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幸福何处安放-我亲手将青春涂成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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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春是五颜六色的调色盘,它等待着我们用画笔将生命细细涂抹,但若一个不小心打翻了调色盘,这些美好的色彩就混在了一起,等待我们的,将是无穷无尽的灰色……

    韩雨,17岁,高一学生。

    采访时间:2009年6月21日,13:30。

    采访地点:朝阳门COSMO书吧。

    “我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人需要我,也没有人看得见我,在他们眼里,我像是一条害虫,巴不得我赶紧死掉,他们齐心协力地消灭我。”

    这是韩雨写给我的一封E-MAIL里的几句话。

    这怎么会是一个17岁的女孩子写的话呢?究竟是什么事让她发出如此的感叹?人生对于她,真的那么灰暗,一点儿色彩也没有了吗?

    从她的信里我还得知,在她上高一的时候,认识了同班男生吴昊天,他们早早地开始了一段恋情,以致双双辍学出走。现在的韩雨虽然又回归了校园,但她必须重新从高一开始读起,而且她的心情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次见到韩雨,感觉她很小,心理年龄要小过她的生理年龄,她常常蹦出一些很让人无法理解的想法,像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

    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韩雨都是人们眼中的“问题孩子”,但在她内心深处,却有着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从小我和家里的关系就不好,因为我很淘气,爸妈都嫌我烦。我的性格有点儿像男孩子,胆子挺大,打小就什么事都敢做。有一次我把邻居家的孩子打了,其实就是推了一下,我爸知道后拿扫帚使劲儿抽我,我妈在旁边也不管,还一个劲儿地添油加醋,说我该打,不打不长记性什么的,跟个后妈似的。

    我爸妈老说我‘记吃不记打’,每次挨完打也就老实三天,然后该惹事还惹事。他们也没有办法,每次就是打我。

    从上幼儿园到上小学再到初中,我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打我我还有些害怕,可是后来就不怕了,我都习惯了,也不怕他们打,不就是疼几下吗?不过后来我也学聪明了,他们打我的时候我不再站着不动,我就跑,有时候能跑掉,有时候被他们逮着就挨顿打。

    我也忘了是哪年,学会了和他们顶嘴。他们一骂我我就还嘴,据理力争,也不能整天被他们骂吧。

    我妈特别烦我,经常说不应该生下我,生下我就是给自己找罪受,她还说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和她作对的。

    我也不爱上学,那地方就不是人待的,整天考试烦都烦死了。老师也不喜欢我,整天点名批评我,我就没有一天不挨说的。我在我们学校可有名了,就连校长都知道我,就因为我学习不好。

    我发现我是个特别不招人喜欢的人,我身边的人就没有一个喜欢我的,除了他——吴昊天。

    他是我上高一的时候认识的,我们都在一个私立的高中上学。我成绩不好,中考的时候哪个高中都没考上。我想凑合上个职高、中专什么的,可是我爸妈不干,他们非得花几万块钱把我塞到普通高中里,说是只有上普通高中将来考大学的机会才大些,要是上职高或中专考大学就太难了。

    我都觉得多余,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纯粹瞎花钱。

    不过我在高中认识了昊天,他跟我差不多,学习也不好,也是家长花钱把他送进学校的。他和我是同桌,我们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我们班学习不好的人都坐在教室后面,省得影响其他同学。

    这也挺好,我们坐在后面能干点儿自己的事,比如看课外书,上课传纸条,小声聊天什么的,老师有时候也点名批评我们,说吴昊天或者韩雨你们又聊什么呢。每次老师这么点名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就笑,他们是在笑我和吴昊天又说话呢,他们在课下常常笑我们两总是‘谈情说爱’。

    一开始我对吴昊天只是哥们儿一样的感情,还没多想,就觉得他对我挺好的。直到有一天上语文课,吴昊天突然给我传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我发现把咱们俩的名字连起来是一句诗——寒雨(韩雨)连江夜入吴,哈哈哈!’

