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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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花春儿有时候还会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发生灾难的那个上午。那时,如果她的身边恰好有人,那人就会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又走神儿了:她突然听不见别人的话了,两只眼睛定定地望着脚前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她的右手不知不觉地抬起来捂在口鼻之间,可以看见她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在轻微地颤动着。那人如果是个不怕管闲事的人,就会拿那些重复了一百遍的话语将花春儿再劝慰一番。那人如果是个怕管闲事的,就会两眼望着这个走神儿的女人,轻轻地抬起屁股,小心翼翼地绕开她,跑到别处去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时令已经是秋季了,马路边白蜡树的树叶儿片片鲜黄,远看似一片黄云。天空呢,高极了,也蓝极了。离婚整一年的女人花春儿拉着儿子花小宝正在马路边散步,想要到两站路外的开放式公园去玩玩儿,如果碰上照相的,甚至打算照张母子合影。一列接亲的车队从花春儿的身边驶过,因为都是高级小轿车,行驶的时候悄无声息,难免把花春儿吓了一跳。花春儿于是拉紧儿子花小宝的手越过树沟上了人行便道。作为离了婚的女人,当花春儿望着那台豪华锃亮、缀满了红玫瑰的接亲小轿车,以及轿车中婚纱洁白、脂粉艳丽的新娘子时,难免生出一番女人的感叹,自己也是女人呀,也不过二十九岁呀……这恍惚其实也就那么十几秒钟,而且对女人来说,实在是一种无可指责的恍惚。然而,就是在这恍惚之间,儿子花小宝已经悄然脱离了妈妈的手掌心,摇摇晃晃地自个儿走在人行便道上了。当花春儿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时,首先发现的就是小宝不见了,她转回身朝来路上望去,马路和人行便道上平平坦坦、干干净净,那一刻真是干净得有些刺眼。花春儿感到心里一急,同时有些茫然,几乎就在这同一瞬间,她看见街对面有个交通警察一路狂呼乱叫着冲她奔过来,交通警察一边狂呼,一边抬起右手,用手指激动地指点着人行便道上的某个位置,在他喊到第六声的时候,花春儿才听清楚他喊的是什么。

    “掉下去啦!掉下去啦!”他喊道。

    花春儿感到一颗心被攥紧,提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朝警察所指的方向奔过去,干干净净的人行便道上不知怎么出现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口,花春儿扑跪在洞口跟前,她看见有什么正从洞底湍急地流过,同时一股成分复杂的恶臭从鼻腔直扑大脑。

    ……掉下去啦……

    她最后听见了一次,她一时什么都明白了,但很快就什么都不明白了。如果不是警察一把搂住她,她也许会栽进那个黑洞里去。她就那么软在了警察坚实有力的臂膀里,警察用右手使劲掐着她的人中,她的脑袋仰在警察的臂弯里,她的眼睛半开半闭着,茫然地望着蔚蓝色的天空,脑海中闪烁着几个最后的印象:平直干净的马路,金黄色的、云一般的树叶儿,缀满了玫瑰花的接亲小轿车,她感到脚下的路面忽然变软了,像沼泽地一般不断地下陷,那蔚蓝色的、高极了的天空正在向更高处升腾……

    二

    花春儿昏睡在医院里的时候,K市排污处整个系统已经乱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建设路针织厂站以西下延七八公里的排污管线主干线,甚至包括个别支线,所有的窨井盖全部被打开,每个井口都围着两三个管道疏浚工。那天的下午,在城市西郊的建设路、民主路、友谊路这三条一路顺延向西的主干道上,不管走到哪一段,都可以闻见窨井里散发出的那种各式各样的生活污水混杂在一起的恶臭味儿。行人纷纷掩鼻侧目,于是发现围在窨井口的管道疏浚工们个个神色严峻,他们手执钢筋插入到窨井中去,形成一道道临时的栅栏,似乎是想拦截住排污管线中流过的什么异物……

    四个小时过去了,捞救工作毫无进展。排污处有关领导眉头紧锁地守在电话机前,烟灰缸已经冒尖儿了,烦躁的烟头儿扔得满地都是。一旁的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说,管子都是六十年代设计施工的,管径只有600毫米,如今城市增容了不知多少倍,污水流速相当快,某些路段可以达到22米/秒,会不会已经到下游去了……

    那就赶快往下游派人呀!领导发脾气道。

    人手已经不够了……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解释。

    上游那些人还像木头一样戳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抓紧往下游赶?!给我一段一段往下赶!

    正在这时,电话铃骤然响起,西效某路段突然发生污水溢出井盖四处流淌的现象,附近已经臭大街了,群众打来了电话,估计是什么东西在下面堵塞了管道……

    领导一拍桌子,走!都跟我走!

    直到傍晚,孩子的尸体才从西郊某路段打捞上来,并且直接送到了他母亲所在的医院。在排水处有关领导的一再敦促下,孩子的尸体得到了精心细致的清洗,从嘴巴里、鼻子里,甚至耳朵眼儿里都清洗出了秽物,最后孩子从里到外都清洗得干干净净了,被小心地摆放在洁白的床单上,等着见他母亲最后一面。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安慰,或者说欺瞒一颗母亲的心,可是,母亲的心却不是那么容易欺瞒的。花春儿一看到儿子的尸体,立刻就注意到了儿子那一对儿攥紧的小拳头,花春儿一下就仿佛亲身体会到了那幼弱的身体所不堪承受的求生与挣扎的过程,体会到儿子小宝临死前曾经遭受的痛苦。花春儿心如刀割,抑制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很快就又陷入了那种虚脱的状态,人们不得不再次把她扶回到病床上。

    因为花春儿父母早已亡故,以前的男人是个生意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联系不上。于是由排污处有关人员与花春儿所在针织厂的工会出面安排孩子的火化,以及协商赔偿抚恤等问题。

    四天以后,花春儿拿到了人们小心翼翼捧送给她的儿子花小宝的骨灰盒。来人用请示的口吻问她骨灰盒安置在哪里,花春儿的目光刚触到骨灰盒,立刻哆嗦了一下,躲向了一边儿。她用手捂着脸,另一只手指了指病床边的床头柜。这五天时间对花春儿来说,昼夜晨昏连成了一气,连成了一场漫无尽头的噩梦。不管是醒着,还是吃了安眠药以后睡着,花春儿的脑海里始终闪烁着,连续不断地闪烁着儿子花小宝陪伴她度过的那一幕幕生活片断,由近到远,然后又由远到近,周而复始,不肯停歇。比如两周前的那个星期天,她领着儿子到开放公园玩耍的场面,她举着蘸过肥皂水的小塑料圈儿,向空中吹出一个很大的、软乎乎的、不断颤动着的肥皂泡儿,儿子为了不让这个肥皂泡儿落地爆炸,撵在肥皂泡儿下面,一会儿仰着脸吹口气,一会儿挥舞着两只小巴掌在肥皂泡下面扇起一股风,把肥皂泡往高处赶。儿子摇摇晃晃地追着那个肥皂泡跑了好远一截路,一直追到雕像那边,那一刻,她真切地体验到久违了的幸福感。忽而她又追忆到儿子三岁那年,她与陈红卫打离婚,陈红卫为了骗取儿子的感情,采用那种临时抱佛脚的下作手段讨好儿子,把儿子抱到城里去到处给儿子买吃的,买玩儿的,还到处散布儿子跟着他才能接受良好教育,才能有优裕的生活环境。在最后关头,当着律师的面,儿子被问及选择跟爸爸还是跟妈妈时,花春儿感到陈红卫盯在儿子脸上的目光简直就像一头贪婪的公狼,而她盯在儿子脸上的目光也像一只贪婪的母狼,儿子被吓哭了,尽管如此,却还是一头扎进了妈妈的怀抱。邻居们听说了,都夸花小宝年纪小,仁义大,不嫌贫爱富。那时她曾对小小的儿子充满了成人式的、不恰当的感激之情。继而她还想到,儿子两岁刚刚学会走路时,厂里的工友到家中来玩儿,跟在小宝屁股后面追逐他、吓唬他,那时儿子一路尖叫着,摇摇晃晃地跑到她的跟前,张开两手抱住她的大腿,把小脸埋在她的大腿间咯咯咯地笑,工友们就开玩笑地说,小宝是想钻回娘肚子里才安全呢!那时她曾经怎样开心地大笑。她甚至一直回想到小宝还在襁褓里的日子,有时抱在怀里,她亲他一口,他竟也知道回亲她一口,他的那两片湿漉漉的小嘴唇,无论是亲她的嘴唇的时候,还是吮吸她的乳头的时候,都曾经给她带来过多么巨大的做母亲的喜悦啊!

