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俩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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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我回了趟河南老家,在那里得知了当年投靠过我家的穷亲戚二表哥和三表哥的故事。三表哥眼下发了大财,自己开着一家酒厂。二表哥则瘸了一条腿,脑子也有些糊涂了,二表嫂跟别人跑了,现在孤身一人在三表哥的酒厂看大门。我大吃了一惊,内心长久闷闷不乐,说老实话,如果他俩换个个儿,也许我会觉得好受些。

    当年他俩带着做工攒钱盖房娶媳妇这一条龙式的任务来投奔我家。在我的印象中,二表哥踏实肯干,沉默寡言,干活的时候像头牛,不干活的时候就活像块石头。三表哥却游手好闲,我妈老着脸皮求人给他找的任何一份工作,他都干不上一个星期。无论冬天里二表哥在水泥厂用帆布把自己裹个严严实实,顶着工头的呵骂扛水泥袋的时候,还是夏天里迎着烈日在街头卖冰棍的时候,三表哥大多是放倒身子把两脚担在床栏杆上边嗑瓜子边翻那本快要被他翻烂了的《三国演义》,要么就不知跑到哪里去闲逛,不到吃饭不露面。

    三表哥的所作所为使我妈那本就不太痛快的情绪越来越浓烈。有一回,三表哥居然从外面招了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我家喝酒,惹得我妈用家乡话破口大骂,骂他是一只没出息的“响器”(乡下靠婚丧红白吹吹打打为生、不务正业的二流子),随后借此机会就把他俩打发回了老家。听说回老家后不久,二表哥就盖了房子娶了媳妇,此后再无他二人音讯。因此,探亲期间我格外留心地打听了二表哥和三表哥这十几年的生活轨迹,得知了一个大概。尤为重要的是,就在我四处打听的时候,他俩的故事又有了惊人的发展,在此把它们连缀起来,一并呈现给读者。

    三表哥从新疆回来,依旧好吃懒做。80年代末的某一年,他抓住了改变人生的第一个机遇:那一年他在县城闲逛的时候,偶然听说政府要征用他们村里的土地,他立即停止了闲逛,用很短的时间办了这些事:他从二叔家里借了几十捆树苗,稀稀拉拉地栽满了自己的地,又伙着村里几个闲汉在那块地里堆了两座坟,征地工作结束后,三表哥得了一笔在落后地区看来数目不小的毁林费和迁坟费。因为他在村里闲逛的时间久了,正经的庄户人多少都有些怕他,更何况事后他为乡亲们请了一场电影,这笔钱也就安安稳稳地躺在了他的腰包里。三表哥传奇般的经历由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夸给我听,迫使我对他进行一番重新认识:比如在征地的事件中,为什么所有的乡亲们都只能一遍一遍地在口头上埋怨政府不公道,唯有三表哥不声不响地就得了一笔外财呢?他与众乡亲尤其是二表哥那类人之间的区别,究竟说明他是农民中的出类拔萃者呢?还是狡诈的无赖汉呢?其实撇开许多条条框框,我不能不认同前一个判断,然而感情上却又很不痛快。记得三表哥陪我喝酒时曾说,我能发财,靠的是创造性思维,这话虽说透着股学来的时髦和体面,但却不无道理,当四邻八乡的乡亲们都开始学着三表哥栽树和造坟的时候,政府终于下文严令禁止这类违法活动,而且惩办了几个带头闹事者,那时候的三表哥呢,早已怀揣着他的原始资本向城市发展了。

