教寺。当时通教寺的主持,就是通愿法师。
旧社会的出家人,大都没有什么文化,女子就更不要说了。所以10个代表的水平参差不齐,有文化者很少。通愿法师当时虽没有参加佛教协会,却有着较高的文化水平,亦是个注重学习佛教理论的人。也许是有着相似和深刻的文化背景吧,两位佛教界不可多得的比丘尼,从此结下了她们深厚的法缘。
通愿法师出家前,是北京大学经济系的学生。父亲曾是河北省的省长。照说她这个高官人家的孩子,又是那个时代少有的女大学生,毕业之后有个好前程是无疑的。但她却看破红尘,放弃世俗的一切名利剃度出家了。
她是在抗战时期出家的。出家后来到了北京通教寺。
但1955年之后,通愿法师却因故离开了北京通教寺,和她的师父一起,去了山西的五台山,在那里搭了一个茅棚修行。
隆莲听说后很关切。在北京参加《中国佛教大词典》编纂工作期间,曾与静师父一起二上五台山,除了为听能海法师讲经外,也是为了去五台山的小茅棚看望在那里坐禅讲经的通愿法师。三位比丘尼抵足交谈,互相鼓励,还一起合影留念。这张照片在经历“文化大革命”之后幸存下来,使我们今天亦能有幸目睹。
“文化大革命”中,通愿法师也和很多著名僧人一样,遭受了磨难,她的师父和母亲都先后在五台山病故了。她亦被迫离开了五台山,在山下一个居士家中闭门养病。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她才重返五台山。
1980年,在中国第四届佛教代表大会上,隆莲与通愿法师重逢了。她们感慨万千,当年那10个比丘尼代表,多数已去世了。这更使她们感到肩上的责任重人。当时隆莲就告诉通愿法师,她一直有个愿望,想恢复比丘尼二部僧戒。通愿法师一听,当即就表示积极支持。
于是在1982年春,隆莲就邀请通愿法师来到成都,在文殊院举行了隆重的传戒仪式,通愿法师共同担任尼和尚,隆莲担任羯磨师,为8名女尼传授了二部僧戒。这是“文化大革命”之后,我国首次传授二部僧戒。隆莲终于实现了心中的愿望。
1990年,峨眉山金顶华藏寺开光,隆莲再次邀请老友通愿法师来四川,一起参加隆重的开光仪式。在仪式上,隆莲还代表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在大会上讲了话。
看到日益兴盛的佛教事业,看到老友隆莲所取得的成就,通愿法师非常高兴。但令人遗憾的是,就在她从四川返回五台山不久,便去世了,终年82岁。
隆莲为纪念她,赋诗一首,发表在《法音》杂志上。
南山日月,清凉冰雪,鸿泥何处寻遗迹。
古调重弹,律意难传,流水高山生暮寒。
送君不意,留君无计,药炉茶灶埋愁地。
长记相逢,丽日晴空,影落峨眉第一峰。
第十一节 朝礼五台山
隆莲去北京,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朝礼五台山,跟随能海老上师学法修行。
当时她的身体很不好,于是就向编委会请假,说自己想住到五台山去编写辞书,那里比较清静,适合于自己。编委会同意了。隆莲就将所需要的资料全部带上,和静师父及老母亲一起,前往山西五台山。在离能海法师安禅讲经的广济茅蓬不远的地方,三个人找了一个小寺庙住下。
这是1957年。隆莲此生第一次上五台山。她很喜欢那里,生活清苦、四周荒凉她都不在乎,她只想安安静静把听经学佛。五台山没有什么好东西,盛产土豆,她们几乎顿顿吃土豆。但隆莲觉得,只要能随时聆听海老上师讲经,吃土豆也味道甘美:“芋魁烂煮融如乳,荞麦精磨滑似油。”五台山有一种叫做天花的蘑菇,味道鲜美,是供品。偶尔僧人们也会采一些来送给他们品尝:“天花开遍五台巅,清供伊蒲第一鲜。”(摘自隆莲《五台杂诗》,见附录二:降莲法师诗词选)
她非常适应并且喜欢山上的生活。
还在初上山时,她就写诗道:
无风无雨半晴阴,三晋云山一日行。
我是文殊心爱子,六千里路远相迎。
