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帖-那个雪夜让人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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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脚冷雪,手冷霜,屁股冷,要天光。双脚冷得厉害的时候,天就要下雪,这是人体对天气准确的预测,民谣属于智慧结晶,蕴藏着直接的经验和朴素的道理。

    连续几天透骨的寒冷,终于下起了大雪。寒冷是大雪的前奏,大朵大朵的雪花,就是寒冷得来的结晶。蓬松的雪花像棉花果一样轻盈地飘落地上,没有一丁点儿声响。下雪不像下雨,没有雨点那种泼妇般的张狂,我最怕雨打残荷的声响,那简直是一个老妇的哀泣,敲打在叶片上的雨点,把声音成倍放大,我感觉那是对衰败生命的一种摧残。

    雪落无声,轻盈而又温柔,这是彬彬有礼的精灵,所以人们对雪总怀有一种好感,瑞雪兆丰年。我特别喜欢一位作者对雪的描述:雪降生的过程,我们大都在梦里。雪在众人的温梦里,覆盖低矮的尘世。一片片纯洁晶莹的雪花,亲吻万物,从天空降落,像飞奔的白蝴蝶,映衬着迷失在青春前夜的少年,赶赴重生的落叶,沉寂一冬的花草,沉于水底的游鱼。雪是一位奔跑者,带着冬夜的灵魂远游,从北方到南方,从乡野到城市,就像一双宽厚的手掌,把尘世的物件一一抚摸。燃旺的炭火熄灭了,今夜鸟儿回哪栖居到哪个角落,雪把所有的空间都填满了,夜空正延续着它们飞翔的梦想,是雪在帮助世间清洗沾染的污垢,白色的雪不停地覆盖,覆盖松果中浆汁饱满的秋天,覆盖稻垛里的夏日田野,覆盖老牛留在泥土里的串串脚印……天降大雪,对于娃儿来说,就像降了兴奋剂,父母的呵责也不再管用了,大大小小的孩娃纷纷冲出家门,仰起脸,对着从天空纷纷扬扬飘洒下来的雪花欢呼跳跃,大喊大叫。在我们的印象中有这么个规律,一般白天下的雪眨眼就融化了,只有到了晚上,气温下降,不声不响飘下的雪花才能堆积起来。四野茫茫,雪花纷纷扬扬地下了半天,飘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只是在枯黄的野草上、茅屋上留下一点点如霜的白色,让我们心里颇感遗憾,因为我们太想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大雪了,那样就可打雪仗、堆雪人。

    天随人愿,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然大雪如新弹的棉絮,厚厚实实地堆积起来了,漫山遍野一片素裹银装。我们在雪地里玩得非常开心,双手冻得通红也没有一点冷的感觉。更让我们高兴的是雪还在继续下,此时比我们大一点的哥们,显然比我们更有想法,带着狗,上山撵兔子去。雪下得大,把万物都覆盖了,动物们又冷又饿,是捕获它们的最佳时机,山上野兔和麂子饿傻了,这个时候看到狗追来,它们腿就软了。有几个伙伴家里养有几条狗,于是跟着大哥们上山去了。雪太厚,路很难走,我们沿着被雪覆盖了的小道,艰难地往山上爬,路很难走,我们站起一跤,爬起又一跤,几乎是摔着跟头上山的。好在松软的雪地上,摔着也不是很疼。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顶,几条狗左闻一闻,右嗅一嗅,很快就发现了共同目标,几声狂吠,我们看到一只灰褐色的兔子从草丛里蹦了出来,几条狗围攻过去,立马就把兔子撕扯着一命呜呼。大哥们没有再扩大战果,从狗嘴里夺下撕烂的兔子,然后兴奋地跑回家去报喜……

    雪还在下,我们可高兴了,相约好第二天继续上山去撵兔子。为了能撵到更多的兔子,我特地到邻村姑夫家借来了一条猎狗,还邀来了姑夫家的表哥,因为这猎狗不听外人的指挥,只有把表哥拉来才行。我们把猎狗拴在厅堂,这天晚上我异常兴奋,想着明天能去撵兔子,心里不知有多兴奋,翻来覆去睡不着。下半夜我刚进入梦乡,被一阵疯狂的狗吠声惊醒。随着听到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父亲在外面大叫,“来贼了!来贼了!”听说有贼来了,表哥和我一跃而起,胡乱地穿好衣服,拿着电筒,冲出大门。外面雪已经停了,但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正猛。

