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城市的一个女人-魏广才夺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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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近些日子,厂里忽然起了一阵谣传,说是又要集资修建住宅楼了。得知了这个消息,二车间的钳工魏广才就变得坐卧不安了。平常,魏广才是不爱主动跟人说话的,因为即使他不说话,周围的人还喜欢惹着逗着拿他耍笑一番呢。所以他一般都尽量死钳着嘴,不给别人提供这种机会。但现在不同了,集资建房是他后半辈子的头等大事,他不能不向别人打听、核实。于是他尽量紧绷着脸,摆出一副很严肃的架势向别人打听这事。不料别人却不吃这一套,依然以那种耍弄人的口气跟他没正经:集资建房?有这回事呀!不过,我听说要有现成老婆的人才有资格报名呢!尽管听出别人口气中耍笑的味道,魏广才却并不气馁。他想,还得找个权威人士仔细打听一番。

    要知道,凡是谣传的东西,必须经过认真核实、甄别,才能知其真伪。因为谣传都有这么个特点,问谁谁都是听来的,我听你的,你听他的,源头的情况究竟怎样,谁知道呢?就像厂里强行摊派职工股的那一年,到了年底的时候,忽然就起了一阵谣传,说是要分红了,一股分500元,惹得大家都到财务科去打听。厂长大发雷霆,最后一追查,原来是二车间那个不成器的黄毛,在家属区小酒馆里喝多了,信口捏造出来的。

    魏广才在心里盘算着,该找谁打听这事才能一锤定音。其实,厂里是有分管福利的副厂长的,但魏广才不想去找副厂长。一来,与副厂长等级隔得太远,有心理压力。二来,以魏广才的经验,凡是领导,总喜欢拿他们在会上研究的事对群众保密。领导喜欢把他们在会上定的事弄得很神秘,很绝密。眼看着群众心急火燎,旁敲侧击地向自己打听,而自己出于组织原则偏偏又不能告诉他,领导就会觉得眼前的群众真是又可怜,又可笑,甚至有几分可爱,并进而产生了一种做领导才特有的庄重感、权威感,乃至神圣感。

    魏广才虽然没有亲自尝试过,但他却有这样的间接经验:有一些胆子大、脸皮厚的群众,曾经向领导打听与自己利益攸关的某项决策。领导本来还挺慈祥的,一听这话,脸色顿时一凛,反问道:你听谁说的?!群众知道坏了,赶紧挂起二皮脸,一边抓着头皮,一边讪笑着说:反正底下都这么说来着。领导于是脸色凛然地道:谁给你说的你叫谁给你办嘛!反正我是没听说。领导撂下这句话就扬长而去。群众呢,只好讪笑着唯唯而退。虽然转过脸就可以骂句“老牲口”解解气,但终究属于自讨没趣。

    魏广才可不敢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他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三车间的天车工小秦。他曾隐约听说过,小秦虽然不是领导,但却是小道消息的权威鉴定家。原因就在于,小秦和厂办主任的儿子住在同一幢楼、同一个单元,而且是门对门。据说,小秦跟厂办主任的儿媳妇关系相当不错。你想,厂里有了什么大事,厂办主任能不知道吗?厂办主任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子自然就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子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媳妇自然也就知道了。厂办主任的儿媳妇知道了,小秦自然也就知道了。

    这天中午,魏广才在食堂瞅准了一个机会,贴到小秦身边打听集资建房的事。小秦这天不知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魏广才还没把话说完,就见小秦脸色一凛,反问道:你听谁说的?!

    二

    魏广才向人四处打听集资建房这件事时,为了避免别人耍笑,最后总要郑重其事地加上一句口头禅“不开玩笑”。由此可见,集资建房这件事对魏广才来说的确是关系到后半辈子的大事,开不得玩笑。

    魏广才今年36岁,至今未婚,原因就在于置不起一间像样的房子。十几年前,魏广才乡下的三个堂哥曾经结伴跑到城里来做临时工,在水泥厂当了几年“灰老鼠”。回到家乡,三个哥一人起了一间房,一人讨了一房媳妇。那时,黄毛曾经嘲笑过魏广才的老家人,说他们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有一项艰巨的任务,那就是要盖一间房,然后讨一房媳妇。黄毛把这归纳为“老鼠生儿会打洞”。没料到过不了几年,城里人的房子也要花十几万来买了。魏广才、黄毛们这才理解了房子和媳妇之间密切的关系。买房子和娶媳妇,现在对他们来说成了捆绑式的任务。魏广才闲着没事瞎琢磨时,就琢磨出老祖宗的语言有多么深刻:一个男人讨女人,叫作娶了一“房”媳妇。如果他再有点钱,想娶第二个,就叫讨二“房”,或讨偏“房”。等他有了若干个女人,就分别将她们命名为大房二房三房……乃至五六七八房——视财力而定。“房”无形中成了女人的量词,——“我爷爷当年很有钱,娶了九房姨太太!”——诸如此类。“房”为什么会成为女人的量词呢?就因为女人与“房”有着致密的不可分割的关系。“房”是女人的存在前提和存在方式。这就好比“口”是“人”的量词一般,——“你家有几口人?”——“口”为何成为“人”的量词?因为人身上最难办、最要命的就是一张吃饭的嘴呀!娶女人呢?最难办的就是一间房呀!

    魏广才虽然恍然大悟了,但却拿“女人”和“房”没有一点办法。因为他没有那十几万。他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一“房”一“房”地娶媳妇,或者成“房”成“房”地养女人。

    魏广才刚跨过30岁的那几年,曾经为女人的事着急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他听从了别人的点子,开始学着别人耍心眼。每回有介绍人把女人领到他面前,说不了两句,他就会把话题扯到房子上。他暗示女人,只要跟他结婚,马上就能有房子。最后轻描淡写地带上一句:“不过,是非标准房。”

    他指的是上世纪70年代厂里盖在马路边的那几排土平房。那几排土平房5年前就被市政管理部门扣上了“棚户区”的大帽子,差点儿被推土机推平。后来工会组织工人去市政府闹事,才把这片“棚户区”保存下来。耍心眼儿这种本领,如果不是天生的,怎么学也学不像。被魏广才弄得欲盖弥彰的这套把戏,很多精明的女人一眼就识破了。总之很难得逞。

    也曾有个把稀里糊涂的女子,还真跟魏广才处了一段时间。都处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可是一等到见识了魏广才所谓的“非标准房”的真面目,吓得立刻就缩回去了,临走还郑重告诫魏广才:“做人,要诚实。”