    然而,她的每次回想都不可避免地要由远及近地滑行,一直滑行到那个黑幽幽的洞口里去。她抑制不住地要想象儿子花小宝在漆黑冰冷恶臭的污水管中,被湍急的污水裹挟着,一路挣扎着、冲撞着向下游冲去,那噩梦一般的十公里呀……花春儿每想到这里就会又一次在黑暗中体会到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她赶紧把脸埋在枕头里,免得呜咽声又一次惊动了护士。

    然而,护士总是会被惊动的。护士是个细心的姑娘,因为刚参加工作不久,温柔同情之心尚未被磨钝。她一直暗暗地揣摩,究竟要怎样劝慰这个离了婚又死了儿子的女人,才能让她从牛角尖里钻出来,才能让她把这事想开看淡。她早就开始注意花春儿难受时候的眼神儿,注意到花春儿不敢看那个骨灰盒。她想,花小宝若是病死,花春儿也不会难过到现在这种程度,关键是孩子的这种死法在母亲心中留下了太过惨痛的想象与推测。一天下午,护士看着花春儿又不对劲儿了,便走到床边拉着她的手说,大姐,你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好了,不必背着我,咱们都是女人,互相能理解的。你心里这么难受,一定是觉得小宝死前遭了不少罪吧,其实我是搞医的我最清楚了,像小宝这种情况……不超过两分钟就过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在这方面,大姐可千万不要想得太多呀……再说,孩子已经火化了,也算是干干净净地去了,大姐你还年轻,应该往前看呀。花春儿睁大眼睛问护士:当真不要两分钟……就没感觉了?当真!护士的两只眼睛大胆而坚定地盯着花春儿的眼睛。花春儿一把抱住护士,趴在她的肩上大哭起来,护士先是很紧张,接着就渐渐明白过来,同时有点儿不敢相信,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几句话,领着花春儿越过了心理上难以逾越的障碍。

    三

    花春儿在护士的开解下,终于从惨痛绝望的泥沼中爬出来,办理了出院手续。厂里考虑到她的精神状况和操作的安全性,把她调离了生产第一线,做了一名库管工。

    花春儿在回到家的第一夜,就遇到了她的第二个问题:她怎么向陈红卫交代?花春儿刚刚摆脱最初的惨痛和绝望感的重压,又开始品尝到负罪感的折磨。那天夜里她躺在床上忽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当初小宝判给了陈红卫,就不会出这事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花春儿立刻就意识到她是有罪的,她是个罪人。陈红卫虽说眼下在外面跑生意,可他迟早要回来的呀。他一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会跑到她的面前来咬牙切齿地质问她,那时她有什么脸面再去面对他呢?

    当初打离婚的时候,陈红卫千方百计想把儿子夺回他们陈家,仗着自己有钱,四处扬言说小宝只有跟着他才能有个优裕的生活环境,才能获得良好的教育,甚至还与律师一起拟定了一个小宝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再到留学的教育计划表,企图影响法院,种种出格的表演深深地刺伤了花春儿的心。花春儿心中冷笑,小宝出生后的这几年,你陈红卫白天在生意场上与人钩心斗角,为你陈家搂钱,夜里在娱乐场所花天酒地寻欢作乐,你哪一时哪一刻挂念过小宝挂念过这个家?你把事情做到了夫妻反目家庭破裂的份儿上,才急急忙忙地来搞临时突击,妄图花上几个臭钱就能骗取小宝的感情,离间母子的关系,真是白日做梦!那时,花春儿不知不觉间就把陈红卫当作了她和小宝共同的敌人,不知不觉间就形成了这样一种心态,似乎小宝是她一个人的儿子,与陈红卫一点关系也没有。她要在感情上独占小宝,绝不能容忍陈红卫的抢占!她就是带着这样的情绪上的法庭,甚至在法官不得不提醒她陈红卫与小宝的血缘关系时,也断然加以否认,以至在法庭上留下一个笑柄。

    离婚官司打过之后,随着那种针锋相对的气氛逐渐缓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对陈红卫的敌意也不知不觉松动起来。尤其是在陈红卫与那个骚货结婚半年之后,他跑来看儿子的次数突然频繁起来,每次都带来数目慷慨的抚养费,并给小宝买来大堆好吃的、好玩儿的,留下来陪小宝玩儿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表面上看他是在讨好小宝,但他那副察言观色的贼模样早让花春儿看出来,他其实是想讨好自己。花春儿于是意识到,他和骚货之间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果不其然,某次看过小宝,到了该走的时候了,他突然可怜兮兮地提出想留下跟儿子一起吃顿饭。那一刻,花春儿不知怎么心就软了一下,再者,她也想知道他和骚货之间到底怎么了,于是答应下来。几杯酒下肚,他就开始唉声叹气,絮絮叨叨,说他这个人怕一辈子也搞不懂女人。花春儿渐渐听出,原来骚货也是个做生意的女人,认识陈红卫的时候,正是生意萧条得维持不下去的当口,于是想借陈红卫的东风,这样才主动勾搭上的。半年前到了谈婚论嫁的份儿上,骚货才渐渐地现了原形,把自己的财产提前进行了婚前公证,以股份的形式入股到陈红卫的公司,而陈红卫的财产却没列入公证清单。这样,一旦将来两人出现问题,骚货的这一股财产还在她自己名下,陈红卫的财产却成了二人共同财产。那时陈红卫一来鬼迷了心窍,二来家庭破裂,已无退路,乖乖把头伸进骚货的笼套。不料结婚之后,笼套越拉越紧,连过来看儿子给儿子带抚养费这样的事也被严密监视,横加干涉,发展到最近,家里已是硝烟弥漫,吵打不断了。花春儿边听边暗自冷笑,心底处由不得一阵阵畅快翻涌上来。畅快够了,却又冷着脸打断他道:我不要听你那些恶心事!说这话的时候,本来是想说得很严肃的,冷冰冰的,却不料话一出口,那语气却怎么听怎么不严肃,甚至隐含着一丝轻佻在里面。花春儿便暗自后悔,生怕被陈红卫窥破了什么心思。怕什么来什么,陈红卫再一次来,果然就眉眼活泛了许多,大大咧咧,要酒要饭,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饭后,借着酒劲儿说了那么一句酸话:还是古人说得好“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偷眼看花春儿没什么反应,便要上来动手动脚。花春儿被逼不过,抬手甩了他一记耳光,才让他清醒过来,讪讪地收了手。花春儿的本意是要让他明白,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的女人,让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不知为什么,甩耳光的那一瞬间却又有些下不了狠手,因此那一记耳光就甩得有些不轻不重,似乎有些暧昧,似乎还留有余地。

    然而,经历了这样一番微妙的波折,花春儿对陈红卫却再也恨不起来了,有时看着他与小宝嬉闹时的高兴样,看着他该走时那副依依不舍的可怜相,心中也有些不忍,难免一点一点地体谅了他想儿子爱儿子的一番苦心,那毕竟是他的亲骨肉,是他做男人的一番自豪与骄傲啊!可万没料到,儿子竟断送在了自己手里,一旦陈红卫回来,她有什么脸面见他?她怎么向他交代啊?花春儿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心慌气短,有时坐在黑洞洞的库房里,暖气管里偶然响起一阵咕叽咕叽的流水声,花春儿一下就想起了在污水管里挣扎的儿子,顿时心慌得好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气也喘不上来,头晕目眩,手心里捏着两把湿淋淋的冷汗。那时,她就会觉得在库房里再也坐不住了,一分钟也坐不住了,于是跑到外面,靠在南墙根儿上,仰起脸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儿,在眼前映出一片金红色,这时她才感觉好受一点儿。回到了家里,她一间房转到另一间房,怎么也坐不住,觉得间间房子都是那么空,空落落的,于是想起这房子里由三个人减少到两个人,又由两个人减少到一个人,越想越觉出人生的凄凉,最后只得锁上门跑到外面大街上去,一个人漫无目标地游荡。

    四

    这天傍晚,花春儿正游荡到建设路立交桥头,忽然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看,不由得浑身一凛,顺着眼角余光望去,她见桥头有一蓝袍道士盘腿而坐,眼中那两道贼光照在自己脸上,不知已照了多久。道士见花春儿看他,忙收住贼光,换上一副气定神闲的面孔,嘴角隐隐挂一丝悲天悯人的微笑。待花春儿走到跟前了,道士伸出一条胳膊拦住花春儿道:这位大姐借一步说话。花春儿一愣,问道:怎么啦?道士说:贫道自成都青羊宫而来,一路消灾禳病,指点迷津。方才远观大姐脸上凶灾之气颇重,宅中近日恐不大祥和吧?花春儿吃了一惊,睁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事?道士淡然一笑,说:贫道自幼师从无极道长,精通奇门六甲,兼及麻衣柳庄。大姐家中之事,贫道一望之下,便知大半……花春儿想了想,问道:那你能说出我家有什么事?道士微闭双目,长叹一声道:人生之大恸,莫过于“少年丧父,中年丧偶,晚年丧子”……道士说到“丧子”一句,花春儿不由心内一阵震悚,但凡人,越是顺境,越是自信,越是逆境,越是信命,此时的花春儿,不能不对道士半信半疑。偶然扫一眼道士的脸,却见道士本来闭着的眼睛此时却微微张一条小缝,缝内有贼光在隐约闪烁。花春儿忐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道士抬起下巴对花春儿俯耳神秘低语:可为大姐禳解。

    怎么个禳解?