    父亲用手电筒照着察看了一下院子,雪地上踩过一行黑洞似的脚印,顺着脚印发现一捆玉米棒子不见了。刚才那贼一定是偷走了那捆玉米棒子。表哥说快追!父亲好像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但看到我和表哥追上去了,他也只好跟了上来。表哥说,这个贼人是个傻子吧!这么大的雪,脚印一清二楚,我们现在就顺着这些脚印,准能轻轻松松逮住他。听表哥这一说,我用手电筒照照雪地上,果然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清晰地伸向远方。我说今晚这个贼人可死定了。表哥说,对!等会儿抓到小毛贼你看我怎么治他。这一点我当然相信,表哥身强力壮,牛高马大的,平时扛着两百斤在肩上一点也不费劲。表哥让我把手电筒熄灭了,他说别让贼人发现有人在追。我熄了手电,发现四野被雪光映得很清晰,不用手电完全能看清脚下。顺着这些脚印,我们爬上了一个山坳,这里是三条路的分界点,三条路分别通往王家庄、李家庄和赵家庄。风不停地刮着,我不由得缩起了脖子。我和表哥走得急,父亲落在了身后,表哥说等等,于是我跟着停了下来,站着拉了泡尿。表哥的尿很有力度,溅在雪地里,发出噗噗的震荡声,他一边拉尿,一边说,天一冷尿就多,俗话说冷尿饿屁穷撒谎,这话一点也没错。说话间父亲追上来了,表哥说,走,这贼娃儿可跑不远了。父亲说算了吧,打猎出身的表哥大喊,不行,这毛贼马上就追到手了,怎么就让他白偷了?父亲还是坚持说算了。表哥却像发现了猎物一样,正在追击的兴头上,执意要追。就在不停争执的时候,一阵寒风刮来,天空突然又下起了鹅毛大雪。表哥急了,对父亲说:“舅父,快点,要不那贼人的脚印可就找不到了。”又密又大的雪花劈头盖脸地落下,果然不一会儿,我们踩下的脚印就被大雪给覆盖了,一丝痕迹也没有了。此时父亲很坚决地回转身,大声说,“走,走,回家,你不看连老天都在帮他嘛!”在父亲催促下,我极不情愿地转过身,走在回家的路上。雪一个劲下着不停,表哥一言不发,只听到脚板踩着积雪咔咔作响,我回头看了表哥几次,尽管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感到表哥的脸比雪还要冷。三个人都不说话,迎着扑面而来的风雪艰难行进,路过那片竹林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脆响,我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打铳。停下来看看,原来是竹子不堪重负,被大雪压断了。一大片竹林全扭曲着变形的身体,垂眉低首,匍匐在地上,有些已超过承受的极限,啪的一声就断裂了,雪夜里,那震耳的声响,就是竹子折断时的哭喊。

    寒冷是在回家的路上深切感受到的,追贼的时候根本没有感觉冷,快到家时我已经全身麻木了,肚子里像吞下了无数的冰块,从内往外透心的寒凉。

    夜晚无处取暖,匆忙地钻进还有一丝余温的被窝,很久也没有缓过劲来,待稍微有了一点温度,天就亮了。天亮后我兴奋地把表哥叫醒,表哥有点不情愿地爬起来,双眼通红,从他脸上找不到丝毫兴趣,很被动地带着猎狗与我上山去撵兔子。雪比第一天大多了,在陡峭的山道上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雪落高山,霜打凹,越往上雪越厚,我不知摔了多少跤,栽了多少跟头,到了山顶,整个人像一串冰糖葫芦,头发眉毛全白了。我觉得这么大的雪,野兽更难逃了,但是撵了一个上午,筋疲力尽,连野兽的影子也没见着。中午我们双手空空地回到家,表哥连饭也没吃,带着猎狗一声不响地回去了。我知道,表哥还在生闷气,猎人出身的表哥,有着很强烈的猎取欲望,更让他气愤的是,他家曾被贼人偷过一头母羊,他太想抓到那个毛贼了……

    岁月匆匆,不知不觉这事过去就快30年,30年来我们的生活发生了太多的变化,现在绝大多数农民不再为温饱而发愁了。

    那年中秋节我回了一趟老家,终于见到了表哥。多年不见,表哥的鬓角已出现了不少白发,皱纹也爬上了额头,为保护生态平衡,表哥早就不打猎了。到了这个年纪,心里坚硬的东西越来越少,柔软的部分越来越多,那个血气方刚的青年,随着岁月的流逝,已经只能在记忆中寻找了。表哥兴奋地告诉我刚刚做了外公,人到中年,尽享天伦之乐;而我也早已为人夫,为人父了。

    作为一家之主,当家方知柴米贵,每逢遇到困境,生活无着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遥远的雪夜,想起那透骨的寒冷,想起那被大雪压弯的竹子。为了一捆玉米,如果不是家儿老小饿着肚子,揭不开锅了,我料定那个汉子不会在寒风刺骨的雪夜,斗胆翻墙入室,夜闯民宅去充当窃贼。

    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只有背负着家庭重担的父亲,才能以宅心仁厚的情怀去理解偷窃者的艰难处境。那个夜晚注定是个宽容的夜晚,让那个汉子一家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在微弱的生命状态下,萌生了新的希望,燃起了香甜的炊烟。

    雪落无声,连大雪都知道及时出手,用它洁白的身体覆盖那一串斑斑劣迹,何况我们宽怀天下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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