    三表哥用他的原始资本在县城做起了回收酒瓶的生意,若不是他喝醉了酒对我推心置腹,我真不知道像回收酒瓶以及来历不明的废铜烂铁这种下贱营生竟有如此高的利润,以致三表哥后来挂起废品回收公司的招牌,雇了十几个外乡侉子,几乎把全县城的酒瓶生意和两家农具厂的废铜烂铁都包揽下来了。如果三表哥的事业就停留在回收酒瓶上,那么不管他挣了多少钱,我也不至于心理不平衡,可是三表哥有了大把闲钱之后,第一个迸发出的本能想法就是“走出去,看一看”,他的本能想法使他获得了人生的第二次机遇。他在河南的其他一些地方“走出去,看一看”的时候,看到他的一些同行收来的是空酒瓶,卖出去的却赫然是包装精美的地方名酒了,三表哥与众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的速度和胆气,他的废品回收公司一夜之间就搬到了乡下,业务也由啤酒瓶改为专收县酒厂的各类白酒瓶。县酒厂后来的倒闭,三表哥在欢迎我的酒席上依旧归结为“一哄而上”,不过,三表哥对这种“一哄而上”倒并不过多指责,口气间不过是局外人轻松的调侃罢了。县酒厂若不倒闭,三表哥怎好正式出面挽救于它?又怎能在打击假酒的政府行动中发挥他“来自基层,掌握实情”的特长,帮助县政府一举扫清了四邻八乡到处猖獗的假酒家庭作坊,从而稳固了他投资挽救的县酒厂的地位呢?三表哥投资的县酒厂成了县城里首屈一指的纳税大户,本人也被评为劳模时,这个来自最基层百姓的出类拔萃者理所当然地成了人大代表。我常常感到,与三表哥相比,二表哥虽然从性情和思维上都与众乡亲更为贴近,但他却代表不了他那里的人民,其实从那段时间开始,他甚至连他自己也代表不了了。在家里,他总是遭到媳妇的百般嘲弄,甚至当着一家老小的面骂出“都是一个爹生哩,咋就恁肉来”的话。

    媳妇要他去给三表哥“帮忙”,可他就是蹙着眉头像块石头似的一声不吭。我常常想,他究竟赌的是什么气呢?难道他是怀念过去在我家时的优越地位吗?难道他也受到我家那句“看吧,俊彦准能比俊杰出息”的影响吗?我似乎第一次透过二表哥那木讷的外表看见了一颗复杂的心灵。劝他劝不动,二表嫂就搬动舅舅、舅妈去劝三表哥。

    “他们要我去请他到我的酒厂来上班,”三表哥似笑非笑地对我说,“我那时的意思是,还是看他自己吧,人都有个爱好,也许他就爱好种地吧!”

    这话使我对二表哥的农民禀性有了深刻的了解,也许他确实是爱好种地吧。当年若不是为了娶媳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让他从心底里感到踏实的土地,背井离乡去做工。既然已经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生活中还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能逼着他非要离开赖以生存的土地呢?

    “他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舅舅的话却猛然激醒了我,知子莫如父,二表哥也许的确是在赌一口气,这年头,谁还会真正地“爱好种地”呢?

