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冬季,乌鲁木齐是一座严寒的城市。为了取暖,大大小小的烟筒遍布在城市各个角落,从烟筒口里,整日鼓涌出一团团洁白的烟雾,这成团的烟雾从每个烟筒口出发,一路冉冉上升,在风的扰动下,呈断断续续的状态,但最终渐渐与天空中的云朵融为一体。而每天入夜之后,烟雾不再升腾,就像大水一样,在城市的建筑群里蔓延。于是城里就开始起雾。每到12点左右,浓雾就将整个城市都淹没了。而这个时候,也就是联防队开始出发巡逻的时候了。
在北郊工厂区这一带,路灯远比闹市区稀疏。桑德江跟在巡逻队伍的最后,他的手电筒塞在短大衣的口袋里,胶皮警棍挂在屁股上晃荡着。这样,他的两只手就腾出来,互相插进对方的袖筒里,顺便把身上的短大衣进一步裹紧,把怀里多余的冷空气都排挤出去。这就是在乌鲁木齐的冬夜里长途跋涉时,御寒的最佳姿势。桑德江一边走一边无聊地望着街道上空的路灯,他发现,当你离一座路灯越来越近的时候,那个浸泡在雾气中的黄黄的灯泡,周围包裹着一圈稀薄的光晕,在你头顶的夜空中向着你逐渐飘来……就像《动物世界》里看到的,在深邃的大洋底层,浓浓的黑暗之中,一只发光水母带着一团特有的透明的光亮,按照它从容不迫的节奏,一下一下地向你鼓涌而来……随着队伍的进行,那灯泡从桑德江的头顶上空飘逝而去,队伍渐行渐远,他忍不住再回头一望,就只能望见无边夜色中的一串萤火了。
夜深了,道路两边的住宅楼耸立着黑黢黢的巨大轮廓,没有几格窗户还透出光亮的。只有联防队这一群还蠕蠕地行进在楼群之间的狭窄道路上,活像是在黑暗的峡谷中摸索着的一群走兽。夜的黑暗和寂静形成了一种严肃荒凉的氛围。浓雾使得一切轮廓都显得陌生神秘,蠢蠢欲动。队伍里有个人,每次遇到一大堆形状复杂的东西,或是角角落落的地方,他就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动,就要发出杞人忧天的言论。虽然他最终被队长陆享彪恶狠狠地喝住,但一遇到这种情况,他还是禁不住往桑德江身边贴。在他的感染下,每个人都不自觉地体会到一种孤独、恐惧的感觉,再也没人说笑一句了,只能间或听到一声压抑着的咳嗽或吐痰声。
很快,联防队就深入到一片破破烂烂的平房区。这里的平房低矮破旧,歪歪斜斜。两排房子之间的巷道极为狭窄,租住在这里的菜贩子推着三轮车从巷道里穿行的时候,不是剐着右墙,就是蹭着左墙,一路骂骂咧咧、磕磕碰碰。地上的积雪被踩化之后,满地都是烂泥,他们这伙人走过去,鞋子在泥地里此起彼伏地踩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时不时就有鞋子被地上的稠泥巴吸住,拔不起来,惹得那人蹲下来发出一串咒骂。
自从桑德江从公路勘测设计院保卫科被打发到炉院街联防队以来,天天都在棚户区里查暂住证。而所谓的查暂住证,目的是为了搂钱。一到半夜三更,联防队的铁蹄就踏着烂泥开进这片棚户区里,连砸带踹地把那些镶在土墙上的破门板踹开,而后裹挟着凛冽的寒气一拥而入,把一家老小围堵在床上,骂骂咧咧地逼着人办暂住证……
桑德江对联防队了解得越深,心情也就越发低落。他逐渐发现,来到联防队的人,几乎都是各单位在分流精简过程中砍下来的边角料、碎渣屑。比如那个拍着胸脯说单位领导已经拿他没办法的,外号叫“蟒蛇”,长了一身疙瘩肉。从后面看,脖子比头还粗,后脑勺的部位动不动就鼓起好几条搓板似的肉棱子。他一喝醉了,就把人都招呼到他身边,听他讲他如何收拾单位领导的故事。到后来,虽然大家都不耐烦,但谁也不敢走。他一兴奋起来,要对某个人表示亲热了,就从这人背后猛扑过去,两条铁打的胳膊箍住这人的上半身,猛一发力,这人两条腿就悬空了,五脏六腑有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感觉。如果再被他一高兴左右甩几下,眼前就会一阵一阵地发黑。这时候千万不能发作,而是要假装高兴地在嘴里发出“噢……好了好了!”的抚慰声,待把“蟒蛇”哄弄得平静下来,才能得到解脱。要不然更受罪。
而那个夜巡时一看见角角落落就觉得里面有东西在动的人,名叫刘道煌,原来是建机厂的财会人员。保管现金的时候出过一次重大事故,压力太大,脑子里出问题了。此人面相黄皮寡瘦,臊眉耷眼。平常弯腰驼背,萎靡不振。一旦被交代一个什么任务,两条细眼缝立刻张开很大,里面闪烁着惊慌失措、甚至是悲观绝望的光芒,一边往后缩一边嘴里喃喃地唠叨着:不行啊……这个我不行啊……因此经常被陆享彪厉声呵斥道:你会干啥?!你还会干啥?!吃货!
有一次,“蟒蛇”从值班室的床铺下面翻出一个不知何年何月的笔记本,塞到刘道煌的手里,道:去!给我放到抽屉里面锁好!丢了饶不了你!一上午,刘道煌十几次打开抽屉看笔记本是不是还在。而“蟒蛇”就招呼了一帮人挤眉弄眼地在一边看刘道煌的反应。通过这个实验,“蟒蛇”一方面给新来的队员活生生地演示了一遍潜藏在刘道煌脑瓜子里的那种匪夷所思的毛病(强迫症),一方面又利用刘道煌的反应向众人证实,他的威慑力已经超过了陆享彪……
看着联防队里的这些牛头马面,形形色色,桑德江常常感到一阵阵辛酸从心底里浸漫上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沦落到这样一群人中间去了。自从转业到公路设计院,他先是从测量大队调整到保卫科,又从保卫科调整到联防队。每次调整,领导的说法都入情入理,自然而又熨帖。他就这样坐着滑滑梯,不知不觉,舒舒服服地从测量队一路滑到了联防队。在这个过程中,似乎找不到那个让人一落千丈的转折点,然而,他眼下的心情却的确是一落千丈了。他越想越纳闷,越纳闷越要反复地想,似乎掉进了一个恶性循环的怪圈难以自拔。渐渐地,脑海里一些令人刺痛的想法就像海底暗礁一样,随着海水的退潮,浮出了水面。他首先联想到设计院里甚嚣尘上的项目制改革,当收入和项目紧密挂钩时,像他这样半路出家的“二把刀”就被大家当作绊脚石无情地踢出来了……暗礁像火山岩一样,随着内部岩浆的灼热的喷发而越耸越高,切入了高不可测的穹顶……桑德江开始觉得头脑里发紧发疼,就像有两只干枯有力、青筋暴突的爪子,伸进他的脑子里去,一把攥住他的脑神经,在使劲地绞……一种多年前熟悉的感觉又涌进了他的四肢百骸……这感觉一下点醒了他,难道他们认为在部队的那次脑外科手术给他留下了后遗症?难道在他们眼中,他与刘道煌已经没什么区别了吗?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在空洞的躯壳中冉冉上升,最后像一朵冰冷的蘑菇云,在他的头脑中绽放开来。他随即感到一阵眩晕,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跟着夜巡的队伍走在北郊工厂区的大街上,眼前人影幢幢,路灯像发光的水母从头顶飘忽而过,他记起母亲曾说过的话,有什么事实在想不通了,就想着那是你的命,心里就轻松了。把自己的事当别人的事一样看,心里就轻松了。他开始试着这样做,感到自己的意识带着一双视野无限宽广的眼睛,从头顶侧面,靠近右颞部,那个脑壳上曾经开过的小窗户,顺着虽经长时间愈合、还未完全严丝合缝的窗缝,丝丝缕缕地飘飞出去,带着那双眼睛,与苍茫广大的夜空融为一体,向下做着悲天悯人的俯瞰:先是一小队人在夜的街道上蠕蠕地行走着,渐渐地,视野越来越开阔,把一整条街道,一整座城市……最终把无边的夜色,世上数不尽的悲欢离合都容纳进来,个人的那一点点痛苦,就越来越渺小,像一点星光融入到夜的星海中去了,往事正是命运的来路,在眼前慢慢铺展开来。
二
当年的高考落榜对桑德江来说,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天生不爱学习。他看见那些公式啦、定理啦之类的,就会产生一种本能的厌烦。而他一厌烦,注意力就难以集中,脑子里就觉得乱。每当他父亲急得要打骂他的时候,他母亲就会出来护着他,用一些“天无绝人之路”啦,“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啦之类的话安慰父子二人。潜移默化之间,他也养成了这种盲目乐观的习惯。每当他想到“以后怎么办”这种急人的问题时,他就会忍不住像钻出水的鸭子那样,猛晃一阵脑袋。鸭子一晃脑袋,满脑袋的水珠子就四面飞散开去。而他一晃脑袋,那些烦人的想法就从脑袋里面飞散开去。他就感觉脑袋里面空荡荡了,人也就轻松了。
其实刚刚开始闲待在家里的时候,他就是这种感觉。脑子里空了,身体好像也空了,高考的重负突然卸下来,浑身都觉得轻飘飘的。说老实话,一开始还怪舒服的。但没多少日子就不行了。他天天待在家里,心里觉得发急。晃脑袋也不起作用,而且他担心看见的人会认为他不正常。再说,父母一看见他就犯愁,不是悔之无益的怪罪,就是绞尽脑汁地想辙。据他观察,似乎看不见他的时候还舒服一些。他似乎成了父母的眼中钉。于是,他开始以出去找同学想办法联系工作为由,天天骑着自行车出门游荡。说也奇怪,人一骑着自行车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游荡的时候,心情似乎自然而然就放松了,烦恼就像灵魂出窍一样,飘离了肉体,开始还藕断丝连,渐渐就被迎面而来的风越吹越远,再也追不上驾着自行车不断前进的肉体了。
这空荡荡、轻飘飘的肉体驾着一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在乌鲁木齐市的街道上渐行渐远,越来越远离了喧哗和骚动的城市。桑德江渐渐发现了一个好地方,这就是乌鲁木齐市南郊的乌拉泊水库这一带。博格达山系层层叠叠的雪峰一到四五月间开始融化,万千沟壑里潺潺流淌的雪水融会贯通形成了乌鲁木齐河,河流注入乌鲁木齐南郊的这片洼地里就形成了乌拉泊水库。乌拉泊水库周边是半荒漠的草场,红柳、梭梭柴这儿一丛,那儿一簇,稀稀落落地散布在旷野上,中间裸露着赭黄色的戈壁滩。桑德江向遥远的地平线眺望时,远远近近的一丛丛、一簇簇红柳和梭梭柴在视野里纷纷重叠起来,看起来似乎显得颇为茂密,但当他试图走向远处的茂密时,却发现不论走多远,视野里永远是远处茂密而近处稀疏。他似乎被荒漠深处可望而不可即的茂密吸引着、诱骗着,而不断地走向其更深处。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才忽然发觉他已经离水库十分遥远,遥远的湖面像镶在大地上的一小块镜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他把目光收回到近处,视野里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动,他朝那动的地方仔细一看,见一只土黄色的蜥蜴四爪扒地,身体紧张地耸起,昂起来的脑袋上,两只又小又黑的眼珠子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忽然它向前一窜,就不知遁入到哪个角落里了,因为它那土黄色的身体很容易与戈壁滩融为一体。这时,视野的某个角落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一动,他紧张地望过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也许它就趴在那里,只不过他看不出来。也许这里到处都趴着蜥蜴。他忽然感到害怕起来,但害怕之中又潜藏着一股冒险的兴奋。他快步向远处的水库走去,最后几乎变成了奔跑。一棵接一棵的红柳、梭梭柴扑面而来,微风吹过来,他感觉到脖子上汗津津的凉意。风渐渐大起来,红柳和梭梭柴那丛生林立、妖娆柔曼的枝条,在风中热切地舞蹈起来,仿佛荒漠生长出来的有生命、有意识的万千肢体,向他做着什么含义不明的召唤。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回到水库边,他的自行车旁。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喘息渐渐复归于平静,心跳也渐渐复归于和缓,他感到与大地如此亲近,心中觉得无比踏实。他向天空中仰望,天空的颜色已变得深蓝,蓝得深邃而无垠。一轮橘红色的太阳又大又圆,像蛋黄一样鲜嫩,底部与地平线粘连欲滴。水库边不远处的那座土黄色的奇形怪状的沙丘,此时看起来却是斑斓的铁锈红色,在深蓝色的天幕的背景下,显得突兀而诡异。远处那一丛丛、一蓬蓬的荒漠植物,此刻都静静地肃立着,纹丝不动。只有他身体不远处的几丛隔年枯死的芨芨草的草茎,在微风的拂动下,仿佛余音袅袅的琴弦,残留着一丝微妙的颤动。
这一片荒漠此刻杳无人迹,保持着亘古的静穆,一时竟给了桑德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仿佛突然来到了另一个星球。
