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人真的有孽障吗?孽障真的会引起疾病吗?
隆莲:当然有。为什么有些人的病生得莫名其妙?有些人情绪低落时就生病?人们说生病,往往是说病魔缠身,就含有这个道理。
作者:所以你让她们去拜观音菩萨?
隆莲:是的。大殿里有观音菩萨,找我有什么用?
作者:也许你在她们眼里就是菩萨。
隆莲(笑):我是菩萨?我是饮食菩萨哟!
作者:我打算为您写一本传记。
隆莲:你不是写过了吗?
作者:那只是一篇文章,这次我要写成一本书,全面地介绍您的一生。
隆莲:要写好长?
作者:也就是十五六万字吧。
隆莲(吃惊):那么长?同志哎,我平平常常一辈子,你哪有那么多可写的哟!
1993年那个春天,我在3次拜见了隆莲法师之后,即写出了一篇洋洋万言的人物专访:《我眼里的中国第一比丘尼》。
文章发表后,我即送去给隆莲法师看。她很高兴。但我发现她身边的人比她更高兴。她们满怀敬意地争相传阅,甚至复印保存。
文章虽然写出来了,我和隆莲法师的交往却没有结束。我继续在用电脑帮她整理她创作的旧体诗词。
最初采访时,我曾问隆莲法师,能否将她年轻时题乐山乌尤寺的一首诗给我看一下。因为我听奶奶说,这首诗非常著名,当年四川的老诗人、书法家赵熙曾极口称赞,后乌尤寺的方丈传度就把她书写的原迹刻在了石碑上,一直流传到现在,那时她才25岁(全诗见附录二:隆莲法师诗词选)。
法师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一笔一划地写起来。
这使我很意外,我还以为有现成的原稿。后来她告诉我,她这辈子写了近千首旧体诗,可大半的诗稿都遗失了。有时诗兴突至,她也会顺手写在台历上。她的大兄弟费了很大的力气帮她收集整理,也只有500余首了。
见她趴在桌上那样吃力地写着,手微微有些颤抖,我一下感到很抱歉。自己这么一个不经意的要求,竞让老人如此辛劳。于是我提出,以后有什么需要整理的文章和稿件,由我用电脑来帮她整理。
她很高兴。第一次拿给我的,是一份4万字的佛学教材,什么题目我已经不记得了。当时我的电脑打得还不熟练,一位在电脑公司工作的朋友见此情景就说,不如我帮你找我们那儿的打字小姐来干吧。4万字要不了两天就能打完。我一听自然很高兴。
不想拿去两天就退回来了。原来上面尽是繁体字,年轻的小姐根本认不得。我只好自己亲自来。但对我来说,这份佛学教材也如同天书一样,我根本读不懂。只好打一个字,看一个字,还时常要查古汉语词典才行。就这样,4万字的教材,我断断续续地打了一个多月,才完成交给隆莲法师。
每次我为她整理好了材料送去时,她总是一再地谢我,并且很周到地要给我找一点东西,有时是茶叶,有时是水果。这种时候,我会觉得隆莲法师不像个出家多年的佛门中人,而像个慈祥的外婆。
以后为了写传记,我去得次数就更多了。法师已经是88岁的高龄了,俗称“米”龄。眼神和听力都不那么灵了。我每次去,都高声地向她问好,然后报上自家的名字,怕她不记得我了。
她听到名字,努力地辨认一下,然后朗朗地笑道:是山山啊!
每当这时,我心里就会有一种舒心和愉快。
第一次去时,为了表示敬意,我买了一把荷花(即莲花)送给她。当时我还没想到她对荷花的偏爱以及荷花与佛教的关系,我只是觉得那洁白清香的荷花,与老人的心境气质十分相融。但我却拿不准该买几朵?后来凭着个人的喜好,买了7朵。
隆莲法师见到荷花,果然很高兴,马上就把花插到了她房间里供佛台上的花瓶中。
我就顺便问她,你们出家人插花有什么讲究吗?几朵为好?
