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禾,19岁,大二学生。
采访时间:2009年7月1日,18:30。
采访地点:银座MALL又一栈港式茶餐厅。
安晓禾是个极为内向甚至有些自闭的女孩儿,她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吐心事的人,只有一个比手掌略大一圈的白色的毛茸茸的小狗玩具,她整天把它带在身边,像最亲密的爱人一样。
在我采访安晓禾时,她刚一坐定就从包里把那只小狗玩具拿出来,向我介绍它:“它叫点点,是我的唯一,我仅有的东西。”
有人说如果你恋上一个玩具,就说明你毫无安全感可言,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挺有道理的,我就是这样,外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不可靠的,没有人值得我相信,我只信任点点,它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不会伤害我。
“有人管这样的行为叫‘恋物癖’,可我不觉得,对于我来说,点点是我的家人,感情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不是一件物品——我特别讨厌别人管它叫玩具,它在商店的玻璃柜台里的确是个玩具,但从我把它买回来的那一刻,它就有了感情,再也不是冷冰冰的玩具了。
“也许你觉得我有些怪,但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不,我并不觉得奇怪,我小的时候有只粉色的毛绒小兔子,我每天都抱着它睡觉,好像每个孩子都有这样一个阶段。”我很理解安晓禾的感受。
安晓禾见我与她有同样的经历,很是开心,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她把点点重新放到包里,然后对我道歉:“真不好意思,要你下了班还来采访我,可是我真的很想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如果现在不讲,我怕等到明天就不想讲了。对不起,你不会嫌我麻烦吧?”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好像怕我会不高兴。
“怎么会呢?”我打消她的顾虑,“你肯告诉我你的故事证明你信任我,我还要感谢你呢。”
“因为我和你可以算是陌生人,以后可能都不会再有联系,我不怕你知道我的事情,因为对我构不成伤害。”安晓禾很坦承,“我以前根本不这个样子,不像现在这么内向、这么自闭,相反,我是一个很外向、很活泼的女孩子,你可能都想象不到。从小我就是班里的尖子生,学生好,脾气也好,老师和同学都特别喜欢我。”
我在班里是挺显眼的人,从初中的时候班里就有几个男生追我,不过我并没有早恋,因为那时候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恋’,只和那些要好的男生保持着朋友般的友谊。
我和他们的关系挺好,课间的时候老在一起玩,他们也总是和我开玩笑,打打闹闹的,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打闹起来也没有分寸,常常有一些比较亲密的举动,比如他们捉弄我,把我按在椅子上不让我起来,把我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或者是几个人抬着我往上扔,吓得我直叫。
那些举动纯粹是小孩子在一起瞎玩,我们都没有任何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男生不能碰女生之类的问题,可是被老师看在眼里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有一次我和几个男生在课间的时候玩笔仙游戏——你知道笔仙游戏吗?跟碟仙差不多,就是拿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一些字母和汉字,然后拿一起笔,几个人把手握在一起,共同握着那支笔,然后念什么咒语,那支笔就会慢慢移动,在纸上画出问题的答案。
这个游戏在学生中间挺流行的,那天我和几个男生手握着手,玩得特别高兴。突然班主任进来了,我们看到她进来也没停下,因为觉得在课间玩个游戏挺正常的,没必要一看到老师就躲。
可是班主任看到我们却特别生气,她很大声地呵斥我们,质问我们干什么呢。我们还当没事似的,跟老师说我们玩游戏呢。可她却说男男女女的手握着手干吗呢,像什么样子。
看着班主任生气的样子,我们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又不知道具体做错什么了,因为我们确实不觉得男女生手拉手是什么天大的罪过。
班主任走过来,拿着那张鬼画符似的纸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蹊跷,警告我们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等班主任走了以后,我们莫名其妙地看着彼此,不知道她干吗发那么大火。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不过我发现班主任对我们盯得越来越紧,她每节课间都来班里转转,眼睛一直盯着我和那几个男生,看我们在干什么,看得我们浑身不自在。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别扭,但并不知道班主任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太理会。后来又有一个课间,有几个男生和我闹着玩,老过来摸我的头,我就还手,和他们嘻嘻哈哈地闹。这一幕又被班主任撞了个正着,她大喝一声,吓得我们站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这次她比上次还生气,说我们成天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她看了看时间马上要上课了,就让我们放了学以后不许走,到办公室找她。
我们很害怕,学校是有明文规定不许追跑打闹,可是我们也不是很过分啊,不就是逗着玩吗?