整个夏末深秋,乌拉泊水库一带仿佛成了桑德江灵魂的栖息地。他在这里游泳,在这里闲荡,甚至跟着内地盲流学着挖蘑菇。他焦虑不安的灵魂得到了抚慰。然而,新疆严酷的冬季来临了。所有的栖息地,不管隐藏在哪里,现在都被严寒攻克了。铅一般厚重的阴云从四面八方集结而来,驻扎在乌鲁木齐的上空,一直要到来年三月底才会渐渐散去。这座城市将有五个月的时间沉浸在寒冷之中,并且得不到阳光的照耀。而没有了阳光的擦拭,大地上的一切都像蒙上厚厚的灰尘似的,失去了鲜亮的色彩。夏季那座五彩缤纷的城市,在整个冬季都会显得黯淡无光。
严寒把桑德江封锁在自己家两室一厅的房间里长达数月。白天家中无人的时候,他特别孤独。晚上听着父母的絮叨,他又特别烦躁。实在顶不住了,他横下心顶着严寒走出家门,排遣心中的烦闷。然而来到大街上,他却再也找不到夏季那种开阔舒展的心境了。头顶的天空阴霾密布,街道上的景物黯然失色。每一辆公共汽车都被行尸走肉塞得严丝合缝、密不透风。每一块车窗玻璃后面都贴着几张苍白阴郁、期盼解脱的面孔。他走了还不到两站路,凛冽的寒气就像无数看不见的小针从皮肤表面往里刺,穿透脂肪层,直渗进骨缝里去……最后,他的心都彻底凉了。他只好龟缩回自己的家中,站在窗前望着外面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发呆。
有一天,因为想起母亲嘱咐他交水电费的事,他忽然发现他忘了这一天是几号,他机械地踱到挂历跟前查阅,这才发现要查阅几号,至少得知道是星期几,而他连今天是星期几都不知道了。他感到了一丝恐慌,努力地回想前一段日子,想从中找出一些线索,以确定自己在时间之流中的位置。但每一天的生活在脑海中都一模一样,都是那么的空洞贫乏,毫无特征,就像一场永无尽头的噩梦。桑德江忽然感到自己被生活抛弃了,被社会抛弃了,被整个世界抛弃了,甚至,被公正无私的时间抛弃了。
那一刻,他有一种绝望的,什么都抓不住的恐慌感。
为了重建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为了把自己从那种无边的恐慌中拯救出来,第二天他就决定去找以前的同学。这是他第一次怀着强烈的目的性出门。
他先是找那些和他处境一样的同学,但很快发现,他们中间有好几个都通过各种各样的门路找到了工作。有工作的同学们都很愉快,照例要请他和没工作的同学们吃饭。吃饭的过程中,他难受地发现,他们这些待业的和那些有工作的同学之间已经没话可说了。有工作的同学互相见了面都很兴奋,笑语喧哗地交谈,谈论彼此的工作,谈论工资待遇,谈论上司,或张扬或含蓄地炫耀自己在社会上新长的一些小能耐。然后就是彼此交换联系电话,誓言要抱团结伙地共同发展……有心细的人发现他们这些待业的被冷落了,好心地主动垂询他们的近况。可他们能说什么呢,他们只能强装笑脸地说句:“没事在家待着”或者“没事出门转转”,然后满场陷入到难堪的尴尬之中。渐渐地,一些有工作的同学开始带着女朋友到饭桌上来了,饭桌上于是增添了一种别样的热闹。然而,热闹永远属于那些有工作的同学,留给他们的永远是忍气吞声的观望。有一次,两个待业的同学来找他玩,偶然说起那些人纷纷找女朋友的事。其中一个竟然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咱们连个工作都没有,谁肯跟咱们呀!而另一个呢,竟然发出了不知针对谁的咬牙切齿的诅咒。那一次,他强烈地感觉到,他们和那些有工作的似乎已经分属于两个阶层,甚至两个阵营,并且其间已经有了巨大的鸿沟,甚至是某种潜在的敌意。
桑德江开始向父亲主动进攻。为什么别人的孩子都得到了安排,你又为我做出了什么努力?父亲想不到儿子突然懂事,开始为前途担忧了,心中又喜又忧。因为他也往单位的人事部门不知跑了多少趟,可是,领导干部的孩子都安排不过来,都还在排队,何况你一个司机的儿子呢……
就在这绝望的氛围中,在桑德江和他父亲无暇他顾、无心觉察的当儿,严寒的冬天慢慢地过去了,春天的气息悄然降临了。母亲张道菊当年说过的那种哲理在冥冥之中开始起作用了。父亲在街头偶遇了当年的战友,如今已是边防总队的政委。在“贵人相助”的命数之中,桑德江终于从这一冬的阴霾中挣脱出来,穿上一身崭新的军装,踏上了通向远方军营的道路……
三
军绿色的“黄海”大轿子车载着满车的新兵沿着312国道一路向西,目的地是伊犁。
从高处俯瞰,一望无际的、赭黄色的戈壁滩上,公路就像一根青黑色的飘带,蜿蜒曲折、起伏不定地飘向远方。孤零零的一辆大轿车,在这起伏不定的飘带上行驶,宛如在茫茫大海上漂流,车上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时起时落的海浪一般的颠簸。大多数新兵都在这种像摇篮一般舒适惬意的颠簸中进入了沉睡。只有桑德江一个人侧着头专注地凝视着车窗外那亘古不变的戈壁滩。
自从当上了兵,一种即将奔向远方,奔向不可知未来的兴奋感,就一直主宰着桑德江的心。有的人削尖脑袋要留在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这让他觉得不可理解。当然,他的心思别人同样会觉得不可理解。此时,车窗外无垠的大地仿佛沧海横流一般,不断地消逝在身后,远方的地平线永远可望而不可即,周围的人全都无知无觉地沉睡着,桑德江忽然感到,天地之间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睁开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混沌未开的世界,他仿佛体会到盘古开天地时才会有的那种原初而又孤独的喜悦,这是一种私密的喜悦,外人永远也无法体会。一时间,桑德江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远离社会、远离城市、远离人群、远离竞争,一个人在大地上漫游,这也许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地的颜色从赭黄渐渐变为青绿色,一片一片细如毛发的植被像青绿色的岛屿稀疏地呈现在黄色的地表,越来越密集,渐渐连成了片。视野里飞驰而过的公路边沿,有时忽然钻出一只似鼠似兔的小动物,直起身子两手合揖拱立在路边,好奇地看着这辆人类制造的庞然大物飞驰而过。当桑德江终于确定,经过近一天的奔驰,他们已经进入草原地带时,在遥远的天边,有一片似曾相识的闪光点亮了他的眼睛,也唤醒了身边的人们。有人惊叫道:“赛里木湖!”随着一片“哗啦”声,所有的车窗瞬间被打开,一股湿润凉爽的风强劲地吹进车里,所有的人都清醒了、活泼了、兴奋起来了!几十条胳膊争先恐后地伸出窗外指点着,一片波光粼粼的、碧蓝色的大湖在视野中越来越逼近了。从湖面蒸腾而起的朵朵云团如同湛蓝天空中盛开的朵朵奇葩,高低错落、层层叠叠地悬浮在湖面的上空,随着日光的下彻,云朵的阴影四散分布在辽阔的草原上,明暗斑驳之间,穿行着哈萨克放牧人的散漫的羊群。
云朵在风的鼓荡下,像一支支庞大的船队在天空中航行,巨大的阴影也在地面上相随着漂流。大轿子车时而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时而又驶入云团的阴影之下,车厢里因此而变得忽明忽暗。
亮了!亮了!黑了!黑了!车厢里不断地发出一阵阵兴奋的鼓噪。开车的老兵也被新兵们的兴奋所感染,忽然心生一念,眼睛紧盯着前方路面上正疾速向前逝去的阴影地带,加起油门向前疾追,终于让自己的车辆长久地躲藏在天空中某个云朵的阴影之下。一时间,大家都感受到了高天之上云的速度,风的速度,车厢内陷入了一片静默……
桑德江参加边防部队的这一年,东欧剧变,苏联解体,“疆独”势力在阿克陶县巴仁乡策动了以分裂新疆为目的的武装暴乱。桑德江他们到达了位于昭苏县兵团74团附近的驻地后,马上就感受到了边境地区的紧张形势。为了防止境内外分裂组织互相勾连,潜入潜出,边防部队加强了边境地区的巡逻防控。桑德江他们这批新兵一下连队,立刻接受了紧张严肃的敌情教育,并且迅速投入到了强化训练中。
自从开始参加训练,桑德江在队列中很快成为一个显眼的人物。然而,这种显眼并不是因为他表现优秀,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反面的显眼。桑德江的身材又细又高,脖子上顶着一颗大脑袋,由于身体不够强壮,大脑袋看上去似乎总有种往下耷拉的趋势,老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他这副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当兵的。有人暗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向日葵”。
也许他的表现并不比其他人差多少,但由于他的“显眼”,一旦他做错了一个动作,立刻会被众人发现,引起一片哗笑。每个人都仿佛专门为他长着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时刻都盯着他,时刻准备看他的笑话。
桑德江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每到训练的时候,他就紧张不安,浑身都不自在。有时紧张过度了,觉得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了,操纵起来很不灵便,愈发容易出错。
在操练间隙,桑德江经常无意中发现连长的眼睛正盯在他的身上。难道连长也开始注意自己了?!他更加紧张了,一边全神贯注地做好每个动作,一边不时地瞟一眼连长的脸色,随时准备承受连长的训斥。然而,慢慢他发现,连长虽然经常盯着他看,却似乎并没有训斥他的打算。他猜不透连长望着他的目光里究竟是什么含义,只是感觉到,他和连长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仅凭目光而进行的无声的交流。有时候他竟然大胆地联想到:连长会不会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对他这个人特别关注呢?他慢慢地开始渴望确证些什么。
有一回训练擒敌拳的时候,他记得并没有做错什么动作,也许只是因为紧张而导致动作有些僵硬可笑吧,他旁边的那个陕西兵忽然发出了“嘎”的一声笑。这时,连长在前面喝道:谁在笑?!陕西兵立刻不吭声了。他的脸也红了,心跳得剧烈起来,内心中既有一丝羞惭,又充满了对连长的感激。他的某些猜想似乎得到了证实。
整个擒敌拳训练结束之后,班长忽然通知他,说明天会操的时候让他上台表演。桑德江连忙推阻,班长说这是连长的指示。桑德江一下懵住了,连长是什么意思?他觉得一片茫然。忽然,他联想到别人说过的部队里抓反面典型的事,难道连长要抓自己的反面典型?他的心里一阵刺痛,脑子里飞速地回忆着和连长之间的眼神交流,从中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连长有抓他反面典型的迹象。何况,那次陕西兵笑自己的时候,不正是连长喝住的吗?要么,是自己想得太多了,把很多事情往好里想了?要么,难道连长正是别人说过的那种阴险的“笑面虎”?一时间,连长的形象在他心中开始扭曲变形……经过一下午的煎熬,桑德江终于决定,晚上去找连长陈述一些理由,把上台表演的事设法推掉,顺便试探试探,连长对他究竟是什么看法?连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晚上,在连长的寝室里,桑德江把他准备好的话结结巴巴说给连长听,边说边偷看连长的脸色。不知怎么,也许是第一次近距离地跟连长说话,他觉得连长的眼睛很大、很清澈,就像趴在窗户上能看清屋子里的摆设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就能看清他脑子里面的所有想法。他觉得连长的眼神很亲切,看不出有一丝恶意或阴险的想法。但为了推掉上台表演,他还是不遗余力地贬低着自己。最后他给自己盖棺定论地说:我知道自己是个落后兵,别人也都笑过我,说我不像个当兵的,今后我一定努力赶上,请连长给我一个机会,这次就别抓我的反面典型了……
连长边听边笑着摇头,最后说:桑德江,看来你是一点也不了解我曹翎旗这个人。你是从哪儿听说的抓反面典型这个说法?虽说你身体瘦弱些,精气神不足,猛一看像个落后兵。可是,恰恰因为这一点,我才要特别关照你。我带了几茬新兵了,每一茬都是如此,谁越是显得落后,我就越是关照谁,这就是我带兵的方法。不是针对你桑德江一个人。
桑德江又听不懂连长话里的意思了,紧张地问:那为啥?