    某一回,有一个女子,家是农村的,自己在饭馆里端盘子,一心想赶快在城里找个靠山。甚至在听说了土平房的真相后也没打算变卦。可是,当魏广才真领她来到棚户区的时候,土墙上用红油漆刷写的那几个大大的“拆”字,还有那些个绕着“拆”字的粗粗的红圆圈,还有那些个酣畅淋漓、血红血红的惊叹号,可把这个叶公好龙的姑娘给吓坏了。姑娘见识过城管办的推土机,她可不想生活在推土机的阴影下。

    还有一回,又有人给魏广才介绍了一个女子。魏广才很满意,女子对魏广才和棚户区也都无意见。就在事情快要水到渠成时,魏广才却听到些小道消息,说那女子以前曾经是城里洗头房里的洗头妹。有人屡次在城里大街上看到不三不四的人跟她打招呼,还动手动脚地十分亲热。魏广才联想到这女子回回一见面就要钱花的习性,顿时醍醐灌顶,又羞又怒。他可不想随便在街上遇见一个无赖汉,就跟自己家里沾亲带故。介绍人最后还想竭力把魏广才说服,说到不耐烦处,竟被魏广才反咬了一口:“你觉着好,你咋不要上呢?!”

    介绍人气得到处骂魏广才“死心眼儿”,“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连间正经房子都没有,还想要什么样的好货色!”

    好在魏广才并不孤单,厂里的工人中间,有一大群情况类似的人在陪他打光棍。不过,这群老光棍并不那么死心眼儿。既然没有足够的钱娶回一“房”完整的女人,他们就另辟蹊径,想办法零打碎敲。他们一有机会就凑到一起打麻将,一旦手气好赢他个几百元,顿时觉得今天富了。揣上钱就直奔那种下三滥的洗头房、按摩屋,找个小姐打一炮。他们曾自豪地嚷嚷说,谁说老子没女人?!老子女人多得来回换!

    但魏广才这种死心眼儿是从来不干这种事的。他用他的死心眼儿来分析这桩事,认为这种花钱零买的方式是上了女人的当,等于把钱扔进水里。表面上看,女人得你一回钱,就给你当一回女人。可是,实际上完事之后,女人还是她自己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下回想要,还得花钱买。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找女人,那简直是狗熊搬苞谷,到老一场空。魏广才曾经在家属区小卖部里看见老板娘把整盒香烟撕开,一根两根地零卖,就好奇地打听是怎么回事,老板娘告诉他,厂里一些穷光蛋,整盒香烟舍不得买,要到蹭不着、熬不住的时候,才肯买一两根救急。不过,魏广才得知,两块钱一盒的香烟,撕开零卖就变成了两毛钱一支。于是他想,零买终究是要吃亏的。

    这么多年来,魏广才一直坚定着自己的决心:哪怕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也要攒钱、买房,完完整整地娶回一房好媳妇!

    三

    在二车间,魏广才以拼命揽活儿而著称。有句话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一般用来形容男人在搞女人方面的贪婪。但二车间的人却用它来形容魏广才拼命揽活儿的那股子劲头。有过几年车间经验的人都知道,车间里的活儿是有肥有瘦的。尽管有估工员在那里斤斤计较,通过估算工时,让每个活儿尽量显得肥瘦均匀。但因为零件材质、形状千差万别,技术含量深浅不一,使得肥瘦不均的现象难以避免。肥活儿,省力,工时好挣;瘦活儿,费力,工时难挣,万一出几个废品,说不定还倒贴。如果给你几根像《米老鼠和唐老鸭》里那种白森森、光溜溜的干骨头棒子,你就准备着干磨牙吧,油水是别想嘬到一星半点儿的。所以调度员派活儿的时候,工人们往往是要挑肥拣瘦一番的。精明点儿的,装作串门的模样到估工员办公室转悠一圈儿,对桌上的图纸溜上那么几眼,肥活儿瘦活儿立马就有一本账了。与调度员讨价还价、挑肥拣瘦的时候,也就可以做到胸有成竹、言之有据、有理有力有节。有的人为了独享挑肥拣瘦的特权,甚至不惜以黄面、烤肉、小烟小酒巴结调度员。咱们国家人口太多,相应地聪明人也太多,重用不过来,致使相当多聪明人不得不屈居下九流。哪怕是当一名卖力气混饭吃的工人,你也得学着有眼色、有心计、耍手腕儿。否则,混不开。

    像魏广才这种死心眼儿是不具备这种智商的。被那几年没活儿干的萧条时期整怕了,为了多挣工时,他的办法就是到调度员那里死缠烂打,肥瘦不论,拼命揽活儿。因为喜欢揽,又不挑肥拣瘦,所以揽到手的就都是别人挑剩下的。以至于时间久了,调度员形成了习惯,没人愿干的活儿,那就派给魏广才得了。往往调度员感到最为难的时候,猛一下想到魏广才,顿时心明眼亮,嘴里念叨着:魏广才呀魏广才,你狗日的刚才躲到哪里去了……心里呢,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在车间的悠悠岁月中,经常可以看见魏广才在干着最笨重、最肮脏、最嘈杂,总之一句话——最野蛮、最没有人性的活计。有时甚至连临时工的活儿,比如搬运笨重的坯料啦,敲焊渣打毛刺啦,他都愿意干。他好像从来也没意识到,他总是在吃别人吃剩下的泔水。有人对他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比如同车间的黄毛,就曾指着他的后背骂道:猪猡!见啥吃啥!

    有一回,魏广才又从调度那里揽到了一批粗活儿。把一大堆2米长、碗口粗细的生铁管子,下成10公分一截的短料。管子堆在圆盘锯床的旁边,像是一堆刚伐倒的圆木。这活儿明显很笨重,想想吧,把2米长的生铁管子抱到工作台上去,对好尺寸,把两头V形夹具上的大号螺丝拧紧,按动电门。圆盘锯飞转着,刀口一吃到生铁管子表皮,生铁管子立刻发出一声尖锐凄惨的嚎叫,就好像有人在对它动刑。沿着圆盘锯刀口的切线方向,一束金光灿灿的火星子喷溅而出,随便哪个火星子溅到脸上,就是一个麻子坑。这时候,你若把手放在生铁管子表面,会感到一种微微的战栗,好像生铁管子已经受不了这种酷刑,竭力要从这台残酷的刑具上挣脱出来。可是,管子两端的V形夹具上的大号螺丝早被魏广才这个刽子手下死力拧紧。管子尽管身受酷刑,发出凄厉的嚎叫,却被两头的V形铁夹具夹得死死的,丝毫也动弹不得。

    这是午休时间,黄毛等几个工友正准备躺在车间的长板凳上打个盹儿,挨了锯的生铁管子猛然发出了尖叫。你不知道,那简直就像是用铁丝直接伸进你的耳朵眼儿里捅似的。黄毛等人从板凳上跳起来,在刺耳的噪音中指着魏广才破口大骂。魏广才反正听不见,只管埋头干活儿。他从调度那里接这批活儿时,调度警告他,这是批急活儿,必须在明天中午前把活儿全部干完,否则扣工时。此刻,他脑子里塞满了管子、V形夹和工时,哪能想到什么午休呢!