她笑说,5朵吧。5朵比较圆满。
以后我去看她,就常常送上5朵花。夏天是荷花或者睡莲,秋天是菊花,春天是月季。但我发现,她最喜欢的,还是荷花,或日莲花。而且每次我拿花去时,她的房间里也总有鲜花开着,从不间断。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更多地了解了她,了解了她的性情、脾气和一些生活习惯,也了解了她周围的人。
一般来说,法师是早上7点起床,吃过早饭后,如果是在铁像寺,就开始上课或处理其他教学事务;如果是在爱道堂,就开始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或外出参加各种会议。
中午午休之后,念经修定。然后又开始工作。如果是周末在爱道堂,就要给大家讲经,一直讲到5点。
晚上是她的黄金时间。看书写文章都在晚上,有时事情多,她常常要到凌晨才能入睡。
如此的工作强度,她还能支撑下来,说明目前隆莲法师的身体还不错。今年(1996年)春天她病了几天,很快又恢复了。据我观察,她的胃口很好,比一般的老人要好。这大概和她长期吃素有关吧。
我对佛教的这个“缘起论”是非常赞同的。我想我和法师的认识交往,也是起于一种缘份吧。我愿把我所见到的真实自然的大法师,告诉给大家:她既是个佛门高僧,又是个博学多才的学者;既是个出家人,又是个普通的老人。
先说说她的几个“不”吧。
第一节 不收弟子
隆莲法师是个特别遵守佛教教规的人,也是个特别听老上师话的人。如今她已到了德高望重的地位,但仍坚持一点:不收弟子。
她说她所在的爱道堂是十方丛林,不是子孙庙,故不能收弟子。所谓十方丛林,就是一个大学堂,四方的出家人都可以来学习。而子孙庙才是一个师父收一个徒弟。昌圆老法师说过,爱道堂不能收徒弟。她牢记这一点。无论什么人,无论怎样恳求,她都不松口。
爱道堂有一位老尼,大家都叫她胜芳师。可以说半个世纪前她就是隆莲法师的学生。1942年隆莲法师在昌圆老法师创办的莲宗院女众部担任老师时,圣芳师就是那里的学生。只是当时还没有披剃出家。解放后胜芳师参加了粮食部门的工作,在偏远的阿坝州一直工作到退休。她的父母早已过世,自己又终生未婚,故一直把爱道堂当做自己的家,把隆莲法师当成自己的师父。每次回到成都,她总是住在爱道堂。退休回到成都后,她决定披剃出家,想做隆莲法师的弟子。在她看来,这已是顺理成章的事。她一生都很崇敬隆莲法师。
但隆莲法师仍没有破例。虽然她很了解胜芳师,知道她信佛很虔诚,品行端正,亦有文化。但她还是对胜芳说,我不能开这个口子,不能坏了上师传下的规矩。
胜芳师虽感到非常遗憾,但还是理解了隆莲法师的心情。后来,她师从遍能和尚出家。现在,她担任着爱道堂和尼众佛学院两家的会计。是个非常严谨认真的会计。
也有人劝隆莲法师,都那么大的年纪了,那么高的地位了,收几个弟子谁也不会说什么。但她仍是固执地摇头。我也曾问过她,佛学院的学生中有没有出色者,可收来做徒弟,继承她的衣钵?她说当然有很出色的学生,但她不能收。
后来我渐渐明白,不仅仅是因为有祖上的规矩和师父的交代,也有她自己对此事的看法。
她认为信徒们一旦做了弟子,难免唯命是从。
她非常坦率地说,我要培养的是人才,不是光服从我的人。还有,我每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去亲自监督她们修行?可是一旦收了弟子你就对她们负有责任,我负不了这个责。
不仅不收弟子,她也不当堂长。爱道堂的女众都希望她能来领导,但她坚持说爱道堂是尼姑庵,按规矩是不能有方丈的,而是由文殊院的方丈遥领。虽设有堂长和监院,她也不想当。在她的建议下,爱道堂成立了一个五人小组,共同管理爱道堂的事务。这一点,体现出了她早年就有的民主思想。
虽然不收弟子,但对那些来皈依的女众,隆莲法师倒是来者不拒,欢迎她们加入信仰佛教的行列。
按佛教仪轨,皈依之后的居上都要取个法名。
刚开始时,隆莲法师以“慧”字给她们取法名,方法非常之简单。就是慧一、慧二、慧三。但取到十以后就不好取了。十一那一位,隆莲法师给她取了个“慧士”,“士”字不就像个十一吗?可再往后就没辙了。隆莲法师就换了个方式,以原来的名字的后一个字为准,在前面加一个“慧”字。比如你原来叫王丽,那么就叫“慧丽”,你原来如果叫张红,那么就叫“慧红”。这下可是一劳永逸,再也不会有枯竭的时候了。
法师跟我说这些时,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笑着,好像为自己能想出这么个好点子而得意。她说,我一天到晚那么忙,哪可能再花心思去给别人取名字呢?再说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修行。