    我看了也觉得特别巧,觉得我们真有缘。后来我还把这首诗背了下来,‘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我学习不好,这是我唯一能背下来的诗。

    从那时候起,我才对他有了异样的感觉。我相信他也是喜欢我的,一个人是不是喜欢你你是可以感觉到的。

    有一天,我们在上数学课,他传给我一张纸条——我们上课总是传纸条,上面写着:ILoveYou!做我女朋友吧。

    我心里特别高兴,因为我也喜欢他。我冲他点点头,算是回答,他看我点头,特别高兴,一下子变得特别振奋,还破天荒地举手回答了一个老师的提问。他回答完以后,老师特别惊讶,还说‘哟,今天吴昊天听得很认真啊’。

    我坐在下面觉得特别自豪——老师不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这样的。

    后来我们就正式成为男女朋友了,很公开的,没有掩饰,那时候在班里也有好几对同学公开谈恋爱,只是老师不知道,或知道了但没有证据。

    有了昊天的日子我觉得特别幸福,不再讨厌上学了,反而每天盼着上学,因为上学可以见到他。

    不久后,我们的恋情被班主任老师知道了,但是他没有证据,只是听同学说来的,所以只是叫我们去问话,问我们有没有这回事。我们当然否认,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但班主任特别讨厌,他好像非跟我们较劲一样,好像抓到我们谈恋爱他就不用为我们学习成绩不好担责任了,也不会影响班级的升学率了。

    班主任找到了我的家长,把我和吴昊天的事告诉了他们,希望他们弄清情况。爸妈知道以后当然很生气,我爸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他说怎么没见你学习学得这么快呢,谈恋爱倒学得挺快。

    本来我不想承认我和吴昊天的事,但被他这么一打我心里就有火,一张口就承认了,我说对,我是和吴昊天在一起了,怎么了?

    我爸妈看我不但不认错,反而一脸挑衅的样子更生气了。他们一块骂我,说我下贱,不知廉耻,骂得我好像是个荡妇一样。

    我也快被气死了,就算我不对吧,有他们这么骂自己女儿的吗?他们拿我当人了吗?

    我当时气得不行,干脆跟他们对着骂,我就是下贱了怎么了?谁让你们生这么个下贱货呢?

    爸妈快气疯了,我爸从一旁抄起个东西就打我,我都忘了是什么了,反正挺硬的,打得我特疼,我在屋里跑,他在我后面追,后来我妈帮着我爸按着我,让他打。

    我也发了疯一样和他们对骂,就像他们不是我的父母而是仇人一样。后来我骂累了,他们也打累了,就都各自停住了。一气之下,我跑出了家门。

    我跑出好远以后,确定他们追不到我了才松了口气,这时我才觉得身上火辣辣的疼,再一看,身上已经被他们打得全是血印。

    我跑出来的急,身上一分钱也没带,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就找了个公用电话亭,给吴昊天打手机,让他出来找我。

    过了一个多小时,昊天才赶过来,给我交了电话费,把我从电话亭那‘赎’出来。

    刚才我爸妈那么打我我都没哭,可是一见到昊天就再也忍不住,一头扎到他怀里就哭了。

    他看见我身上的伤,简直不能相信这是我爸妈打的,他特别生气,说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谈恋爱又不是犯法的事至于吗。

    这件事班主任也通知了他爸妈,他爸妈虽然生气,但只是批评他,没有打他。他很心疼地抱住我,说从此以后再也不让我受到伤害。这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让我感动的话,他从来都是这样,只会保护我,不会欺负我。

    这就是我爱他的原因,他跟别人都不一样,没有看不起我,没有觉得我不好,反而总是说我可爱。在他身上我能感觉到受尊重,他拿我当人看,从来没有骂过我。

    我说怎么办,我跑出来了,再也不想回去了。他说他们这样对你,你还回去干什么,他想了想,然后说让我跟他回家。

    这有些出乎我意料之外,把一个陌生女孩子带回家,他爸妈会答应吗?