连长说,这里面有三层道理。第一,如果一个兵落后了,我就整治他,那他就会跟队伍离心离德,最后就会掉队。而剩下的人里面又会显出一个落后兵……都照这么整下去,我的队伍稀稀拉拉的都掉队掉光了,就剩下几个尖子兵,还能干啥?第二,每个人都会有弱点,如果因为哪个兵哪方面弱一些,我就扔下他不管,大家看着都会对我寒心的。大家对我寒了心,我这个连长还有什么号召力?我这个队伍还有什么凝聚力?第三,越是落后的兵,我越是要特别关照,越是要让他进步。因为落后兵一进步,大家都得跟着进步,水涨船高嘛!再说,落后的也不见得永远落后。这一套擒敌拳,我看就你学得最认真,你的问题是太紧张。只要克服这一点,你比谁也不差……
连长的眼睛目光灼灼地看着桑德江,他觉得似乎有一股力量通过这种目光的交流贯注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
从连长的寝室出来,桑德江犹如醍醐灌顶一般,似乎一下明白了很多东西,又似乎引起了内心深处的无限感慨,甚至是感动。他想起从小到大的经历,因为家庭条件不好,学习又差,除了母亲,他就从来没被人关照过。在学校,老师关照的永远是尖子生,因为尖子生才会给他提高升学率,才会给他脸上增光。像他这样的,除了挨骂挨训,就是被扔到最后一排座位上任其自生自灭。他没料到世上还会有连长的这种待人方法。他好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寝室,直到钻进被窝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夜深人静的兵营里,恐怕也只有他桑德江还在用枕巾揩擦着湿润的脸颊。
第二天会操的时候,整齐的队列里,大概只有桑德江的心情最为复杂。连长在上面点着名,点到谁,谁就上台表演。忽然,桑德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那一瞬间,他的脑袋里一阵轰鸣,心跳得好像整个胸腔都快要盛不下了。他正犹豫着,连长在前面又加了一句:“桑德江!上!”于是他看见了连长的眼睛,连长的眼睛里潜藏着一丝信任和鼓励的笑意,这笑意藏得很深,是笑给他一个人的,只有他才能看得出来。来到队列前,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他挺胸收腹,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只觉得气沉丹田,心无旁骛,擒敌拳的套路在头脑中异常清晰,呼之欲出。随着第一式动作完成,后面的套路如同行云流水,一泻千里。他拳拳生风,步步到位,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表现欲似乎头一次被激发出来,他感到一种气势在他的心中如同朝阳初升一般喷薄而出。
一套拳打下来,操场上一片寂静。似乎连长都颇感意外,一时不知说点什么好了。他悄悄观察了一下队列里的战友,几个平常喜欢耍笑他的,此刻表情都十分严肃,似乎显得意外而又震动。
大概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连长渐渐成了桑德江的精神支柱。
随着盛夏的来临,强化训练变得越来越艰苦,越来越逼近人的生理极限。在炎炎的烈日之下,桑德江趴在射击训练场的沙地上,一趴就是几个小时。滚烫的沙地炙烤着他的皮肤,就像他母亲在铁鏊子上烙煎饼似的,桑德江有时觉得贴地的皮肉似乎都有种烤熟了的麻木感。因为长时间坚持着两肘撑地昂头瞄准的动作,两个肘尖在粗粝的沙地上磨得钻心地疼。脖子似乎僵硬了,颈椎骨的骨节间生出一种酸麻钝痛。汗水像无数条虫子在脸上、脖子上,在全身的每一寸皮肤上恣肆地爬行,爬到脸颊的敏感部位,一片刺痒,有时爬进眼睛里面,立即引起一阵蜇疼。挤眉弄眼毫无作用,只会引起一种力不从心的无助感。渐渐地,强烈的阳光在桑德江眼中变得黯淡了,甚至呈现出一种暗绿色,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视野中,只有“八一杠”的准星和缺口无比清晰,准星是还按照连长的要求,稳稳地停留在缺口的正中央,阳光在准星的尖上激起了一小朵璀璨的星芒,安慰着桑德江的心……在各种各样的强化训练中,每到这种快要挺不住的时刻,连长就会出现在桑德江的脑海里,连长跟他的单独谈话就会在脑海中回响。这时,桑德江就觉得,为了连长的信任和鼓励,哪怕为了连长的那几句话,他也要坚持下去,他也要做到。连长对于他似乎无时不在,无处不在。连长成了他的一种信念,甚至是一种信仰。
事实上,不只桑德江一个人把连长当作一种信念。连长是连里很多战士精神力量的源泉。这一点,桑德江是在亲身经历了连长对大家进行的“长跑催眠”之后,才意识到的。由于连里驻防的这一带边境线群山连绵,山间只有时隐时现、蜿蜒曲折的牧道,所以部队的机械化运输是无法完成的。一旦有了紧急情况,只有靠两条腿在山路上奔跑,所以,部队对远距离武装越野这个课目十分重视。每天的早晚五公里武装越野是雷打不动的,而战士们最累最怕的也就是这个课目。有一天,在到达目的地休息的时候,连长把大家都招呼到跟前,大家把枪支弹药、钢盔背包卸在身边,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咳嗽声一片,有的人甚至两手撑着膝盖,口水都止不住地从嘴里流淌下来。连长说:你们都还没有学会长跑。我有一个体会,长跑应该有一种境界,刚开始会感到有点累,可是,当你逐步调整好自己,进入到那种境界的时候,你会感到跑得很轻松,甚至跑得很舒服。好像是两条腿自己在跑,在驮着你往前跑,你甚至会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只要活着就可以永远这么跑下去,就像和女朋友一起散步的时候那样。怎么才能进入这种境界?首先你不能急,不要和周围的人比赛,就好像大地上只有你一个人在奔跑。你要把节奏放慢一点,把步幅拉大一点。不要把呼吸弄得又浅又急,而是每次都要尽量做到深呼吸,好像每次都能把空气中所有的养料吸到你的肺里,化进你的血液里,源源不断地给你提供能量。昭苏的大草原,空气多好啊,氧气多丰富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你是在汲取天地的精华,在大自然里畅游啊!你的眼睛不要老是看着地面,你要往远处看,往天空深处看。你的脑子里不要老是想着跑步和受罪,你要放开自己的思想,去想自己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去想自己最能的那一方面。那时候,你受到所有人的瞩目,大家都那么欣赏你,羡慕你,喜欢你……最后怎么样,你就会兴奋起来了,浑身充满了力量,你都忘了你正在跑步,可是,你的两条腿还在向前跑着呢,兴奋地跑着呢……
很多人此时都停止了喘吁,目光专注,甚至痴迷地望着连长的脸。
很快,连长就组织了一次专门体验他说的那种“享受长跑”的活动。他让大家什么都不要背不要带,轻装上阵,互不比赛,所有的人跟着他,不预设目标,能跑多远算多远。
桑德江永远记得那次的长跑。那天风和日丽,从对面的哈萨克斯坦吹过来的冷空气,使天气异常凉爽。在昭苏边境群山脚下的草原上,一长列草绿色的人在阳光的普照下,在无边的草原上奔跑着,就好像原野上开过的一列火车。转场的牧民骑乘在骆驼上,手搭凉棚远眺着这无声的奇景,直到远处自然沟里茂密丛生的芦苇遮挡,才遗憾地收回视线。
那天,他们一直跑到两列山之间的一处哈萨克牧民的“冬窝子”(避风朝阳的越冬牧场)才作罢。他们爬到半山坡的塔松森林的边缘地带,个个四仰八叉地躺在山坡上。松涛声如起伏的海浪,一波又一波地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有人从草丛里采来了草莓,有人从近处的灌木丛里采来了马铃果,他们的嘴里品尝到那种奇异的酸甜味,嘴角流淌着玫瑰红的汁液。此时,他们的身体感到无比的放松,无比的舒坦,他们心里更是盛满了说不出的恬静。
连长面带着微笑,巡视了一圈,二十公里路程,没有一个人掉队。他忽然朝大伙儿大喊了一声:“你们舒服吗?!”
“舒服!”
“你们幸福吗?”
当兵的愣了一下,似乎是思考了片刻,又七嘴八舌地喊道:“幸福!”
“今天这个活动,就是让大家明白一个道理。人的幸福是从哪来的。幸福就是从吃苦中来的!吃苦就是给将来积攒幸福!我要告诉你们,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像城里的那些大腹便便、躺在沙发上还嫌累的人一样,吃喝玩乐都感觉不到幸福的话,你们就赶紧出去找苦吃吧!”
在这种艰苦而又快乐的生活中,桑德江丝毫也没有预想到,一个对他生命的严峻考验,正在悄然逼近。
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桑德江忽然感到营地的气氛有一丝异样。有些战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悄声议论着什么。他去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有两个排长躲在厕所附近远离人群的一棵树下,神色严肃地说话。从他们跟前经过时,他隐约听出附近的兵团××团出事了,连里可能要进入战备状态。
果然,当天下午,连里紧急集合,传达重要任务。连长的神色十分严峻,向大家通报一个紧急情况:兵团××团保卫科干事杜根印,因恋爱不成,持枪打死女朋友一家四口,携带自配的五四手枪,并盗取保卫科武器库一支“八一杠”自动步枪、上百发子弹逃窜。今天中午,有人在通向边境线苏吾夏依山的山道上发现了他,意图显然是要越境外逃,现紧急命令驻防当地的连队进山围捕。
连长传达完命令,神色严峻地说:上级特别指示,这不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而是一起持枪杀死四人的重大刑事案件。一旦处置不当,犯罪分子持枪越境制造事端,在当前边境形势动荡不明的情况下,极有可能演化为两国之间的政治事件。上级要求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将犯罪分子围堵在国境线以内,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要坚决果断,当场击毙,绝不手软!
接着,大家传阅杜根印的照片,连长进行简短的战前动员。连长说:“犯罪分子身背四条人命,必然穷凶极恶,负隅顽抗,绝无缴械投降的可能。且手持‘八一杠’自动步枪,火力配备与我相当,所以这次任务十分危险,大家一定要严格听从命令,服从指挥,互相之间注意战术配合,高度重视自身和战友安全。但另一方面,面对犯罪分子,我们拥有绝对优势,首先我们肩负除暴安良的使命,正义在我,气势上先压对方一头。而对方犯下滔天罪行,仓皇逃窜三天三夜,其心理已陷于绝望,精神已濒临崩溃,必然体力不支,意志涣散。这次,我大兵压境,以百对一,整体作战,训练有素,钢盔、防弹衣配备齐全,可谓以铁包肉。而对方光身一个,在我枪林弹雨之下,必然处处致命,枪枪见血。和平年代,很少有战争考验,这次的战斗任务,既是一次危险的挑战,又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经此一役,大家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大家有没有决心打好这一仗?”
“有!”全连战士群情激昂,齐声咆哮。
连队爬上苏吾夏依山半山腰时,牧道先后分出两条岔路通向主峰西侧和北侧的两座山峰。两个排的战士也先后走上岔路,去搜索那两座山峰。只剩下一排跟着连长搜索主峰。一路没有发现可疑情况,山势渐高,万千塔松所组成的原始森林如同肃穆的军阵,渐渐逼近战士们的眼前。连长与排长商量了一番,决定把战士们分成三人一个的搜索小组,沿森林的边缘分散,然后进入林中搜索。
这一路登山上来,桑德江只觉得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平常在营地里显得声势雄壮、人喊马嘶的一个连队,一旦撒入这草原群山之中,哪怕只是其中的一小座,也立刻仿佛遁于无形。一个小时之前,因为人多势众、群情激昂而在桑德江身体里激起的那种热血沸腾,恨不得马上与罪犯遭遇,展开枪战的冲动,此时已不知不觉冷却下来。一种孤独、紧张,但又肩负重任、庄严肃穆的情绪,笼罩在他的心头。此时,他唯一的渴望就是能够和连长分在一个组。也许是他不断瞟向连长的眼神暴露了什么,也许此时的他根本就无法掩饰自己心中的念头,总之,连长把所有的小组都一一派出之后,他发现只剩下连长和另外一个战士柴泽俊与他在一起了。
连长简单地做了一个挥手的动作,他们就开始向眼前黑沉沉的原始森林进发。
尽管半山腰以下的草原阳光普照,可一进入森林,立刻就阴暗下来。山坡陡峭,泥土湿滑,经年枯落的松针厚厚地铺在每一棵松树下,掩盖了暗藏在里面的茁壮根系,一不小心,人就会连滑带绊,滚下坡一大截,发出一片压倒枯叶的簌簌声。桑德江抓着枝杈,扶着树干,艰难地搜索前进,可偶然一把抓住了荨麻,掌心里立刻像火烧似的一阵灼痛。他正仔细地辨认着眼前的荨麻,忽然听到连长在前面低声招呼着他们,他和柴泽俊靠拢过去,看见在一棵松树下,赫然有两个新鲜的方便面袋,还有一个烟头。连长低声说:放慢速度,低姿前进,高度戒备。他们伏下身子,右手持枪,左手撑地,几乎是爬行着慢慢向前搜索。一种紧张而兴奋的情绪此时完全把桑德江控制住了,他可以感觉到,凡是吃重的关节都在轻微地哆嗦着,根本无法控制。一棵棵松树的树干在视野中重重叠叠向黑暗的深处延伸,似乎没有个尽头。又坚持爬行了一会儿,前方出现一片略为稀疏的林地,乘隙而入的阳光在林间斜拉起了几道光线的帷帐,帷帐之后的林地变得影影绰绰,看不太清楚了。突然,一个黑影从天而降,桑德江的耳边“哗啦”一阵拉枪栓的声音,他的头脑中瞬间一片空白。直到那只松鼠飘落在地,用两只黑亮的眼睛紧盯着他们时,他的意识才回到现实中来。松鼠一眨眼就窜入林地深处不见了。事后很久,桑德江他们才回过味来,正是松鼠引起的这片枪栓声,惊动了罪犯杜根印,致使连长发现了他在不远处的踪迹。而在当时,连长只是突然把惊魂未定的他们俩拍醒,指着右前方说:看!恍惚中,似有一个人影在松林之间飘忽而过,转瞬即逝。如果真有这么个人的话,一定是藏在右前方的哪棵树的后面。
桑德江紧张地向右前方看过去,一株一株的树干在他视野中移动着,哪棵树后面都看不见人,但哪棵树后面似乎都藏着人。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啁啾的鸟鸣,但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就蕴藏在这寂静中。果然,他的耳边突然枪声爆响,是连长开火了!就在他低头卧倒前的一瞬间,他看见了对方还击的火力点,就在那片阳光的帷帐的后面,某株看不太清的树旁。连长趴在地上,侧脸对他们耳语:现在我向左侧移动,你们俩向右侧移动,匍匐前进,千万别站起身。等听到我这边开枪后,你们能看清他就开枪,看不清千万别开枪!记住,没有我的命令千万别站起身!
桑德江和柴泽俊开始了有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次匍匐前进,他们的肚子紧贴着地面,谁也不敢像平常那样为了偷懒而抬高一寸。他们听见连长在那边喊话:杜根印!你已经被包围了!赵宝菊一家都救活了,你别犯傻找死!赶快缴械投降,争取宽大处理!连长喊了两遍,桑德江二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对方的动静,但森林里一片寂静。片刻,连长那边开火了,这次,杜根印还击时的火力点清晰地暴露在桑、柴二人眼中,因为他们已经绕过了光柱子射入林带的那片区域。他们甚至都清楚地看见了蓬头垢面的杜根印,正手忙脚乱地换着弹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桑、柴二人会个眼色,立刻朝杜根印开火,他们清楚地看见,杜根印像个空麻袋一样瘫软在地上。打中了!桑德江激动地从蛰伏已久的地面上跳起来,朝那棵松树扑过去,完全把连长的命令忘在了脑后,就在他快要到达松树跟前的一瞬间,只听“轰”的一声,眼前一片火光……
四
星期六的下午下班时分,石油医院住院部大楼的廊檐下,又出现了那道惯常的风景。几个打扮时尚的漂亮姑娘站在廊檐的阴影下,似乎在等人。姑娘们之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傍晚凉爽的风从姑娘们的裙子之间掠过,不时撩起裙子的一角,使深藏其中的白皙的大腿若隐若现,令人不由想起那句油滑的歌词“卑微的晚风,不应抚慰她”……姑娘们静中有动,不时地倒换一下站姿,或者随手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但若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她们的举手投足、甚至每一个站姿,都和时尚画报上的模特们如出一辙,看似随意,其实是刻意的。她们之间的谈话看似悠闲自得,其实暗藏着一份心照不宣的紧张。果然,有沉不住气的姑娘开始看表了,但令人安慰的是,恰在此时,一台锃亮的黑色小轿车从花坛那边滑过来,毫厘不爽地停在姑娘们的面前。于是,看表的姑娘放松了,甚至看得出她暗暗地吁了一口气,她正准备抬脚走向轿车时,却见另一位姑娘已捷足先登。只见她轻松地拉开车门,一边笑着和其他还在等待的姑娘们拜了一声,一边半真半假地朝开车的男子发脾气,说是下次绝不会再这样耐心地等他了。
而刚才看表的姑娘呢,她的心因为被自己的眼睛所欺骗耍弄而更加受伤了,这从她逐渐蹙紧的眉头就可以看得出来。
这些姑娘们都是石油医院的护士。石油医院是一所又高薪又清闲的医院。因为属于石油单位,又是职工医院的性质,石油医院用不着跟社会上的那些医院累死累活地搞什么竞争,大家只要把自己那八小时的班上好,自能享受优厚的石油企业待遇。这里的医护人员,要么是石油子弟,要么是地方上有头有脸的干部子弟。一般医院里那种业务上的激烈竞争、比学赶超,在这里悄然转移到了时尚、享受、娱乐等等方面去了。
石油医院的护士姑娘们从不为前途担忧,所以她们从不想将来,她们的脑子里想的永远是现在,是今天,甚至就是此时此刻,把每一个此时此刻享受好,这就是生活。她们的心思永远集中在时装、形体、美容……总之一句话,女性魅力的打造上。而检验女性魅力的唯一标准,就是看你的生活圈子里是不是有男人,尤其是有没有那种有钱有闲懂趣味,最好看起来还风流倜傥的男人。因此,对姑娘们来说,周末下班时的接送,就成了对自身魅力的某种检验,成为大家暗中的一场场较量。时间一长,在姑娘们之间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如下几个接送点,以杜叶青为代表的几个常年有豪华小轿车接送的姑娘,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住院部大楼的廊檐,这里不用多走一步路,而且有廊檐遮风挡雨。在上世纪90年代初,小轿车在日常生活中毕竟是稀缺物资,不可能遍洒甘霖到每个姑娘头上,像纪红朵等几个姑娘,接送的便是摩托车,所以她们几个就把接送点选在了医院的偏门,这里的缺点是没遮没拦,几把小花伞是这个接送点的标志。还有几个姑娘,总是男朋友带她们打的离去,这些人就牵着男朋友的手在医院大门口打车。至于那些没人接的姑娘……天知道她们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这几个接送点都是自然而然形成的,没有谁硬占地盘。比如纪红朵她们,也完全可以在遮风挡雨的住院部廊檐下等她们的豪华摩托车,可她们就是不肯这么做。
伍颖男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一边看书,一边不时地朝廊檐下面望一望。直到所有的姑娘都被小轿车接走,廊檐下显得空空荡荡时,她才慢慢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下楼。
伍颖男躲着她们,并不是因为自己没有人接。相反,凭着她的品貌,只要她愿意,完全能够跻身于廊檐下的那个小圈子里。但她就是不喜欢那种生活,不喜欢那些人。在她看来,像杜叶青、纪红朵之流,整天周旋于形形色色的男人之间,时而引诱、时而防范、时而撒娇、时而撒谎的,累不累啊。其实深入地想想,她们没有一个是抱着寻找终身伴侣的认真想法。她们与男人们之间只不过是各取所需的一场场交易,她们从男人那里得到了各种时尚的物质享受,以及附着其上的虚荣,而男人们把她们带到各种场合去以资炫耀,进而得到只有异性才能提供的深浅不一的快乐和满足。然而,只要是交易,就会有令人羞耻的讨价还价和钩心斗角,不但和男人之间钩心斗角,时间一长,她们之间内部也在钩心斗角。凡此种种,伍颖男在耳闻目睹之间早已深切地领会到了。她常常感到纳闷儿,为什么她们不会感到厌倦呢?难道她们从来不会像她一样想得那么深,或者她们没有她那么敏锐的羞耻感?