的确如此,法师的生活是千头万绪,永远忙不出个头。
那些来皈依的女众,都是因为知道隆莲法师的大名才专程找来的,有的人还是从很远的地方赶来的。但因为找她皈依的太多了,她无法记住她们。
不要说她那么大的年纪,就是换上我,我也会忘记的。
我见到过几次,来看她的居士介绍说自己就是“慧某”,她虽然笑意盈盈地和来人打着招呼,可从她茫然的眼神中我看出,她丝毫也没想起此“慧”是何“慧”来。
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妨碍这些信徒们对她的崇拜。
第二节不当菩萨
由于隆莲法师的声望越来越高,所以每天来找她的信徒很多。只要她在爱道堂,早上一吃过饭,怀着各种各样的愿望和要求来找她的人就川流不息了。有时我早上去采访,到走的时候也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
我不是佛教徒,我总是以常人的方式问候法师,唯一不同的就是双手合十。但那些信徒进来,总是立即跪拜,磕头三次。无论是来皈依的信徒还是已经皈依了的居士,当她们走进隆莲法师的房间时,总是进门就拜,真正的“五体投地”,亦即“行大礼”,佛门称为“项礼”。
有时我正和法师坐在一起说话,不敢享受此种待遇,连忙站起来回避。但常常是“避之不及”,她们已经跪下了,似乎并不在乎我这个外人“沾光”。也许在她们眼里,面前除了“祖师爷”(一般信徒对隆莲法师都这么称呼)别无它物。
有一次我和法师聊得正好,一位女居士走进来(只要是女人来找,从没被挡在外面过),在行了大礼之后,她非常愁苦地对隆莲法师说,她最近孽障很重,整个人非常不舒服,希望祖师爷能给予指点。隆莲法师叫她去拜大殿里的观音菩萨,并虔诚地念经。女居士说她每天要念很多的经,于是噼里啪啦地报出了一串经名。
隆莲法师吃惊道:你每天念这么多经?
那位居士还以为法师要表扬她,又重新把那些经报了一遍。我心里很急,觉得她耽误了我的时间。但看看隆莲法师,她依然很耐心,笑着说,念经也不能贪多,不能以为越多越好,要量力而行,还要看效果。接着她给她讲了一些具体的方法。最后补充说了一句:如果真是身体不好,还是要去看医生。
这位居士千恩万谢地走了。
我问:人真的有孽障吗?孽障真的会引起疾病吗?
法师说,当然有。为什么有些人的病生得莫名其妙?有些人情绪低落时就生病?人们说生病,往往是说病魔缠身,就含有这个道理。
我说,所以你让她们去拜观音菩萨?
法师说,是啊,大殿里有观音菩萨,找我有什么用?
我笑道:“你在她们眼里就是菩萨嘛。”
“我是菩萨?”法师笑道:“我是饮食菩萨哟!”
把我都给逗笑了。“饮食菩萨”是民间俗语,指一般贪食的人。
这也是我敬重隆莲法师的一个方面。她是一个真性情的人,自然,平和,真挚,坦率,从不为自己造神话。老实说,以她那样一个位置,造些神话是很容易的。但她从不故弄玄虚地拔高自己,粉饰自己。
她的性情非常符合东方佛教的特质,即是人不是神。
第三节 不吃药
隆莲法师劝那位自称孽障很重的居士,如果真的有病还是要去看。而她自己,却是个最不喜欢看病、最不喜欢吃药的人。
说来也怪,年轻时隆莲法师身体非常不好,体弱多病。这从她年轻时的诗词中就可以看出,她在好几首诗中都提到自己在生病。有,一首干脆就叫《春日病中作》。解放前夕遭遇那次磨难,她又落下了严重的精神衰弱症。“文化大革命”中,因为心情极度灰暗,更是病困交加,几濒于死。
但20世纪80年代后,她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起来。从1980年到1990年,10年中她竟没看过一次病。真正是老当益壮。
90年代初,文史馆将本馆10年的医疗费使用情况公布出来让大家看。文史馆本来就是老先生聚集的地方,医疗费肯定是少不了。但让人吃惊的是,没有隆莲的。
法师自豪地跟我说:“我的名字后面是个圈圈。”
不过这几年,法师的年纪毕竟大了,偶尔也要生些毛病。一些老年人常有的问题,她也免不了会有。
一旦生病了,动员她吃药就是件很难的事。一般来说,给她看病的是静师父的那位做医生的女儿,她比较信任她。但有时候她开的药她也不吃。这时候她们只好去叫她的大弟游先生来。爱道堂和佛学院的人都叫这位游先生“大叔”。大叔有一套劝说她的方法。一般能见效,当然也有不见效的时候。
有一回大叔给她拿来两种新药,说效果很好,让她吃吃看。可她就是不答应。我在一旁帮着劝:“您就试试吧,说不定效果很好呢。”法师笑道:“你让我以身试药吗?”