等放了学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我们几个人站成一排听老师训话。班主任说她注意我们几个好久了,不知道好好学习就知道疯,都这么大的孩子了,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男生女生在一起也不知道自重。
班主任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挺重,我觉得很委屈,呜呜地哭了起来。
班主任见我哭了,就没再说什么,让我们先回家去。
第二天,班主任找到我单独谈话,还是说那些事。虽然她没有明说,可是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是让我不要和男生走得太近,还说什么女孩子要自尊自爱。
我听了心里特别堵得慌,什么叫‘女孩子要自尊自爱’?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自尊、不自爱了呗。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她这样说我。我气得不行,当时就顶撞了她,我说‘我怎么了?不就是我们在一起玩吗?我们又没干什么犯法的事’。
班主任见我这么不服管,更加生气,絮絮叨叨地数落我,把我说得一无是处。当时我的脾气很直,一点儿也不会转圜,而且性格又外向,没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我没有错为什么要这么说我?
于是我就和班主任吵了起来,而结果自然是请家长。
请就请吧,我也不怕,本来我也没做什么亏心事,是班主任不讲道理嘛。可当我爸妈来了学校了解情况以后,却一个劲地说我的不是,无论我怎么解释他们也不听。
我更加委屈了,他们凭什么相信老师不相信我?我还要辩解什么,我爸却冷着一张脸很不耐烦地喝了一声:‘行了,你别说了!’
回到家以后,这件事还没有过去,我爸依然说我的不是,我梗着脖子听着,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我爸看见我这副模样那叫一个气啊,骂得更加厉害。说我不知自爱,和男生鬼混。我就不明白,我怎么就成了‘鬼混’了?
这件事以后,我特别烦班主任,觉得她没事找事,见到她也不向她问好了,在她的课上也不再举手回答问题了,如果她叫我回答问题,我就一言不发。
我依然我行我素,和那些男生交往也不避讳,而且只要有班主任在场,我就故意和那些男生聊得更欢,我恨不得气死她。
我和班主任的关系由此闹得特别僵,她也总向我爸妈打小报告,说我又和哪个男生走得近了,或者又顶撞她了什么的。
我爸妈一接到班主任告状的电话就骂我,骂就骂吧,反正我没干什么,我问心无愧。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班主任眼里的‘刺儿头’,在和她的战争中,我也渐渐地变了,以前我脾气特好,后来就变得多疑、不信任别人,而且很敏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学习成绩也有所下降。我们班主任是教语文的,以前我的语文成绩挺好的,可是现在一讨厌她,我就不爱学语文了,每次上语文课都像只刺猬——她别招我,招我我就急,我故意经常不带语文书、不抄笔记、把作业写得乱七八糟,字迹潦草得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辨认,在语文课上我从不听讲,而是写别的科留的作业。
这样一来,我的语文成绩当然下降得特别快。我越是这样,班主任越是找我麻烦,她多次找我谈话,硬的不成就来软的,但我油盐不浸,反正就死活看不上她。
中考的时候,由于语文成绩拉的分数太多,我没有考上重点高中,只能勉勉强强上了一个民办的学校。
爸妈对我很不满意,他们满以为我会考上重点高中,我的表现令他们愤怒。他们骂我不上进,还把以前那些事扯出来再骂一遍,说我就是因为老跟男生鬼混才耽误了学习。
我最讨厌别人说一件事还把以前的事情翻腾出来,就事论事,有什么说什么不得了,更何况以前那件事本来我就委屈,爸妈越这么说我就越烦。
当时我心里就暗暗发誓,你们不是老说我跟男生鬼混什么的吗?那好,从今以后,我在学校就谁都不理,这下你们该满意了吧!