但当时的政治却并非“无风无雨”,而是风雨交加。全国上下都在开展“反右”运动。隆莲跑到山上来,自然免去了政治学习。但能海法师作为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和山西省的政协委员,却不能不参加。这年冬天,他领着部分僧人到北京参加“反右”学习。
但只要回到五台山,他总是尽可能地举行佛事。该安居时依然安居,该讲经时依然讲经。
在那一年时间里,隆莲在完成好编写工作之余,又重听能海法师讲了《上师供》及《现观庄严论》,均作下详尽笔记。
1959年,隆莲在回北京上交了完成的书稿、并补充了新的资料后,又第二次来到五台山。
这一次,她和静师父一起,跟着能海老上师学塑佛像。静师父本来就善绘画,在能海法师的指导下,技术提高很快,以至后来成为她的一门看家手艺。
在佛门中,塑佛像是一件非常庄严、非常仔细的事。每一小处都有严格的规定,不能随心所欲。如佛像的鼻子,除了对总体的长度、高度、宽度作了规定外,鼻翼的长、宽、高也有详细的规定。
隆莲就发挥她的所长,根据能海法师所传授的,将塑佛像所必须掌握的尺寸一一记下,写成了《造像度量经所说佛像尺度汇释》。这本书在今天的佛教界仍有流传,发挥着作用。“文化大革命”之后,隆莲还亲自塑了两尊精致的佛像,如今供在爱道堂内。
第十二节 重返四川
1959年底,隆莲因为编写工作需要补充资料,准备下山回一趟北京。老母亲说她不想跑来跑去,愿意一个人留在山上,隆莲就和静师父一起返回北京了。
刚一到北京,就听说四川佛教界托人带话来,希望隆莲能回去工作。
当时全国正遭受着大面积的自然灾害,生活十分困难。编纂百科全书的工作就暂时停止了。一些编委已经陆续返回到了各地。但隆莲是正式调到中国佛协的,不仅是她,她的老母亲和静师父的户口也已经迁入了北京。因此她的走留就关系到3个人,她自己,静师父,还有母亲。而当时通教寺的比丘尼们也非常希望她能留下,希望她和静师父能成为通教寺的一员。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继续留在北京,还是回四川?
于是她又重新上山,去请示能海老上师,海老上师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看你们还是应该回四川去。四川的佛教界也同样需要人。那毕竟是你们的家乡,你们应当为它做出贡献。
隆莲当即答应了。
1960年初,隆莲就和静师父一起,重新将3个人的户口迁回到了成都。老母亲回到了隆莲俗家的房子喇嘛寺街,隆莲和静师父继续住在爱道堂,过着十分简朴的生活。
隆莲因身体不好,休养了近一年的时间。
一年后,作为省文史馆的馆员,隆莲又投入到了《四川省志·宗教卷·佛教篇》的编写工作中。每天跑图书馆,查资料,倒也忙得不亦乐乎。
1962年,中国佛教协会第三次代表会议在北京举行,隆莲再次前往参加,当选为常务理事兼副秘书长。同年9月,四川省佛教协会成立,她亦被选为常务理事兼秘书长。
佛文化是一个特殊领域。但在旧社会,大部分出家人是由于贫穷而投靠山门,没什么文化。所以,虽有众多的人信教,但能够深入其中,对其有透彻的理解和丰富知识的,还是极少数。而要使佛教的精神发扬光大,就必须从教理一上真正掌握它。
隆莲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培养一批有文化的僧人。因此她下决心要从事佛学的教育事业,让更多的信徒了解掌握佛学文化,而不仅仅停留在神灵崇拜上。
但她的愿望还来不及实施,灾难就降临了。一场浩劫,使隆莲和众多的专家学者一样,宝贵的生命被强行地剥夺了10余年。
实在是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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