    不管二表哥怎么想,两年前那场洪水终于使他不能继续种地了,因为他的房被冲垮了一半儿,二表嫂回了娘家并且对天发誓,二表哥若不能重盖一座如别家那样的二层楼,休想再见她的面!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二表哥也没有去找三表哥,这让我感到非常吃惊,吃惊于他对三表哥这口气竟赌得有这么深!据说二表哥第一次在喝醉了之后大骂三表哥就是在那时候,他骂三表哥是靠“投机倒把”发的财,他“不稀罕”。二表哥虽然“不稀罕”三表哥的钱,并且连带着似乎也不稀罕自己的媳妇了,可舅舅却开始为他担心了,他找到三表哥借了一万元,再以自己的名义借给老二翻盖新楼房,并且再一次劝他去给三表哥“帮忙”。那天晚上二表哥恰好又喝多了,他先是感激涕零地接下他爹雪中送炭的一万元,可一说到给三表哥帮忙的事他就激动起来,坚决表示他绝不给“投机倒把分子”帮忙,舅舅一怒之下没沉住气,告诉他连这一万元也是老三给的,二表哥愣了一下,一把抓起那一万元就冲进了茫茫夜色中。他跌跌撞撞地摸到三表哥那里,酒气冲天然而态度诚恳地归还了那一万元,表示他自己的房钱他还是挣得来的。那天晚上恰是三表哥第一次把后来的三表嫂领到他的二层楼去做客,三表嫂很惊愕地问他那人是谁,三表哥随口回答说是一个乡下朋友,这些都是三表嫂后来告诉我的,她说:“所以结婚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哥,结婚之后他也很少跟我提起他。”当时我心中暗暗埋怨三表哥势利,虽然三表嫂是城里人,可连自家兄弟都羞于承认,那日后面对如花似玉的三表嫂岂不会背上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吗?可是后来的一些了解证明我完全错了,三表哥之所以不愿意在三表嫂面前提到二表哥,是因为他一想起二表哥就莫名其妙地紧张,二表哥实际上已经越来越成为他的一个心理障碍。当时我觉得有些奇怪,不明白二表哥怎么就会使三表哥紧张。是因为他骂过三表哥“投机倒把”吗?可是那个县里骂三表哥“投机倒把”的人多了,县政府里有,酒厂里有,甚至与三表哥合过影握过手的人民代表、劳动模范里也有,可只要三表哥的酒厂是县里的纳税大户,他就谁也不怕。他怎么就会怕了二表哥呢?是怕二表哥喝过酒后的那副模样吗?据说二表哥只要一喝酒就两眼血红,活像兔子一般,有人说那是急的,有人说那是穷的,可这一切不都明摆着是捕风捉影吗?

    二表哥给三表哥还了钱以后,就收拾些旧衣服不辞而别。后来有人在外县见过他,说是在同一个建筑队里干过活儿,说二表哥格外“掏劲儿”而且“可能省”,唯一不好就是一个星期要喝一回极便宜的散白酒,喝得两眼红通通的怪怕人。每次想起二表哥在建筑队的经历,我就不禁要怪三表哥,当年他若能纡尊降贵去请二表哥到他的酒厂上班儿,二表哥又何至于跌断了腿呢?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啊!可是转念一想,三表哥自有他的理由,且不说堂堂的酒厂厂长、县人大代表去请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到自己厂里上班,就是当年在我家里的那段历史,难道就不曾在三表哥的心头投下过阴影?二表哥在那段时间难道从未在三表哥面前流露过优越感?三表哥虽然做了人大代表,但离圣人还有距离,难道在自己处于绝对优势的地位时,不会产生一丁点报复的情绪?总而言之,二表哥终于跌断了腿,他是从四楼跌下来的。他刚刚从生命垂危的时刻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冒失的民工就提醒他说,他的住院押金可是他们凑钱交的,因为包工头不认这笔账,包工头说了是自己喝醉了从楼上跌下来的,还砸垮了他那辆北京212的车篷。医生们当场就把那个冒失鬼推了出去,他们觉得这条消息一定会送了二表哥的命。可事实却恰恰相反,以至于后来有人认定正是这条消息挽救了二表哥的性命,连医院都想研究什么什么效应。当时二表哥听了这消息后,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什么也没说,两眼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过了片刻,他口齿清楚地说:“给我买瓶酒。”有一个学校刚出来的实习女学生以为这一定是可怜的民工的回光返照,忍不住就哭起来了,她转身就跑出病房为二表哥买来一瓶酒,二表哥把那瓶酒当场喝光,直喝到两眼通红为止。此后,除了跌断的腿骨,那些柔软的部位全部都奇迹般地迅速康复,只是他的那双红眼睛却似乎永远也褪不了色了。