    黄毛等人停止了咒骂。因为骂也听不见,听见也不管用。有人开始盘算这批活儿的肥瘦:要把2米长碗口粗的管子一根一根地抱到工作台上去(就这种尺寸来讲,动用天车又有些不划算),2米长的管子截成10公分一截的,那就是20截。20截就得锯19刀。每锯一刀,就得松一次V形夹,对一次尺寸,然后紧一次V形夹。两个V形夹就得松38次,紧38次。随便哪次没有夹紧,管子就得打战。管子一打战就有可能崩锯片。万一崩了锯片,轻则损坏了工具要扣工资,重则出了事故要伤人……他妈的!只有魏广才这种肉头才会接这种活儿!

    有人跟黄毛打起了赌,赌魏广才一口气究竟能下多少根管子的料。那天下午正好没活儿干,大家抽着烟耐心地看着魏广才干活儿。不料魏广才比大家更有耐心,他那几个简单重复、单调乏味的动作,似乎要循环往复,以至无穷……最后竟弄得黄毛几个在尖锐的噪音中打起瞌睡来,最终睡倒在长条板凳上。与黄毛打赌的工友醒过来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他揉了揉惺忪睡眼,愣愣地望着车间西墙上的大窗户。夕阳金灿灿的光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然而,一片金色霞光中,却有一个黑黢黢的剪影,像拙劣的皮影戏一般重复着那几个单调乏味的动作。工友不由得摇摇睡在长条板凳上的黄毛。黄毛从噩梦中惊醒,他忽地一下坐起身,汗淋淋地嚷道:不好啦不好啦!圆盘锯给我托梦啦!他老人家再也受不了魏广才这个狗杂种啦!螺丝全都松动啦,线圈也快烧糊啦,锯片上的牙齿不是磨秃啦就是崩掉啦!我要向车间主任举报魏广才这个狗杂种!我要举报他虐待机器罪!

    四

    总之,魏广才干起活儿来就是如此。虽然靠的是出一把笨力气,但眼看着工时被他一个一个地挣进了口袋,旁边舍不得出力的人还是感到不舒服。魏广才另一样让旁人感到不舒服的禀性就是他那毫无节制的吝啬。逢到发工资、发奖金或打麻将的时候,车间的工人之间总会轮番请客,也没什么档次,就是路边摊上的黄面、烤肉、啤酒,穷开心一把。每到这种时候,总能看见魏广才缩头缩脑、默默无闻地混在人堆里跟着消费。大家在摊子上一坐定,魏广才就会很积极地扯着卫生纸给大家抹桌子。谁没有烟了,把钱掏出来往桌子上一拍,魏广才就会主动地拿上钱替别人跑腿儿买烟。摊子上如果没有啤酒,请客的人把钱往桌子上一拍,魏广才就赶紧拿上钱替大家跑腿儿买啤酒。请客的人总是表现得很豪爽,亲热地骂这个、拍那个,大声地讲笑话。大家也很放松,一边吃喝,一边互相糟蹋,笑得脸红脖子粗。这种时候,魏广才总是悄无声息地缩在人群中间,一边忙着往嘴里塞东西,一边忙里偷闲、穷于应付地跟着大家笑一笑,其实他也不知道大家在笑些什么。他从来也不愿在这种场合出头露脸,似乎生怕被大家发现他这个人似的。为什么呢?

    因为心虚呗!黄毛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一点。魏广才总是跟着别人混吃混喝,自己却从来也不请一次客。尽管他缩头缩脑地躲在人群里,就像游击队员猫在青纱帐里似的,以为大家不会注意到他。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早就发现了这只蛀虫。像黄毛这样的嘴尖牙利的“啄木鸟”,就会用他的尖嘴不停地敲打这只蛀虫。黄毛曾揭发说:魏广才不光是跟着大家混吃混喝自己不请客,而且连烟也舍不得散给大家抽。在车间吸烟室里,他发现了魏广才的这么一种伎俩:如果他抽烟时发现烟盒里剩下不多的几支烟,经不住散了,就抽出一支叼上,然后把烟盒捏扁随手一丢,意思是没烟了,对不起。等人散之后,他再悄悄把烟盒拣回去。

    这个故事经口口相传,成了厂里的一个著名的笑话。

    黄毛和几个工友联手,趁魏广才某次拿到加班费,正蘸着唾沫数钱的时候,猛然将他抓了个现行。这回该你请客了吧!黄毛等人狞笑着说。这回魏广才可谓抵赖不过,“手头紧”的借口再也拿不到台面上来,因为手里正捏着一沓钱呢!

    怎么办?黄面?烤肉?啤酒?魏广才想想就觉得害怕。黄毛这人,如果你肯拿出10块钱跟他打赌,他就能一口气吃掉100串烤肉,哪怕噎得直翻白眼。魏广才有时也有他的一些小伎俩,比如捏烟盒之类。这回他想出了这么个点子,请大家到三宫市场维吾尔族人开的主麻日饭馆去吃骨头汤,原因在于这家饭馆新近换了厨子。老厨子很会剔骨头,骨头汤里的骨头被剔得很干净,见不到几星肉丝,卖3块钱一碗。但新换的厨子手艺不到位,骨头上没剔掉的肉筋筋挂挂的还剩不少,价钱还是3块钱一碗。这个漏洞被魏广才发现了,领着大家一起到主麻日饭馆去钻空子。等于请大家吃了一顿清炖羊肉,还了积年老账,又没花多少钱。