    他也不知道他爸妈会有什么反应,但他说总不能把我一个女孩子就这么扔在外面吧。于是他带我回了家。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爸妈见到我以后脸色难看极了,他们把昊天叫到一边,然后跟他说着什么。我听不太清楚,但是能隐约听到几句,‘你怎么能让她住在咱们家呢?’、‘你太糊涂了’、‘咱们不能收留她’……

    我远远地站在一旁听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真想一走了之,但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听着昊天和他爸妈越吵越厉害,他爸妈不想留我,昊天却非要我留下。最后昊天一拉我的手,对我说‘走,进屋’,然后就把我拉进他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从里面锁上,再也不理他爸妈。

    他爸妈气得在外面砸门,他也不理,抱着我在床边上坐着。过了一会儿,他爸妈才不砸门了,又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来了,但这次不是砸门的声音,而是很柔和的敲门的声音。

    他妈妈在外面说:‘昊天,要不这样吧,先让她在咱们家住一晚,等她爸妈气消了再说,好吧?那你把门开开,让她住小屋吧。’声音很温和。

    昊天听了还有点不相信,反复问他妈是不是真的,不会是骗他呢吧。他妈一再保证是真的,他才把门打开。

    他妈的脸色缓和了不少,进来对我说;‘韩雨是吧?来,阿姨给你收拾了一间房,先跟阿姨去那屋凑合一晚上吧。’

    昊天跟着我一起到了小屋,他妈给我准备了一张小床,看我身上的伤还拿了一管药膏给我。

    我知道,这是以退为进,怕把我们逼急了。但这已经不错了,至少今天晚上我有了栖身之所。

    在昊天家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问题又再次回到了我们面前。早上我跟着他一起上学,老师还不知道我没有回家的事情,直到中午我爸妈才给学校打电话,问有没有见到我,这时班主任才知道事情很严重。

    他又找到我们俩谈话,想说服我回家,并让昊天不要留我在他家。但我们俩谁也不听,我不肯回家,他不肯赶我走。我们难兄难弟一样,谁也不肯放弃谁。

    班主任老师又叫来了我爸妈,我一看他们来了调头就走,理都不理他们。他们在后面拽我,想把我拽回去,我使劲甩开他们,很大声,很坚决地告诉他们我以后再也不回家了。

    昊天跟着我一起跑出了学校,当天晚上,我又回到昊天家里了。

    今天的事,他爸妈已经知道了,他们对我说想跟我谈谈。昊天一听就急了,他很警惕地看着他爸妈,问他们想跟我说什么,要是有什么话当着他说好了。

    我知道他是怕他爸妈会拿话伤我,我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对他说没事,就让叔叔阿姨跟我说吧。

    他爸妈把我带到小屋,用很温和但很严肃地声音跟我谈话。内容我记不清了,反正是劝我回家,让我离开他儿子之类的话。

    说到最后,他妈妈还哭了,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希望他走上什么邪路。

    听着他妈妈的话,我心里软了一下,不过要让我离开昊天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爱他。

    我对他妈说:‘阿姨,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们是真心想在一起的,不是玩玩就算了的。’

    他妈见跟我说不通,就越说越急,声音也提高了一些,昊天在外面听见了,以为他爸妈在骂我,就一推门闯了进来。就这样,我们又吵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天,他爸妈用各种方式劝说我回家,有时骂,有时求,但我和昊天都没有退让。

    说着,韩雨脸上现出一种决绝的表情。我说:‘其实你可以先回家,至于离不离开昊天等以后再说,这样不是可以缓解一下矛盾吗?’

    但韩雨很坚决地摇了摇头,“我想过要回去,但是昊天不让,他说不能再让我爸妈打我了,而且如果回去,就是对他们的妥协,以后他们一样不会让我们在一起的。”

    这样打打闹闹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妈每天不是哭就是骂,再不就是求我别缠着他儿子。昊天终于受不了了,有一天,他对我说:‘小雨,咱们走吧。’我一时间还没有弄明白他说的‘走’是什么意思,他说:‘既然他们不让我们在一起,那咱们就走,到一个他们找不着我们的地方,这样不就没人管我们了吗?’