    二表哥花光了做工的积蓄保住了一条命,可出院之后他却并不回家,他开始一瘸一拐地满城转悠着找那个包工头,他那一瘸一拐的姿态,褴褛的衣衫,和那双红红的眼睛曾经吓坏了小县城里的许多孩子。在九月金色的阳光下,二表哥靠着大自然的恩赐顽强地坚持着这样的生活:渴了,就把头接到公厕的水龙头下去喝一通;饿了,就用计算到了每一顿的钱币买饼子吃;夜里,睡在公共场所的长凳上,或是联防队的值班室里。终于有一天,他碰上了那个包工头,他这才发现了一个他一直没考虑到的问题,他已经再也跑不过健康人了。包工头跑过了两条街以后就把他落下了三四十米,对二表哥来说,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包工头钻进一辆出租车,很快就从二表哥的视野中消失了。二表哥彻底绝望了,我猜他就是从那时开始思索这样一个问题的:如何才能弥补瘸腿的不足?

    二表哥这次回到家,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酒鬼,喝多了就开始骂人,他把他的不幸一律归咎于别人,首先是他老婆,第二就是三表哥。乡亲们都奇怪,他住着三表哥在他外出打工期间出钱帮他盖的新房,还要骂三表哥,看来是在外面把脑子跌糊涂了。有一回,他喝多了酒又开始骂二表嫂,骂三表哥,二表嫂忍不住就回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二表哥一个嘴巴上去把她扇倒在地。二表嫂爬起来叫道:“俺把你个瘸子还治不住啦!?”转头叫来两个娘家哥哥,三个人把二表哥按在床上美美收拾了一顿。二表哥虽然敌不过他们三个,可是嘴里却狂呼乱叫毫不服输,而且两个娘家哥只要一松手,他就从床上扑起来要跟他们厮打,没完没了的样子,弄得他们没办法,只好说“疯了疯了”,然后找出绳子把他捆得像个粽子似的就那么扔在床上。

    我那心性刚烈的二表嫂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觉得有些过火,使个人让舅舅去家看看。舅舅到二表哥家一看,二表哥鼻青脸肿捆作一堆,人已从床上掉在地上,顿时号啕大哭起来,一边给他松绑,一边破口大骂儿媳心狠手辣,是个“毒虫”,想不到自己年近花甲了,儿子却给折腾到这步疯疯癫癫的田地。舅舅当下就要把二表哥领回家去,哭着说:“老二你就跟爹过,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别人就不能欺负了你!”二表哥只是一声不吭地盯着窗外的太阳,舅舅明白,二表哥到了这一步,任谁也很难拿他当好人来劝说,就直奔三表哥那里,要三表哥去厂里找几个人来,打到泼妇家去出口恶气。三表哥沉吟半晌,说这事不好办,自从二表哥打工回来,他就老听人说老二糊涂了,何况他现在这身份,酒厂厂长,人大代表,也不好直接干预这事,县里早有人要找他麻烦。三表哥最后拿出五千元钱,说让舅舅想法给二表哥看看病,舅舅愣怔半晌,也只得接了钱转回去。回去之后却见二表哥已把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自己也弄得干干净净,脑子似乎已经很清楚了,舅舅试着问他话,他也对答如流,再试着问老婆的事,他就说“不理她,不过了”,舅舅这才放心地走了。