    魏广才靠着这股抠抠巴巴过日子的劲头,靠着这种对自己敲骨吸髓式的盘剥和节俭,竟然使腰包日渐鼓胀起来。魏广才有个秘不示人的习惯,每到月底发工资之后,把一个月的生活费拿出来,剩下的钱都存进他那本专款专用、只进不出的存折里。晚上睡觉前,听见同宿舍的人已经打鼾了,魏广才就把床头小灯拧开,打开壁柜上的锁头,从里面摸出那本宝贝存折,闭上眼睛把存折打开,默默地在心里头估算一番,然后猛然睁开眼睛,盯住存折。存折“支出”的那一栏永远空白干净,“存入”和“余额”这两栏却会每月都打印出一行新的数字,非常规律,非常整齐,一行一行的。魏广才的眼睛顺着那一行一行的数字往下看,心中无限感慨,过去生活中的无数辛酸烦恼和艰苦忍耐涌上心头,但此刻它们都化作了一股甘甜醇和的暖流,弄得心里面痒酥酥的,十分舒适熨帖。他的眼睛一直搜寻到每月增长的余额栏的最后一行,目光专注,眼皮一眨不眨,仿佛有些不相信似的盯着那个数字看。那是一个令他的工友们都会感到吃惊的数字,魏广才的心扑通扑通直跳,体会到一种极其私密的,而且令人亢奋激动的快乐。因为他可以感觉出离自己的梦想已经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个小人物特有的成就感。

    五

    集资建房的风越刮越猛,终于有一天,随着这股风刮来了雪片一般纷纷扬扬的住房申请表。魏广才混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跳着脚抢,终于也抢到手一张住房申请表。

    捧着这张雪白的住房申请表,魏广才的手在微微地颤抖。不知怎么的,他的脑子里响起了小时候背过的一篇课文: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这次分房的条件十分宽松,按照文件上的说法,是为了充分体现“人性化”。连一向尖酸刻薄的黄毛都赞不绝口地说:厂长终于通人性了!按照这次的条件,不管有没有现成的老婆,都可以参与分房。过去可不是这样,想参加分房,拿结婚证来!这个苛刻的条件曾经刁难了一茬儿又一茬儿的老光棍们。因为老光棍们平常是没有本钱找对象的,只有到了分房前夕,大伙纷纷拿着住房申请表心急火燎地四处联系着找对象。但如今的姑娘们很精明,怕上当。想领结婚证吗?拿新房钥匙来!但厂子这边的态度正好颠倒:想领新房钥匙吗?拿结婚证来!就这样,老光棍们掉进了一个“鸡生蛋,蛋生鸡”的怪圈儿里难以自拔。很多老光棍为了说服姑娘们,甚至拿着厂里分房文件的复印件,拿着盖了房产科红印章的分房排名表,四处游说,苦口婆心,就这样都得不到对方的信任,最后弄得鸡飞蛋打,人房两空。现在回过头去看看个别终于分了房、结了婚的老光棍,天知道他们是怎么从那个泥坑里爬出来的!

    然而,魏广才的心中却喜忧参半:条件放宽了,意味着竞争也加剧了。这有点儿像外国的大学,是进门容易出门难。就比如说,女职工也可以参与分房,这将增加多少潜在的对手?

    厂子里分房,为了体现公平合理,要给每个人打分。像高考一样,大家按分数高低排队,择优录取。打分的标准十分复杂,工龄一年加半分,厂龄一年加1分,大学四年按工龄算加2分,工农兵大学生不算分,双职工加半分,独生子女加半分,少数民族生两胎算一胎按独生子女对待加半分,年度考勤不合格扣半分,事故扣半分,留厂察看扣1分……不一而足。

    打分的办法貌似公平,但也不是铁板一块,而是事在人为。今年的形势对老光棍们就十分不利。因为有个不好惹的大学生带着一群大学生到厂长那里去闹,说他们的四年大学是给厂里上的,应该按厂龄对待加4分,而不是按工龄对待加2分,厂长已经点头同意了。这两年大学生不值钱之后,厂里一窝蜂地进了不少大学生。这一来,不知要把多少老光棍挤到队伍尾巴上去了。老光棍们不愿意了,联合起来到厂长那里闹了一次,要求对老光棍们也有所照顾,惹得厂长暴跳如雷,指着老光棍们鼻子骂道:怎么照顾你们?!凭哪条照顾你们?!大学生在学校学了技术,给咱厂做了贡献,该照顾!你几个好吃懒做当了光棍,还光荣啦?!厂里还欠下你啦?!有人又提出“少数民族生两胎算一胎按独生子女对待加半分”的政策不合理,厂长爱莫能助地说:国家就是这么规定的,你找国家去!厂长不愧是厂长,嘴尖牙利,又准又狠,一口就咬住老光棍的命根子,使其丧失了雄赳赳的能力,动弹不得。无所作为的老光棍们只好做鸟兽散。有人出了门之后,还不服气,激动地奓撒着两手说:两胎怎么能算一胎?!两个就是两个,怎么就能算成一个?!这他妈的不符合实事求是的思想路线嘛……

    魏广才没有吱声。既然闹不出个名堂,还是抓紧时间把队伍排出来,别到最后让谁糊弄了,自己还不知道。

    魏广才在厂里干了十几年,人头还是熟的,但架不住报名的人这么多,评分标准这么复杂,政策变化这么多端。那些日子,魏广才一下班就走家串户的。进了门就装着与别人拉家常,暗中旁敲侧击打听别人的相关信息。平时舍不得散烟,如今也舍得散了。烟敬上,火点上,笑脸赔上。串完了男工宿舍串女工宿舍,串完女工宿舍串棚户区。二十多天过去了,黑名单也终于被他炮制出来了。但炮制出的黑名单不但不让他轻松,反而让他紧张。他排第60名,而这次拟建房屋恰好是60套。

    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会这么危险?!

    差一名就掉下悬崖了!

    魏广才觉得似乎冥冥之中又有谁在耍弄他,这不是个好兆头!

    不知怎么的,魏广才总有种凶多吉少的预感。他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计算,重新核对,60,60,还是个60!……

    六

    终于到了放榜的日子。那是个中午下班时间,一大群人围在厂大门旁边的布告栏看榜。魏广才却不敢过去,他拿不准榜上有没有他的名字,他已经习惯了遇事先往最坏的结果上想。万一没有他的名字,不知旁人又会说出些什么耍笑的话来。他不愿意在那么多人面前得到这么个结果,他会承受不了。万一出现那种情况,他宁愿一个人待着。

    烟抽完一支又一支,人群终于走散了。魏广才一步一步走到红榜前。那么多名字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飘忽,弄得他目光都有些紊乱。一时横着扫,一时又竖着扫,不知从哪儿找起。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神,从头一位开始按排号顺序往下扫。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啦,心脏猛跳了一下,刚要狂喜起来……不对!……名字前面还有个顺序号码是“61”!心脏刚才那一下跳得太猛,这下又不跳了,悠悠地往深不见底处沉落,浑身开始发凉,腿上也没劲儿了,魏广才慢慢地蹲了下来。