时间长了,伍颖男感到在护士站里有些格格不入,好像融入不到那种既定的氛围里面去,好像有些落单,有些孤独。她也曾经想过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融入到她们中间去。可是,当那些男人向她围拢过来的时候,她立刻就感到一种紧张和不适。她不会逢场作戏,她不能言不由衷,她更不愿意同时对几个男人耍弄手腕和心计。而且她发现,只要加入到她们的生活中,你就必定要加入她们中间的某个圈子,加入到圈子和圈子之间的钩心斗角中。很快她就觉得累极了,觉得只有顺着自己的本性生活,才是最舒适的。
可是,当她面对整个群体和氛围的排斥的时候,她还是会感到孤独。一种势单力薄、惶惶不安的感觉,时不时会在内心深处发作一下,以致像周末的这种情况下,她总是没有勇气从那几个姑娘中间独自穿梭而过。
只有当她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她才感到一阵放松。她不由得幻想道,不知什么时候,身边会出现一个理想中的朋友,能给她提供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撑,让她按照自己的本性理直气壮地生活下去呢?
不知不觉间,伍颖男发觉她并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家附近的人民广场。她感到,在这个并无什么特别的周末,她的心情却有几分异样。她的身体似乎完全被一种特别的情绪驾驭着,已经不属于她自己了。太阳在楼群之间慢慢地坠落,晚风微微拂动,给身体带来一丝丝凉爽。夕阳的金色霞光倾泻在广场上,广场四周被林立的高楼大厦簇拥着,就好像被茂密的芦苇环绕着的一个金色池塘。花枝招展的姑娘和五颜六色的儿童,就像池塘水面上的花瓣一样,在晚风的吹拂下散漫地四处漂流着。
伍颖男感到整个身心都特别放松,没有提防,没有厌恶,没有较量,没有一丝别扭,在医院里的那种压抑感被扫荡一空。她感到,此时此地,她的心情对所有人,甚至对全世界都是开放的。她甚至有一种恍惚的幸福即将降临的感觉。
这时,她注意到附近的读报栏前面站着一个男青年。男青年上身穿着一件好像是军队的那种式样特别简单的白衬衣,下身穿着略显宽大的绿色军裤,脚穿一双士兵的那种有两排眼的黑布鞋。不知怎么的,男青年的白衬衣显得特别洁白,甚至白得有些炫目;军裤则绿得生机勃勃;脚上那双黑布鞋黑得很纯净,一尘不染。从挽起的袖管里伸出的胳膊很瘦,但肌肉强劲有力。肤色是久经太阳的黝黑,与那炫目的洁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的面部也显得棱角分明。总之,这个男青年给人一种挺拔精神、干净利落的印象,种种细节都显现出一种训练有素的军人气质。
男青年目光专注地盯着阅报栏里的报纸,嘴唇轻微地翕动着,显然一边看报一边在默读着报纸的内容。这使他的读报显得异常投入,与旁人的闲散和漫不经心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甚至有人蹭着他的后背走过,都不能使他侧目一瞥。
在一种莫名的好感和好奇心的召唤下,伍颖男如同鬼使神差一般,悄悄地站起来,来到阅报栏跟前,站在了男青年的旁边。她的眼睛直视着正前方的报纸,然而,她什么内容也没有看进去。她实际上是在用余光关注着身旁的男青年。男青年似乎并未因她的到来而发生什么变化。她有些不甘心,小心翼翼地把目光瞟向左侧,她的目光在男青年的侧脸上颤动了一下,就迅速地离开了。男青年果然并未注意到她,她有些失望,不由得去看男青年正在专心阅读的那篇文章,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内容能让一个男青年达到这种四大皆空的境界。结果她发现,那篇文章只不过是对新疆某边防部队的一篇通讯报道,其中似乎提到了数月前在昭苏边境地区苏吾夏依山原始森林里发生的一场围歼重大持枪刑事犯罪分子的战斗,这场战斗造就了一个英雄式的人物,一个叫桑德江的战士……这样的文章对伍颖男并没有什么吸引力,因为这种文章都像是从同一副模具里浇出来的,里面充满了军营里常用的那种标语口号式的语言。就在她胡乱揣测的当儿,她感到身边的男青年情绪却激动起来了,他由刚才的默读竟不知不觉变作喃喃有声,读的正是原始森林里战斗的那段描写。忽然,他声音有些发颤地自言自语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他激动地转过身子,好像忽然之间发现了伍颖男似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他的目光在整个广场环顾了一周,甚至抬头望了望傍晚蔚蓝色的天空,最后又停留在伍颖男的脸上。那目光热烈而又真诚,似乎渴望着与离他最近的随便什么人交流,以表达他内心的强烈情感……一种喜悦、激动,甚至是感恩的激情。一开始,伍颖男有些吃惊,但就在那一瞬间,她被那青年的目光感动了。他用那双已经湿润的眼睛凝视着她,嘴里喃喃地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值得纪念的日子……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她大胆地接受着那青年的凝视,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正鲜活有力地跳动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当她从紧张、兴奋和好奇纠结在一起的混乱情感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和那个青年面对面坐在了广场一角的石凳上。这个叫桑德江的青年战士正在对她讲他失忆之前的最后一段经历,在苏吾夏依山的原始森林里,连长冒着生命危险吸引对方的火力,而他和战友匍匐在林间的草地上,紧张地寻找对方的具体位置,艰难地捕捉着稍纵即逝的战机。他给她细腻地描述着他当时的一切感受,心情如何紧张、兴奋,而且害怕,四肢的关节如何止不住地颤抖,发现对方的一瞬如何奇迹般地平静下来,射中对方之后又是怎样被激动冲昏了头脑。那一声轰鸣之后的一切,都是家里人告诉他的,对方临死前拉响了绑在身上的炸药包,气浪把他掀起来,头部撞击在松树干上,导致脑血管破裂,生命垂危。他是被直升机运送到乌鲁木齐的军区总医院的,为了在边境地带调度直升机作业,甚至还与哈萨克斯坦边境管理部门进行了紧急协商。手术虽然很成功,可是他一直处在失忆的状态中,过去的一切遁入一片茫然的云雾之中,变得无迹可求。他的眼睛就像一架空洞的摄像机,尽管把眼前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孔、街道、建筑和风景收入其中,可一旦它们通过那一对尽收大千世界的瞳孔进入幽暗深邃的大脑,它们就开始像烟一样飘逸四散,因为它们无法和过去的记忆勾连在一起,因此也就无法附着生根。近几个月来,他感到自己在很多方面仿佛要像婴儿一样重新开始,可是他的情感、他的逻辑、他的思维能力却又分明是成年人的,这种混杂在一起的奇怪感受折磨得他焦虑不堪,直到今天看见这张报纸。也许他的家人以为这一段经历对他来说是最可怕的,所以不敢提起来刺激他。可他们谁都没料想到,正是在这一段经历的刺激下,他沉睡的记忆被激活了……
他的眼睛自始至终注视着伍颖男,那热切的目光让她心跳如鼓但又不肯回避。她感到,也许他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记忆恢复的喜悦激动之中,无暇顾及这样注视一个刚认识的姑娘会对人家造成怎样的心灵冲击。她甚至感到,因为她的倾听,他正在把他的喜悦和感恩移情到她的身上。果然,他最后对她说:今天太高兴了,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我们下次还在这儿聊天好吗?说不定你能帮我想起更多的东西。
她无法拒绝他的目光。
那天分手之后,她兴奋而又恍惚地慢慢走回家去。她的内心充盈着一种平庸生活中突然遭遇奇迹才会有的那种惊讶和兴奋,而且,她觉得这奇迹是跟她有关的,是在她的参与下缔造出来的,一种甜蜜的责任感似乎在心底潜滋暗长起来。她过去也曾在公共场合聆听过一些英雄人物在讲台上慷慨激昂的演说,说老实话,她从未被打动过。可是,当一个类似的人物突然以那样一种特殊的方式出现在她的眼前,独自一人向她细腻地诉说着他的经历、他的感受时,她竟然于不知不觉中就被感动了。尤其是他以一种弱者的姿态向她求助的时候,她潜藏在心底的那种护士的柔情被唤醒、被激发出来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周末就相约在人民广场进行一次“谈话治疗”。这个说法是伍颖男提出来的,有了这样一个说法,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与桑德江进行那种外人看起来像是约会的活动,内心深处的某种隐秘的渴望似乎转换了一个形式,变得光明正大,变得可以被自己接受了。为了进行“谈话治疗”,她查阅了一些失忆患者康复治疗的书籍。她按照书中的理论结合自己的经验,每次都精心设计一些问题,围绕着桑德江过去的、甚至追溯到童年的生活经历。为了发现恰当的刺激点,她始终保持着与他的目光交流。她温柔清澈的目光和循循善诱的态度,显然对病人有极大的帮助,桑德江不时地就会发出惊喜的叫嚷:对!我想起来了!是这样……然而,时间久了,她自己却开始偏离主题了,不知不觉间,她就把话题引向自己私密的内心所感兴趣的方面,她逐渐了解了桑德江的身世和家庭,他的性格和爱好,桑德江在她眼中渐渐变为一个纯净的透明体,在傍晚的阳光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在桑德江的故事中,那些在戈壁和草原上漫游,在阳光和大地之间奔跑的经历,他对大自然的那种倾心的聆听和神秘的感悟,是最能打动她的。她从来没想到,一个人还可以这样去生活。她感到一种独特的精神力量从这个透明体中贯注到自己的身心之中,使她有种从平庸生活中超拔、上升的体验。当她猛然惊觉,发现她早已把“治疗”抛在脑后的时候,看着眼前滔滔不绝、懵然无知的桑德江,她不由得一阵羞愧,但羞愧之中又隐藏着一丝甜蜜。她不由得揣想,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所谓的“治疗”其实早就结束了。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桑德江该返回部队的时候。那天,伍颖男送他上车。在挥手之间,他们似乎终于意识到两人关系的某种特殊性,他们笑得非常勉强,掩盖着内心的难过。伍颖男对趴在车窗上的桑德江喊出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记得来信!一定要来信啊!
然而,用不着什么来信了。桑德江一到部队就发现,在他手术和卧床康复的几个月中,父母已向部队提出申请,希望能够准予他提前转业并安排工作。虽然他植入的是瑞典进口的人造脑血管,据医院方面说,慢慢地会与人体自身的脑血管融为一体,不会有什么大的后遗症,但他的父母还是不放心儿子的身体。部队上对他父母的要求表示理解。尤其是连长,更是为他上下奔走,使他不但荣立了二等功,还办理了四级军残证。
临走之前,连长跟他单独谈了一次话。连长握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了几下,问他: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兄弟?他心里怪难受的,嘴上却说:挺好的。连长两眼望着他说:要走了,当哥的再送你几句话。你是个好兵,到了地方单位,如果身体条件许可的话,还是像在连队一样好好干!咱们当兵的,都喜欢出大力、流大汗,红红火火过日子。过几年等我复员了,到乌鲁木齐去看你。到时候,我可不希望看见一个成天窝在办公室,躺着都发喘的白胖子!好吗?桑德江深深地看着连长的眼睛,郑重地点了点头……
五
在联防队里,像桑德江这样由原单位承担工资福利的所谓“大联防”是极少数。大部分都是小联防,他们的工资实际上就从他们收缴的治安费里出。因此,联防队对巡逻防控等正经事一律不感兴趣,他们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搂钱上。他们每天夜里钻到盲流聚居的棚户区挨家挨户地、恶狠狠地查暂住证,实际上就是来要吃饭钱的。只不过一般要饭的是“文讨”,是扮出一副可怜相,让别人不忍心了,掏出钱来打发。而联防队是“武讨”,是借什么“治安费”“暂住证”之类的名义强要。你不给,他们就会来硬的,耍狠的。这就是盲流们对联防队形成的一种深刻共识。有时他们在夜间巡逻的时候,碰到别人遗忘在户外的摩托车之类值钱的东西,就会堂而皇之地把它推到值班室去,当焦急万分的失主在内行的指点下找到值班室时,联防队的人就会把失主敲打一番,什么“不是我们替你保管,早让贼娃子推走了!”“险些给我们惹下一个案子!”等等,然后就是伸手要钱,名义是“保管费”。桑德江看到这种事觉得很震惊,认为联防队的行为与贼娃子相比,似乎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混迹在这样一支队伍里,桑德江常常暗自羞耻。尤其让他难受的是,他现在常常想到伍颖男。每个漆黑的夜晚,当他跟着队伍盲目地行进在穷街陋巷之中,没有什么事情让人兴奋和期待,没有什么事情让人觉得有意义的时候,他的精神就会渐渐地从肉体中飘飞出去,离开了此时此地。他的脚步虽然还机械地迈动着,他的目光虽然还无意识地扫射着,他的整个运动神经系统虽然还时刻维持着一种低级的反射活动,以使他像诸葛亮发明的木牛流马似的跟着队伍行进。然而,他的头脑早已进入到一种冥想之中。在冥想之中,与一个人进行着单独的交流。这个人就是伍颖男。伍颖男的到来,常常让桑德江在寒夜中忽然感到一阵温暖和甜蜜把他包裹起来了,她的脸庞在浓黑的夜色中,带着一种神秘的光晕清晰起来,那光晕不是外界照在她的脸上形成的,而是她自身熠熠地散发出来的,那种宁静而又柔和的光晕对桑德江充满了一种吸引力,使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抚慰和体贴。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目光晶莹,含着期待的微笑望着他,正准备倾听他的诉说。然而,他能说些什么呢?一种惭愧,甚至就是自惭形秽的感觉,就像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来,使他禁不住浑身一个激灵,回到冰凉的现实世界中,回到蠕蠕行进的队伍中。桑德江暗暗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努力地摆脱这支队伍,努力地摆脱这种生活,否则他是没有勇气见她的面的,甚至没有勇气与她联系。
近一个时期,队长陆享彪感到有个人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此人就是“蟒蛇”。往往在一些很正式的场合,当着自己的面,他就故意旁若无人地与别人耍笑打闹,破坏秩序。而每当自己布置任务时,往往是他带头发牢骚、说怪话、起哄。说完之后,还把他那凶恶的目光扫向众人,问道:你们说是不是啊?一些人的目光畏畏缩缩地在他和“蟒蛇”之间来回逡巡。他们的嘴里嗯呀啊地发出一阵模棱两可的声音,他们不敢不对“蟒蛇”有所附和,可是他们又会马上对他赔上一个谄媚的笑脸,表明他们并不想跟他对着干,他们的处境难着呢!