    我眼睛一亮,这真是个好主意。于是在一个早上,昊天偷偷从他家拿了几千块钱,我们一起去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我就傻眼了,我从小就没出过北京,也没坐过火车,他也一样。看着眼前挤来挤去的人群,我们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围着卖票的地方转了几圈,最后说:‘管它呢,反正去哪儿都一样,离开这里就是了。’

    于是我们随便买了一张到许昌的火车票,当时我都不知道许昌是哪儿,还是第一次听这个名字,直到我到了许昌以后的一个星期,我才知道许昌在河南地域里。

    刚到河南的那几天,我们特别高兴,终于摆脱了魔掌,没有人再干涉我们的自由了。我们租了一间很便宜的小平房,买了些简单的生活用品,然后就同居了。

    我们第一天住进去的时候,虽然房子又小又破,但是感觉特别浪漫,像住在海滨一样,他对我说:‘等以后我挣了钱,一定买一幢最豪华的别墅,你做别墅的女主人,好吗?’

    我感动得点点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他真的对我太好了。

    我的第一次,也是他的第一次,我们彼此手忙脚乱,很快就结束了。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就起来,像新婚的小妻子一样,为他准备早餐。

    我们疯玩了几天,把这个叫许昌的地方好好转了转,一个星期以后,我们发现身上的钱不多了。

    当时我们并没有觉得这是个太大的问题,昊天说他去找工作,怎么还不能养两个人啊。第二天一早,昊天满怀信心地出去找工作,临走前我吻了吻他,告诉他早点儿回来,我等他的好消息。

    一直到下午三点,昊天才回来,不过他的样子垂头丧气。他告诉我他转了一天都没有找到工作,别人不是嫌他太小就是嫌他没有工作经验,有的地方跟他要身份证,他也拿不出来——走的时候太匆忙了。

    看到他灰心的样子,我说没关系,明天再去呗。可是接连几天,他都没有找到工作,理由都是一样的。工作没找到,钱却越来越少。我们吃的也越来越差,从最初吃米饭炒菜,到吃面条,最后只能买饼吃,一天三顿都是饼,即使这样,到最后我们也只剩下8块钱了。

    我们把这零零散散的8块钱摊在桌上,面面相觑,怎么办呢?这8块钱就算省着吃也只能活两天的了。昊天看着这些钱,像个大男人一样搂着我说:‘放心吧,我不会让我的女人饿肚子的。’

    第二天,昊天照例去找工作,说实话,那时候我已经一点儿信心也没有了,我们以前想得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到哪儿都能活,可是事实跟我们想得差远了。

    昊天临走的时候,我让他把8块钱都带走,他不肯,要给我留下,我说你去外面找工作需要体力,不吃东西哪行啊。他说什么也不肯,说不能让我在家里饿肚子。我们就这样推来推去,最后昊天把那8块钱死命往我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拿着那8块钱,看着他的背影,坐在门槛上哭了。

    我一天都没吃饭,舍不得花那钱,一分都舍不得花。我只要一想起来昊天在外面一天都没吃饭,心里就特别难受,我宁愿陪他一起挨饿。

    到了傍晚昊天还没有回来,我每隔一会儿就跑到门口看看,他前几天出去从来都是下午就回来,今天怎么天都黑了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心里越想越紧张,手心里都出汗了。到了晚上七点多,昊天才回来。见到他回来我才放了心。

    当他进屋站在灯底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脸上和身上都特别脏,脸上全是汗,混着灰土,一道一道的,像从泥里刨出来似的。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怎么弄得这么脏啊?’我很着急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一脸兴奋地看着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弄成这么脏了还有什么可高兴的。他把手揣进兜里,掏了半天,从兜里掏出15块钱来。他很兴奋地对我说:‘我们有钱了!我挣到钱了!’

    真的!那真的是15块钱!

