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桂跟以前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一道道递到餐桌上的菜,仍然让许家的食客大喝其彩。然而,二桂的心境已经大不如前了,看着食客们杯觥交错大吃大喝的样子,她觉得这些人所有的夸奖都是廉价的,不过为了更好地利用自己为他们服务而已,这种喝彩带给她的,只能是内心的愤恨,特别是许秧大呼小叫招呼客人喝酒吃菜的时候,她会觉得那种过于夸张的热情让她难受。深夜求医的事情之后,许秧对二桂的态度明显地冷淡了,很少跟她说话,说也是爱搭不理的,让她感到难堪,他越是对客人们热情,二桂就越觉得自己受到伤害。看着明亮的灯光下,许秧兴高采烈的脸,二桂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企盼,盼着游医陈若水说的那件即将发生的事情早些兑现。
肚子痛过一个星期,二桂的老朋友如期而至,为此她特地趁着买菜的工夫,去了趟陈若水的诊所,想把情况通报给他,推翻他所下的荒唐诊断。
不承想,陈游医对她特别通报的情况并不重视,他用一根刚刚剔过牙的牙签,兴味盎然地剔着指甲益里的黑泥,不紧不慢地说,你是不是想否认我的进口药有奇效呢?证明了我误诊,不光可以证明你和许大主持之间的清白,还可以问我讨回药费,正好一举两得呀!
二桂看着陈若水的手,想起这双脏手曾经在自己身上摸索,一阵恶心。
趁着二桂沉默的空子,陈若水又说:其实,女孩子家清不清白自己最有把握。我说你有孕,你没底气断然反驳我,说明你不清白。至于你到底跟哪个男人睡过,本不是我们医生要管的事儿,给你安排一个有钱的名人,也是为你好。有没有事儿,你都可以从他那儿受益,心软弄点小钱花,心狠坑他一大把也不难。这是你的运气好。老朋友来不来,对你来说毫无意义,管住自己的嘴,什么都不说,才是最重要的。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管住自己的嘴,你就等着占便宜吧。用不了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二桂从陈游医的诊所出来,慌里慌张的,心里一路敲着小鼓。以她涉世未深的阅历和极为有限的见识,二桂当然猜不出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她隐隐约约感到,有一些不知藏身在哪里的人,正在集合成一股力量,准备跟许秧较劲。从道理上说,二桂知道许秧是无辜的,可是一看到他对所有人都热情万丈,唯独对自己冷漠非常,二桂的恻隐之心就迅速地淡了下去。
你早晚有一天要来求我。二桂站厨房的暗影里,冲着仰头干杯的许秧,不知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念头。这个念头让她感到惬意。
也正是在这时候,柳叶子的手机响了,是她的一个闺密打来的。只听得那边急慌慌地说:叶子,你还在大宴宾客呀,出大事儿了。
柳叶子一边说,一边抽身离开餐桌:你就爱一惊一乍,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桌上正是酒过三巡,大伙儿都在兴头上,包括许秧在内的所有吃客,谁都没注意柳叶子这个电话一接,就接了两个多小时,直到这边曲终人散,她也没再露面。那帮狐朋狗友打道回府,个个喝得晕头转向,又是熟门熟路,也没人特别费心要找女主人告辞。
许秧迷迷瞪瞪送走了客人,回头想起柳叶子没有出来送客,心里一激灵一个词儿随着冷汗冒了出来:东窗事发。
平时我们总是说,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其实也不见得。许秧并没做什么对不起柳叶子的事,可自从带二桂去了倒霉的游医诊所,他就时不时提心吊胆,总觉得会有事发的一天。
许秧蹑手蹑脚走到卧室,发现柳叶子不在里头,回头看看书房,也黑着灯。借电脑荧光屏射出的光,他看见了呆坐在写字台旁边的柳叶子,正哭得稀里哗啦。
结婚十多年,他还从来没见过妻子哭过。在许秧眼中,柳叶子整个一女丈夫,为人仗义处事果断,碰得什么闹心事比男人都想得开,越是压力大,越是斗志高,很有点子宁折不弯的狠劲。跟她搭桌打麻将的麻友都知道,柳叶子做牌,一上手就奔大方子去,清一色、七小对、海底捞月、杠上开花,只要她想做,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手。所以她总是不赢则已一赢坑人,加上她牌技平平手气奇好,已经是圈里出了名的辣手。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在别家输得底儿掉的时刻,突然宣布放弃一把大和的收入,让沮丧的对手们重新高兴起来。人们都说,牌桌就是社会,做牌如同人生,看牌风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为人,大约还是有些根据的。反正在柳叶子这儿,无论打牌还是处世,风格都差不多,整个一个爽。
因为她长得娇小又豪气过人,许秧曾送给妻子一个袖珍女侠的雅号,还跟她开玩笑说,什么时候你也哭一鼻子给我看看,让我过一把当老公的瘾,行不?