陆享彪经常咬牙切齿地想,“蟒蛇”这是故意在向他挑衅。一旦他的权威被颠覆,一个人的难以控制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染一大片。陆享彪经常从后面专注地望着“蟒蛇”的后背想办法,可是,望着他那比脑袋还粗壮的脖子,从脖子延伸下去的宽厚的肩背,想象着夏天曾见识过的那一身疙瘩肉,陆享彪就觉得一阵头疼,甚至是打心眼儿里发怵。必须想出点办法收服这只野物,给它套上笼头,让它为我所用。这就是陆享彪最后打定的主意。
不久,陆享彪从派出所弄来了一部对讲机,配发给了“蟒蛇”。此前,队里只有陆享彪享有一部对讲机,以和派出所保持联系。陆享彪还当众说了,以后他不在的时候,让“蟒蛇”负起点责任来。一开始,“蟒蛇”似乎有点困惑,但陆享彪把他拉到背人处单独谈了几次话,天知道他都跟“蟒蛇”说了些什么,“蟒蛇”竟然开始变了。他身上那股子跟上级对着干了一辈子的劲头,被陆享彪不知怎么一拨弄,竟然引上了正道。他那延迟了过久的“青春期逆反”竟然就此结束了。
“蟒蛇”手持着对讲机,变得正正规规,像模像样,似乎一下子就完成了从蛇到人的进化。陆享彪把一些难度很大的任务交给“蟒蛇”去干,而“蟒蛇”干得十分卖力。每当陆享彪不在的时候,“蟒蛇”就俨然以队长自居。队里的人都对他服服帖帖,唯一让他不踏实的就是桑德江。他听说此人是从部队上下来的,曾经参加过枪战,还立过战功,不知怎么被弄到联防队来了。而且此人一向面相冷峻,不置一词,从来没有附和过他。有时“蟒蛇”感到自己,甚至整个联防队,在他眼中就仿佛不存在似的。他只是在那里沉思默想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有几回“蟒蛇”忍不住想向他挑衅,但不知怎么,每回事到临头他都下不了决心。关于桑德江这个人,“蟒蛇”胡思乱想了很多。
桑德江偶然也发现过几次,“蟒蛇”竟然在偷窥他。像“蟒蛇”这样一个五大三粗、凶蛮霸气的人,当你无意中发现他在用眼角偷窥你,而被你发现的一刻,眼珠子在眼眶里慌乱地滚动的时候,你就会觉得异常滑稽。桑德江忍不住在心里笑起来。然而,这种短暂的快乐对于他无边的愁闷来说,简直就是昙花一现。
这天,“蟒蛇”带着联防队到棚户区马想禄家拔钉子。大家在浓重的雾气中,踏着烂泥,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马想禄家租住的院门前。“蟒蛇”摁亮手电对了对门牌号,然后,就用拳头开始砸门。寂静的夜色中,“哐哐哐”的砸门声异常响亮。砸了几下没有动静,“蟒蛇”先退后一步,然后猛上前一步,提起右脚就往门上跺,整个院墙都发出一阵颤动……“哐!哐!哐!”“蟒蛇”的联防大头鞋一下接一下地跺在门板上,脸上五官紧蹙,一副用力的表情。陡然紧张的气氛把桑德江从冥想中惊醒过来:他看到墙头上的积雪都在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眉头紧皱起来,虽然已经从冥想中惊醒,但眼前这令人揪心的一幕却使桑德江的潜意识中残留下来一种感觉,似乎伍颖男并没有离开,就在身后的什么地方正看着他呢。事实上,近一个时期,他已经越来越被这种感觉所缠绕,不管他走到哪里,不管他在干什么,潜意识里总有种伍颖男就在身边的什么地方正看着自己的感觉。因此,他总是随时随地保持着一份努力,让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从这支腌杂的队伍里脱颖而出,至少也要与他们区别开来,不能让她为自己而感到羞愧。他就是这样生活在伍颖男的注视之下,仿佛那句“头上三尺有神明”的古话对他发生了作用,他因此时而感到温暖亲切,时而感到紧张羞愧。比如此时,“蟒蛇”的行为就把他拖入到一种深深的羞惭,甚至是无地自容的泥潭里。他有意识地与这一群保持着显著的距离,极不情愿地进到马想禄的家中。
这个家只有一间屋子,屋顶上金箔纸、银箔纸横竖编织出的顶棚闪闪发亮,屋子中央生着一个铁皮火炉。靠窗摆着一张大床,共铺着三床大红大绿的被窝,看来一家人都睡在这张床上。除了男人的空被窝以外,床上还有两个被窝。中间的被窝里,一个粗壮的女人趴在床上,两肘撑着脑袋盯着这群夜闯家门的丧门星,目光凛冽,令人胆寒。有人开始还想好奇地顺着她的被窝口往被窝深处看进去,但立刻被她那令人胆寒的目光逼退了。另一个被窝里的孩子翻个身脸朝了墙,紧闭着眼睛,不知是被黑暗中突然亮起的灯泡刺激着了,还是不想看到眼前的事情。女人的被窝深处一阵蠕动,一个更小的孩子想把脑袋钻出来看个究竟,但女人立刻把他的脑袋硬按进被筒里去了。屋子里半面墙边都堆着各式蔬菜,用塑料布苫好。一股菜市场上腐烂菜叶的气味、残汤剩饭的气味、臭球鞋味儿和过于拥挤的人体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异常浓郁。
为了那200块钱的治安费,房间里很快就响彻了“蟒蛇”和马想禄女人的争吵声。马想禄的女人是个刚强泼辣的四川女人,边吵边当着大家面掀开被子,把粗壮的大腿蹬进棉裤里起了床。马想禄本人倒是个绵软懦弱的男人,只有在剧烈争吵的缝隙之间,可以间或听见他那喃喃的、惴惴不安的劝解声。
桑德江看都不愿看“蟒蛇”等人,他刻意地把目光调转到房间的角角落落里盲目地逡巡着。他已经被那种强烈的羞耻感所攫住了,而且这种无法摆脱的羞耻感渐渐地演变成一种愤怒,在他的心头燃烧起来,剧烈的心跳声在耳朵里轰鸣着,他几乎听不清现场的声音。在脑海里一片蒸腾的愤怒中,他只隐约听见“蟒蛇”忽然又要查他们的结婚证……不久,就是“蟒蛇”的一声暴喝:没证就是流氓鬼混!带派出所审查!
你妈才流氓鬼混!马想禄的女人尖利刺耳地回骂道。
“蟒蛇”一把拉过女人,卡住其后脖梗子就往地上按,两人在房间里厮打起来,一连串粗暴的钝响在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音,很快女人就被压在了地上……桑德江此时已被刺激到了临界点,本来也许他会抑制住那种冲动,可不巧的是这一瞬间他恰好看见了床上的孩子,小的拥着被子缩在墙角,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一声不吭地望着这一切,大的依然面向墙壁侧躺着,双眼紧闭,可是那一瞬间桑德江看见眼泪正顺着他的鼻梁无声地流淌着……
够了!桑德江一把就将“蟒蛇”从地上提溜起来。地上的女人一得解放,顿时泼天一般地哭骂起来。
“蟒蛇”本来就为没人帮忙而狼狈窝火着,而不吭不哈的桑德江竟选这种时刻与自己作对,怒从心头起,拔拳就朝桑德江脸上捅,桑德江略一偏头,左手一把钳住“蟒蛇”右手腕,顺势往里一带,右腿借力上前一步插向“蟒蛇”腰后,与此同时右胳膊就像一截铁棍猛地抡向其左颈部……“蟒蛇”不知道那就是颈动脉所在地,他只是感到脖子的什么要害部位仿佛遭到铁棍横扫一般的沉重打击,瞬间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而身体后面又被什么铁硬的东西别着,致使他一个后仰就倒在了白菜垛下。当他好不容易从坍塌的白菜堆里挣扎着坐起来,他满头满脸都沾着嫩黄鲜绿的白菜叶,用刘道煌日后的悄悄话说:“活像个白菜精!”……
发生了这次事件之后,桑德江感到很后悔。虽然宣泄了一时的愤怒,但带来的却是长期的尴尬和难堪。有一些平常对“蟒蛇”又恨又怕的人,比如刘道煌之流,开始悄悄地聚拢在了桑德江的周围。“蟒蛇”虽不敢公然报复桑德江,但桑德江时不时地就能感觉到一双仇恨的眼睛,怀着刻骨铭心的记忆,正在暗中盯着自己。毕竟这个人被自己伤得太深了,可以说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被自己给当众击垮了。
开始桑德江以为陆享彪会把这件事告到上面去,说不定是自己离开联防队的一个契机。但很快桑德江就发现,这事发生之后,陆享彪对自己的态度反而微妙起来了。当他把这种感觉给新聚拢在他身边的人说出来的时候,想不到一贯神经兮兮的刘道煌却口吐玄机:他会赶你走?!他巴不得出你这么个人物能治住“蟒蛇”的,他要搞平衡!他要搞分而治之!你看着吧,他会对你越来越好的!桑德江感到一种震惊,他没想到一个不入流的联防队里也会搞得这么复杂,过去单纯的部队生涯从来不曾赋予过他应付复杂局面的能力,他感到一种可怕,仿佛身不由己地陷入到一个激烈的、深不见底的漩涡中去。从此之后,恐怕连那种宁静的冥想也保不住了。
这种绝望感,终于促使桑德江下定决心去找了院领导。他从来没有过找领导提要求的经历,他不懂这里面要有什么技巧,要用些什么心计,而且他也不愿意在这方面绞尽脑汁。他只是把自己心中的感受原原本本地说给院领导听,他提到了他的那种虚无缥缈的理想,对远方的渴望,他甚至还提到了伍颖男,没想到他竟把院领导感动了。院领导说,想去测量大队我们始终是欢迎的,毕竟那才是我们的主业,是年轻人实现理想的地方。但现在改革了,干什么要先取得资质,院里办了专业培训班,如果考试合格的话,可以回测量大队,我来安排。
从进联防队以来,桑德江第一次兴奋起来了。前方突然又出现了目标,出现了希望。他把高中的数理化课本又拣起来了,他把培训班指定的教材悉数买下。夜间,他以一种半打盹的状态混在联防队里随波逐流,后半夜到清晨可以在值班室的破沙发上睡上半个觉。天光一发亮,他立刻精神抖擞地跳起来,用冷水呼撸一把脸,就朝单位跑。当学习有了明确的目的之后,学习就变得不那么枯燥了。对此时的桑德江来说,学习就意味着进入一种广阔、丰富而又陌生的新生活,体会一种未曾经历过的精神境界;学习就意味着不久的将来可以和伍颖男相见。总之,学习是一种拯救。
这期间,桑德江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欢畅地流动起来了,似乎整个人都变得精神焕发。他多么想和伍颖男见上一面,把他的计划、他的奋斗都告诉她,从她的眼睛里得到鼓励,得到力量。有一次,他甚至都悄悄地跑到了石油医院的大门口,他的眼睛远远地望着住院部大楼三层的那几个窗口,想象着她的模样,她此时的一举一动,甚至想象着她此时此刻心中的想法……但他最终还是抑制住自己,他怀着一种这样的心理,就好像小时候一定要把好东西留到过年才享用,他也一定要等到调回测量大队再去见她。
他要把一个完美无瑕的自己呈现给她,而无需做任何过多的解释。
六
一段时间以来,伍颖男一直很烦恼。直接原因就是她无意中多了一句嘴,结果得罪了一个人。如果仅仅得罪一个人,也还不至于如此烦恼。关键是通过这个人的嘴,伍颖男感到自己的形象正在被严重歪曲,而且恰恰被歪曲成她平日所最鄙视的那种类型。
事情是这样的,刚入冬时的某一天午休时分,杜叶青把她新买的一件皮装展示给伍颖男看。这件皮装是意大利品牌,版型时尚别致,做工极其考究,对美女身材“极尽曲意迎合之能事”,按照广告的说法,就好像是“从名模的身体上直接剥下来的一层皮”。这件皮装恰到好处地包裹出了杜叶青曼妙性感的身材。本来按圈子来讲,伍颖男并不是她最佳的展示对象,因为伍颖男一直很游离,曾被她们这个圈子私下评论为“假清高”。但这件皮装带给杜叶青的期望值实在太高、太强烈,而这天中午办公室里恰好又没什么人,饥不择食的杜叶青就把伍颖男当作了展示对象。
其实那天杜叶青也得到了赞美,不过她总觉得不够尽兴。伍颖男的赞美让她老有种隔靴搔痒、不得其所的憾恨。这本来是伍颖男的性格所决定的,但出事后,杜叶青却由此分析出了伍颖男这样那样的心理。
原来,不几天之后,纪红朵也把一件皮装展示给人看,在场的有伍颖男,还有杜叶青那个圈子里的人。一见这件皮装,伍颖男不禁脱口而出:哎,杜叶青也有一件,跟你的一模一样哎!