    我问他这钱是哪来的,他说他找到了一家公司肯录用他,让他做些扫地打杂的小事,每天给他15块钱。

    我们两捧着那15块钱高兴坏了,我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没呢。我从抽屉里拿出早上他留给我的那8块钱,连那15块钱放在一起。他看见早上给我的钱没有动,就问我你怎么没花这钱啊,那你吃的什么啊。

    我说我没吃,我舍不得花这钱。他听了以后紧紧地抱住我,发誓说以后再也不让我饿肚子了。

    ‘走,我们去外面吃顿好的。’昊天拉着我就往外走。

    说是吃顿好的,可那些钱根本就买不了什么,我说买张饼回去吃吧,别乱花那些钱,他却说我们两一天都没吃饭了,而且他找到了工作应该庆祝一下,就这样,我们找了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烩面。

    烩面大碗的是5块钱一碗,我舍不得吃大碗的,要了一个小碗的,比大碗面便宜一块五毛钱。昊天问我为什么不要大碗的,我骗他说女孩子不能吃太多,不然会胖的,实际上我是舍不得那一块五毛钱。

    我都无法想象,以前在家吃惯了肯德基的我,一顿饭花个几十块钱根本不当回事,而现在却连一个大碗的烩面都舍不得吃。

    那天晚上我们特别高兴,吃完饭回家,我把剩下的14块5毛钱铺得平平整整,数了三遍,放在抽屉下面垫的纸底下。

    从那天开始,昊天每天一大清早就起来去上班,直到晚上六七点钟才回来,照例带回15块钱,每次回来都是一身大汗,身上脏得不得了。

    我很奇怪,就问他你上班不就是打扫卫生送送文件什么的吗,怎么老弄得这么脏啊。

    他笑笑说自己不会干活儿呗,每次扫地都弄一身。我还笑他是少爷秧子,连个活儿都不会干。

    可是时间一长,我就发现不太对劲,昊天除了每天全身弄得脏兮兮的之外,身上还经常划个口子,或是有个血道子什么的,在哪个公司工作能弄成这样啊,就算他再不会扫地也不至于弄成这样啊。

    我一问他他就含含糊糊地搪塞,说什么没干过活儿,手脚不麻利之类的。

    我心里起了疑,他不会是干什么坏事了吧,比如去偷去抢,可也不对啊,哪有那么准每天只偷15块钱呢?

    我越想越不对劲,决定跟着他去看看,看他到底在哪个公司上班。

    有一天早上,昊天和往常一样去上班,我就偷偷地跟在后面,很小心地不让他发现。

    他也不坐车,一直走,走了得有四十分钟,累得我都快走不动了。终于我看他走到了一个工地,跟那个工地上干活儿的几个人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开始干活儿。

    他很娴熟地扛起一袋不知是什么东西,特别大,特别沉,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了。他把那袋东西从地上扛到一个大车里,然后再回去扛另一袋。

    我终于知道了他在这家‘公司’上班,也终于知道了他是如何‘扫地打杂’的,他为了挣钱,为了不让我饿肚子,竟然跑到工地扛活儿!

    我的眼泪哗哗地止不住地流下来,站在一旁大哭起来。

    旁边一个过路的人看见我哭,就好心地问我小姑娘你怎么了,我也不回答,还是哭。我站的那个地方离工地不太远,隔着一条小马路,可能是我们的声音引起了工地那边的注意,昊天终于看到我了。

    他一看到我就愣住了,站在那里像被电到了一样。我干脆跑过去,一把拉住他说:‘你怎么能干这个啊?咱们走,我宁愿饿死也不能让你干这个!’

    他可能觉得一下子被我拆穿很没面子,所以脸色很不好看,一把挣脱了我的手,说你干吗啊,别闹,你回家去。

    我不肯,拉着他就走。

    这时工地上很多人都在看我们,一个包工头一样的人走了过来,特别凶地对我们嚷:‘你们干吗呢?小吴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可怜才让你在这干的,你还想不想干了?’

    我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个,我冲他喊:‘我们不干了!你爱找谁干找谁干去!’