    可是几天以后的一个上午,村里人就都被二表哥吓住了,大家看见他背着一杆崭新的双筒猎枪,红着一双眼睛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不知道为了什么,村里人首先把这个消息报告给了三表哥,三表嫂对我说,村里人总以为三表哥既然在县里当着厂长,又是人大代表,那么村里不管出了啥事都只有三表哥出面才弹压得住,尤其是二表哥,更是非得三表哥出面才能安抚下来,他毕竟还住着三表哥的房嘛。可是他们有谁知道三表哥的苦衷?自从三表哥发财以后,他就越来越觉得二表哥对他是个沉重的心理压力。二表哥越倒霉,他的心理压力也就跟着越重,其实他悄悄地资助二表嫂盖了那座房,就是在听说二表哥跌伤以后,实在受不了那种心理压力,可是,他就没想到二表哥跌坏了脑子,住着他资助盖的房,却丝毫也不能安静下来。他也听说过二表哥依旧在家里骂他“投机倒把”,他已经明确地感觉到,他开始害怕二表哥了。有时候,三表哥在床上和三表嫂讨论这个问题,三表嫂就质问他,当年他对她吹嘘的创业时的胆气和魄力都到哪去了?按说财大气粗,可他现在钱越多倒越变得胆小怕事起来了,连一个疯子哥哥都害怕,三表哥回说你不懂我们农村的事,三表嫂就讥讽地说,三表哥身上到底流的是河南人的血,让她想起了旧社会河南的土财主,有一捧银元就要挖个深坑埋起来踏实,没出息!可惜这些话不但帮不了三表哥的忙,反而使他的心理压力越来越重,以至于当听说二表哥买了一杆猎枪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以后还是少去村里几趟。

    在探亲期间,我对二表哥的种种行为了解越多,就越是感到他内心世界的高深莫测。当年他在新疆做工时,他的木讷寡言就使我从来不了解他在想些什么,那时我误认为那是思想简单纯朴老实的标志,可现在看起来,事情远非这么简单。比如他买猎枪这件事,舅舅认为起因在于二表嫂伙着娘家哥打了他捆了他,把他给激了。可我猜测,从他在城里撵那个黑了心的包工头那一刻起,他就有这种想法了,一个性情刚烈的人突然间成了瘸子,并因此屡遭欺凌,那是很容易激发出这种想法的。可事实证明,我的推断虽然比舅舅深远些,但仍未深入事情的本质,因为有一回我正和舅舅闲谈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我对舅舅讲四川的民工如何如何多,成都火车站里多么多么拥挤,以至于铁路上的人为了维持进站秩序,有时不得不使用竹条猛抽那些背着铺盖卷、牵着脏小孩子的民工们。这时,一旁的二表哥冷不丁说话了,他说:“早就该买杆枪……”当时舅舅说:“又糊涂了。”我却很震惊,我一直不敢苟同乡亲们公认二表哥彻底“糊涂了”的说法。就说买猎枪这件事,其实并不像打酱油醋那么简单的,可二表哥不声不响地就办了。自从扛上猎枪以来,二表哥由不值一提忽然变得拥有某种极特殊的地位,乡亲们都有些怕他,尤其是村里的几个富户,看见他红着一双眼睛背着猎枪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转悠就从心底里觉得紧张。有几个人终于联名找了乡里派出所,要求“管管这事”。当乡里派出所派人来管这事时,二表哥又一次表现出他的“并不糊涂”来,他说了三表哥的名字,他说他在给三表哥的酒厂干保卫,这枪是三表哥给发的。派出所的人一听见三表哥的名字就慎重起来,他们要舅舅把三表哥请来落实这件事。舅舅深知这杆猎枪对于苦命的老二借以维系整个的生命和精神生活有多么重要,因此他悄悄地做了三表哥的思想工作,从此以后二表哥就真给三表哥当起了酒厂的保卫。