    道士不说怎么禳解,却又岔开话头儿,说:贫道云游四海经年,不为别的,只因无极道长发下宏愿,明年重治三清殿,不知大姐可否结些善缘?花春儿见这道士眼中屡有贼光闪烁,脸上表情更是转瞬之间就变换了三四种,再加上恰在此时,花春儿从道士背后光洁如镜的镀铬灯柱上看见自己那张形容枯槁、黑眼圈儿周围略带些泪痕的脸,顿时明白道士察言观色,不过为骗取钱财。于是冷冷地说,我该出的事也出了,不劳您大驾了,说罢抬腿要走。不料道士在身后冷笑一声道:大姐——,余灾未尽,孽根未除,你要小心从事啊……花春儿一听大怒,回头狠狠地横了道士一眼,心想:我花春儿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有什么余灾呢?大不了让我死了好了!死了也比这样活着强!于是怒气冲冲、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等回到家,天色已黑透了,她在楼下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小角楼”,进了门,第一件事就是喝酒。半瓶白酒下肚,一腔酒气冲得鼻酸眼热,屋里再也坐不住,她锁上门又来到了大街上。

    时令已是初冬,大街上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雾,雾气很重,橘红色的路灯光在浓雾中艰难地穿行,十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东西了,只觉过往车辆倏然从浓雾中钻出来,倏然又隐入到浓雾中去了。车灯的光柱子从街面上扫过,扫见了雾中的林带,便道上的夜行者,只让人觉得鬼影幢幢,寒气森森。花春儿刚走到建设路拐弯处,忽见前面浓雾中黯淡的路灯光下,有一辆拾破烂的三轮板车停在人行便道旁,蹬板车的人鬼鬼祟祟地弯腰在路旁,用手中铁钩子钩住一个窨井盖,奋力一提,将井盖提出环槽,两手搬起“嗨”地一用力,扔到了板车上。刹那之间,花春儿心中翻起了一股恶浪,加上几分酒力,顿觉一阵气血上涌,尖叫了一声:站住!声如厉鬼,撕裂了夜空。那人听见叫声,吓得立马跳上车,飞一般蹬起来,一路哐里哐当地朝前进街西头飞驰。花春儿随手拾了块断砖,飞跑着撵上去,眼看板车要隐入雾中,花春儿嘴里骂着“日你妈的畜生!”扬手把断砖朝那个一起一伏的脑袋上砸过去,板车一个趔趄,后轮子翘起了一个,打了个急弯儿,又慌里慌张朝前蹬去。花春儿撵到跟前一看,打落了蹬车人的帽子。花春儿朝帽子连啐了三口,又狠狠地踩了三脚,转身朝井口走去,地面上赫然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一股恶臭隐隐地升上来。花春儿胃里一阵翻涌,“哗”的一声呕在了洞里,她擦了擦眼泪鼻涕,觉得脑子里清醒了一点,返回身拾起蹬车人的帽子,慢慢地回家去了。

    五

    这天上午,建设路派出所来了一个奇怪的报案人。当时值班警察正和两个联防队员喝茶抽烟,暖气管子上蹲铐着一个人。报案者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脸色蜡黄,眼睛周围围着黑眼圈儿,嘴里微微有股酒气。警察问她有什么事,女人惴惴地看了一眼铐在暖气管子上的人,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似乎是说什么地方的窨井盖子被盗了。警察有点儿不相信自己的听觉,他想了想,比划着手势问女人,你的意思是,你家院子里修的有窨井,而这个窨井盖子被邻居给抢走了,是这样吗?女人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说:不是,是建设路拐弯处的那个窨井盖子被盗了。警察愣住了,与联防队员对视了一下,问道:你什么意思?两个联防队员笑了一声。女人蜡黄的脸上泛起了一片潮红,大声地说,我的意思是你们应该抓住那个贼!那个畜生!把窨井盖追回来盖好!警察饶有兴致地看着女人的脸问道:但是,怎么抓呢?你有线索吗?不料女人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竟伸了出来,手里抓着一顶皱巴巴的、肮脏不堪的鸭舌帽。警察把手上夹的烟换叼在嘴上,接过鸭舌帽,把两手伸进帽兜里绷了绷,他的面前立刻腾起了一片灰尘,警察吐掉烟,叫道:噗啊!好臭!随后就望着女人的脸,说:就凭这顶帽子?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成立一个专案组,把那个偷窨井盖的家伙给你抓回来?两个联防队员更加开心地笑起来。女人的脸这回却变白了,声音激动地说:这事你们到底管不管?!警察也把面孔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地说:管!当然要管,只是得往后排一排,也许要排很久——这我得预先提醒你。

    为什么?!

    因为我们要管的事太多了!警察扳起手指如数家珍:打架斗殴要管!抢劫盗窃要管!聚众赌博要管!结伙诈骗要管!卖淫嫖娼要管!强奸轮奸要管!拉传销帮要管!如果抓起精神文明建设来,连流氓鬼混、非法同居都要管!哪件事不比你这件事要紧?

    女人的脸这回变得煞白了,声音颤抖地问:如果掉进去人呢?淹死了人呢?

    警察扮了个鬼脸,说:等掉进去了再说吧!说罢,他和一个联防队员都禁不住为这句玩笑而开心地笑起来,但另一个联防队员却没笑。女人转身摔门出去了。没笑的那个联防队员跟了出去,追上那个女人对她说:这事你应该去找排污处,他们有义务把丢了的窨井盖尽快换好的。

    这名联防队员折回办公室后,对两位同伴说:听说最近有个女人的儿子掉进窨井里淹死了,会不会是她?那名警察愕然地坐直了身子,说:真有这种事?

    这天下午,市排污处生产科来了一个女人。科长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吓了一跳,以为女人对赔偿金额不满,又闹到门上来了,赶紧对技术员使个眼色。技术员连忙泡了一杯热茶,双手捧上,两个人都换上了一副沉痛不安的表情。不料女人只是来反映情况的,女人说她家附近建设路拐弯处有个窨井盖子被盗了。生产科长如释重负,连忙说:马上换!我们马上换!说着就拨了一个电话,口气严肃地吩咐电话那头立马把建设路拐弯处的窨井盖换上。女人并没有走的意思,女人问生产科长,像井盖被盗这种事多不多见?科长马上念起了苦经,说:多呀!简直让我们防不胜防!你想,全市6000多个窨井盖,就靠我们这一把子人!现在这人你也知道,唯利是图,丧尽天良!一个井盖偷回去当废铁卖,也就卖那么十几元,为了这十几元,就可以把别人的生命安全置之度外!女人又问:难道就没什么措施吗?科长说:没办法的办法就是派巡线员巡视,发现井盖失窃,赶紧向上面汇报,一般保证48小时内解决。像你儿子那次事故,说实在也真是倒霉,头一天巡线员巡线的时候还在的,所以说防不胜防嘛!女人说: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设计一种井盖,让他偷不走的?科长说:有的呀!去年我们就进了一批防盗井盖,井盖上铸有像门荷叶那样一种装置,把井盖连在环槽上,环槽是预埋在路面里的。可是一经使用发现,拾破烂这伙狗日的不嫌麻烦,拿重磅榔头把井盖上那两个耳朵给你砸断,也要把井盖给你偷走!这人要坏起来,简直没办法防!就拿井盖来说吧,被车轧烂的、破损的,那是极少数,绝大多数是被盗。对于我们来说,只要能把人防住,那可就解决大问题啦!

    科长最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总结道:人太坏了!人太坏了!现在这人太坏了!

    技术员在一旁听着,觉得科长就是会说话,说了这么一大套,意思无非是在井盖失窃的问题上,他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人太坏了,他也没办法。

    六

    为那个失窃的井盖,花春儿已经两天没上班了,今天她仍然没打算上班,她决定到单位去请个假。她不清楚她为什么对那个井盖那么放不下,她只是觉得,如果让那个没有井盖的洞口就那么黑幽幽地横在马路上,不分白天黑夜地横在马路上,她心里会发慌,夜里会睡不着觉。况且,她现在对于那种上班儿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洞洞的库房里,下班儿就一个人在几间空落落的房子里转来转去的日子,已经感到十分恐慌。像现在这样为了一件具体的、有明确意义的目标而奔波在人来车往的大街上,令她打心眼儿里觉得踏实。

    从前进街赶往建设路的时候,花春儿在沿途发现了一系列的问题,短短的四站路,竟有五个敞口窨井。其中四个没有盖,一个井盖只剩下一半儿,向行人咧着可怕的断碴儿口。花春儿感到这些现象或许就像生产科长说的那样,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着。可在儿子出事以前,她对这些现象却是那样的熟视无睹。要知道,十多年来,她经过这条路上下班不知来回奔波过多少趟啊!

    花春儿为人的这种熟视无睹的特性而感到十分惊诧。

    花春儿在一个小饭馆的门口停下了脚步。小饭馆门口也有一个无盖窨井,不知是谁将一个果皮箱挪过来,立在无盖窨井井口边,用意显然是作为一个警示性标志,提醒路人当心。花春儿围在这个窨井旁看了一会儿,此时还是上午,饭馆没有生意,蹲在饭馆门前晒太阳的两个伙计好奇地打量着花春儿。这两个伙计一律的高颧骨,细眼睛,一望便知是陕甘一带的乡下孩子。不同的是,年纪小的那个伙计颧骨上很对称地分布着两坨红,细眼睛努力张大盯着花春儿,样子有些激动。而年纪大的那个伙计则面色蜡黄,一脸倦容,油腻腻的头发结成一绺一绺的耷拉在额前。他虽然也望着花春儿,但眼神里透露着无聊和冷漠。

    这个果皮箱是谁挪过来的?花春儿看着两个伙计问道。

    是俄!是俄挪过来的!小伙计抢着回答,脸涨得通红,显然为他的善举终于被人注意到而激动不已。

    把你个娃能的!大伙计却白了小伙计一眼,嘟囔道。

    这个井盖丢了有多久了?花春儿问小伙计。

    小伙计口气夸张地说:起码有一个月了!坑害了不少人哩!