    ……怎么会是“61”?……他脑子里乱了,眼睛也闭上了。脑海里一大堆人的名字和面孔明明灭灭,此起彼伏。他终于睁开眼睛,觉得周围亮得刺眼,抬眼望望天空,太阳正当顶。他感觉眼睛里先是一片灼目的白光,什么也看不见,接着白光渐渐黯淡、变绿,中间映衬出一个绿色的火球。

    七

    黄毛和魏广才一样,也是个老光棍。但黄毛不像魏广才这么死心眼儿,非要抠抠巴巴地攒钱、买房、讨媳妇。黄毛思想开放,行动灵活。黄毛只要有点钱就要上麻将桌打游击,一旦赢他个几百块钱,立刻就跑到洗头房、按摩屋之流的场所去嫖女人。因此黄毛的女人多得来回换。魏广才呢,至今连女人啥模样还搞不清。黄毛经常用毛主席的战略战术来开导魏广才。他把魏广才那一套叫作“正规战”,把他自己这一套叫作“游击战”。他说:眼下敌强我弱,正规战吃不开了,要学我,打游击战。有人把黄毛这一套叫作破罐子破摔。然而,黄毛这个破罐子却活得很开心。你想想,一只好罐子如果扔在路边上,随便哪只路过的脚一时闲得发慌,都会上去踩一脚,直到把它踩破为止。但如果是一只破罐子,还会有脚上去踩吗?脚怕是巴不得躲远远儿的。因此黄毛什么人也不怕,只有人怕他的份儿。黄毛最大的爱好就是耍弄人,寻开心。他把他的这个爱好也带到了麻将桌上。黄毛在社会上交了两个闲杂朋友,他经常和这两个闲杂朋友在麻将桌上打“抬把子”(三人联手对付剩余一人),厂里打麻将的光棍很多人都被他们抬过。这两个闲杂人里,有一个绰号叫作“鬼剃头”的,是“抬把子”里的关键人物。打过“抬把子”的都知道,抬到一定程度,就要想办法收场。再抬下去,一是怕被看出破绽,二是怕被抬的输得太多,急眼了要出事。但输家一般都是不放赢家走的,僵持到最后,就需要“鬼剃头”来发挥作用了。黄毛寻机丢个眼色,不久,就见“鬼剃头”打着打着,突然往后就倒,人仰马翻地躺在地上。只见他两个眼珠翻了白,两手像瘟死的鸡爪子似的蜷成一团,四肢痉挛不止,嘴角白沫四溢,口中呜呜噜噜含糊不清。黄毛立刻从凳子上跳起来嚷道:不好啦不好啦!二棒老癫痫又发作啦!赶快抬走,抬走!弄不好出人命!说时迟,那是快,黄毛和另一个闲杂朋友抬起“鬼剃头”就走,扔下输家在一边看得懵懵懂懂,最后只好自认倒霉。

    四车间铆工洪金宝有个儿子洪小宝,二十五六岁了,没个正当职业,还赖在老子家里吃老子的棺材本儿。他打得一手好台球,平时常混迹在三宫市场的台球摊上,靠给摊主当托儿挣几个零花钱。这一年,台球摊被工商局清理了。洪小宝闲着没事,就从老子那里偷了500元钱,跟黄毛几个打麻将。当天夜里一直打到4点来钟,洪小宝输得一干二净。黄毛几个要走,洪小宝拦住不让,又要押手表,又要押墨镜什么的,直到“鬼剃头”癫痫病“发作”,才算收了场。

    事后,有人跟洪金宝捣了闲话,让洪金宝知道了事情真相。洪金宝年轻时是个当兵的,当年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他常拍着腔板子说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后部队就给他复了员,分到工厂当工人。他长得膀大腰圆,十分结实,刚分到厂里那些年,也是打架斗殴惯了的。当了这么多年铆工,人虽老了,一身疙瘩肉还在。听说自己的血汗钱最后竟入了黄毛这伙癞皮狗的腰包,哪肯罢休,便带着儿子将黄毛堵在下班路上的一条窄巷子里,好一顿收拾,不仅打落了一颗牙齿,又叫其吐出了赢去的500元钱,这才罢休。

    从此,黄毛与洪金宝父子算是结下了血海深仇。路上碰见了,彼此都没有好眼色。可直接去找洪金宝父子麻烦,黄毛是不敢的,他想出口气,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机会。

    八

    魏广才对这个结果是不肯甘心的。当天下午,他趴在布告栏的墙上,把排行榜上排在他前面的那60个人的名字一笔一画地抄录下来。他知道,有一个人趁他不备混到了这60个人里面,把他从60名挤到了61名。

    不知怎么的,一边抄,他的脑子里一边就浮现出这样的场景,是他在枪战片里看来的。一个人被别人追杀,最后被逼到了悬崖上,只剩下两只手扒住岩石锋利的边沿,整个身体都悬挂在万丈深渊之上。这时,追杀他的人赶到了,狞笑着抬起穿着大皮鞋的脚,踩向紧抠住悬崖边沿的几根手指头……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不敢再想下去了。他知道那个人就藏在这60个人里面,但又无法确定究竟是哪个人。他看每个人的名字,都觉得像是那个人,像是那个冷不防把他推下悬崖的人。因此他对每个人都满怀疑惑与仇恨。这真是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他下决心要把这只老鼠从一锅汤里捞出来。

    魏广才回到宿舍,就着床头灯把他抄来的名单与他前些日子炮制的黑名单一一对照,“老鼠”就浮出了水面。他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吴荷花。他对此人不很熟悉,只知道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女人,在五车间当会计。魏广才百思不得其解,前些日子炮制黑名单的时候,他把所有的男光棍、女光棍统统调查了一遍,把棚户区的人也统统调查了一遍,把所有的鳏、寡、孤、独、残,总之一切有可能与他争房子的人都调查了一遍,其中就没有这个叫吴荷花的。

    第二天,他向同车间的工友打听此人,才知道吴荷花是四车间铆工洪金宝的老婆,听说她家在家属区4号楼。工友提醒他说,洪金宝的儿子洪小宝是三宫街头的一个无赖,至今还赖在家里吃他老子的棺材本儿,只偶然靠打台球赌几个小钱。

    魏广才搞清了吴荷花的底细,又诧异,又愤怒。这个老东西不是有房子了吗?干吗还来跟我抢房子?!谁给她这个权利?!他又跑到五车间去打听吴荷花,看是不是跟厂领导有什么亲戚关系。很多人给他提供的情况与他刚打听到的完全一致,这老女人似乎没什么特别。有个工友忽然说:吴荷花离婚了,你们知道不?大家都诧异地说不知道。有人不相信地说,吴荷花这条母大虫若是离婚,怎么能没点动静?不可能不可能!