    舅舅总认为,老三能够接纳了老二,一来体现了他的兄弟之情,二来也体现了他的孝道,从此以后,老二可以名正言顺地背着他的猎枪在酒厂的门口转悠——而不是像过去那样到处乱转悠了,这能让他少操多少心啊。舅舅觉得,家族总是要由最有出息的子孙来支撑维护的,兄弟之间应该和和睦睦,互相帮助,这样老人脸上才有光,他这回劝动老三接受老二当保卫,就算是把老二这一辈子托付给了他。可我从三表嫂那里听出,三表哥的想法与舅舅完全不同,按本意他倒宁愿花一笔钱让乡派出所息事宁人,是三表嫂一句“人各有所长”提醒了他。三表哥自从发财以后,是很不愿得罪人的,可不知为了什么,他发财以后得罪的人倒比他当年闲逛的时候还要多得多,县里有人想查他的各种“问题”,他欠了别人钱的,也曾派不三不四的人找过麻烦,别人欠了他钱的,也曾当面耍横玩命,晚上坐车出去被人扔了黑砖,或者孩子被人哄出去玩了几天又送回来的情况都出现过。有时候明明知道是谁干的可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三表嫂说了那话以后,三表哥就痛痛快快地把二表哥接纳了,难道他就未曾想过,万一到了某种情况下,可以把二表哥支到那些该去的地方,背着他的猎枪转悠转悠吗?可是二表哥自从战胜了乡派出所,保住了他的猎枪以来,人就变得越发专断,而且不可理喻了。他倒是按时上班儿——背着他的猎枪,睁着他目光炯炯的红眼睛在厂门口或厂区里转来转去——可一般人的逻辑在他那里很难起作用。比如说,厂里有很多工人家是乡下的,也有很多工人家是城里的,如果乡下的和城里的打起来了,那么在他看来必然是乡下的有理,如果男的和女的打起来了,那就必然是男的有理。他的惩戒方式也很奇怪,不管打伤没打伤,不许提钱字,只要有理的把没理的尽其所能狠揍一顿,他背着猎枪在一旁监督,在这种情况下,有理的一方也很难真的下手把没理的揍一顿,时间长了,倒也少有人再打架了。

    像这类小事传到了三表哥耳中,他大多是睁只眼闭只眼。他最头疼的一件事就是,当初他接纳二表哥本指望着他枪口朝外,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发现那只枪口其实正是冲着他的。那年的六七月间,正是割麦的节气,许多家在乡下的工人都偷偷溜回家去帮忙割麦,有个工人来向三表哥告假,说是家中老娘急病,要他回去,三表哥知道他家在乡下,一口回绝,那工人急了,就偷偷地溜回去。三表哥知道后,大发雷霆,决定杀一儆百,当即宣布开除了那名工人。那工人回来后,苦苦哀求,说他老娘是得了乳腺癌要去郑州做手术,只得他陪着去,三表哥根本不信,那工人无法,回家领着老娘来求情,三表哥要看医生证明,娘俩哪会带有医生证明,那老娘情急之下就要撩起衣襟让三表哥观看,却被三表哥喊人撵了出去。那工人在绝望中听了别人指点叫他去找二表哥,二表哥听罢,忽地站起身,背起猎枪拔脚就走,扔下娘俩呆呆地站在后面望着他。

    三表哥轰走了那娘俩之后坐在办公室里,心中就有种不祥的躁动感,等听到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那不祥的预感顿时明确:坏了!老二来了!还没想清楚咋办,二表哥已闯进来,右肩上背着猎枪说:“开除李建军——为啥?”两只红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三表哥,三表哥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平常自觉很好用的脑瓜儿忽然变得黏稠起来,憋了半天,道:“谁说开除他啦?”李建军的工作就这样保留下来。这事传开以后,工人给二表哥起了个绰号叫“二厂长”,他也变得格外爱逞能,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挑唆几句,他就敢背着枪闯进他兄弟的办公室,要求给某某“解决问题”。三表哥现在对那杆枪头疼极了,苦苦思索怎么才能下了二表哥的枪,来硬的他不敢,他已经对他的疯子哥哥形成了一种畏惧的心理定势,他觉得对二表哥只宜“智取”。

    三表哥于是开始暗中观察二表哥的活动规律,遂发现二表哥除了上厕所外,几乎枪不离身。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三表哥发现二表哥上厕所是有规律的:即每天上午九时许,从值班室出来,出厂门越过公路到对面的农具厂去上厕所,来回约需十五分钟。