不吃药也罢了,她还拒绝吃营养品。
用她的话说:“都去营养细菌了。”
因此生病时她只做两件事:喝水,睡觉。如果恰好是在城里的话,她就坚持要回到铁像寺去。她说乡下空气好,一养就养好了。像感冒之类的小毛病,经她这么一扛,也真的就扛过去了。
有一次她感冒发烧。就用自己的方法调养好了。第二天我正好去采访。她的妹妹很心疼地对我说:“莲师昨天还在发烧。”意即提醒我不要谈太久。
法师在一旁听见了,问:“你们在说哪个发烧了?”
她妹妹说,就是说你嘛,昨天还在发烧。
她非常惊讶地说:“我昨天发烧了吗?”
我知道隆莲法师忘记自己昨天发烧,并不是说发烧没有给她带来病痛,而是她已开始患有老年人的健忘症。不过,尽管她在生活小事上会犯糊涂,但在大事上、在学问上,头脑却十分清楚。她至今还在为尼众佛学院的学生上课,每周8节。回答起问题来头头是道,思维清晰。特别是谈到佛学院的一些原则性问题时,她该坚持什么就坚持什么,从来不犯迷糊。
第四节 不喜钱财
隆莲法师自出家那一日起,就真正地将钱财视为身外之物。她身上一般是不装一分钱的,不仅是身上不装,银行里也没有她的一分私人存款。
且不说信徒们常常供奉给她一些钱财,单说她自己的工资,每月也是用不完的。她至今仍是四川省文史馆的馆员,每月有工资,大概是700元左右。她的伙食费很有限,长期吃素食,再贵也贵不到哪儿去。那么,余下的钱做什么呢?
据她的大弟和妹妹介绍,这些数量不多的钱用途很广,有时是用来帮助那些想学佛但没有钱交生活费或买书的年轻尼僧,有时是捐给公益事业,比如修桥,比如给残疾人。还有时,她用来给学生们复印资料。我有几次看见她吩咐学生们去买资料时,总是顺手将别人供给她私人的钱交给了学生。她对钱没有私有概念,谁用都行,只要不是用在坏地方。别人敬奉给她的钱,无论多少,她一律都交给了庙上,充作公用。
她在诗中曾写下这样的句子:“入手衬施流水去,劈头文债压山来。”(《遣兴》)虽是信笔之中,对仗也非常工稳。所谓“衬施”,就是别人供养和布施的钱。
1993年那次她应邀去洛阳白马寺传戒,按规矩,每个坛上师父都有1000元钱。她拿到后全都用来买了蚊帐,100项。回到成都后见人就送。我那天正好去她那儿,她说剩最后一床了,一定要送给我。我也就收下了,很荣幸。
但隆莲法师自己在生活上却非常简朴,平时只吃素食。她跟我说,我们佛教认为,素食有利于健康。我就是个好例子。而且大多信佛持素的人,都很长寿。的确如此。据说有一次重阳节,铁像寺的9位老人聚会,有比丘尼亦有居士。其中6位在90岁以上,另外3位在85岁以上。隆莲法师居然还是其中的“年轻人”。佛教中的许多现象,的确是神奇的。
隆莲法师的早餐,一般是馒头稀饭、花生、泡菜之类,有时也喝酥油茶。中午是米饭、豆花、时令蔬菜,好一点儿的就是蘑菇。晚上常常是吃一碗素面。令我意外的是,有时她也喝酸奶。
但绝对不吃补品。
隆莲法师的穿着也很简朴。有一年夏天天气非常热,下面的人就给她做了一件质地比较好的麻纱料的僧衣。她一听说花了70块钱,连说太贵,说自己这辈子都没穿过那么贵的衣服,怎么也不肯要。
但花在学佛上的钱,再多她也不心疼。
有一次我去她那儿,她高兴地送给我一份复印的诗稿。原来是她新近作的劝世诗《未必五首,诃五欲也》(参见第九章“弘法利生”)。我一首首地拜读,不由地赞叹不已。的确,诗和字都非常之好。
隆莲法师自己也很满意。因那时她手颤抖得厉害,已很少写书法了,那天心情好,一下子就写出来了。
我因为喜欢,看她手上还有,就问她多要了一份,想寄给父母看看。但后来我才知道,这每一份都是她自己花钱复印的。因为诗很长,加上去复印的年轻僧尼不太懂,没有缩印,故每印一份要花2元钱。但隆莲法师仍让她们复印了100份,分送给众人。
这种事对法师来说,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只要是她认为值得做的事,她从不吝惜钱财。
尤其是在买书上。
第五节 法师的爱好
隆莲法师说自己是个留不住钱的人:“就像我们爹爹,会挣也会花,挣1000花2000。”