    房产科的人亲口告诉我的!前些日子拿着个绿本本去领的住房申请表,说是离婚了没地方住!工友见大家不信,急赤白脸地解释,还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大家议论纷纷,有的说,这真是火线离婚。有的人又提到了吴荷花的儿子洪小宝,那个三宫市场的台球混混,说是洪吴二人离婚,说不定与这个混混有关。

    魏广才没心思再听下去了。工友反映的情况与排行榜的情况彼此一印证,他什么都明白了。他揪着自己的头发恨铁不成钢地想:你咋就没想到会有这种事呢?但又转念一想,知道了又能咋的?你能拦住人家不让离婚吗?一片冰凉绝望的大水渐渐地将魏广才的身体淹没。

    九

    是黄毛伸手把魏广才从绝望的深渊中打捞出来的。

    黄毛果然出口不凡,一张嘴就把魏广才吓了一跳。他的话让魏广才的心脏重新有力地跳动起来,让魏广才的血液重新欢畅地流动起来。不客气地说,魏广才本来已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是黄毛的这句话给行尸走肉重新注入了活力。

    他说:洪金宝是假离婚!他们想多搞一套房子,留给洪小宝这个无赖结婚用!

    魏广才像一根没压住的弹簧一样,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两眼灼灼地盯着黄毛:你咋知道的?

    黄毛说:昨天晚上,洪小宝在家属区铁皮房子喝多了,别人问他爸妈的事,他亲口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黄毛又对魏广才启发地说:想想吧,你在厂里撅着沟子累死累活干了十几年,到头来,你的房子就是给洪小宝这号无赖准备的,这就叫有福之人不在忙呀!

    魏广才一声不吭,哆哆嗦嗦地从烟盒里抽出烟递给黄毛,二人凑上火,魏广才猛吸了几口。隔着一片浓浓的烟雾,黄毛听到那边声音发颤地说:咋办?!你说该咋办?!

    黄毛说:找领导呀!找领导告他,我陪你去!

    工会主席曾经调解过无数次职工之间的纠纷。可以说,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纠纷,他都见识过。他对于调解职工纠纷,可以说有着丰富的经验和深刻的厌倦。然而,当他听到眼前的这个什么广才举报的什么假离婚案件时,顿时就被吊起了胃口。

    什么什么?假离婚?呵呵呵……他一边笑一边搔了搔头皮,好奇而又专注地盯着眼前的这两个男人,想要琢磨出这两张伸张正义的、严肃气愤的脸后面,究竟转的是些什么念头?

    那么,就算他们两口子要假离婚吧,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呢?

    魏广才和黄毛抢着把其中的利害关系向工会主席申诉:洪金宝夫妇阴谋策划了这起假离婚,目的是为了利用这次宽松的分房政策骗取厂里的一套房子,将来好传给他们养出来的那个孬种——三宫街头的无赖汉洪小宝。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魏广才是厂里老职工,勤勤恳恳十几年,不图名不图利,36岁至今未婚,是厂里大名鼎鼎的老光棍。婚姻困难都因为没有房子,这回分房排行榜本应排60名,无奈被洪金宝夫妇阴谋策划假离婚捣了一竿子,这才从排行榜上给捣下来了。他是这起假离婚的直接受害者,现在要求讨还公道,弥补损失。

    工会主席一听,原来还是为了争房子,心想:这年头,你就别指望能有什么新鲜事儿发生,不是钱就是权,不是名就是利,再么就是女人。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工会主席禁不住兴味索然。他本来想三言两语把这两个人打发走,譬如可以说:不管人家主观上是真离婚还是假离婚,人家的离婚证总是真的吧。就算他们有你们说的那种想法,我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被工会主席给咽回去了。他忽然意识到:这么说,不就显得自己太无能了吗?一头黄毛的家伙看起来不是善类,万一被添油加醋编排一番,散布到群众中去,岂不威信扫地,以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他于是招手示意二人到身边来,语气亲切地低声说:你们反映的这个情况,我看是有可能的。可是我总不好听一面之词吧?刚才你们说,你们是从哪里听来这件事的?黄毛说:他儿子洪小宝亲口说的。工会主席挠头说:对,难就难在这个洪小宝,他是个街头无赖,又不属于我们厂职工,我总不好把他叫来核实情况吧。要不,我找洪金宝两口子核实一下情况?

    魏广才和黄毛抢着说:他俩早就阴谋策划好的,你去问他,他怎么会承认?!工会主席挠着头皮说:对呀,难就难在这儿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事情,怎么查?要不这样,你们俩再想办法搜集搜集证据,只要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洪金宝两口子确实是假离婚,我看这个事情还是有希望得到纠正的。凡事都要讲个证据嘛!

    不知怎么的,工会主席说到这里,又逐渐兴奋起来。事后他才明白过来,是他的好奇心又发作了。他觉得事情突然又有了新鲜感。他极想知道,这两个愣头青下一步会干些什么?他们怎么搜集?又搜集些什么证据,才能证明洪金宝两口子是假离婚呢?鬼知道他们又会捣鼓出些什么新花样!

    工会主席觉得兴味盎然。

    十

    洪金宝两口子的狐狸尾巴终于被黄毛给揪住了。

    这天下午下班后,黄毛把魏广才叫住,给他通风报信。他告诉魏广才,洪金宝、吴荷花两个老家伙还在一起鬼混,叫他给撞上了。那天,他闲着没事在城里逛,恰好碰见洪金宝、吴荷花在百盛大厦里逛呢,两个人拉拉扯扯还怪亲热的,真他妈的老不正经!

    后来他跟了他们一段路,逛完商场,两个人到小吃摊上吃凉皮。洪金宝这个老杂毛是个饭桶,不够吃,吴荷花还把自己碗里的夹给他,就差把筷子捅进嘴里喂了!这他妈的哪像个离婚的样子?!这他妈的还像个什么样子?!

    黄毛又给魏广才分析,说吴荷花一个50岁的老女人,叫她和20啷当岁的丫头住宿舍,她能待得住?人家不嫌她臭?照这种势头发展下去,早晚她要回家和洪金宝鬼混!