柳叶子听了这话,哈哈一笑说,这可是有点难度的事,有个算命的给我掐算过,本姑娘这辈子命中缺水,所以得惜水如金。估计要是什么事儿让我开闸放水,那事儿就非同小可了。
现在,这个命中缺水惜水如金的女人,正在黑灯瞎火的书房里大放其水,许秧原本吊起来的心,悬得更高了。
他走过去,打开灯,小声问:怎么回事,走秀节目送审给崩了?
柳叶子见他来,迅速收敛了她的哭泣,指一指电脑恨声说:这回演的是真人秀,火着呢,半个城的人都在看呢。
许秧探头一看,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个醒目的标题:电视台名主持夜半现身诊所,小保姆零距离相随病情蹊跷。下边跟了两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一张是他在诊所门前的灯箱旁边抽烟,一派百无聊赖,另一张是他和二桂并肩挤在三轮摩托上,看似亲密无间。再一看点击率,我的妈,已经差不多三十万了。不用查,下边的跟帖一定少不了。
许秧顿时勃然大怒:这些无耻之徒比我想象得还要卑鄙,弄出这样的八卦新闻,你也信?!
破口大骂写八卦贴照片的人,似乎无可指责,可是一句“你也信”,一下子就把柳叶子的火给撮起来了。只见她气得扭歪了脸,大叫一声:我也信,我就是信,你干得我还信不得了?!你是不是想说,写的人无耻,信的人也无耻,就你这个做的人不无耻呀?
一看妻子火了,许秧也觉得自己说话欠妥,忙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带二桂去看病,完全是遵照你的指示,前前后后的事情你都清楚,这种无厘头的八卦你根本不会信。
柳叶子听他这么说,更火了:你还真别说我都清楚,这之前怎么回事儿,我不可能清楚,这之后怎么回事儿,她得的什么病,怎么会得这样的病,你跟我提过半个字吗?你不说,她也不说,我能清楚得了吗?为什么不能说;我倒是清楚了,不说就是有鬼。
许秧说,你不是出差去了吗?一打岔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她得什么病,不关我的事儿,只要病好了就得了,有什么好说的。再者说,要是那天晚上你自己带她去看病,也不至于闹出这么档子事儿。
柳叶子说,你忘了?真忘了?我说这次出差回来,你们俩怎么总是怪怪的,话都不怎么说,原来还有这么个惊天秘密在怀里揣着呢。你还赖上我了,是我差你领她看病才闹出这档子事儿。那我倒想问问你,平常你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一个人,这回怎么我叫你去你二话不说就去了呢?第二,看病为什么不到正规大医院看急诊,非到那种藏着掖着的黑诊所去呀?还有,看病回来,你们俩全跟没事儿人一样,半句话都没有。要不是网上捅出来,我只怕到死都不知道我老公是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许秧本来委屈,这话肯定让他受不了,于是顾不得身陷被动,冲着柳叶子喊叫起来:我不要脸,我怎么不要脸了?