伍颖男没有料想到,就是因为自己缺乏圈子意识,不懂得石油医院里的人情世故,以致无心之言铸下大错。这件事过后,纪红朵就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地翻了杜叶青的衣柜,果然发现那件和她一模一样的皮衣。于是她抢先把皮衣穿上身,在各种场合闪亮登场了一番。其实,那时实在还不到穿皮衣的季节。但她这么一来,等于宣布了她对这款皮衣的专有权,就好像一个粗野的男人,通过率先剥夺一个姑娘的贞操,而达到强行占有的目的。这在纪红朵的内心深处引起了一丝快感,她终于在一件事上赢了杜叶青一头。那几天,她对伍颖男特好,令后者莫名其妙。
然而,纪红朵率先穿着那款皮衣闪亮登场,杜叶青的皮衣就等于是报废了。试想,皮衣再好,她怎么能跟在纪红朵的屁股后面穿呢?她把皮衣送给了表妹。一开始,她以为是碰巧了,只好自认倒霉。但圈内好友对她说了体己话之后,她才明白,原来这里面有人为的因素。她开始对伍颖男刮目相看了。以前有人说她是“假清高”,她还不十分肯定,觉得她有时看起来有点像是没心没肺那种。到如今才发现,原来她岂止是“假清高”,她比别的人更阴暗,更嫉妒自己。别的人至少是摆在桌面上的,她呢,咬人的狗不叫唤,心里面做事儿。以前呢,老觉得她这个人哪个圈子也不沾,貌似超脱,有些烦心事还愿意对她讲一讲。现在看来,她跟纪红朵之流完全是一路货色,看她们这几天那股子亲热劲儿,就什么都不用说了!过去说给她的那些事,还不知被她传成什么样呢!想到这一层,杜叶青不得不细细回忆过去自己都跟伍颖男说过些什么,而且跟那时候发生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联系起来深入分析,越分析越后怕,越分析越烦躁。
从那之后,杜叶青逮住机会就要向人揭露伍颖男。这一方面是为了报复,另一方面也是向她那个圈子发出一种预警。她的这些言论,通过复杂的人际关系网,不可能不流入到伍颖男的耳朵里。伍颖男先是震惊,继而对那天的多嘴深感后悔。当她想找个什么机会解释一番的时候,才发现这事似乎太过琐碎、微妙,它之所以能够形成一个事件,完全都在于某些女人那皱褶堆积、层层叠叠的复杂的心理深层,在那阴暗潮湿的环境里,生长着无数敏感的触须,一旦无意中触碰到某一根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触须,立刻会引起一阵痉挛般的悸动和皱缩。这种阴暗潮湿的敏感性,让伍颖男觉得恶心。解释这种事让她觉得简直不知怎么张口,这件事只能让时间的清流慢慢把它冲淡、稀释了。
然而,伍颖男不能不感受到来自外界的刺激。由于她逍遥派的立场,过去几个圈子里都有一些人喜欢跟她说说心里的事,这里面也不乏个别人脾气相投一些,使伍颖男时不时地感受到一些人气和暖意。可是最近,似乎所有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了。她开始感受到一种商量好了似的、整齐划一的排斥。甚至有时当她走进某个房间的时候,本来热烈的谈话突然就中止了,姑娘们跟她客气地打个招呼,就各自走散了。她不知道为了那一句多嘴的话,杜叶青把她宣传成了什么模样。有时候想到这一层,她觉得很愤怒。但她能怎么样呢?能跟她去说、去闹吗?她只有隐忍下来,夹起尾巴做人。为了修复起以前的关系,不至于太孤立,她甚至强忍着乏味,装出一副兴致盎然的模样参加她们的谈话。可是谁都知道硬要维持一个毫无兴趣的话题有多难,不但她自己别扭,甚至连别人都感到别扭。其结果是,要么大家客气地散开,要么她一个人落寞地离去。她经常想,自己这么心力交瘁地讨好她们是何苦呢。每到这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桑德江。她回忆起那一个个周末的傍晚,所谓的“治疗”,那时,他们之间的交流是多么融洽,多么投缘,多么欢乐!表面上看,是她在给他做治疗。实际上,只有她心里清楚,她也在接受他的治疗。在他们的交谈中,一种精神力量不知不觉地就会贯注到她的身心深处,使她觉得强大、自信,可以理直气壮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如果他在身边,那么她敢肯定,这些烦恼在他来说就像一缕缕蛛网,只需轻轻一拂,甚至一嘘之下,就会灰飞烟灭。可是,自从他去了部队之后,就再无音讯了。一开始,她等待他的来信,等待了两个多月都没有结果。她放下矜持,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可信寄出后就石沉大海。近些日子,她感到特别需要向他诉说自己的烦恼,因为只有他能够理解自己,能够把自己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在云端之上享受阳光和清风的快乐。可是一想到近三个月的杳无音讯,她就没有信心了,甚至对他这个人都开始动摇了。有时她想,会不会他的失忆症又发作了。有时她甚至想,也许当时就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每念至此,她就会觉得特别孤独难受,委屈得甚至想要流泪。
近些日子,杜叶青可以明显地看出,伍颖男的日子很难过,有几分失魂落魄的模样。
成了狗不理了!活该!自从那件事之后,杜叶青心里终于感到了几分畅快轻松。杜叶青觉得自己是那种快意恩仇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她经常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叨着的一个信条。根据经验,她又觉得最近要对伍颖男提高警惕,以防其反咬一口。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这天,新婚不久的老公接到了一个女人打来的莫名其妙的电话。电话提醒他说,杜叶青人虽漂亮,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结婚前疯疯癫癫也就罢了,这结了婚了还不收住点儿心,整天招摇过市的,就算不考虑自己的名声,也得为别人的家庭安定考虑考虑吧。电话最后提醒他适当地发挥点约束作用。
这个电话,引发了杜叶青和老公的一场大吵大闹。直到后半夜她才把老公的嘴巴撬开,明白是这么个电话在作怪。杜叶青咬牙切齿地想:好啊,还跟我摽上了,咱们看谁能摽得过谁!
这个电话其实是纪红朵打的。
纪红朵属于那种小巧玲珑、丰满肉感、热力四射的姑娘,虽然很投合某一类男人隐秘的喜好,但与杜叶青那种高贵典雅的外形气质相比,毕竟显得有点上不了台面。因此,她在杜叶青面前始终是有种潜在的自卑感的。当初刚分到石油医院的时候,她马上被这里时尚享乐的氛围所感染了,当她发现杜叶青是这里的人尖儿的时候,立刻就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那时候,她涉世未深,对男女之间的事还不甚了然。杜叶青经常带她出去,或唱歌、或跳舞、或泡吧,总之,与各种各样的男人周旋,她那时还觉得很享受,很风光,甚至很骄傲。但慢慢地,她才醒过味来,她不过是杜叶青手里的一副挡箭牌。如果男人不中意,或者有着某种风险性的时候,杜叶青就会把她推到前面去。而一旦有了中意的男人,他们立刻会把她丢在一边晾着。甚至有那么几次,男人编造出一个巧妙的借口,就带着杜叶青遁入夜色深处寻欢作乐去了,撇下她一个在酒吧门口,午夜街头,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一样,茫然无措,欲哭无泪。有一次的聚会本来是她发起的,男伴也都是她这方面的朋友,但不知怎么的,玩着玩着,男人们就都围到杜叶青身边去了。她终于忍无可忍了,铁青着脸宣布她身体不舒服,想回家。她这一手本来是孤注一掷,希望借此引起在场男人们的关注,此时,随便谁来呵护她一下,她都会顾全大局把场面维持下去的。不料,她这一手盲目的撒娇,由于没有具体的指向性,恰好为男人们的互相推诿提供了某种心理依据。大家抬起屁股,嗯嗯啊啊地说些客套话,可就是没有一个人出头。到最后竟形成了那种顺水推舟,似乎要把她礼送出境的架势,竟好像他们早巴不得这样了。这帮毫无责任感的东西!有奶就是娘的货色!看着他们嗷嗷待哺地簇拥在杜叶青裙下的那副下贱模样,她就忍不住在心中切齿痛骂。然而,此时的她已经骑虎难下,没了退路。她只得由着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伴把自己礼送出酒吧门口。男伴把她塞进出租车后,转身就朝酒吧里面奔,不愿在她这里多耽搁几秒钟。那天,车子一动起来,她就流下了伤心的泪水,感觉自己一败涂地。
从那以后,她就跟杜叶青彻底决裂了。杜叶青不敢把她怎么样。因为全医院,只有她对杜叶青的底细掌握得最深最透。
然而,杜叶青竟然不吸取经验教训,近日还在暗中向她挑衅。她先是听说,杜叶青四处跟人说,她不嫌热提前捂在身上的那件皮衣,其实以她那圆滚滚的小身材根本就不配。她是在白白糟蹋好东西。有一天,她刚要踏进办公室门的时候,听见杜叶青正跟别人说……现如今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小猪娃也有人拿来当宠物养的……她的话立刻引起她们那个圈子的一片哄堂大笑。她立刻直觉到这话是拿她的身材特点在影射她最近交往一个男人的事。虽然她并没有听清上下文,但那种熟悉的氛围让她在瞬间就明白了一切。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浸透了她的心。她没再进门,而是转过身慢慢向楼梯间走去,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盘算着招数。
这样,才有了这个电话事件。然而,谁也没想到电话事件的最终受害人却是伍颖男。
伍颖男前些天得到了一封退回来的信,就是她写给桑德江的那封信。这件事引起了她的高度重视,她不相信桑德江会是一个骗子。她通过朋友找到一个打军线的地方,专门打到昭苏边防部队那里询问,人家告诉她桑德江早就提前转业回乌鲁木齐了。她又问人家他的失忆症恢复得怎么样了?人家告诉她,早就彻底好了,什么都想起来了。人家问她,你是他什么人啊?她难堪了一会儿,迟疑地说:是……朋友。那边显然是个头脑简单的好心人,立刻以恍然大悟的口气说:知道了,那我这有他的一个传呼号,是他通过战友转给我们的……
她的手机械地记下了那个传呼号,脑子里却恍惚起来。她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都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可她心里想的是:单单就想不起我吗?这个念头弄得她全身冰凉,只有两个眼窝酸热,若不努力控制,泪水就要慢慢地渗出来。
那两天,她的脑子里一片紊乱。她想不透桑德江究竟是怎么回事。有一时,她对他的信心彻底动摇了。她想到了和医院姑娘们来往的那些男人们,想到了她们发出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只有饱经沧桑的老妓才能发出的那种喟叹。可是,只要一想到桑德江的音容笑貌,尤其是他的目光,他说过的话,他说那些话时的语气,她就绝不相信他会跟他们是一类。她把那个传呼号放进手袋的票夹里。她想再等一个月,如果还没有消息,她会给这个传呼打一次电话,要么把真相弄清,要么做一个了断。
就是在这种矛盾、犹豫和恍惚之中,她接受了李景莲生日聚会的邀请。李景莲算是杜叶青那个圈子的,但以前跟伍颖男关系还不错。她想借此跟同事们拉近关系,她感到自己已经孤独到了不堪支撑的地步。
但她没想到,这是杜叶青策划的一场阴谋,连李景莲也不知内情。杜叶青只是让李景莲出面把她请来,而男伴全都是杜叶青的人,杜叶青对他们只有一个简单的要求,谁也不能请伍颖男跳舞,否则当场撕破脸。
跳舞开始之后,伍颖男才渐渐从恍惚之中走出来,察觉到一丝异样。所有的同事们都此起彼伏地被男伴们请去跳舞,只有她被永久地晾在沙发上。往往舞曲响起后不久,又长又空的沙发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显得特别突兀,特别刺眼,好像被放在了聚光灯下,好像被刻意地展览给人看。在一片慌乱紧张的猜疑中,她猛然注意到了杜叶青那双吊梢眼,她正搂着男伴的脖子晃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可是她的眼睛却在黑暗中专心地望着自己,仿佛正在欣赏着一个展品。她的脸仰起来了,朝她的男伴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似乎都把眼睛朝向她望过来,似乎还在黑暗中窃笑一番。
其实有些男伴已经发生了动摇,依其天性,他们不忍把一个有着如此沉静之美的姑娘孤零零地抛在沙发上。可是他们中只要有人稍稍露出向伍颖男靠近的迹象,立刻会被眼里揉不得沙的杜叶青发现,会被她那柔中带刚的声音唤醒,为她提供一个什么端茶倒水的小服务,顺便是一记狠狠的眼色。
伍颖男终于什么都明白了,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精神虐待,是在拿她示众。她只是不知道,她的敌人是杜叶青一个,还是这全体的一群。在包厢里五颜六色的小射灯的扫荡下,他们脸上的妆容红蓝紫绿,斑驳暧昧。他们显得那么邪恶,那么可怖,虽然戴着人的面具,可在她眼中,就像一群披着人皮的魑魅魍魉,他们姿态妖娆、翩翩起舞,在她面前营造出一种鬼影幢幢的可怕气氛。
然而,她却没有一个摆脱的机会,如果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逃走,那潜在的耻辱就会更加明显化,就会留下一个千古笑柄。就像挤烂一个脓疱,不但不会迅速痊愈,反而会留下一个明显的疤痕。而这一切都是设计者精心设计好的!她强忍着快要奔涌而出的泪水,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她一边镇静着自己的神经,一边想着对策。忽然,她想到手袋里的传呼号,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是啊,此时此刻,唯有他可以救自己摆脱这个魔窟,可以把自己堂堂正正、体体面面地从这里接走。桑德江的传呼号此时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成了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在酒精的鼓舞下,她把今天的全部希望,混合着长久以来的期待和揣测,统统押在了这个传呼电话上,仿佛赌徒在孤注一掷。
然而,她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那天晚上,接到伍颖男传呼的时候,桑德江正趴在桌子上紧张地答题,那天是设计院专业培训班最后的结业考试。桑德江能否调回测量大队,成败在此一举。当他看见那句话:“我是伍颖男,请速回电话”的时候,他本来就绷得紧紧的弦似乎被人有力地弹拨了一下,顿时在脑海里发出一声轰鸣……他先是感到又惊又喜,继而感到一种冥冥中的催促,这催促让他今天的考试背负上了更沉重的压力和负担。他还有一丝疑惑,她是怎么知道这个传呼号的,将来该怎么向她解释……他的脑海里一时陷入到一片紊乱之中。他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不管怎么说,他这样暗暗地告诉自己,这是一种吉祥的天意。况且,答前半部的时候,他已经感到此前漫长的辛苦没有白费,他已经感觉到胜利在握了。还有一个小时就交卷了,到时候马上给她回电话,把一切都告诉她。他这样自信地最后想道,就投入到紧张的答题中去了。
然而,没有这个电话了。
当他结束考试兴冲冲地回电话过去的时候,他感到对面是一个乱哄哄的娱乐场所,接电话的服务小姐不耐烦地告诉他,人早走了!