    接着小伙计不待再问,就积极主动、喋喋不休地告诉花春儿,某天有个小伙子骑摩托路过这里,前轮子一下卡进洞里,人像蛤蟆一样一下扑了出去,连牙都磕掉了,满地找牙呢!又说,某天有个出租车倒车时,把后轮子卡在洞里,拔也拔不出来,后来还是他们几个伙计一起帮忙才把轮子拔出来。俄和寿娃一人还挣了十块钱哩!就为这,俄要把果皮箱挪过来,寿娃还不愿意,怕断了财路!小伙计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白了大伙计一眼。

    你狗日再胡嚼!你狗日再胡嚼!大伙计边骂边挥巴掌打小伙计的后脖梗子,小伙计嘻嘻笑着拿手去挡,不再说话了。

    话都被小伙计说完了,大伙计大约有些不甘心,这才不情愿似的告诉花春儿,这一带窨井盖子经常丢,有时候看见有人来换,有时候也就没人管。丢的井盖有的是好好的就被偷走的,有的是被车轧烂了之后,就让拾破烂的给拾走了。

    大伙计说:这货是生铁做的,脆得很。有的盖子凹在路面以下几公分,大卡车的轮子掉进去一礅,就礅的那一下子就能把井盖子礅烂,第二天再来个拾破烂的,保证给你拾走。

    拾破烂拾破烂,人家拾的就是破烂,你已经破烂了,你还能不让人拾?这时小伙计突然插嘴说,除非换成水泥盖子,偷去也好,拾去也好,都没有用,换不成钱了,这就不会丢了。

    小伙计的话如一道闪电照亮了花春儿布满阴霾的脑海,在那一瞬间,花春儿觉得眼前似乎都亮了一下。她默默地盯着小伙计的细眼睛红颧骨看了一眼,对二人道了谢,一路寻思着往家走,走到建设路拐弯处,看见那个井盖已经换好了。花春儿心里略感到一丝欣慰,但并没有因此而踏实下来,正是因为对这一只井盖的关注,使整个城市排污系统中隐藏着的井盖问题在她眼前掀开了一个角,如今她视野中的问题更多了,要想达到她最初的那个简单的目标,她所需要做的事,所需要考虑的问题,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几乎可以成为一项工作,甚至于一项事业。

    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街道上骑车回家的人已经汇成了一股河流。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即使有个别在车流中灵活地穿梭急行的人,那也是为了早点儿赶回家,和家人一起团团围定餐桌,共享午餐罢了。他们可以边吃边说笑着,议论些单位里的闲话,或安排些日常生活。午饭之后小憩片刻,又到了上班的时间,然而在上班的途中,也许已经满怀着对晚饭,对某个电视节目,或者对某场已经计划了很久的聚会的期待了。这是一种多么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啊,他们就天天奔波在这条平淡而幸福的生活轨迹上。而花春儿却已经从这条生活轨迹上被彻底地抛了出来。她心里明白,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必须为自己开辟一条新的生活轨迹。

    一条新的生活轨迹——似乎已经隐约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七

    花春儿按照路人的指点,七拐八拐地朝金亮水泥预制件厂方向摸索时,王金亮正在院子里跟送水泥的卡车司机大发脾气。从他的嘴里吐出一串接一串恶毒的诅咒,而司机呢,趴在方向盘上,一边抽着烟卷儿,一边眯缝着眼睛望着车窗外,完全不把王金亮的咒骂当作一回事。行有行规,对待赊欠户该是个什么态度,司机心里有数儿。

    像你这号儿鸡巴人!王金亮攒足最后一股劲儿骂道:我要是你老板,早叫你卷铺盖滚蛋了!

    司机似乎听累了,把车窗玻璃摇下来,放倒身子,把两只穿着翻毛大头鞋的脚伸出窗外抵挡住王金亮的咒骂,倒头就睡。

    王金亮黔驴技穷,只得自己亲自卸车了。正准备往车厢上爬,不料两个一路跟来的民工似乎也从司机的态度中看出了王金亮赊欠户的窘境,竟提出要先拿到工钱再干活儿。

    什么?!连你两个也敢往我头上骑?!滚!——给我滚!——给我马上滚!

    王金亮睁圆了眼睛对两个民工喝道,民工对视一下,拂袖而去。

    王金亮愤愤地钻进了值班室,出来的时候,已换上一条灰不灰、蓝不蓝的长褂工作服,头上顶着一条麻袋,右手拽着值班老汉——硬把他从值班室往卡车跟前拽。值班老汉的脸一路上怪相迭出,显然对在这把年纪还不得不干这种爬高上低的活儿极为不满。老汉右脚踩在车轮上,左脚竭力去够车厢上沿,不知是装模作样还是怎么的,就是够不着。王金亮上前一步蹲下身,用肩膀和脸颊抵住老汉的屁股用力一掀,老汉“哎”的一声就被掀进了车厢里。

    花春儿就是在这一瞬间走进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大院儿的,因此她怎么也想不到头顶麻袋扛水泥的王金亮会是这里的厂长。她环视了一下这个大院儿,南墙根儿下堆着一袋袋水泥,东墙西墙下堆着些显然已经积压了很久的路沿石、沟盖板、隔离墩、槽形板等等诸如此类的水泥预制件,院子中间停着辆搅拌机。花春儿正准备向扛水泥的那个人打问厂长的下落时,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老汉把前车厢板翻下来时一不小心,把一袋水泥弄滑下来,眼看要砸到扛水泥的人,而扛水泥的人因为麻袋挡住了视线毫无察觉,说时迟,那是快,花春儿抢前一步一把推开那人,那人一个趔趄,一包水泥在身旁轰然落地,溅起一片灰尘。麻袋下的一张嘴顿时喷出一串尖利的辱骂,这才转过来向花春儿道谢。于是花春儿看到了一张蒙满了水泥粉尘的脸,脸上的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又白又亮又湿润。

    请问你们厂长在不在?

    厂长?我就是!有何贵干?

    你是……厂长?花春儿愕然地反问道。

    八

    王金亮的水泥预制件厂所在的位置相对市区十分偏远,原本属于××乡。一条过境公路从大院儿前经过,过境公路两侧的荒滩上散布着成片成片与水泥预制件厂相类似的大杂院儿。这些大杂院儿有的是用砖墙围起来的,有的是用铁栅栏围起来的。有的大杂院儿里可以看见锈红了的钢板、钢管、各类型材堆成了山,那是所谓的钢材市场;有的大院儿里停着一辆辆破旧的搅拌机、推土机、挖掘机,堆放着成摞的钢模板、管件、扣件,那是所谓的建筑器材租赁商的地盘儿。公路上,一辆辆泥泞脏污、不堪重负的大小卡车,甚至拖拉机在来回穿梭,绝大部分车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接近了报废年限。奇怪的是,几乎每辆车都严重超载,它们气喘吁吁、摇摇晃晃、你争我抢地奔驰在这条公路上,个个屁股后面拖着一股白烟,跑得十分卖力。空气中可以嗅到铁锈和机油混杂在一起的气味。

    总而言之,这个地方给花春儿留下了一个既破旧杂乱又生机勃勃的奇怪印象。

    为了表示对花春儿关键时刻救了他一把的谢意,王金亮执意要请花春儿吃午饭。王金亮领花春儿去吃午饭的地方是一个卖了地的富裕农民开的餐厅,餐厅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叫作“庄稼汉大食堂”。据王金亮说,这里的饭菜非常实惠,尤其是肉包子,更是薄皮大馅,味道鲜美,咬一口,可以把对面的人滋一脸油!

    也许为了弥补给花春儿留下的狼狈不堪的第一印象,整个吃饭的过程中,王金亮始终喋喋不休地吹嘘自己曾经拥有的辉煌历史,发泄时运不济、虎落平阳遭犬欺的愤慨。

    看!他指着窗外很远处的一座未完工的大厦,我的钱呢?我的钱都压在那儿了!这伙儿狗日的,大楼盖不下去了,拍拍屁股都跑了!法院的说,等着拍卖吧,卖他妈的腿!这样的狗屎工程,谁敢接?!