    说着我拉着昊天就走,昊天特别生气,猛地一甩我的手,冲我嚷了一句‘你干吗啊’,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跟在他后面追上他,他黑着脸,也不理我,特别快地往前走。走了好远,一直到一个没什么人的地方,他才停住了脚步。他很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跟踪他,还冲我大声吼,说你知不知道这个工作是我好不容易求人家,人家才答应让我干的,现在让你一搅和什么都没了。

    我哭着说你怎么能干这个啊,这哪是人干的活儿啊。

    他说你是千金小姐,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我不干活咱俩吃什么,你以为这是在家里呢,一伸手就有饭吃。

    我哭得不行,蹲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这才知道他为了我受了多少委屈,他爸妈都是医生,家庭条件特别好,他哪吃过这种苦,受过这种罪,他在工地上干了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一点儿都没发觉。那时候我也是挺傻的,也不想想哪个公司会按天来付工资呢?

    过了一会儿,他的气渐渐小了点儿,看我蹲在地上还不停地哭,就反过来安慰我,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抱着我。我在他怀里哭得更凶了,到最后头都晕了,哭也哭不动了。

    他拉着我回了家,那一个晚上我们都没怎么说话。虽然他没有再怪我,但我知道他还在生我的气,气我把他的工作搅黄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以后发现昊天还在睡,他从来也不睡懒觉的,总是天一亮就醒。我以为他累了不想起,就做好了早饭才叫他,我推了推他,他迷迷糊糊地也不睁眼,我看他有些不对劲,一摸发现他身上特别烫,额头也特别烫。可能是昨天情绪激动,又气又累,昊天病倒了。

    我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想想以前生病的时候,不是吃药就是去医院。我赶紧拿了钱去药店给他买退烧药喂他吃下去,可是一直到了中午他还是发烧,一点儿也没有退。他烧得好像都晕过去了,也没怎么醒,就有一阵睁了下眼,要水喝,然后就一直昏睡。

    我怕他这么烧下去会烧坏了,就带他去医院。还是隔壁一个挺好心的阿姨,也就是我们的房东,借了辆三轮车给我,帮我一起把他弄上车,陪着我送他到医院。

    到了医院,我的钱只够挂号的,医生说要输液,可是我根本就没有那么多钱,我求医生先给他输液,我再去找钱。可是医生不同意,她说得拿着交费的单子才能拿药去输液。

    我急得都快哭了,上哪找钱啊,这又不是在北京,我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陪我一起来的那个房东阿姨看我们可怜,就自己掏钱帮我垫上了药费。我千恩万谢,说以后一定还她。这个阿姨姓荆,叫荆丽明,我一直都记得。

    一瓶药输下去昊天就好多了,谢天谢地,他终于活过来了。他知道自己在医院以后,还埋怨我不应该送他来医院,他说发个烧有什么了不起的,睡一觉就好了,送医院得花多少钱啊。

    昊天这一病几天才好,病好得差不多了以后,昊天跟我说:‘雨,咱们回家吧。’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回家是什么意思,因为我已经把这个租来的小屋当成家了,当我明白他指的是回北京的家时,我沉默了。

    我想拒绝,但还没开口就觉得没有立场拒绝,我们可以说是走投无路了,在这个期间我们没有收入,吃饭用去了很大一部分积蓄——其实哪有什么积蓄啊,欠荆阿姨的药费还不上不说,还欠她一个月的房租。

    ‘我们太小了,在外面撑不下去。’昊天说了一句让我无力反驳的话,是的,我们太小了,太天真,太幼稚,哪里都容不下我们。

    就这样,我们决定回家,可是没有钱买回去的车票,犹豫再三,我们给他家里打了电话。

    他爸妈一听是昊天打的,在电话里就哭了,求他回来,说再也不逼他了。昊天说我们在许昌呢,没有钱回不去了。

    他爸妈放下电话以后就立刻赶到许昌,按照我们说的地址找到了我们,他妈一见昊天就紧紧地抱住他痛哭。

    他爸妈把我们欠荆阿姨的房租和药费都还上了,还一个劲地感谢荆阿姨借钱给他们的儿子看病。

    临走的时候,荆阿姨一再嘱咐我们别再离家出走了,有什么事好好和爸妈说。荆阿姨真好,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她。对我好的人我都会记在心里。