其实还有一点也像她的爹爹,即酷爱买书。可以说买书是她生活中唯一的癖好。只要有一点多余的钱,她就拿去买书,特别是有关佛学和中国古典文学的,从来不惜价钱。年轻时她就喜欢买书,可惜的是一再丢失。抗战轰炸时散失了不少,“文化大革命”中更是损失殆尽。如今的书,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后积累起来的。
我初去她那儿时,就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现在住的地方非常简陋。原先虽简陋总还有个小院子,比较安静。后来小院子拆了,她只好移居到一间客房里,中间只隔了一道布帘。有一天我们正在谈话,下起了大雨。因房子破旧,一点儿不隔音,于是我们说话的声音完全被大雨淹没了,给我的感觉好像是我们就坐在雨地里说话。
但就在这个简陋的房间里,却到处都是书。几个书柜都装得满满的,书柜里放不下的,就摞在桌子上、床上,真是四壁图书。尽管眼睛已有些昏花,她仍是每天看书到深夜。买书和看书,是她生活中最愉快的事。
正如她在诗里写的:“诗债频催临笔阵,俸钱细数罄书坊。”
说到文债和诗债,确也占了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由于她的才学和名气,求字求诗的人终年不断,她总是尽力给予满足。不但花时间花精力,还花了不少笔墨纸张费。有时碰上挚友,她还自己花钱拿去装裱好了才送出。
不过,法师毕竟是近90岁的老人了,如今写字已非常吃力。我见她有时为了写一幅字,须花去一两天的时间。所以我与法师认识交往这么久了,从没开口问她要过字或者诗。我觉得不忍心。顺便说一句,希望各位读者不要看到我在这里说,隆莲法师对于求字的人总是尽量满足,就纷纷来找她老人家求字。那我可就给法师惹麻烦了。其实对于好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据为己有。
我对书法毫无研究,只是凭感觉,看着悦目就觉得是好书法。对于隆莲法师的书法,我只是觉得喜欢,却不懂其中的门道。后来请教了法师本人和她的大弟。
法师说,她的爹爹和外公,都是学的赵字(赵孟烦)。而她最早练字时,学的是颜字(颜真卿),后来因为喜欢苏东坡的诗词,就开始学苏字,再后来又学过董其昌的字。
她的大弟认为,法师现在的书法已自成一体。如果仔细揣摩的话,其中苏字的成分要多一些。总的来说比较秀丽。
至于究竟如何,本书中录有隆莲法师的部分书法,读者可以自己去研究欣赏。
第六节 法师“断案”
在长时间的接触中我发现,隆莲法师既是一个佛法高深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她能够将佛法的精神与人情世故很好地结合起来,用以处理现实问题。
有一回我正坐在那里跟她说话,来了一位年轻的尼僧,她是从某个小县的寺庙中赶来的。她在向隆莲法师行了大礼之后,就告起状来。她说她们那个县的宗教局,规定她们的庙子每年要向宗教局交纳2万元钱。她们不愿意,遂来请隆莲法师主持公道。
隆莲法师先问她,是不是局里已经做出了规定,每个庙都要拿?尼姑回答说是的。
隆莲法师干脆地说,那该给就得给,规定要遵守。
小尼姑仍不快,说她们庙里本来收入就不多,今年扩建还需要大量的钱,一上缴就更不够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位居士愤愤地说,吃出家人的钱,太不像话了。简直是魔鬼。
隆莲法师马上说,不要骂人家。人家在机关工作,光靠那点儿工资生活不容易。再说你们庙里的香火钱还不是白得的?又不是辛苦钱。
大家不说话了。
隆莲法师接着说,有些事情即使我们知道它不合理,是陋规,也还得接受它,因为它一下子根除不了。事物的存在总有它的道理,为什么旧社会留下那么多的坏习惯,到现在还依然存在?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不要强行去改变。再说了,社会本来就是复杂的,现在改革开放,就更复杂了。复杂才有生机。水至清则无鱼嘛!