    还有院子里那些玩意儿,你都看见了吧!本来经二路、经三路、纬五路这三条路上的路沿石、沟盖板、隔离墩都是我的,咦?半路上冒出个城建局长的小舅子,一耙子把活儿都揽走了!这伙吃人不吐骨头的畜生!……

    花春儿边听着王金亮絮叨,边暗自揣摩着眼前这个男人,王金亮刚才头顶着麻袋边骂骂咧咧边扛水泥的场面在她脑海里不断地闪回。不知怎么,这个场面让花春儿觉得十分亲切,不能不对王金亮产生一种奇怪的好感,或者说是贴近感。因为在此之前,花春儿已经接触过几个生意较好的水泥预制件厂的老板,他们个个衣着光鲜、眼神冷漠,他们那居高临下的冷漠眼神儿仿佛一眼就看穿了花春儿的背景。他们说:我们做不了你说的那个东西(其实是不想做);要么他们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现在太忙,没时间,你找别人吧!花春儿直觉感到王金亮跟那些人是不同的,也许不会拒绝她的要求。这一方面是因为他眼下走背运,没什么生意,一个走背运的人还想拿什么架子呢?另一方面,花春儿更愿意相信的是,王金亮的性情看起来跟那些人是不一样的,应该是个容易贴近的好说话的男人。花春儿还注意到,王金亮刚才一口气扛了那么多袋水泥,而眼下吃起饭来,一张嘴除了狼吞虎咽就是喋喋不休,一刻也不闲,单从这股子精神头儿看,花春儿就觉得王金亮与她街坊邻居中的某几个个体户有点儿相似,都属于那种屡败屡战、不屈不挠的人物。花春儿想要做成她的事业,就必须寻求这样一个人物。花春儿现在就决定试试她的直觉。

    我想在这里做一套水泥的窨井盖子,不知行不行?

    水泥的?王金亮愣了一下,说:窨井盖不都是生铁的吗……说到这儿,却突然伸出巴掌把嘴捂住,似乎意识到这话对自己不利,于是赶忙把后半截话捂回到嗓子眼儿里去了。

    水泥的窨井盖做不成?花春儿有些紧张,两眼紧盯住王金亮的脸。

    做得成做得成!只要你出钱,哪怕用水泥做一个维纳斯都做得成!

    花春儿松了一口气,感觉她没有看错人。

    九

    水泥窨井盖毕竟是新鲜事物,一个新鲜事物的出现不会那么一帆风顺。

    一开始,王金亮想随便糊弄一个。那天上午,他正蹲在大院儿里随便糊弄着,没有料到花春儿突然出现在了眼前。花春儿一眼看见摊在地上的那个表面毛毛糙糙,边缘参差不齐,甚至露着钢筋头的很不像样的东西,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怎么是这样的?昨天谈价钱时,你不是说要先做一个模具的吗?

    王金亮立刻堆下笑脸解释:做模具很花工夫,我想你要得急,如果不用模具也能搞出来的话……

    花春儿盯着王金亮的脸,感觉到这个男人在耍心眼儿,她想,到了不得不耍点心眼儿来对付他的时候了。她蹲下身子,两眼直视着王金亮的眼睛说:谁做东西都指望能快一点儿,但我这回首先要的是质量,你以为我是给我家院子里做这么一个,怎么凑合一下都行?

    王金亮忙问:那你是给谁做的?

    花春儿见王金亮上路,索性横下一条心,信口开河起来。她告诉王金亮,她以前在市政工程公司工作,现在辞职自己干。市排污处处长是她堂兄,最近堂兄跟她透了个信儿,说市里为了保安全,防盗窃,计划把所有的窨井盖全部换成水泥井盖。据她所知,有人已经在揽这笔工程了,就看谁手快,谁做得好了。

    你知道,咱全市一共有多少窨井盖吗?花春儿看着王金亮问道。

    王金亮说,我倒没想过这一块。

    6000多!这还不算道路扩建,城市增容!

    你知道,我为啥放着那么多产量高、效益好的大厂子不找,单单找你呢?

    这回王金亮一点就透,把嘴巴伸到花春儿耳朵边,压低声音说:你想拿牌档子(回扣)!

    花春儿虽然听不懂“牌档子”的意思,但将计就计地点了点头。

    王金亮眯着眼睛把花春儿重新打量了一番,嘴里喃喃地说:想不到你还是个大茬儿!行!你就看好吧!

    于是,当花春儿第二天上午又来到金亮水泥预制件厂时,就看见王金亮手捏焊把亲自在焊那个模具。由于手下工人两个月没拿到工资,早就不来上班了,眼下王金亮干什么都得亲自动手。尽管如此,他却干得兴致勃勃,嘴里哼着小曲,手上的焊工操作显得异常熟练。当天上午,模具制作完毕,到了第三天中午,按王金亮的说法儿,世界上第一个“王记水泥窨井盖”就正式出笼了。因为是用模具扣出来的,圆圆的井盖形状异常规整,外表异常光洁。用王金亮的话说,如果打上包装盒,可以跟冠生园月饼相媲美。当天下午,王金亮和花春儿雇了一辆三轮车把井盖拉到前进街,把某个繁华路段的无盖窨井盖上了“王记水泥窨井盖”。

    然而,第一个“王记”井盖却并不成功,经过两天过往车辆的辗轧,井盖上出现了裂纹,某些局部的水泥块已经掉到了窨井里,某些部位露出了钢筋。

    花春儿和王金亮蹲在轧裂的井盖前皱着眉头分析原因。

    王金亮说:可能是钢筋太细,排得又稀,下次换粗钢筋,排密一些。

    花春儿说:是不是水泥标号太低?

    王金亮马上说:我那里最好的就是325。

    花春儿看了一眼王金亮,说:买425的,我出钱好了。

    两人又把另一处的铸铁井盖掀开研究,这时才发现井盖下表面呈辐射状隆起几条筋。王金亮说这叫加强筋,有这几条筋,井盖强度才牢靠。花春儿说,我们也加上这几条筋。王金亮立刻叫起来:说说简单!若做成这样,我那个模具就报废了!得重做!花春儿果断地说:重做就重做!王金亮叫道:说得轻松!要做成这种形状,模具就复杂了,我这里是做不出来的,要委托外协加工,要花钱的!花春儿深深地盯了一眼王金亮,说:花钱就花钱,我出好了,你给我把发票开上。王金亮被盯得有些发怵,低声嘟囔了一句:我尽量找便宜地方干。

    十

    花春儿的车间主任托人给她带话,让她务必从明天开始按时上下班,因为她已经连续旷工达三个星期了,按厂规早已够除名的条件,但车间考虑到她的特殊情况,替她捂了一个星期。如果她再不回去上班,他们就难办了。

    来人神色忧郁地望着花春儿,劝她好好想一想,并劝她尽快放下思想包袱,回去上班。

    来人走后,花春儿陷入了沉思。花春儿想,其实这三个星期的奔波忙碌,正是为了放下思想包袱,正是这一段奔波忙碌使她的心情逐渐舒畅了一些:早上照镜子,她甚至看到脸色有了一些红润。也许她的心已经跑野了,也许她酝酿心底的那项宏伟计划终于迈出了一小步,她实在舍不得半途而废,总之,她再也不愿意回到车间,回到库房,回到过去的那种生活里去了。

    那种生活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呢?

    眼下,唯有一步一步实施她的宏伟计划,才能使她鼓起生活的勇气与乐趣。昨天她给王金亮打电话,王金亮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她,说已经联系好了做模具的地方,并且说材料费和高标号水泥的事她不用管了,她只要拿500元工时费就可以了。王金亮对这事所表现出的热情让她打心底里觉得踏实,尽管她也清楚,王金亮的热情完全是冲着那6000多个井盖的订单而发的,或者换句话说,他的热情实际上完全建立在一个谎言的基础上,是暂时的,不牢靠的。但花春儿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又觉得那并不完全是个谎言,而是一个对这座城市所有的人都有益的宏伟计划,她只不过拿这项计划所能带来的利益预支了一个愿意为它付出努力的人罢了。两周前,她刚刚酝酿出这个计划时,她还是一个人,还觉得势单力薄,孤掌难鸣,而现在,已经有两个人在为这项计划忙碌奔波着了。

    花春儿从衣柜里拿出存折,小宝的赔偿金加上她的积蓄还有三万多元。她不知道靠着这笔钱,既要实施她的计划,又要应付她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她只知道,只能这么干下去,没有第二条路。

    花春儿把存折锁好,从抽屉里撕了一张信纸,开始写辞职报告。

    十一

    陈红卫是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下找上门来的。

    当天下午,花春儿刚在厂里办完解除合同的手续。晚上,她独自一人带着一种空茫的心情坐在窗前发愣。那天晚上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窗外,在灯光映照下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雪花在纷纷扬扬地飘落。敲门声就是在这一刻突然响起的,花春儿打开门一看,赫然是陈红卫站在门口。

    陈红卫回到家,一听说儿子的事就躺倒了,躺在床上睡了三天才爬起来。

    他来到花春儿家的时候,脸上胡子拉碴的,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嘴里喷着一股酒气。他也不知是怎么来的,头顶上盖了一层白白的雪花,人看上去好像苍老了十岁。

    那一刻,花春儿心里又害怕,又愧疚,不知怎么的,两腿一软竟跪在了陈红卫面前,哭着说:红卫,我对不起你。

    花春儿没想到陈红卫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陈红卫伸手把她拉起来,说了句:算了,你也是够可怜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一下子打碎了两人之间隔阂已久的冰层,并且打中了花春儿的心,花春儿那一刻只觉得一股委屈往上涌,两个人顿时抱头痛哭起来。