    在回北京的火车上,昊天的爸妈让我给家里打电话,让我爸妈来接我。我不想打,他们一定会骂死我的。昊天的妈妈劝我,说爸妈和儿女哪有隔夜仇呢,我离家这么久了,他们一定急疯了。

    在他们的劝说下,我拿着他妈妈的手机给家里拨了电话。果不出我所料,我爸一听到是我的声音就开骂,骂我不知道死哪去了。都这个时候了,我就任他骂吧,也不吱声。

    下了火车,我爸妈早就在火车站等着我了。我爸一见我就给了我一巴掌,昊天见了想上前护着我,被他妈拽住了。

    昊天的爸妈劝我爸,说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再打跑了。我妈这次也还行,没帮着我爸打我骂我,还劝我爸别当着那么多人发那么大火。

    我们被双方父母各自领回了家,临走的时候,昊天和我互相看着彼此——我们没有机会说话,总是被他爸妈拦在中间。

    我不知道昊天回到家里是怎么样的,反正我从火车站到家,就一直被我爸骂。到了家里,我爸骂得更凶,我妈劝也没用。

    骂就让他骂去吧,反正他们看我也不顺眼,我走到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不理他们。

    我们离开家已经快三个月了,学校那边对我们也很生气。他们本来要把我们开除,是昊天的爸妈再三恳求,学校才给我们记了一个处分,并要求我们转学。

    转就转吧,其实就算开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那破学上不上都一样。

    我被转到了一家职高读高一,上学的第一天,我妈跟我说,你以后上不上学我们都不管了,你愿意上你就上,考上大学爸妈继续供你,你要不愿意上,愿意在社会上漂着,那爸妈也没办法,我们能为你做的都做了,到最后没落好还弄得跟仇人似的,你自己的路你好自为之吧。

    我没说什么,走一步算一步吧。

    昊天的爸妈花钱给他上了另一所私立高中。有一段时间我们没有来往,因为电话什么的都被父母看死了。直到我们都转学了,才有机会借着上学的时间见面。

    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们紧紧抱在一起,他问我我爸妈打我了没有,我说没有,他才放下心来。

    他说我们都好好上学吧,有了文凭就好找工作了,以后等他有个像样的工作,能负担我们的生活了就和我结婚,让我等着他。

    我答应了他。我们现在还在一起,只不过不那么疯狂了,有时候一个星期见一次,有时候他功课忙就一个月见一两次。

    生活就算是稳定下来了吧,可是我发现自己好像没那么大心气了,对未来和我们的将来都不抱希望了,以前我曾想着和他结婚,穿着最漂亮的婚纱,跟所有的来宾一一敬酒,然后一起过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是现在我很少这么想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表面上虽然表现得很快乐,但内心却总有一种凄凉的感觉,觉得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

    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是灰色的,不敢抬头看天,怕看到耀眼的阳光。我变得喜欢黑暗,自己在屋子里的时候从来不开灯,只要见着光就觉得头晕不舒服。

    我在学校里也有一些朋友,关系也还都不错,但那种不错的关系是我装出来的,我表面上和他们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但心里却对他们一点儿感情也没有。

    我开始对生活中的一切事情都不感兴趣了,以前我喜欢听歌,现在觉得那些都难听死了;以前我喜欢很多歌手,在电视上看到他们出现就会兴奋得大叫,可是现在看着谁都无动于衷,而且我一看他们在台上激情表演的样子,就觉得有什么好激动的,真无聊;以前我是个人来疯,现在一看见人多就烦。

    总之我就是对生活提不起兴趣,觉得生活在一个灰色的世界里,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脚下。

    “我每天都按时去上学,不过到了课堂上就发呆,要不就是在本上乱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根本就不能控制自己,我好像是精神分裂一样,表面上是一个乐天派,可骨子里却对什么事都看得悲观无比。”

    韩雨一边说一边发呆似的看着桌子的一角,思绪仿佛飘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我问她:“那你有没有想过计划一下以后的生活,比如,你如果毕不了业你要去做什么呢?你肯定要去工作吧,你想从事一个什么职业呢?”