    黄毛掏出一个相机交给魏广才,叫魏广才这段时间多盯着点吴荷花,一旦抓住吴荷花和洪金宝鬼混的证据,就拍下来。黄毛跟派出所打过几回交道,颇懂些专业术语。他说这叫固定证据,只要证据一固定,一告一个准儿。

    咱要把它办成铁案!黄毛恶狠狠地说。

    从此魏广才怀里揣着黄毛的照相机,干起了跟踪盯梢的勾当。

    每天晚上吃罢晚饭,魏广才就揣着照相机来到单身宿舍楼下的台球案子那里,随便选一张台球案子坐下来。表面上装着看别人打台球,暗地里,他的目光,或者余光,一刻也不放松宿舍楼出口那里。他的怀里揣着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傻瓜照相机,好像怀着一个鬼胎。他手揣在衣兜里,隔着衣兜布将照相机抓牢。时间长了,抓得一手湿湿的汗。有时他在台球案子前一坐就一两个小时,连老板都看他不耐烦了,他却浑然不觉。于是老板就喊他:哎!打两把嘛!他吓了一跳,后脖梗子惊悚地颤了一下。望着老板摇摇头,然后讪讪地起身,装模作样,心怀鬼胎地晃到另一张台球案子坐下,继续他的盯梢工作。

    一旦发现吴荷花从宿舍楼里出来,魏广才就装作不经意地起身,拍拍屁股慢慢跟在吴荷花后面走,看看她究竟要去哪里,做什么,跟什么人接触。然而,吴荷花就像塘里的一条老黄鳝,滑得根本就抓不住。她倒是经常出来,但有时候是去杂货店里买个什么小玩意儿,有时候是到小饭馆里吃个饭,有时候则坐在灯光球场的水泥凳上,与一帮老娘们扯闲淡。魏广才最害怕的就是这最后一种情况,因为灯光球场早就废弃了,根本见不到一个男人的影子。除了一帮老娘们坐在那里摇着蒲扇扯闲淡,就是一帮孩子在场子中间打闹玩耍,满地乱滚,这叫魏广才往哪里藏?但他又舍不得离开,说不定这就是吴荷花和洪金宝这个老杂毛约好的接头方式,等老娘们散了,洪金宝这个老杂毛指不定就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带着吴荷花去鬼混。魏广才于是拾起一张别人垫屁股的报纸,装模作样地读。天色越来越黯淡,魏广才的报纸再也读不下去了。可是远处那帮老娘们围着吴荷花扯闲淡扯得正热闹,唧唧呱呱,热火朝天,丝毫没有要散的意思。

    魏广才又恨又怕地盯着远处坐在水泥凳子上的吴荷花,只见她谈笑风生,指天画地。不知她讲了个什么笑话,惹得一帮老娘们哈哈大笑起来。吴荷花更是张开嘴仰天大笑,笑得连槽牙都露出来了。不知为什么,吴荷花笑过之后,忽然得意洋洋地朝魏广才瞟了一眼,似乎还跟旁人说了句什么。那一刻,魏广才吓得赶快把眼光躲避开,心里扑通乱跳。待心情平静下来,魏广才不由想到:吴荷花活得多么自在,多么开心,多么轻松!而相形之下,他魏广才却活得那么的鬼鬼祟祟、担惊受怕,甚至那么的窝囊猥琐。种种怨恨委屈的情绪在魏广才胸中剧烈地翻腾着,直往上冲,冲得他鼻酸眼热,差点掉下眼泪。

    但他知道,只有咬牙坚持。

    有一回,魏广才跟在吴荷花屁股后面,一不小心跟得太紧,在一个转弯处,吴荷花猛地转过身,脸对脸地问他道:你,咋的啦?魏广才吓得出了一头虚汗,一时竟张口结舌答不上话来,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咋的……从那以后,魏广才开始怀疑吴荷花两口子搞不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在暗中跟他较着劲儿,只是没有挑明罢了。

    另一次跟踪似乎越发证实了这一点。那一回,吴荷花吃罢晚饭就踱出单身宿舍楼,来到了厂俱乐部前面的那块小广场上。小广场上锣鼓喧天,一大群老娘们穿着红绸衫、绿绸裤,头上扎着成把成把的鲜花,脸上对称地抹着两个圆圆的红脸蛋,正随着锣鼓点子扭得欢实。吴荷花一猛子扎进老娘们堆里,也跟着扭起来。这个傍晚,吴荷花显得特别兴奋,扭得特别欢实。一边扭一边一眼接一眼地、洋洋得意地瞟着躲在人群中监视她的魏广才,目光里充满嘲讽和戏弄。魏广才阴着脸,两个拳头都快攥出水来了。喧天的锣鼓声忽然远去了,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那些红绸衫、绿绸裤、成把成把扎在头上的鲜花,还有核桃皮一般的红脸蛋,在魏广才眼前聒噪着、舞动着、炫耀着……简直是丑态百出,老娘们呢,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在这一刻,魏广才忽然觉得似乎有一副目光正从哪个角落里盯着自己,死盯着自己。魏广才有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危机感,他慌乱地四顾,寻找那目光,果然是洪金宝!花白头发下是一张恬不知耻的紫膛脸,目光得意洋洋,充满挑衅和嘲弄,与他对视了片刻,就轻蔑地撇下他,转而欣赏人群中的吴荷花去了,脸上还带着胜利的微笑……那天本是跟踪的绝好机会,魏广才却颓丧地放弃了。

    十一

    就在魏广才的调查活动陷入僵局的时候,黄毛给他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黄毛从吴荷花同宿舍的女工那里侧面了解,打听到吴荷花的作息情况。每天晚上熄灯后,吴荷花衣服也不脱,只是躺在床上假寐。挨到12点过后大家差不多睡着,她便悄悄起身离开宿舍,从此一夜不归。

    “你想想,她能到哪儿去?还不是回家跟洪金宝这个老杂毛鬼混?!”

    魏广才得到情报十分激动,觉得事情终于有了希望。这天夜里近12点,魏广才怀揣照相机来到单身宿舍楼下。因怕惹眼,魏广才躲在林带里、墙根下。挨到12点半,还无动静。这时,楼上忽然“哗啦”一声泼下一盆什么东西,将魏广才劈头盖脸浇了一身,一股腥臊之气窜鼻烘烘。魏广才心说不好,沾了大晦气了!那是宿舍楼上有些不讲公德的青工,因为晚上起夜嫌厕所太远,就解在便盆里,然后随手从窗口泼下。魏广才在黑暗中咬牙切齿地、无声地咒骂了几句,然后从台球案子附件找了几张旧报纸,头上脸上随便呼撸了两把,便继续蹲守。夜风吹来,身上一片一片地起鸡皮疙瘩。正在难挨之际,一个人影从宿舍楼里出来。借路灯光一瞄,正是吴荷花!魏广才得到了鼓舞,顺着林带悄没声响地跟在那老女人身后。大概走到家属区小马路边的公厕附近时,魏广才注意到公厕附近站着一个老男人,看轮廓正是洪金宝。吴荷花走上前,并未与洪金宝搭话就钻进了女厕所。魏广才拿出照相机,心跳如鼓做好一切准备。果然,吴荷花从女厕所出来,挎上洪金宝的胳膊就走。说时迟,那是快,魏广才从林带里跳出来,几步窜上,对准二人揿动快门。夜空中窜过一道白光。

    两个男人在夜色中追逐起来。

    站住!狗杂种!