最后年轻尼姑终于表示,她回去就告诉庙上,接受隆莲法师的教诲,遵守规定,不和宗教局发生矛盾。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原来以为,以隆莲法师这样的地位,不会再有什么烦恼的事了。但事实并不如此,她遇到的烦心事依然很多,只不过她尽量不去生气罢了。
有一回她参加一个会议,中途有个男人跑到她的身边来,跟她说什么事。大概是请她看什么资料。她还没弄明白,有人就在旁边偷拍下一张照片。
原来该人是某厂厂长。他将这张照片,印在了他们厂的宣传资料上,底下配以文字:本厂顾问隆莲法师正在听取厂长×××的工作汇报。
后来有居士看见了,赶紧告诉隆莲法师,问她是否知道此事。法师很生气,她完全不知实情。如果知道了,她是断然不会答应的,给再多的钱,说再多的好话也不会答应。
但资料已经印出来了,她只好向宗教局汇报,请他们帮助解决问题。像这样的事,至今时有发生。好在隆莲法师有很好的修养,是个善于化解种种不快的人。一般来说,她把事情向宗教局汇报了以后,就不再去想它了。
更多的时候,她会用幽默来化解。
第七节 法师的幽默
我原以为像隆莲法师这样一位佛门高僧,又经过这么多年的出家修行,一定是非常严肃的,寡言少语的。但后来我很快就发现,她与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是个非常随和乃至非常幽默的人,在谈话中常常把我逗乐。
最初去时,我在她房间的墙壁上,看见一幅老人的照片。我就问,这位老人是谁?她说是我母亲。
然后她笑着解释说,我常常在这间屋子里洗脚,所以不敢供佛祖和菩萨的像。只好供老妈的了。
我笑了,觉得法师说得很亲切。
法师对她母亲非常好,即使是在“文化大革命”最艰难的岁月里,她也一直和母亲相依为命。“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一直到1983年老母亲才去世,时年94岁,且是无疾而终。
“晚上她还把弟弟们叫来,谈了些家常事,好好的,睡觉后就没再起来。一点儿罪也没受。”隆莲法师这样告诉我。
我去铁像寺采访她,她住的地方是原来的一个粮仓改建的,很简陋。但她却笑着对我说,我这个房子特别好,像个了望台,一边可以看到前院,一边可以看到后院。
我向她请教什么是安居,她讲给我听,最后笑道:“就相当于你们过组织生活。”
当我告诉她,我准备写她的传记时,她吃惊地张了嘴,然后笑着说:“同志哎,我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你哪有那么多可写的哟!”