    那天晚上,陈红卫在花春儿家待了一夜,也说了一夜。两个人先是说小宝的事,说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说一阵。后来就说两个人之间的事,说了两个人的过去,又说了两个人的现在。陈红卫说,他现在已经完全不爱那个女人了,因为那个女人完全不懂得体谅男人的心,就知道抓钱。他与她现在只是不想再穷折腾了,凑合着过而已。他俩一直说到天快亮,陈红卫才走,临走时,陈红卫要给花春儿留下一万元钱,花春儿先是不接,后来惦记起她的计划,才把一万元留下。

    自从陈红卫回来以后,花春儿的计划就被打乱了,因为陈红卫每天都跑到她这里来。陈红卫说,每天如果不跟花春儿在一起待一会儿,不到这个家里来坐一会儿,他简直就过不去似的。花春儿明白,陈红卫眼下就处在两个月前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状态,他从那个女人那里得不到什么同情和安慰,现在是把她当作一根救命稻草来攀附的。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扶他一把,帮助他走出那种噩梦一般的绝望孤独境地。因此花春儿尽量地陪伴他,迁就他,拿一切曾经打动过自己的劝慰之词来劝慰他,甚至把自己的计划也告诉他,希望能够鼓舞起他男人的意志。但花春儿渐渐发现,陈红卫关心的并不是这些,陈红卫关心的仍然只是他自己。他甚至渐渐地不再谈论儿子,而是把谈话的重心转移到了他和那个女人目前的处境上,不停地诉说那个女人的冷漠无情,给他带来的种种痛苦,回忆以前与花春儿在一起的好时光。这些话偶然也能打动花春儿于某一个瞬间,但总的来讲,却只是让花春儿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个男人的自私。

    某天深夜,陈红卫突然带着一脸抓痕,酒气熏天地跑到花春儿家来,说他今晚无家可归了,不知花春儿能不能收留他一夜。时间的确已经很晚了,花春儿不忍将他拒之门外,于是把沙发收拾出来让他睡。不料到了夜半时分,陈红卫竟摸到了她的卧室里,花春儿惊醒的时候,陈红卫的脸就在她面前咫尺之遥凝视着她,两只眼睛在黑暗中灼灼发亮。花春儿忽地一下坐直了身子,一把扯亮了电灯,声音发抖地说:你想干吗?

    陈红卫继续凝视了她片刻,忽然苦笑了一下,说:你何必这样对待我,我不过是想回到过去罢了。

    回到过去?花春儿冷笑了一声,三把两把穿好衣服,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股冷风陡然灌进室内。

    花春儿面对窗外夜色沉默了片刻,忽然回过脸来对陈红卫说:除非你先跟她离婚,你能做到吗?说罢,两眼冷冷地逼视着陈红卫的脸。

    陈红卫被盯得垂下了头,在这种目光下,想撒谎也很困难的,他低声嘟囔着说:你也知道……我的公司现在有一半在她手里,如果离婚,公司、事业,就全完了……

    那你的回到过去是什么意思?花春儿冷笑着问。

    陈红卫有些可怜巴巴地说:我的意思就是……只要你能同意,我……经常来看看你……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花春儿忽然觉得有一股子彻底的失望和厌恶撞上心头。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当小老婆?你出去!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花春儿跑到客厅抱来陈红卫的衣物搡到他怀里,陈红卫尴尬地穿好衣服,出门去了。

    过了片刻,花春儿看到陈红卫孤独的身影出现在路灯下,而且还在仰着脸望着她家亮着灯的窗户,花春儿伸手把灯拉灭了,她看见陈红卫这才低下了头,把两手揣在袖筒里。地上是一层薄薄的未化尽的积雪,下雪不冷化雪冷,何况又是半夜,陈红卫不停地跺着两只脚,等待着出租汽车的出现。花春儿忽然有种要流泪的感觉,她很想冲下楼去把陈红卫拉回屋来,但她强忍住了。

    十二

    就在陈红卫跟花春儿纠缠的这段日子,王金亮已经把带加强筋的第二代水泥窨井盖试制成功了。他很着急花春儿为什么迟迟不跟他联系,因此,当花春儿又一次出现在厂大院儿的时候,他立刻丢下手头的工作,迎了上去。

    成啦!成啦!他兴奋地嚷嚷着,两只手掌激动地揉搓成一团,红脸膛上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眨巴着,里面泛出喜悦的光泽。

    那一刻,花春儿忽然就忘记了这张脸上曾经有过的精明算计,以及讨价还价时的斤斤计较,只是觉得他的可爱。那可爱就在于那种男人在女人面前所最应具备的勇于担当,并且积极实干的精神,以及男人较之女人所特有的,对于创造新事物的浓厚兴趣。

    花春儿也笑了,第一次开心地笑了。

    什么都准备好啦!就等你来了试给你看!王金亮指了指身后的卡车,卡车上装载了一卡车的水泥制品,驾驶室里坐了一个工人。花春儿于是注意到大院儿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工人的面孔,她立刻意识到王金亮及这些工人在她身上所报的希望,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王金亮把车开到前进街,把那个已经经受了若干天辗轧的、带加强筋的井盖指给花春儿看,又把工人喊下来,把井盖搬起来给她看下表面上呈“米”字形分布的加强筋。王金亮对自己的创造物充满了信心,指挥工人把井盖特意换到一个凹陷在路面以下的窨井上,一边对花春儿说:不怕墩!不信我墩给你看!工人在底下指挥着,王金亮开着卡车在那个凹陷在路面以下六七公分的水泥井盖上来回墩了几下,井盖完好无损。

    王金亮从驾驶室里跳下来,边搓手边朝花春儿走过来。

    成啦!他说,成啦!

    十三

    市排污处的老处长退休了。老处长本来就到了退休年龄,再加上这一年出了孩子淹死在排污管道里的事,老处长受了惊吓,就觉得自己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于是主动打报告退休了。

    不知为什么,新处长没有从本部门提拔,而是从局外调过来的,这一下在排污处引起了一系列潜在的矛盾。老处长退休后,副处长觉得自己年富力强,又在排污战线干了这么多年,这回无论如何该把自己推上去了。并且副处长推到正处长位子上,生产科长就可以推到副处长位子上,生产科长推到副处长位子上,下面的老资格技术员就可以推到生产科长位子上,所谓“自古华山一条路,后人跟着前人挪”。不料上头却从外面弄了个新处长来,新处长往那里一堵,一家伙把所有人的路都堵死了。大伙儿在原来位置上窝了那么多年,早已经不胜其烦,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缺口,却一家伙被外来户堵死,心情自然就不舒畅。心情一不舒畅,就要生谣言。谣言说,新处长是靠耍笔杆子起家的,原来在××局就是局长手下的一支笔,写应付上级的调研报告,写要钱要物的项目论证,写彰显政绩的年终总结,样样都是一把子好手,××局长极为器重的。局长一器重,上头自然也就注意到了,这回排污处出现了一个空子,上上下下一活动,自然就把他填进去了。说新处长善耍笔杆子,言外之意无非是说新处长是个耍花架子的货,不顶实用。

    新处长一上任,果然就带来了新气象。先是重新装修办公室,买来了大班桌,真皮转椅。真皮转椅的背后立着两个崭新的玻璃门大书橱,新处长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精装书,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从玻璃书橱最底层一直摞到最顶层,书橱和墙壁之间的夹角处斜倚着一面五星红旗,大班桌上也像插花似的斜插着两面小国旗。排污处的人都纳闷儿,新处长这是要干什么?直到某次电视台采访市政工程系统采访到了排污处,大家在电视屏幕上看见了新处长的办公室一角,那大班桌、皮转椅,那玻璃门的大书橱,那一排一排沉稳厚重的精装书,书脊上那熠熠发光的烫金字,还有那鲜艳的五星红旗……大伙儿这才倒抽了一口凉气,新处长果然不同凡响,简直可以与北京城里的京官相媲美!

    新处长来了不久就在有关杂志上发表了论文,一篇是《论城市排水管网系统中的系统工程问题》,一篇是《城市排水管网系统管理如何与国际接轨》。新处长把这两篇论文当作文件下发让大伙儿学习,大伙儿发现论文中的很多名词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这才知道了那一排一排精装书的厉害。

    不料,副处长却有那么一股子“强龙难压地头蛇”的精神,把那两篇文章随便扫了两眼,就扔到一边,说:扯鸡巴淡!副处长毕竟资历久,根基深,副处长一说扯鸡巴淡,大家也都统一了认识,认为新处长是扯鸡巴淡。

    新处长感受到了一种阳奉阴违的气氛,心中很是别扭,成天阴着个脸,情绪不好。

    王金亮和花春儿求见新处长的这一天,新处长照旧情绪不好,坐在大班桌的后面,阴着个脸,看见王金亮和花春儿走进来,情绪低沉地问:你们有什么事?

    王金亮大概一点儿也没想到,花春儿和他一样也被这间档次很高的办公室给镇住了,内心感到紧张不安,但花春儿还是鼓足勇气开了口,她说:我们是来反映情况……也不是……是来提一项合理化建议的……

    花春儿这句措辞不大妥当的话一下勾起了新处长的反感,新处长立马板直了身子,两手整理了一下西服,下意识做出一种防御性姿态,用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反问:合理化建议?什么合理化建议?