    魏广才跑过一堆路边施工堆的碎石子堆时,一跤滑倒在石子堆上。赶过来的洪金宝扑上去骑在他背上,如武松打虎一般抡拳便打。魏广才一边挣扎,一边口中乱骂:

    臭不要脸!假离婚!……占老子的房!

    洪金宝呢,只用拳头说话,直打得身下魏广才没有声息,又揪住头发把魏广才的脸按进石子堆里研磨了几下,这才罢手。

    相机不知被魏广才扔到哪里去了,没有找着,洪金宝两口子骂骂咧咧地离去了。

    夜空中,断断续续地响起一个男人呜咽的哭骂声:臭不要脸的……假离婚……占老子的房……

    魏广才蹲在墙根下,一边擤着鼻涕,一边抹着血糊糊的脸。他的哭声里既含着伤痛,又似乎隐含着胜利的激动和喜悦。他终于取到了关键的证据。

    十二

    工会主席没想到,魏广才和黄毛竟真的取来了证据。他盯着照片上一脸愕然、手还挎在一起的洪金宝和吴荷花,为难地说:这能说明什么呢?当然,他们关系是有点儿暧昧,但是,谁也没规定离了婚的就不能偶然在一起待待,比如,商量商量子女的就业什么的……总之,根据我的经验,你真要追究他的时候,他的理由多得很!光凭这么张照片恐怕没什么说服力……

    看到魏广才、黄毛二人剑拔弩张的表情,工会主席赶紧换了副腔调:当然……这个可以做个间接证据。我的意思是……最好能拿到些直接证据,比如说……工会主席说到这儿停顿下来,似乎很难为情地笑了笑,比如……你知道我的意思,就是那种……两个人在一张床上……总之有那么个意思就可以了。

    魏广才虽然感受到挫折,但并不气馁。谁都能看出来,为了夺回房子,此人已经走火入魔。他的脑袋瓜已经陷入到某种狂热的、失去理智的状态中去了。他决心要用那种扒窗根的方式,取到洪金宝、吴荷花假离婚的直接证据。那么黄毛呢?黄毛似乎并没有认真分析工会主席的态度,比如他究竟有没有打算认真管管这事儿?管的话又有几分可行性?他只是一味地对取证这件事本身感到很兴奋。说实话,他对这件事自始至终兴致盎然。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好玩闹的人,对耍弄人的事有着控制不住的热情。他这个人就是这样,重过程,轻结果。

    黄毛又给魏广才策划了一个方案。

    车间有很多废弃了的,叫作吊葫芦的装置,用于起吊重物。一个铁皮外壳,里面装有滑轮和省力机件,上端有一个粗壮的钢钩,可供悬挂之用。黄毛的方案是这样的,将吊葫芦挂在楼顶的排水管上,搞一根长绳索穿过吊葫芦甩到楼下来。然后魏广才把绳子一头拴在腰上,他抓住绳子另一头把魏广才慢慢拉起来,一直拉升到洪金宝四楼的卧室窗口。夏天天热,睡觉一般不关窗。魏广才按动快门,就可猎取到工会主席所说的那种直接证据。

    依计行事的那天夜里,天空本来是阴霾密布的。可是魏广才、黄毛二人的行动展开之后,天空却突然放晴了。一轮丰满的圆月出现在中天之上,将银色的月华遍洒在这座城市的高高低低的楼群之间。从夜空中俯视过去,有的窗口还亮着祥和的灯光,更多的窗户已是一片温柔的黑暗,显然大多数人,恐怕包括就要接受调查的洪金宝夫妇,都已沉入甜蜜的梦乡。溶溶的月色下,只有两个黑黢黢的、孤独的身影还在楼上楼下地、静悄悄地、一丝不苟地忙碌着。

    黄毛爬到楼顶,将吊葫芦挂在预先看好的排水管上,将一盘事先计算好的长绳细心地穿过吊葫芦,一点一点送下地面。楼下的魏广才接到绳头后,摇绳为信号,黄毛于是把绳子另一端甩下地面。

    黄毛轻手轻脚来到楼下,见魏广才已经将绳子结在腰间的电工皮带拴扣上,脸上表情坚毅、决绝而又痴迷,甚至不无几分神圣的容光。黄毛抓住另一端绳头,心中默喊号子,将魏广才一点一点拉升到半空中。

    魏广才到达了洪金宝卧室窗口,踢绳为信号,黄毛停止了拉动。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竟久久不见魏广才按动快门。现在谁也不知道魏广才为何会在这关键时刻出现这么长时间的犹豫了。总之,黄毛有些吃不住劲了,于是将绳头绑在顺墙而下的煤气管道上,从而把自己解放出来。

    然而,黄毛的手臂尚未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就感到夜空中划过了一道刺目的闪电。接着,从四楼的某个窗口里传出那种野兽中箭之后吓死人的咆哮声。黄毛愣住了,片刻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赶快解绳子。可是越急越出错,他反而把活结弄成了死结。

    就在黄毛手忙脚乱解开绳结的那一刻,他看见那头野兽已经提着短把铁锨赶到了前方几步远,铁锨的锋刃在月光下寒光闪闪。

    黄毛本应一把一把慢慢将吊在半空中的魏广才放下地,可是,心乱如麻的黄毛不知是因为极度恐惧还是求生的本能,竟把这一点给忘了,他在解开绳头的一刹那,也就丢下绳头,撒腿就跑。

    洪金宝赶到那个黑影蹲着解绳扣的地方时,只听“扑通!”一声,另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沉闷地摔在了地上。

    十三

    闷不吭声的老光棍魏广才竟然制造了这样一件奇闻。厂子里认识不认识的都以探视为名跑到厂医院去看热闹,打探事情的究竟。可是大家没想到魏广才只坚持了3天就死在了病床上,好多得信儿迟了的人还没顾上看,魏广才就死了。他们只得遗憾地向魏广才临终前的护理人员打听。护理人员也不知道个究竟,只告诉大伙儿说魏广才弥留之际,嘴里老是颠来倒去地嘟囔着这么几句话:臭不要脸……假离婚……占老子的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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