这可能就是叛逆心理吧,特别偏激,纯属自己跟自己较劲。
现在想想,其实很多男生女生在学生时代根本就没有对异性产生不好的想法,反而是老师和家长的小题大做让我们意识到了可以对异性有些什么不同的想法,是他们把我们推到早恋的境地。我想将来如果自己有了孩子,一定不做这么愚蠢又可笑的家长。
开学以后我到新的高中报到,除了必须要跟老师交流的话,我真的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理同学,除非别人跟我说话,我才非常简要地回答几个字,能少说一个字就少说一个字。
整个高中的三年里,我都是这么过来的,不跟同学说话——不管男生还是女生,下课也不和他们在一起玩,放学一个人独自走。
同学们都觉得我特别孤僻,以为我天生就是这样。我还听到有同学小声议论我,说我自闭,对此我心里面付之一笑,谁爱说什么就说吧,反正我就这样。
老师也说我不合群,还找我谈话,鼓励我多和同学交往,我心里说‘得了吧,您是不知道我以前受多大的刺激’。
每次开家长会,老师就向我爸妈说我太不合群,还问他们我是不是从小就这样,会不会有什么自闭症之类的。
爸妈对老师的盘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因为我在家里也变得不爱说话,每次亲友聚会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安安静静坐着,从来不参与他们的谈话。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变得孤僻,还以为我到了青春期性格有了变化,他们也跟我谈过这个问题,但我什么也不说,他们见谈话也没有效果,更加着急,一着急就开始骂我。
但一切都对我起不到作用,我依然故我。
当一个人长时间不说话的时候,虽然思维还在运转,但语言能力、与人沟通的能力绝对会退化。
我发现自己变得不太会说话了,有时候出去买个东西跟人说话嘴都不利落,而且也越来越害怕跟人交往。我真正变得孤僻了,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不喜欢去公共场合,不喜欢逛商场,不喜欢和人打交道。
虽然我在学校里不说话,但到了高三的时候,有一个男生对我很好,他叫林海洋。他坐在我的右边,总是跟我说话。我大多数的时候只是听他说,也不理他。他也不觉得没趣,总是坚持不懈地说,一直到我笑了,或是嗯嗯啊啊地跟他说几句话为止。
他说他不觉得我孤僻,只不过不太爱说话而已,他说这样很好啊,文文静静的,女生就应该这样,他还说他不喜欢那些疯疯癫癫的女生,看上去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我心里觉得好笑,他一个小毛孩子知道什么叫女人味吗?
不过我也不排斥他,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但我没有忘了初中时的经历,仍然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三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高中毕业了。在那个暑假里,林海洋总约我出去玩,我一次也没答应过。后来有一次林海洋在电话里用接近哀求的语气说:‘我求求你了,你出去溜达溜达成不成,你在家都待得长毛儿了。我到你家楼下找你还不成,就在楼下溜达一会儿,半个小时行吧。’
我已经拒绝过他好几次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再拒绝,更何况他就约在我家楼下,也不去什么人多的地方,所以我就答应了。
当我如约而至见到他时,他很感慨地说:‘真不容易啊,您总算大驾光临了,我比见个总理都难。’
我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林海洋很守信,也不带我去别的地方,真的就在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了走,然后找个石头凳子坐下聊天。
还像以前一样,他不停地说,我安静地听。半个小时以后,林海洋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好了,我就争取了半个小时,现在到点了,可以放你走了。’
这次约会就这样结束了,我觉得林海洋真有意思,说什么就是什么。
也正因为这样,我对林海洋放松了戒备,当他再约我的时候,我很轻易就答应了。接触的时间越多,我对他的感觉就越好,好像又找回了初中时的快乐。
终于有一天,林海洋向我表白了他的感情,他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
对于这个要求,我考虑了好几天,一方面我不敢踏足感情的领域,怕再次受到那种莫名其妙的伤害,可另一方面我又喜欢林海洋,希望和他在一起。
犹豫了很久之后,我的理智还是抵挡不过爱情的力量,答应了他的请求。
整整一年,我们都甜蜜地在一起,我的性格也开朗了一些,虽然不像初中时那么外向,但也不像高中时那么自闭了。
有一次,林海洋带我去自然博物馆玩,在一个卖纪念品的柜台前我发现了一只白色的毛绒小狗——就是点点,我一见到就很喜欢,于是林海洋就买来送给我,还一起给它起了名字,叫点点。
从那时起,我就把点点当家人一样,每天晚上睡觉都得抱着它,不然就睡不着。