    三表哥选择了一个大雨滂沱的上午,一来雨天泥泞,二表哥在路上耽搁的工夫长,二来雨天车间外也很少有人——三表哥现在隐隐觉得这个厂里似乎到处都是二表哥的人,到处都是二表哥的眼睛。三表哥换上一身工作服,戴好墨镜,工作帽压得低低的,瞅准二表哥出值班室的门儿,就从黑暗中钻出来,不顾道路泥泞,猫着腰飞速奔到值班室,用事先准备好的麻布包裹好那杆擦得锃亮的黄柄猎枪,抱在怀里就朝厂区一个事先看好的角落跑,到地方,三表哥用事先藏好的铁锹猛劲儿挖,迅速挖好一个浅坑,然后把枪藏在里面埋好。

    三表哥刚把一身泥泞的工作服换掉,坐在凳子上气还没喘匀,门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脚步声,接着“哐”地一声门就开了,二表哥头发上、下巴上雨水滴滴答答,两只红眼睛定定地盯在三表哥脸上。

    三表哥颤声道:“咋啦……枪丢了?”

    话音刚落,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嘴巴,他绝望地发现,即使没有那杆枪,他仍然害怕二表哥,他对二表哥的恐惧仿佛已经深深地渗入骨头里去了。

    “我就知道是枪丢了,要不你不会来找我……”三表哥道,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这样,等厂里有了钱了,再给你买一杆。”

    三表哥一口气说完了这一串话,二表哥还是红着眼睛盯着他一声不吭,盯了半天之后,说:“你看着办吧!”

    随后的日子里,三表哥密切注视着二表哥的动向,二表哥开始一个车间一个车间地筛筛子,一个人一个人地问:“见了我的枪没有?”“见了我的枪没有?”酒厂的大门没人管了,来送料的车在门外一鸣喇叭,附近车间就会有工人飞跑出去替二表哥开大门,关大门,验条子,人们都怀着同情的目光望着四处查问口干舌燥的二表哥,只有三表哥一个人心里眼里都是阴沉沉的。这样查问到第九天上,终于有个工人悄悄告诉二表哥说,他曾看见一个戴墨镜穿工作服的人在厂区东北角埋过东西。这样,二表哥的枪失而复得,他把它擦得亮亮的背在肩上走进三表哥的办公室,大声吼了句:“谁再敢藏了我的枪,我就烧了他的酒厂!”

    三表哥给二表哥“下枪”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由于市场的原因,他的酒厂开始累月亏损,生产日渐萎缩,工人们开始尝到没活干的滋味。三表哥心急如焚,万般无奈之下也曾请北京来的气功大师给勘过“气眼”。厂区西南角耸着一座废烟囱,底粗上细呈个锥形,顶上扣着一口锈黄的大锅。烟囱本是“大跃进”时造的,那口锅据说是一个人背上去的,那人不知道受了什么冤屈,硬是把那口锅背上烟囱顶,然后用头顶着让自己掉进烟囱里,那口锅从此就扣在那里,几十年风风雨雨昭示着那人曾背过的天大的黑锅。可大师说那座烟囱恰是酒厂的气眼,只要掀掉那口锅就可时来运转。三表哥曾悄悄派工人去爬过那个烟囱,可工人下来说蹬子都松了不敢冒险。

    到了第四个月快结工资时,厂里开始风传要裁一批人了,其中大多数是家在乡下的工人,这些人家里的地都被种粮大户承包去了,回去也没地种,只能在城里混口饭吃,因此一听到裁员就起了一片恐慌,只是三表哥把消息封得很死,不到结工资这一天谁也不知道究竟裁谁,那些人也只能私下里串联些消息和对策。

    到了结工资这天,三表哥一大早就要坐他的帆布吉普车出去,司机却怎么也打不着火,惹得三表哥破口大骂,等车修好,那边工资也结了。一大群人又哭又闹地把车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个月来三表哥的酒厂亏得一塌糊涂,人早已憋着一肚子火,他对这伙人打了几个哈哈,见毫无效果,由不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把将司机推下车,“轰”地打着油门儿,用家乡话对着外边吼道:“滚蛋!滚蛋!再鸡巴不滚蛋,看我轧死你这几个驴球蛋!”