又过了半小时,他又接到了一个传呼:请不要再和我联系了,永远!伍颖男
七
汽车在公路上飞驰着,桑德江的脑袋微微探出车窗之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沙漠的深处。他感到公路前方吹来的风仿佛从他的头脑中穿堂而过,层层积淀的痛苦杂念就像砂粒一样,被穿堂而过的劲风窸窸窣窣一点点带走,厅堂之中渐渐变得窗明几净,终于进入一种清澈而又空灵的氛围中,外界的阳光也开始透过窗户透射进来……于是,无边的沙漠戈壁终于进入到了桑德江的视野之中:近处的戈壁滩在飞速地向后疾驰,而极远处的某个地表标志物,比如那个被风刻蚀得像一座残塔似的沙丘,在视野中却几乎一动不动。盯得久了,他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大地正绕着极远处的一个看不见的轴心在向后旋转。他想起了历史教科书在形容天翻地覆的变化时,曾引用过的一个古代贵族的比喻:大地像陶轮一样旋转起来……他感到一阵眩晕。这时,身边的小倪突然清醒过来,他的口水已经把座包打湿了一大片,此时正慌里慌张地掏出卫生纸擦拭着。他抬头看了看车窗外,懵懵懂懂地问道:我睡了多长时间啦?前排的左尔东看了看表,说:起码三四个小时了。小倪迷茫地望着车窗外向后流逝的戈壁滩,说:我咋感觉没几分钟呢,你看,那个沙包不还在那里嘛!……左尔东也望着窗外像赭黄色的大海似的一成不变的戈壁风景,嘴里喃喃地说:沙漠太大了,怪不得当年要在新疆爆原子弹呢!报纸上说,美国的核弹能把地球毁灭好几次,可是我每次出野外从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边缘经过,都有种感觉,那怎么可能呢?扔进来几十颗核弹,外面也不会有动静的……太大了,车开上一天,就像没动过窝似的,连太阳都走不出去……
桑德江被他们的话默默地打动着:是啊,太大了,他就喜欢这种辽阔,这种在辽阔中奔驰下去、似乎永无尽头的感觉,尤其是现在。他望着漫漫无边的旷野,体会到个人在其中的渺小,一个人的灵魂不管有多么痛苦,在如此辽阔的旷野中,也不再会蜷缩在肉体的那点狭小空间里折腾不已,它会弥散出去,旷野上四处游荡的风会把它丝丝缕缕地带走,带向大自然不可名状的方向和角落,直到与天地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寻觅其踪影。他感到自己的心胸完全变得开阔了,像眼前旷野一样宽阔博大,可以容纳古往今来的日出日落,昼夜晨昏,他不由得为前一段日子的那种悲伤、绝望、猜疑甚至怨恨而感到羞愧,他决定当天晚上就给她写信,把自己的歉疚都告诉她,把自己的感受都告诉她,哪怕无缘做恋人,至少也可以做互相倾听的朋友……
颖男你好:
接到你最后那个传呼留言后,我十分震惊,心情极为低落。我给你单位打了无数次电话,但接电话的人总说你不在。后来我还去医院找你,是一个姑娘接待的我。那天我的精神本来就十分虚弱,可那个姑娘目光特别尖锐,弄得我更加虚弱了。她告诉我说,你的男朋友把你接走了。我只好十分虚弱地走回家去,走了一个多小时。
我把这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很久,终于醒悟过来,大错是在不知不觉中铸成的,我太主观了。从部队转业后,之所以一直没跟你联系,是因为设计院把我弄到了联防队。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见面,见了面又如何说这件事。说句实话,在你面前,我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点自卑的,尤其被弄到联防队后,这种自卑感更是加强了。我的想法是,等我努力换一份更好的工作后,再跟你联系。现在我做到了,在你那里却永远失去了机会。我感到十分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与你联系呢,一个努力的男人是永远也不必自卑的,况且,对相爱的人什么也不该隐瞒。我常常回忆起当初刚认识你时在广场的情景,那时我们还没有恋爱关系,但那段时光也十分美妙,是人生中值得回味的一段,就让我们还做那时候的普通朋友好吗?希望你能同意。
目前我正参加省道102线的前期测量工作,就在天山北坡、博州境内的某处戈壁滩上。那天,在选线组选定的路线上挖探方,我主动把左尔东和小倪的活儿都替下来了,我让他们俩在车里休息。你大概想象不出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干活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吧,天空中万里无云,一片蔚蓝色,云彩都堆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或者就缠绕在婆罗科努山的群峰之间。太阳是无遮无拦的,不像在城市里,你动不动就注意不到太阳了。戈壁滩上的太阳始终都在你的头顶上,像一个悬浮在天空中的大火球,迫使你时时刻刻都得惦记着它。也许你会盼着它走得快一点,但你一点也急不得,越急它就走得越慢。如果你能专心干活,过不了多久,你忽然就感觉到,太阳已经移动了,而且移动得很明显。中午时阳光那种白炽炽的颜色好像略微有些泛黄了,而且会越变越黄,变成一种金黄色,就像啤酒慢慢地酿造成熟似的。那时你就觉得这一天有盼头了,风吹在汗淋淋的身体上,也会感到一丝凉爽,特别舒服,特别惬意。
其实,我之所以主动替他们俩干这挖探方的重活儿,还和你有一定的关系。因为我醒悟过来之后才体会到,当初一连几个月没跟你联系,是对你多么大的伤害。来到戈壁滩后,我产生了想要惩罚一下自己的冲动。当我累得腰酸背痛、汗流浃背的时候,不知不觉间就感到心里的难受似乎释放出去了,似乎轻松了很多。而且,当一个人在戈壁滩上干活的时候,面对空旷的大自然,你会产生一种奇怪的自豪感。你会联想到,在你之前的千秋万代,从来没有一个人来到过这片戈壁滩,你是人类之中第一个踏上这块土地的人。所以你就是全人类的代表,正在代表人类跟这块戈壁滩打交道,要在它身上留下人类的印记,就像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留下人类的第一个足迹一样。也许人天生都有这种冲动吧。因为,昨天我才得知,不止一个人在跟我一起吃苦受罪,而且他们也是自找的。
昨天,我正在挖掘的时候,左尔东忽然在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激动地叫起来了。当时他正在摆弄架在石头上的高倍望远镜,他每次出野外都要带着它,闲了就向远处眺望。
他说他望见啦,婆罗科努山之巅的那座最高的雪峰下,他望见有一群登山者正在攀爬。当时我就好奇地跑了过去,把眼睛凑在目镜上:我看见在阳光的照射下,雪峰就像一座纯银打造的王冠,在群山拱卫之下矗立在最高处,泛着炫目的银光。若隐若现的云气在它的周围缭绕着,造成了一种半透明的、神秘的遮掩。但我看不见什么攀登者,急得左尔东在我耳边大喊:就在最高峰的左侧,山的第三道皱褶里……我终于看见了,在那道明暗分界线的皱褶里,果然有几个小黑点在蠕蠕地移动着。除了几个小黑点,我看不出任何细节,但我可以想象到他们穿得鼓鼓囊囊,手持冰镐,脚踩雪鞋,连成一串,在又陡又滑的冰层上饥寒交迫地爬行着。我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心想,大自然是多么神奇啊,在同一时刻以酷热和严寒分别考验着走进它怀抱里的人,心里觉得十分感动。
我想,人的很多选择恐怕都是这样,讲不出什么明白的道理,你选择了它,也许就是因为它在前面等着你呢!
蜡烛将尽,余言后叙。
颖男你好:
近期单位又把我们调到阿勒泰地区布尔津县搞会战了。因为这里有一条公路是布尔津县政府急于要修成的。他们一定是给单位那边下了些猛药,因此紧急把我们抽调到这里。
阿勒泰属于高纬度地区,天空显得特别蓝。我们的越野车一过北屯后,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就展现在我们眼前了,沙枣树、榆树、红柳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地分布在草原上,绿茸茸的树冠在风的鼓动下轻微地摆动,这里景色宜人,令我们心境十分开阔。
可能因为贪恋这里的景色吧,那天我和小倪闹了一个笑话。因为听说阿勒泰市到布尔津县的第一个向西的拐弯处不多远有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陨石,那天我和小倪把工作的事忘了,一直在找那块陨石。结果把时间没算好,不知不觉天就黑下来了,赶回预定的宿营地已不可能了,我们于是爬到附近最高的山脊梁上,把测量仪的镜子支起来向四处的荒山里瞭望。这时天光已渐渐暗淡下来了,星星从深蓝色的天幕深处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显现出来。那天晚上月亮很好,是赤红色的,就像一只古代的铜盘从远处山脊线的交错处冉冉升起。我们俩借着测量镜的望远功能,在荒山里搜索着,隐隐看见远处的山坡上似乎有成排的院落,想那是一个村子了,就背着仪器向那远处的山坡上慢慢地登上去。可是越往那个村落跟前走,越觉得不对劲儿。天刚擦黑,怎么村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间烟火的动静,而且村子里一片黑暗,连一星半点的灯火都看不见。照亮那些院子的轮廓的,只有头顶的月光。到处是一片出奇的寂静,那寂静简直如同到了远古时代。当时我的心情在那种寂静的压迫下,渐渐变得荒凉、肃穆,甚至有几分敬畏。我们俩走过一排又一排寂静的院落,最后终于沉不住气了。我感觉小倪是有些害怕了。我出野外的经验不足,加上急于投宿,终于忍不住挑了一个看起来新一些的院落,上前把门推开,结果发现院子正中是座半球状的圆拱形建筑,月光照在那半球上面,反射着一团淡青色的光晕。就在此时,小倪从身后扯住我衣角,低声说:“走。”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问他:“咋啦?”他也不多解释,仍然是低声地说了句:“走。”随后也不管我,自顾自地扭头就朝村落外走。我觉得他一定是明白过来什么了。但他那说话的神情又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我也有些担心了,只得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急促而又小心地走着。快走出村落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我好像没有关好那个院子的门。这个念头十分强烈,搞得我心中不安,最后不得不返身回去察看。小倪在后面低喝了两声叫我,我没理他。随后我就听见他跑起来了。我回了一下头,看见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村子。我回到那个院子,把院门关好。返回的路上我感觉心跳慢慢平静下来。我在原来的山坡上找到小倪时,他神情有些古怪地跟我说:“是麻扎。”我听说过,就是哈萨克族的坟院,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们直到半夜才找到营地。那时是10月,在高纬度地区,夜间已经很冷了。睡觉的人都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我们俩也倒在帐篷里就睡了。那天夜里噩梦不断,我觉得脑子里的意识活动似乎时而梦里时而梦外地徘徊着。有一时意识就回到了以前出野外时在果子沟的森林里迷路的那一段经历。忽然感觉一个毛茸茸的野兽就趴在自己身边,埋在兽毛里的嘴发出粗重的喘息,吓得我举拳便打,却把左尔东打醒了。原来是左尔东的狗皮帽子蹭着了我的脸,浓密的狗毛从帽子里翻了出来……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头脑里懵懵懂懂的,我就到帐篷外面一条溪水边,打了一盆冰凉的溪水,连头带脸呼撸了几把,才觉得头脑里清醒透亮了。当我把洗脸水泼到溪流中去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溪水中闪烁了一下,虽然只有一个瞬间,但给我造成的印象却十分强烈。当时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正斜照在溪水上,随着水面的波动,反射的阳光也在水面上跳动着,但就是跟刚才水底的那一下闪烁不太一样,我感觉水面的闪光就像一层薄纱遮掩着水底的那一下闪烁,在干扰我的判断。我又用手撩水朝那个位置泼过去,果然又看见水底闪烁了一下。我走过去,避开阳光的反射仔细观察,结果发现水底一块奇异的石头。这块石头拳头大小,粗看与一般鹅卵石没什么区别,但里面包孕着一小块晶体,这块晶体从石头的表面凸出来一个尖,就是这个尖在水底晃动的时候,发出了那种闪烁的光芒。我把这枚石头拿起来对着阳光一照,那一小块晶体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是发出一种像启明星一样灿烂的光芒,看着让人心动。我不由自主地愣在了那儿,出神儿了好长时间。拿回帐篷之后,他们有的说是石英,有的说是水晶,有的说是方解石。队里有个叫沈鑫塘的,提出要买下来,带回去给他孙子玩,我没有答应。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块石头对我的野外生活来说,是一种意味深长的纪念,好像是大自然给我的一个启示。面对这块石头,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要把这块石头送给你,让你也感受一下在阿勒泰旷野上漫游的气息……
八
伍颖男越来越后悔当初轻易与邓锦荣结识。邓锦荣是她父辈的一个阿姨介绍的,据阿姨说小伙子精干利索,在某大企业上班,很有上进心。当时伍颖男的内心正处在一种极度空旷而荒凉的时期,她觉得被桑德江激发出的那种情感,必须要有所寄托,内心才安妥。
然而时间一长,伍颖男才渐渐体会出邓锦荣的精干利索和上进心是怎么回事。邓锦荣人很瘦,举手投足之间,显得异常机灵敏捷。不知为什么,伍颖男看得久了,老觉得那是一种非洲草原上野生动物一般的机灵和敏捷,比如他那颗瘦小精悍的脑袋,转动起来就像鹰隼一样灵活,目光犀利,充满了一种攫取的欲望。他的所谓上进心也体现在这方面,那时候正是所谓全民经商的时代,转型初期的混乱提供了大量的机会,种种机会又可谓鱼龙混杂、真假难辨。少量抓住机会的人迅速富裕,青云直上。大量的人沉淀在平庸的阶层,他们仰望着青云直上的那一小撮,内心充满了失落、嫉妒甚至是仇恨。但他们又时刻准备抓住从云端垂下来的绳索,努力向上攀爬。
邓锦荣就属于这里面的一分子。他不论是看电视、读报纸或看杂志,总是时时刻刻都在捕捉信息。他对“信息”有种特别的迷信,觉得“信息”具有让人一夜暴富的神性。然而,有些平庸之辈一夜暴富的信息又会对他造成沉重打击。那一刻,他就会发出一声与其年龄极不相称的、苍老的叹息。伍颖男甚至能看出,本来时刻凝聚在他眼珠子里的那种攫取的光芒,一时间都涣散了,代之以一种深刻的绝望和沮丧。
总之,邓锦荣就长期处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中,时而兴奋紧张,喜形于色,好像要生机勃勃地去做些什么;时而却又灰心丧气,一蹶不振,对不公平的命运牢骚满腹,对客观环境则怨天尤人。他好像总也摆脱不了这两种状态的交替折磨,对伍颖男的关注自然就显得少了许多。偶然地,他的全副精力都转移到伍颖男身上来了,原来是一个什么机会突然降临了,必须鼓动伍颖男参与进来,“成功的男人背后永远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之类的话开始喋喋不休地在伍颖男的耳边响起。有一次,乌鲁木齐市首度发行原始股,他一下亢奋起来了,摇唇鼓舌、口干舌燥地说服伍颖男把身份证借给他。为求清静,不胜其烦的伍颖男只得屈从。不料他一口气竟借了三十多个身份证,雇了一大群民工帮他排队领取原始股认购证,最后被发行方察觉,扭送到派出所。连累伍颖男也被传到派出所接受调查,一时成为医院的笑柄。还有一次,他以约会为名,把伍颖男带到了一个传销培训班上,现场的那种狂热的气氛,那雷鸣一般的“我要成功!我要成功!”的鼓噪声弄得她头昏眼花,感觉恍然倒退到“文化大革命”时期的群众运动中去了。对那套复杂的上线、下线,按级分利的所谓创业路径,她连听都不想听,最后的结果是不欢而散,拂袖而去。
跟邓锦荣在一起,伍颖男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陀螺,在他的鞭挞之下越转越快。除了紧张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乏味。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她接到了来自桑德江的第一封信。她怀着一种似乎期待已久的激动,一口气读完了那封信。信中所说的几件关键性的事实,让她对当初的鲁莽决定顿时后悔不已。她很快就原谅了桑德江的一切,她有种感觉,觉得这份原谅似乎早就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什么地方,只等这封命中注定的信一到,立刻就喷涌而出。有时她甚至觉得,乞求原谅的应该是她,而不是桑德江。
桑德江的信接二连三地来到,每封都让她那么激动。信里所描述的生活、情感和大自然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激情和向往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他的模样,一言一笑,又生动地在记忆中复活了。她觉得她和他之间,似乎有种宿命的东西牵连在一起,一时的阻遏终究是无法令她割舍的。
一种想法在她心中越来越坚定、清晰,然而,伴随着这个过程,她对当初轻易与邓锦荣见面也越来越后悔。这个邓锦荣啊,该拿他怎么办呢?