    您可能也知道,咱们市的污水井盖都是用铸铁做的,因为能卖钱,所以被盗的情况很严重……很多路段,像建设路、前进街,都有无盖窨井,经常造成人员伤亡、财产损失……

    你们是什么单位的?有调研报告吗?

    花春儿一时愣住了,说:调研报告倒没有,可问题是明摆着的呀!您不信可以到建设路、前进街去看一看,到处都是敞着口儿的窨井,黑洞洞的……

    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吧……新处长冷笑地说。

    怎么不严重?!上次还出了大事故,淹死了一个孩子!

    那个事故我听说了,不过那是我前一任任期内的事……

    我不管是哪一任!反正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井口还在那儿敞着!花春儿有些激动,站起了身。

    新处长也火了:问题也不是哪一个人就能解决的!这需要多个部门通力合作,统筹规划,这是个系统工程!要跟国际接轨!你懂吗?!

    花春儿被震了一下,降低了嗓音,然而很急切地指着王金亮说:这位王厂长眼下已经开发出了一种水泥窨井盖,可以说彻底解决了防盗问题,而且强度也比铸铁井盖好……

    新处长摆了摆手说:这里是办公室,不欢迎任何推销,所有的市政工程都要实行招投标制,明白吗?

    可是我们已经把井盖拿来了,就在楼下,您看一看总可以吧?花春儿的口气里带着点哀求的成分。

    我很忙,我还有个会……新处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就这么把王金亮和花春儿轰出了办公室,临出门前还对花春儿伸出一根食指,说了句:记住,按程序办!

    十四

    王金亮觉得受了花春儿的愚弄,脸憋得红红的,刚一来到大街上就冲着花春儿发作起来:那不是你堂哥吗?!怎么不听你指挥?!骗子手!我他妈的尽遇些骗子手!完了!时间也搭进去了,钱也赔进去了!完了!……

    花春儿站住脚,两眼直直地盯住王金亮的脸,王金亮看见有晶莹的泪光在花春儿眼中闪烁。花春儿突然把手伸进背包里掏出一大把钱塞到王金亮手中,说:给你的工钱!给你的料钱!给你的水泥钱!够了吧,两千块,仔细点点!

    王金亮从来没有被女人这样地发过火,有点儿慌了,手里钱没拿住,让风刮跑了一两张,慌忙去追,追回了钱,却又觉得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站在那里讪讪地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既然你自己都没把握,何必又把我往里装呢?再说,那些破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怎么没关系?!花春儿的泪眼怒冲冲地盯着王金亮喊到,你不知道那些陷阱白天黑夜地横在路上要害多少人吗?!说不定哪一天就害到你头上了!你看看这张报纸!你看看!

    花春儿哆嗦着从背包里拿出一张报纸伸到王金亮眼皮底下,王金亮接过来一看,报纸上是对一起孩子淹死在污水管道里的报道。王金亮看见了配在旁边的一幅照片,疑惑地抬起头问花春儿:你是……

    花春儿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我就是孩子的妈妈。

    王金亮愣在了那里。

    在饭馆里,王金亮听花春儿详细地诉说了她的遭遇。他这才明白了眼前这个女人曾经怎样独自一人承受如此惨痛的打击,怎样孤独无助地为这件事四处奔波。他今天才弄清楚,花春儿付给他的每一笔钱都是自掏腰包,都是从小宝的赔偿金里拿出来的,并且他也知道了花春儿为这件事连工作都丢了的处境。王金亮于是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种时候扔下花春儿不管,不管以后怎样,从今天起,他们俩算是彻底绑在一块儿了。再说,事情也正如花春儿所说的,还有很大的希望,东西毕竟已经搞出来了,又实用又比铸铁的便宜,剩下的只是个推销的问题。

    他们不让咱们推销,咱们偏要推销!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好东西,为什么不能推销?!

    王金亮的劲头儿又被花春儿鼓动起来了,他俩决定下午就去找副处长试试看。

    十五

    令王金亮和花春儿都没想到的是,副处长的态度竟然与处长截然相反。他俩当然想不到,其实上午花春儿在办公室与新处长争吵时,副处长就一直扒在门外偷听着的,当时副处长因为头天喝醉了酒,想到厕所去把残酒呕掉,路过新处长办公室时,听到里面有争执声,副处长马上习惯性地趴下身子偷听起来。偷听了一会儿,副处长就听出新处长又在拿他那套花架子吓唬人。

    狗屁不通的东西!副处长当时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接着他注意地听了听花春儿的话,立刻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因为前年有一段时间,窨井盖子也是丢失得特别厉害,搞得他头痛,那时他也曾灵机一动,想到过试制水泥窨井盖的事,可惜很快就到了过年——副处长这个人是酷爱喝酒的,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是开心时喝喜酒,烦恼时喝闷酒,心情平和的时候呢,就要喝那消闲酒。因此,一过年,副处长就一家一家地轮着喝,喝着喝着就把水泥井盖的事喝忘了。今天听花春儿一讲,而且居然已经试制出来了,副处长只觉得脑海中电光石火般一闪,这是一个好机会,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及早和那两个人取得联系,在这件事情上抓住主动权,针对新处长好好打一场伏击战。

    因此,王金亮和花春儿找到副处长的时候,副处长的态度就十分热情。他俩还没把准备好的话说完,副处长就主动打断了他们,对花春儿的遭遇表示极大的同情,对王厂长的水泥井盖表示浓厚的兴趣,对他俩的宏伟计划表示十分的理解和坚定的支持。说到这里,副处长来了一个“但是”。副处长说:但是,我们这里的新领导对业务还不是十分熟悉,人呢,又一向很自信。他的工作作风呢,有点儿……那个,你们可能也感觉出来了。既然你们已经在他那里碰了钉子,想再把局面扭转过来就难了。

    那怎么办?花春儿和王金亮着急地、异口同声地问。

    我给你们出个主意,副处长瞟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你们可以和媒体联系一下,先争取到舆论的支持,排污处内部,我来给你们想办法。

    可是我们不认识人啊?

    这好办,副处长拿起花春儿给他看的那张报纸,指着报道事故的那个记者说,你就找他,如今的记者都喜欢搞跟踪报道,跟着跟着就能跟出一篇深度报道来,可以暴露出更多的问题,记住,记者如果要到排污处来,就让他直接来找我!

    从副处长那里离开以后,花春儿和王金亮喜不自禁,他们没有料到在局面如此严峻的时候,竟意外地遇上了同盟军。尤其是花春儿,她兴奋地意识到,如今已经有三个人在为这件事而努力了。她有种预感,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一起为这件事努力的。

    十六

    跟踪报道很快就见报了,导语部分是这样写的:

    一种新型的水泥窨井盖日前试制成功,该井盖彻底解决了我市排污管线上6000多个铸铁井盖的防盗问题,为杜绝“道路横祸”的发生,保障行路者生命及财产的安全提供了可能……

    报道紧接着在背景材料中回顾了两个月前花小宝淹死在污水管道中的那场惨祸,动情地叙述了孩子的母亲花春儿如何忍受着巨大的伤痛,克服种种困难,与金亮水泥预制件厂的王厂长通力合作,研制出彻底解决防盗问题,且价格低廉、结实耐用的水泥窨井盖。写到这里,记者笔锋一转,开始叙述水泥窨井盖在推向实用过程中遇到的阻力,并且采访了市排污处的副处长。这位副处长在记者的提问面前显得闪烁其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然而,他的只言片语仍然被记者抓住,使用新闻上巧妙的强调手法展示在文章中,给读者留下了这样一个印象:排污处上层某领导给水泥井盖的推广使用设置了障碍,或者至少也是漠不关心。文章最后呼吁广大市民参与对这件事的讨论。

    这一下不得了,市民们本来就对两个月前的那场惨祸记忆犹新,再加上他们中间有不少人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只不过因为没有达到那样的严重程度,因而没有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并因而在内心积攒下难以排遣的愤慨和牢骚。他们纷纷在报上发言,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被无盖窨井吞噬的经历,详尽诉说自己在身心两方面遭受的创伤,有的描述甚至可以说是血淋淋的……

    理智的读者于是开始谴责排污处的某领导:为什么要给水泥井盖的推广使用设置障碍?!为什么在发生了那么多惨剧之后,至今仍然对行路者的生命财产安全漠不关心?!