    忽然,人群里喊出一声:

    “二厂长来啦!”

    霎时间,人们“哗”地分开一条道,二表哥背着他的猎枪一瘸一拐然而步履坚实地从人巷中走到吉普车跟前,两只红眼睁得大大地盯着三表哥,三表哥今天也多少有些豁出去的意思,手把方向盘怒视着二表哥,二表哥把背着枪的右肩耸动了一下,乌蓝的枪管在阳光下渗出一种铁硬铁硬的光芒。

    “下来!跟你说事儿!”二表哥道。

    “今天你倒看看谁说了算!”三表哥头伸出窗外,怒视着二表哥喝道。

    “这些人回家也没了地种,裁不得!”

    “滚远些!”三表哥把油门轰响,脸涨得通红。二表哥不再吭声,只是又耸动了几下背着猎枪的右肩,乌蓝的枪管在阳光下渗出一种铁硬铁硬的光芒。三表哥开始疯踩油门儿,吉普车发出几声凶猛的吼叫,车屁股下立时浓烟滚滚,周围咳嗽四起,宛如一场火灾,可浓烟中二表哥背着枪站在车头纹丝不动。两边的人墙里有人想悄悄溜走,但被旁边的同伴一把揪了回来。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三表哥作为企业家的聪明才智开始起作用了,他忽然望见了那座废烟囱。

    “你背着这玩意儿这么多年,谁也没见你放过一枪,你若有真本事把那锅给我打碎了,我就答应你。”

    人群移到了烟囱下,眼看要被解雇的工人和三表哥各捏一把汗,尤其三表哥,额头上早渗出一层水珠来了。只有二表哥与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只见他左手托枪,右手握紧枪柄抵住右肩认真瞄准片刻,“砰”的一声,枪口冒出一股青烟,那锅毫无动静,人群中发出“噫——”的一声长叹,“砰”、“砰”又是两枪,还是毫无动静,二表哥急回过头来望向三表哥——老三已是面带冷笑,他于是忽地把枪抡到背后,大步流星朝烟囱走去,二表哥开始爬烟囱了。

    “二厂长,加油!”

    “二厂长,加油!”

    人群立时欢呼起来,三表哥脸上肌肉抽搐,一个邪恶的念头好容易使他平静下来:也许就在今天,他和老二之间的一切就了结了。他望着二表哥拖着一条残腿爬那又细又高的烟囱,他的那条残腿总是不听使唤地在空中晃荡半天才能找准蹬子,三表哥望着他那手脚并用出奇费力又出奇倔犟的姿态,传闻中二表哥那苦难的一生不知怎地就变成无数幻象在他眼前飞舞,那些幻象不停地掠过三表哥眼前,使那根烟囱在三表哥眼前变得越来越高,并且弯弯曲曲,他体验到老二才该有的那种眩晕感,他忽然有些感动,又忽然有些醒悟,于是冲出人群狂乱地挥舞着手臂朝着半空中声嘶力竭地叫喊:

    “老二!下来!老二!下来!”

    可是人群的欢呼声像汹涌的海涛一般淹没了他,每个人都仰起脸盘朝着半空中的二表哥欢呼雀跃,活像狂风刮过了一片向日葵。

    也许是高处风大,人们觉得二表哥掉下来的时候就像一只被射中的老鹰那样在半空中飘飘悠悠,他的身影数次地遮住了太阳,使地面上的人群感到眼前那方青天变得忽明忽暗。

    这回二表哥彻底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酒厂的一个工人把他的枪管修直,人们把他和他那杆枪葬在了酒厂附近的一个山坡上,墓碑上写道:

    河南××县义士贺俊彦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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