伍颖男和桑德江的再次见面是在西公园,一个周末的傍晚。那天傍晚,她早早就到了公园西侧的那片树林里。西斜的阳光从绿荫间筛过,在地面上布下一层金黄色的、深浅斑驳的圆形光圈,微风拂过树冠,层层叠叠的金色光圈仿佛游泳似的在地面上荡漾起来。婆娑的树影之间,游客三三两两,各怀心事地游荡着。树林里一片静谧,恍然间,她仿佛觉得那一棵棵树也满怀心事地在等候着什么……时间越是临近,她的心中越是慌乱。一方面她急于想见到他,一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他了,心中就有种控制不住的激动和紧张。可另一方面,这几个月的误会和阻隔,仿佛关山万重,使她在心理上竟产生了一种害怕。这害怕之中既包含着羞涩,也包含着一层努力压抑着的羞愧,以致她觉得自己在他那里早已经是透明的,也许他只是在戏弄她,他根本就不会来的。
然而,他终于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了,还是那样面色黧黑、身材矫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微笑和洁白的牙齿立刻让她绷紧到了极致的神经忽然间放松下来,她感到在一股巨大的金色暖流的裹挟和激荡下,身不由己地卷入到海浪之中漂流起来,甚至飞翔起来。她彻底地松弛在他有力的怀抱之中,模糊的意识之中只有高远的蓝天、染成金黄色的云朵,还有从身体深处流淌出来的温暖和迷醉……
一阵乐曲声把他们从沉醉中惊醒过来,是远处空场里的一个舞蹈训练班,姑娘们身着华丽的少数民族服装,舞姿翩翩,神情柔媚,她们正用音乐和身体演绎着《掀起你的盖头来》。而他们俩就像刚刚从大海深处游上沙滩的游客,带着一身舒适的疲倦,相视而笑,相对无言。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块石头,把它举到最后一缕阳光之中,那一小块晶体于是散发出一蓬璀璨的星芒,她无言地看着那簇星芒,口中喃喃地说:像星星。他微笑着说:是草原之星。
那天晚上他们直到华灯初上才分手,他对她无比地照顾和体贴,临别时还特意嘱咐她,把玩那块石头的时候要特别小心,因为那个晶体的尖端非常硬,非常锋利。队里那个曾想收购它的沈鑫塘昨天随便拿它在玻璃上划了几下,就划出了深深的槽痕,他们抢来抢去的时候,把手都划破了。
九
邓锦荣最近越来越不顺,国务院突然宣布传销组织为非法组织,他的十几个下线成天围着他要求退货,甚至都闹到单位来了,搞得他焦头烂额。而伍颖男则对他越来越冷淡,打传呼不回,约请,则推三阻四不出门。他猜想,伍颖男一定是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自己的窘况,想要把他一脚蹬开了。他按照自己惯有的思维方式,沉浸在仇恨的想象中不能自拔,终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感觉出伍颖男同宿舍的姑娘与她之间有种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加之经常见面也算朋友了,他想凭借他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能从姑娘口中打探些情况。
这天,在打听到伍颖男不在的消息后,他大胆地提出要跟姑娘谈谈。在这间熟悉的宿舍里,他向姑娘诉说了自己的种种痛苦,看看火候成熟,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但他把姑娘想得太简单了,尽管他已表现出极度真诚、极度煽情,就差涕泗交流了,但姑娘却毫无同情。不但没有从姑娘那里打听到任何东西,反而被姑娘抱着一丝猎奇和戏耍的态度,打听去了不少可资一笑的隐情。就在他暗暗对姑娘发出咬牙切齿的咒骂的时候,姑娘的传呼忽然响起来。姑娘顿时兴奋起来,捋了两把头发就准备出门,但并未对他下逐客令,而是笑吟吟地说,我先走了,你自便,走时别忘了锁门。他对这个反常的举动一时愣住了,半天他才领悟过来,他的真诚、煽情,还有潜在的涕泗交流都没白费,蒙姑娘垂怜,实际上以这种隐晦的、不卷入的方式在给他提供情况。他紧张激动起来,满头大汗地在属于伍颖男的那一角仔细翻腾起来。既然姑娘特意给机会,说明必定会有所收获。果然,他在床头柜的最下面翻出了那一沓信。
他一封一封地看着,越看越觉得热血上涌,他觉得自己就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却输光了最后一枚本钱。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被剥夺感,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把自己所有的挫折和失败都算到了一个人的头上。他在头脑中那种白热的火焰的驱使下,做出了一个决定:不走了,就在这儿等她,搞它个水落石出,搞它个鱼死网破。他下楼到小卖铺买了一瓶酒,坐在伍颖男的床上,一边喝酒,一边发酵着他强烈的嫉妒和仇恨,发酵着他此生所有的不满和愤怒。
伍颖男一进门就看见两眼血丝的邓锦荣,正酒气熏天地坐在她的床上,接着她就看见床上摊着桑德江写给自己的那些信。她震惊了,接着一种被偷窥的愤怒开始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但她努力平静下来,心想,也好,就在今天做出一个了断吧。
邓锦荣一张嘴就咆哮起来,厉声质问伍颖男的所作所为。他根本不理睬伍颖男的冷静解释,站起身来步步紧逼着对她吼道:我在你身上花了多少精力,多少时间你知道吗?!我是个干事业的人,我的时间有多宝贵、多值钱你知道吗?!你浪费了我多少时间,浪费了我多少宝贵的生命你知道吗?!
又是事业,又是钱……伍颖男禁不住在心头冷笑了一声,索性把她那无情的像冰水一样的决定一股脑朝邓锦荣脑袋上泼过去。
邓锦荣的最后一丝自尊也被剥得精光,不禁恼羞成怒,他一把揪住伍颖男的脖领子,嘴里骂道:你个脚踩两只船的婊子!今天我要你给个说法!说罢,他仗着酒后特有的那股疯劲儿,对伍颖男的身体蛮干起来,想最后从她的身体上捞回点什么。
伍颖男被他一把搡倒在床上,他那酒气熏天的身体随即就压了上来,血红的眼睛和变形扭曲的脸近在咫尺,眼睛里放射出混杂着仇恨和欲望的奇特光芒。伍颖男在他的身下拼命挣扎着,她的两只手像溺水的人一样在床铺上到处乱抓,忽然她觉得自己摸到了一只冰凉的、沉甸甸的球状物,她想都没想就奋力朝眼前的那张丑脸上砸过去……
噢——邓锦荣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滚落在地上。伍颖男还没顾上整理衣衫,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邓锦荣蹲在地上,捂着左眼,鲜血从指缝里汩汩地流淌下来。屋子里的气氛陡然冷到了冰点,他喃喃地说,你把我弄流血了,我眼睛要瞎了。他一把从地上抓起那块石头,喃喃地说,好利呀,这是个证据,是个强有力的物证,姓伍的你等着,我要让你再进一回派出所!伍颖男一时惊呆了,愣愣地站在原地,一遍一遍喃喃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说着说着,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伍颖男把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桑德江。她非常害怕,做了很多可怕的联想。桑德江却显得十分镇静,他沉吟了半晌,最后只问了几个细节,你看见他究竟伤在哪儿了吗?伍颖男哭咧咧地说,没看见,他一直用手捂着眼睛。那你能肯定是用那块石头打的吗?能肯定,石头被他拿走了,都当着我的面。石头上还沾着血呢。
别害怕,不管出什么事,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桑德江紧紧地搂着她的肩膀。
第二天,桑德江就拿这件事情向左尔东请教,左尔东问清情况后,似乎显得并不着急,胸有成竹地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桑德江没有想到就在他给左尔东说情况时,一旁的沈鑫塘把他说的情况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
又一天,沈鑫塘一路打听着来到了邓锦荣的单位。他没想到邓锦荣在照常上班,只是左眉弓的部位贴着纱布。他的心里忽然一阵轻松,对自己的计划更有把握了。他故作低调地把邓锦荣拉到一边,说他是石油医院的组干科长,说这次的打架,双方都有责任。但毕竟他受了伤,回去后,他们会对伍颖男做出严肃处理。他们决定给他赔偿医疗费和精神补偿3000元,希望他不要把事情闹大,给小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到最后,这个人提出把那个物证,也就是石头拿回去。还没等邓锦荣表态,他就急着往邓锦荣的手里塞钱。某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买卖人的味道在现场浮现了出来。不知怎么的,听到这里,邓锦荣那种机敏的嗅觉开始本能地兴奋起来。因为他听出,这个人在说到最后一件事的时候,似乎有点紧张,他的喘息都急促起来,似乎索要石头才是他真正的、极其重要的目的。
他偏偏不答应,他要弄清真相,顺便戏弄戏弄这个用心良苦的人。
你们院长为什么不出面?你们院长叫什么名字?他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一边仔细盯着来人的眼睛,要探究他所言的真实性。
沈鑫塘一下慌了,这是他万没料到的一招。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的脑子里老是惦记着桑德江吧,他竟脱口而出道:院长吗?桑德江,他出差了。
他当然不知道邓锦荣看过那些信,早已熟知桑德江其人。
邓锦荣冷笑了一声,说声我考虑考虑吧,我还想把她告到派出所呢。
星期天,友好路地矿博物馆来了一个左眼上方贴着纱布的人。此人找到工作人员,拿出一块石头,指着里面包孕的一小块晶体,要求工作人员帮忙鉴定。石头拿进去后,很久才出来。工作人员问他卖不卖,他说,你先给我说这是什么东西,工作人员却不直接说是什么东西,而是先对他讲了一番国土资源方面的政策,讲了地下埋藏物的所有权属于国家,但对发现者也有适当的奖励。啰啰唆唆讲了一大堆,中心意思是说,这东西唯一的出路是转让给国家,当然国家不会让个人吃亏,但个人也不能漫天要价,做什么非分之想。这时,那个独眼龙已经很激动了,他不停地喝人家端给他的一杯茶,把馨香的绿茶吞下肚去,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情。他先是答应卖给国家(工作人员马上纠正,说是有偿上交),紧接着就要求对方告诉自己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那人盯住他的眼睛看了半天,就像在鉴定一对真伪难辨的宝石。最后,那人也不知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让他放心的东西,就对他说,我们是国营单位,给国家办事,我们也不骗你,希望你也能按国家政策办事。你拿来的是一颗新疆钻,如果你上交给我们,根据品级估算,可以奖励你8万元。
什么,才8万元?!那人狡猾地笑了一下,那我还不如自己收藏呢。我也有朋友是干这一行的,据他说,这颗钻石硬度相当高,品级不一般呢!
一听对方将品级跟硬度扯在了一块儿,工作人员暗自发笑,一种耍弄人的恶习不觉被勾引起来。
“硬度?”只见他好奇地问道:“他还给你打过硬度?”
“那当然!”
“莫氏几级?”
那人慌了一下:“一级吧,我也忘了,我不懂,可我朋友懂,总之是最高级,硬极了,硬得钻心。”说到这里,左眉弓贴纱布处的肌肉怕疼似的抽搐了几下。
“是吗?不过,就我们看来,颜色还不够纯净,略微有点泛黄。”
“泛黄?”那人不信地说,“你们擦干净了没有,那上面有我的血迹呀!”
“还是一颗血钻啊。”工作人员笑着说,语调中隐含着一丝讥讽的意味。
“那当然!好东西是要付出心血的。那人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把那块石头包好,准备离开。”
工作人员最后跟他招呼了一句:想通了过来!
尾声
伍颖男和桑德江一直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派出所的传唤,或者法院的传票。但是很奇怪,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一天,更是发生了一件极为奇怪的事情。当时,桑德江正陪着伍颖男在她家附近的人民广场散步,忽然,桑德江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伍颖男捏紧了,她捏得那么紧,捏得生疼。桑德江一看,她的眼睛正紧张地看着某个方向,他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结果发现一个左眉弓上包着纱布的人正朝他们俩走来。伍颖男紧张地低声说:就是他。说着想把他拉走,但桑德江没动,他就站在那里目光沉静地看着对方。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邓锦荣在发现他们俩的一瞬间,先是一愣,接着立即对他们赔了一个笑脸,接着生硬地拐一个弯,溜到旁边的林带里走远了,仿佛理亏心虚的倒是他似的。
对他的这种表现,伍颖男百思不得其解。倒是桑德江立在那里想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他知道灾难已经过去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觉得他们之间在经历了那么多坎坷之后,他不想再增添什么新的周折了。
西天之上,紫红色的晚霞华丽地堆砌着,高耸于天之一角,有如虚无缥缈的楼台殿宇,夕阳染红的层积云更是像天庭之上的丹墀玉阶,层层叠叠,渐升渐高,仿佛要将人的灵魂引领到那无上崇高、宁静安详的境界中去。
两个人站在这雍容华贵的暮色之中,出神地仰望着西天,感到幸福似乎即将降临,也许明天就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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