我以为以后的日子我会一直幸福下去,可是没有想到,我心里的阴影会一直伴随着我。
随着我和林海洋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的心理问题就逐渐浮现出来了。以前三年自闭的生活让我完全失去了安全感,觉得周围充满了不安的因素,对任何人都抱着怀疑的态度。我对林海洋特别紧张,怕失去他,所以总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他一接电话或看短信,我就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是谁啊。
一开始的时候林海洋倒不在意,可是次数多了他也有点儿烦了。
而且因为缺乏和人交往、沟通的能力,我从来没和林海洋一起去参加过他朋友圈的聚会。每次他要带我去见他的朋友,都被我拒绝了,他很不理解,觉得我们都已经是男女朋友了,而且都是大学生了,又不是偷偷摸摸谈恋爱的中学生,为什么搞得跟地下情似的见不得光。
除此之外,我对未来想得特别悲观,而他是个特别乐观的人。我常常觉得终有一天会失去他,总跟他说‘你还爱我吗’、‘我觉得自己怎么没有别人好’、‘有一天你离开我了怎么办’之类的话。
一开始林海洋听我这么说,总是很心疼地安慰我,让我放心,说他不是那样见异思迁的人。可是时间一长,他就变得不耐烦了,也难怪,如果我总是被问这样的问题也会觉得烦。
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也知道原因在自己身上,但就是不能控制自己。我也警告过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不能再这样,这样下去的话你会亲手赶走他。’
但没有用,我还是一次一次地重复自己的错误。
终于,林海洋对我忍无可忍,他提出了分手。‘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以前我就跟你说过你会离开我的。’我很悲哀地说。
林海洋很无奈,他说:‘你至今为止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出在哪里,如果你不是总那样预言,也就不会有今天。’
这段恋情由于我的原因结束了。我很伤心,更加悲观,我常常抱着点点——那是林海洋送给我的,幻想着离开这里,和点点一起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相依为命,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不,我不喜欢快乐,它会消失,如果没有快乐就不会有痛苦,我喜欢一潭死水一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不好。起起落落的生活会让我无法承受其中的落差。我讨厌快乐。
我知道自己的心理有问题,不是很正常,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抑郁症之类的,我甚至想去看心理医生,但又迟迟没有去。
我想,就算以后我再和哪个男生在一起,也依然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要我心里的阴影一天没有除掉,就永远不会有正常的情感生活。
以前我常想,今天的这一切都拜初中的班主任所赐,如果没有她无端的定罪,我就不会把自己的高中生活变成那样。可我又一想,也不能把责任全推在她身上,如果不是我太偏激,如果不是我的逆反心理太强,也不会和自己的青春较劲。
有很多人都认为一个孩子的好坏,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比如他的父母总是打骂他,他就会变得自暴自弃,他的老师看不起他,他就会变得叛逆,可我觉得这都是借口,不过是在掩饰自己的懦弱和没有责任感,自己的一切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为什么把罪过都推在别人身上呢?”
相比一些总爱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的孩子来说,安晓禾最后的分析非常理性,她认为今天的不幸自己要负全部责任,但遗憾的是,对于现状她只是意识到了,却无力改变。
安晓禾在结束这些采访后,很腼腆地对我说:“我好久都没有跟别人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一直都想把这些事对谁倾诉一下,但总觉得这个也不能相信,那个也不值得信任,而只有你对于我来说是无害的。能遇见你是件很高兴的事情。”
突然间我觉得这份信任并不是一件十分值得欣慰的事,她之所以相信我,并不是因为我值得她相信,而是因为我是一个陌生人,不会牵扯进她的生活,不会对她造成伤害。这也正说明了她的不安与疑虑。
但我只是个记者,不是一位心理医生,对于她的心理问题,我无能为力。
当我们身处青春时,大概没有什么人想到青春的终点,也没有什么人想到起点与终点的联系。我们放纵自己的感情,极尽叛逆之能事,谁知道尽力所做的一切,只是在给自己画地为牢,圈住那段本应放飞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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