    ……

    自从报上开始报道井盖问题以来,花春儿和王金亮日日都很兴奋、很激动。花春儿感到,现在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成百上千的人参与到她的宏伟计划中来了,这使她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而王金亮则认为,记者对水泥井盖及金亮水泥预制件厂的宣传报道,等于替他做了一个免费的广告,王金亮在心底深处还有种不便启齿的想法:他觉得正是这个女人在他最困难的关头为他带来了好运,带来了转折的希望,也许他们两个之间有着某种缘分,也未可知。

    这天,王金亮接到了一个电话,市人大的一位常委约见他。常委详细询问了有关水泥井盖的情况:强度、实用性、价格等等,并提出要看看他的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常委说,他其实早就开始关注这个问题了,甚至搞过一个提案,要求开展打击盗窃窨井盖的专项斗争,但就是没有想到在井盖材质上动脑筋,让它彻底失去盗窃的价值。现在看了报纸上的报道感到很高兴,如果预制件厂和水泥井盖的情况都属实的话,他准备再搞一个提案,敦促政府有关部门尽快关注水泥井盖的推广使用。

    王金亮喜出望外,第二天就以补发工资的名义把工人们都召到了厂里,晓以利害,鼓以干劲,当场就搞大扫除,把积压产品统统搬进库房,水泥、钢筋等原材料摆放得整整齐齐,搅拌机等设备擦得干干净净,大院儿里清扫得一尘不染。常委来了之后,王金亮围在常委身边跑前跑后,又是展示井盖样品,又是做破坏试验,又是介绍厂里的生产能力,忙了个不亦乐乎。常委最后满意而归,许诺尽快搞提案。

    常委一走,王金亮就打电话邀请花春儿到“庄稼汉大食堂”吃饭。饭桌上,王金亮把这条喜讯告诉了花春儿,王金亮得意洋洋地说:常委的提案一递上去,这个项目弄不好就可以搞成钦定官办,弄不好下个星期就可以拿到定金,就可以开工投产了。两人一时觉得大功即将告成,喜不自禁,都喝了有八九分醉意,尤其花春儿,几乎不待王金亮劝酒,就主动抓起杯子往嘴里倒。

    送花春儿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是一路相扶着走的,花春儿的整条胳膊都搭在王金亮的肩膀上,任由着王金亮连架带扛地扶着她朝公路边走,两张红扑扑的脸因此而贴得很近,互相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热度,两人偶然互相对望一眼,都能感觉到对方的眼睛里闪耀着某种奇异的光芒……

    十七

    常委很快把提案递上去了,引起市里有关领导的重视。于是市里有关领导给部门有关领导打招呼,部门有关领导又给局有关领导打招呼,局有关领导又给处有关领导打招呼,招呼一级一级地打下来,终于打到了新处长这里:请对该问题认真调查研究,予以妥善解决。说实在的,新处长对这个招呼很有些抵触情绪,新处长虽然喜欢关在办公室里搞研究,但也并非生活在真空之中,报道井盖问题的那些报纸他早就看过了,他没想到那两个推销商竟如此狡猾,如此阴险,为了达到目的,竟然和副处长勾结在一起,在报纸上造舆论诋毁自己的名誉。而且他们居然也有这么大的能量,能把人大常委乃至市领导发动起来为他们服务,为他们递提案,打招呼。

    这两天,新处长和副处长之间的关系越发复杂微妙起来,因为各自怀了鬼胎,在楼道里遇见了,一个把头一低,一个把脸一偏,互相理都不理就擦肩而过了。

    因为心里有抵触情绪,新处长对上头这次的这个招呼落实起来就不像以往那么积极,而是磨磨蹭蹭,勉勉强强,透着满心的不情愿。

    恰在这时出了件节外生枝的事。排污处要换水泥井盖的风声不知怎么传到了华兴铸件厂的黄老板耳朵里,黄老板一直是市排水系统铸铁井盖的供应商,到现在还为市郊新增管线预先制造了三四百套铸铁井盖。听到风声之后,黄老板最担心的就是这三四百套铸铁井盖砸在手里,造成不可弥补的经济损失,听说老朋友局长是新处长的老上级,立马通过局长出面宴请新处长。新处长在酒桌上认识了黄老板,紧跟着也就认识到了黄老板遇上的麻烦事。黄老板说:自己无意与市领导的高瞻远瞩相对抗,只是希望换水泥井盖的事能不能暂缓一下。不知怎么,“暂缓”这两个字一下就与新处长的想法儿不谋而合,听起来是那么的入耳入心,但新处长不得不考虑一些现实的难处:自从市领导给排污处打了招呼之后,副处长就表现得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先是在会上大造舆论,后来甚至发展到不听自己的招呼,擅自带着人到那个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去考察,有点儿越俎代庖的意思,有点儿逼你就范的意思,甚至有点儿抢班夺权的意思。新处长长叹一声,委婉地点明了自己的难处。新处长说,自己才上任不久,班子里不团结,有人老是要唱反调,不好办呀。黄老板一点就透,立马探询难点出在哪个人身上?新处长说了副处长的事,局长一听,立刻批评新处长,怎么上任这么久班子还没团结起来?又传授些为官之道:小节问题上,能让人处则让人,要学会退一步进二步,能容人者才能成事嘛!又笑对黄老板说,他们两个的团结工作还得你黄老板来做哟!黄老板心领神会,连连点头。

    副处长本来就嗜酒如命的,新处长又纡尊降贵主动邀请副处长去喝酒,副处长怎好不去?到了酒桌上,几杯酒下肚,男人的豪爽劲儿一喝上来,本来就容易冰释前嫌的,再加上黄老板又是那么的伶牙俐齿、两头恭维,活动又安排得那么热闹,那么尽兴:喝完酒去唱歌跳舞,唱歌跳舞完了又是桑拿按摩,两个男人在桑拿屋里终于赤条条坦诚相见,互相交了心,达成了理解与共识。

    就这样,市领导那个“招呼”就被暂缓,被搁置起来。

    王金亮这里却有些等不起了,上次咬牙掏出家底支付了工人们半个月工资,眼看三个星期过去了,新产品投产的事丝毫不见动静,人心又开始散了。有叫着要回家的,有叫着要喜鹊蹬枝往高处飞的,眼看要一盘散沙了。王金亮心急火燎地跑到副处长那里问情况,却被副处长含含糊糊地支到新处长那里去了。新处长眼下腰杆子硬了,边哗啦哗啦翻报纸,边带理不理地支应王金亮,说这事牵动面大,要动用市财政拨款,要做预算,要打报告,报告一级一级递上去,批复一级一级批下来,哪能这么着急的。王金亮听傻了,心急火燎地跟新处长诉说难处,新处长听了掀了掀眼皮儿,微笑地说:着急啦?着急了你再到报纸上去喊嘛!一句话把王金亮噎得满脸紫胀,“咚咚咚”地离开了排污处的大楼。

    百般无奈的王金亮只得往花春儿家里跑。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只有见到花春儿他的心里才会踏实。见到了花春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排污处态度的突然变化,把一切的难处都告诉了花春儿。花春儿却不像他那么焦躁,而是神色坚定地对王金亮说:咱们把事情都做到了这种程度,我不相信它还能返回头去。我有预感,这事百分之百能成,咱们需要的只是坚持。

    那工人要散伙儿了怎么办?我的家底已经掏空了!

    花春儿想了想,转身到卧室取来存折对王金亮说:我先给你垫两万元,去给他们发工资好了。

    王金亮感动得一把抓住了花春儿的手,两个眼睛眨巴眨巴地好像要流出眼泪来。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说不敢说……一听这话,花春儿似乎有些慌乱,表情有些不自然地低声嘟囔了一句:你说嘛!王金亮看着花春儿,说:我觉得我们俩不应该只在这件事上绑在一起,我们俩应该永远绑在一起。花春儿深深地望了王金亮一眼,她的脸上渐渐地升起了一片绯红,她的脸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过这种颜色了。

    这种少女才会有的颜色。

    十八

    在咱们这个国度,任何一点小小的进步无不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纵观大大小小的所谓文明进程,无不由大大小小的悲剧促成。

    这天,黄老板为了答谢“暂缓”的帮助,为了最后一批铸铁井盖供货合同的签订,又一次宴请新处长和副处长。副处长又喝了个酩酊大醉。那天深夜,世界在副处长的眼中显得异常陌生,陌生到连自己的家都寻找不见,在一个陌生的街巷下了出租车;陌生到连困扰自己多年的无盖窨井都不曾注意到,失足跌落进去。

    副处长本来应该有能力自救的,可惜酒喝得太多,失去了正常人的应变能力,不知怎么就被湍急的污水冲得卡在了管道口,被迎面而来的污泥浊水硬是给呛死了。

    副处长的死讯一下震动了这座城市。市有关领导亲自把电话打到了新处长的办公室。有关领导显然是震怒了,在电话里对新处长吼道:我不是早就布置过了吗?!为什么拖着不办?!为什么又出了这种事?!……有关领导又讽刺地说:过去死的是别人,不着急可以理解,现在人已经死到你们单位内部来啦,还不着急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着急?!死到了你们家里才着急?!死到你头上了才着急?!……

    程序、预算、报告、批复,突然变得简单起来,特事特办,空前的简单。

    一星期后,金亮水泥预制件厂开始高速运转起来,一只又一只崭新的水泥窨井盖被制造出来,好像某种巨人的足迹在城市密如蛛网的各条道路上迅疾地踏过……

    这天傍晚,忙碌了一整天的花春儿挽着王金亮的胳膊来到了荒滩上,又大又圆的夕阳正在冉冉地沉落,整个荒滩被映成了一片紫红。花春儿凝望着夕阳,忽然开口说:不管怎样,副处长的死为咱们的事铺平了道路,我建议,为他默哀三分钟。

    面对着如血的残阳,两个人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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