    韩雨一脸茫然地看着我:“不知道,没想过。我只是觉得未来没有任何希望,既然没有希望又干吗要计划?反正我就像个多余的人,没有人关心我,也没有人在意我的感受,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爸妈现在对我总是不冷不淡,我回到家里他们也不怎么跟我说话,好像没有我这个女儿一样。我曾经特别恨他们。觉得他们总跟我作对,觉得自己变成这样都怪他们,可是后来我发现,怪谁也没有用,谁也不欠我的,是我自己亲手将这个世界涂成灰色的。

    “我想了,以后过一天算一天吧,我能混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要是犯了法什么的,那就该抓的抓,该毙的毙。”

    突然韩雨问了我一个问题:“您有没有想过您的墓志铭?就是死了以后写在墓碑上的话。”

    “什么?”我被她这个奇怪的问题问住了,想了一下说,“没有,我还没有想过死后的事情。”

    “我想了好多次了,”韩雨说,“我想好了自己的墓志铭,如果将来我死了,就在我的墓碑上写一句话:我终于可以死掉了。哈哈,好不好?”

    尽管韩雨笑呵呵地征询我的意见,但谁都能听出这句话里的悲凉。我只能四两拨千斤,不做正面回答,而是说:“以前让我帮忙改稿子的人挺多,让我帮忙改墓志铭的你还是第一个。由此看来,你在我生命中还是占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你怎么能说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呢?”

    韩雨低下了头,眼睛看着桌面,我能看到她眼里浮起了一层水雾,她深吸了一口气,用特别轻的语气说:“昊天、荆丽明阿姨,还有您,你们都是好人。”她下了定论以后,又问了我一个问题:“您以前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一定是那种学习特别好的学生吧?”

    “不是,”我笑着回答她,“以前我的学习一直都不好,有一次差点儿还要留级呢。”

    “啊?”她听了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用一种很夸张的声音说,“不可能,学习不好的人怎么能当记者采访别人呢?”

    我笑了,说:“以前不好不代表以后不好啊,我上了高中才知道努力,那时候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要为自己的将来负责,所以开始认真学习了,成绩也一点点上去了。我可能属于那种晚熟型的吧,我觉得你也是。总有一天你会长大的,每个人都会长大的。”

    “是吗?我以后也会好吗?”韩雨的眼睛里有一瞬间闪现了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了,那是一种没有希望的黯淡,她很低落地说:“我跟您不一样,我也就这样了。”

    接下来,无论我如何安慰她劝导她,她也只是沉浸在自己悲观的世界里,始终觉得未来是没有任何希望的。

    在采访临结束的时候,韩雨问我:“您说这个(指这篇采访)要是登出来,会被昊天看到吗?”

    “你希望他看到吗?”

    “我,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看到,不想他再为我担心了,可是又希望能有个人了解我的想法,知道我的感受。我,我也不知道想不想让他看到。算了,还是别让他看到了,惹他着急干什么呢?”韩雨摇了摇头。

    吴昊天是否会看到这篇采访,不是我能预料到的。我只知道韩雨并不是用简单的安慰就可以重新燃起她对未来的渴望的。

    我们的青春应该是色彩斑斓的,但韩雨的17岁却早早蒙上了一层灰暗,如果说她的年少轻狂是导致这场悲剧的源头,那么她的父母、她的学校,在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呢?他们是否也该为这一片灰色负责呢?

    在整个采访过程中,韩雨都表示自己不是个好孩子,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但事实上,她对昊天的维护,对荆丽明阿姨的感激都说明她是一个懂善恶、明是非的孩子,一个知恩必报的孩子,无论如何不应该被我们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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