柳叶子愤然道:这还用着问我吗?我知道现而今男人们都不安分,摊上你这么个吃形象饭的就更不得安生。多少人提醒过我,叫我多个心眼儿,可惜我太相信自己的直觉,也太相信我们的感情了。可是你要搞女人,也搞个像样点儿的给我看看,闹出来咱脸上也过得去点。我知道你万事怕麻烦图方便,这回算是方便到了家,窝边草吃得连身份都不顾了,这么丑的一个小保姆,你都来者不拒,让我想想都恶心。
许秧说,你别这么恶语伤人行不行?我告诉你,你的直觉没错,我们的感情也没问题。以前你那几个所谓闺密,成天跟你出招嚼舌头你都没出过错儿,今天怎么这么昏头昏脑分不清左右呢?
柳叶子说,你别扯上我的朋友。要是我真听了她们的,也不会出今天这么大一个丑。你以为人家都是傻瓜呀。上回阿弥来咱家,碰上你给楼下小卖部打电话送米,二桂在一边说,再来三包葵瓜子,你说葵瓜子没人吃,二桂马上把你顶回去说,你不吃还不让我吃呀。阿弥当时对二桂说什么来着,哟,二桂,我怎么听着你这口气,不像打工的,完全就是一个二奶呀?有这回事儿吧?
许秧说,有呀,阿弥那张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开玩笑从来没底线的。
柳叶子说,没事儿就是开玩笑,有事儿人家就当真了。
许秧情知说不清楚,无可奈何之下也恼了:人家当真你不当真,啥事没有,你要当了真,我说什么也白搭。事到如今,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听你的就是了。
柳叶子一看许秧来硬的,吃软不吃硬的脾气更上来了,当下就说,行,那就听我的,——离婚,跟小保姆搞名堂的男人睡在我床上,简直让我无法想象。
柳叶子说完,一刻也未停留,转身走进卧室,啪地把门锁上了。许秧只好和衣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我们完全可以设想,那天晚上。这个家里的三个人谁都难以入眠。许秧长吁短叹,抽下的烟头把烟灰缸填得满满的,柳叶子继续在黑暗中饮泣,用泪水把枕头一寸寸浸湿。二桂呢,她在干什么,他们俩在这个不眠之夜,都无可回避地想到这个让他们不愿意想起的人。许秧和柳叶子的剧烈争吵,二桂肯定听得真真切切,可她从始至终一点声息都没有,好像这一间单元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第二天早上,刚刚迷糊了一会儿的许秧,被厨房里高压锅气阀的冲气声吵醒了,然后就听见二桂不紧不慢地开始了她的晨间运动,穿着那双超高跟皮拖鞋,顶着一本书在自己房间里走猫步。等气阀声低了下去,二桂开始搅面糊、打鸡蛋,接着抽油烟机启动了,摊剪饼的油锅滋滋地响起来,一股葱油的香味随之弥漫开来。然后,菜刀在砧板上有节奏地行走,咯噔咯噔均匀而迅捷,显出使刀的人心情很平静,切出的萝卜干或者榨菜丝也一定又细又匀。又过了一会儿,二桂拿着菜篮子走出了厨房,对着主卧的门,声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声:许哥柳姐,你们吃早饭吧,我先买菜去了。说罢,一阵风走过作为许秧临时寝室的客厅,对沙发上卧着的大活人视而不见,关上门走了。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二桂的表现太出乎许秧和柳叶子的意料了。昨晚在这个家中由她而起的轩然大波,好像跟她毫无关系,对她的情绪没有产生任何影响。女人的直觉告诉柳叶子,这个女孩心理素质也太好了,不但不可小视,简直有些可怕。
柳叶子打算马上辞了二桂,还设想了对方有可能作出的多种反应。二桂可能会赖着不走,可能会以她跟许秧的关系要挟他,索取高额赔偿金,或者在事态进一步发展,有好事者去找她核实情况的时候,装得很无辜很无奈,以博取舆论更多的同情,诸如此类。柳叶子想好了,不管自己和许秧最后如何结果,也不管二桂要趁此机会敲诈多少钱,都一定得在当天把她撵走,柳叶子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看见那张丑陋的脸了。