即使是在讲经说法时,隆莲法师也是笑口常开的。
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她都要在爱道堂讲经。大堂里总是做满了人,大约有100多人吧。除了爱道堂本身的尼众外,就是附近的居士。年老者居多,也有一些年轻的。
她盘坐在椅子上面,手持经书,娓娓道来,时常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她那笑语盈盈的样子,与我先前想象的大法师的庄严肃穆很不一样。
但我喜欢她这个样子。
第八节 法师出行
20世纪80年代以后,隆莲法师频繁出行。几乎每年都要参加重要的活动,如我们前面提到的洛阳之行。
要说法师去的最多的地方,当然是北京。她是全国政协委员,又是中国佛教协会的副会长,所以在20世纪80年代后,差不多每年都要到北京开会,有时一年去两三次。
1982年隆莲法师去北京参加中国佛协常务理事会时,平生第一次乘坐了飞机。当时已是73岁。她一点儿也不紧张,反而很愉快,在机上一下作了6首诗。其中就有“好风送我上青云,百二秦关取次行。”“蜀道于今更不难,青天直上彩云间。”这样畅快的诗句。
1987年春,隆莲法师去北京参加第五届佛代会时,提出想去房山云居寺看看,那里有著名的房山石经。赵朴老很支持她,佛协即为她安排了车。
房山距北京有200多公里。隆莲法师不顾路途劳顿,兴致勃勃地观看了那里的14000多块经碑。房山石经是隋代大业年间(公元605-618),一位叫静琬的僧人修建的。所有的经文刻在山洞里的石头上,共有9个藏经洞。因洞中的石质非常好,至今没有风化。据说当年日本人曾侵略到房山,但因石经藏在洞中,故未被他们发现。否则的话,很有可能已不复存在。隆莲法师得知此情后,赋诗云:
虎踞龙盘山似旧,珠圆玉润字如新。
金汤磐石终难犯,鬼斧神工不可侵。
(摘自《访房山云居寺》,全诗见附录二:隆莲法师诗词选)
后来中国佛协将房山石经影印成经书,赵朴老还专门送了两套给隆莲法师和静师父。隆莲法师将此经书纳入了佛学院的藏书中。
隆莲法师此生唯一的一次“出国”,是去的香港。本来她老人家对众人都很热衷的“出国”没有一点兴趣。年轻时拒绝去美国,年老时又拒绝去日本。1982年日本授予她传道功德奖时,曾邀请她去日本领奖,她都婉拒了。
但1993年,香港佛教界人士邀请她去参加宝莲寺天坛大佛开光典礼时,她慨然应诺,欣然前往。在她老人家看来,香港毕竟是中国的。天坛大佛据说是目前仅次于乐山大佛的大佛像,像座是仿照北京天坛的样子建造的。数年前,即1987年,天坛大佛造像之初在各地募资时,隆莲法师就非常支持,不仅捐款表达了心意,并且还赋诗一首。如今佛像开光,她自然是非常高兴:“瑞霭慈光浣大干,圜丘佳气满人间。”
不过那毕竟不是她熟悉的土地。加之住处被安排在酒店,她感到很不适应。幸喜在那里遇见了她的学生吉祥,吉祥一直陪伴其左右,免去了老法师的诸多不便。
即使如此,在香港停留了3日之后,她就开始思念故乡了。在返回大陆的游轮上,她远望对岸,忽然生出了“西望峨眉是归处,团瓢好卧蜀山幽”的思乡之情。
如今,隆莲法师年事已高,外出得越来越少了,有时一些可参加可不参加的会,她就尽量地推辞了。这其中除了身体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舍不得多花钱。她毕竟已是耄耋之年,每次出行,必有一人陪同。用她的话说,“坐火车人受不了,坐飞机钱受不了”。她不愿因为自己,多增加学院里的开支。
不过有一个地方,是隆莲法师一直向往而未能成行的,那就是西藏。那里是能海老上师发心学佛的圣地,是中国佛教最兴盛的地域。她一直渴望踏上那片神圣的土地,去亲自朝礼布达拉宫等著名的寺庙,表达她作为一个佛门弟子的虔诚之心。
我曾数次去过西藏。当我向隆莲法师讲述我的西藏之行时,她表现出了极浓厚的兴趣。但仍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她的这一愿望至今未能实现。恐怕以后也很难实现了。
人生总有遗憾。对隆莲法师来说,同样如此。
第九节 法师身边的人们
长期与隆莲法师住在一起的,是她的妹妹。我称她为游老师。在写作过程中,她和她的大兄弟都给了我很大的帮助。
游老师虽然也信佛,却没有出家。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她订了亲。对方是个独养儿子,公婆的身体也很不好,家中急需人手。因此游老师在14岁上,就嫁到了男方,做了女主人。
如今她已是81岁的人了,四世同堂。孙子孙女在她的亲自辅导下都进了大学,如今重孙也有了。乍看上去,她和普通的老太太没什么区别,一头的白发,蹒跚的步履。但当你和她谈话时,你就会知道她不是个普通的老太太,而是一个有学问的人。
她常常会在聊天时,脱口而出一些成语,比如“有些人鸠占鹊巢,还不以为耻”,“人家是纡尊降贵,来我们这里做老师的”。我想这大概和她参加过《汉语大词典》的编写工作有一定关系吧?
游老师和她的祖辈一样,一辈子都在当老师。先是做中学老师,后来就调到四川师范大学去编《汉语大词典》。退休后,又被她的姐姐“聘请”到尼众佛学院去教书了,一直教到80岁。现在不再讲课了,就搬来和姐姐住在一起,力所能及地照顾着姐姐的日常生活,比如提醒她吃药,帮她接电话,等等。
她和她的大弟一样,自打姐姐出家后,就一直叫姐姐为“莲师”。
没事的时候,她常常会蹒跚着步履,一个人走到街上去,给莲师买水果。她知道莲师喜欢吃水果。枇杷上市时,她一连买了好几次。有一回我正和莲师说话,她高兴地从外面回来了,说,今天总算是买到甜枇杷了,前几次买的,无论价钱怎么贵,都是酸的。今天这个很甜。然后连忙装在盘子里,递到莲师面前。自己却不吃,坐在那儿心满意足地看着。
也许她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她的姐姐莲师了。在她看来,莲师从小是她的老师,现在依然是她的老师。
每当她跟我说起隆莲法师小时候的事时,语气里总是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她就是比我聪明呢。就说学珠算Ⅱ巴,莲师7天时间就把加减乘除全部掌握了,乘过去除过来都不出一丁点儿错。可是我的珠算就学了15天。从正月初一学到十五。我们外公就说我是笨蛋。”
我笑说,15天学会,也不算慢呀。
她说,可是我比莲师多用了一倍的时间呀。
我每次去爱道堂,还会遇见隆慧师和正性师。隆慧师的脸庞总是红扑扑的,还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正性师个子高挑,白白净净的,还戴着个眼睛,显得很斯文。她们都曾是尼众佛学院的学生,毕业后就回到了爱道堂,在爱道堂的尼众培训班做老师。同时帮着管理一些日常事务。正性师是出纳,隆慧则负责一些日常事务,如安排那些外地来投宿的尼僧、照顾香客,等等。她们俩都是成都市佛教协会的理事。还有一位照心师,也是佛学院培养出的第一批毕业生,如今不仅在爱道堂任教,还被选为区政协委员。
如今爱道堂已有10位毕业于尼众佛学院的年轻比丘尼了。
不论是在爱道堂还是在铁像寺,隆莲法师的身边,总有一两位照顾她生活、为她烧饭的人。有时是常在庙上修行的女居士,有时是想来学佛的年轻女子,没有固定。现在在爱道堂为法师烧饭的,是年轻的慧通。我和法师谈话时,她常常会端一些新鲜的食物进来给祖师爷加餐,如煮花生米等。到了吃饭时间,她又一一将菜端进来。脸上总是浮现着愉快的笑容。
不过她很快也要离开爱道堂了。她在照顾法师的同时,一直在爱道堂的培训班学习,现在已经考一七了尼众佛学院,成为尼众佛学院第五届的学生。说来爱道堂培训班的“升学率”颇高,这一次共有20人参加尼众佛学院的入学考试,19位被录取。
在成都,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知道草市街。因为它是专门经营时装的街道。一眼望去,整条街铺连铺店挨店,且尽是高档时装。冬季时,所有的店门口,都站着身着华贵皮大衣的模特儿。让人感到一种窒息的富贵和美艳。
但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离草市街不远的地方,还有一个女人的聚集地:爱道堂。
在草市街流连往返的女人们,绝不会到这里来,到这里来的女人们,也不会去逛草市街,她们从来都不懂时装和潮流。她们总是衣着朴素,善良虔诚,脸上写着终生的辛劳和愁苦。她们都是些年过半百的老人。每到烧香的日子,她们就拿出平日节省下来的钱,买上一些简单的供品,诸如挂面、豆腐干等,到爱道堂来憩养自己的心情。
每每看见她们,我就会感慨万端。从她们身上,我看到了中国妇女的善良、忍耐、勤劳和不幸。可以说,每一个出家的女人,身后都有,一个曲折的故事。也可以说隆莲法师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平常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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