许秧和柳叶子分头起床洗漱,然后分头去台里参加周一例会。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到餐桌跟前去吃二桂为他们准备好的丰盛早餐。二桂没有在他们离开家之前返回,按以往的时间,她拖延了半个小时都不止。不需要任何交流,夫妇俩都在心里认为,这是二桂刻意安排的。
中午,柳叶子一散会就回了家,打算抢在许秧到家之前把二桂打发走。等她推开家门一看,发现自己的动作比人家二桂慢了远不止一拍。不用她来打发,二桂已经走了。
走之前二桂没忘记把几间房的地板和桌椅擦干净,把洗衣机里存着的衣服洗出来晾好,没忘记给那几盆茉莉和巴西木浇水,把绿萝肥叶子上落的灰尘抹掉。她也没忘记把早晨刚买回来的排骨剁成了小块儿,分成三袋装好放入冰箱的冷冻室,小白菜、茄子和黄瓜,分门别类存人冷藏的抽屉里。
二桂住了一年多的小屋里,满墙的明星画片还挂在那儿,唯独少了邓丽君的一张。床铺上留着一堆衣物,全都是受赠于许家的东西。其中有柳叶子送她的衣裳,包括穿过的和新买的,小丸子送她的画片和彩色头绳,最显眼的是她万分钟爱的超高跟皮拖鞋,也就是她要求预支工资去买而许秧好意送她的那双。衣物上压着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大意是因为家中有急事,她来不及跟主家打招呼就先走了,很抱歉。欠柳姐的电话费和许哥的医药费,她都不会抵赖,等有能力偿还的时候一定还上。床上的铺盖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洗,只好等来了新保姆代劳了。她还对不能跟小丸子当面告别表示遗憾,祝小丸子长大之后成为人见人爱的靓妹。最后她说,在许家工作的一年多,是她有生以来最愉快的时光,她会永远记在心上。
也正是在那堆衣物中,柳叶子发现了那本真正能够窥见二桂内心世界的小本子。读着二桂的满腹心事和怨恨,看着空空荡荡也干干净净的家,过往由二桂带来的快乐潮水般涌来,让她心里的感受复杂莫名。
许秧家的风月案,由于二桂不明不白的撤离不了了之。网络八卦党们将它热议了一阵之后,因为没有人出面回应,也没有后续的谈资,很快被新的八卦转移了视线。倒是在我们这个小城的街谈巷议中,许秧还时不时被捎带一二,个中的情况有真也有假。
我们听说,二桂临走的那个早晨,趁买菜的工夫又一次找到游医陈若水,黑着脸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许家要出什么事儿。
陈若水那天正闲得无聊,弄了些毛边纸在诊所里练大字,用隶楷行草各种字体,一个劲儿写着自己的名字:若水—若水—若水—心情别提有多好。
因为心情好,他并没有介意二桂高声大气的责问,反而摇晃头发稀疏的小脑袋,向二桂详细解释他这个名字的来历和出处。古云:上善若水,上善就是大善,医者善人也,上善之医,为医圣是也。
陈若水自吹自擂,二桂听了心中更加烦闷,说:你一个行善积德的人,怎么还老琢磨着造谣生事儿,等着看别人倒霉呢?
陈若水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我上回给你出的招儿,哪一条不是为你好?
二桂说,就算是为我好,也是冤屈许哥呀。而且这事情闹得全城人都知道了,没准柳姐真得为这没影儿的事情跟许哥离婚呢。
陈若水听了,心情更好了,忙问二桂:真有这事儿,你听真切啦?
二桂说,昨天晚上他们吵了一大架,柳姐真的说了要离婚。我后悔没早点把事情跟她说明白,到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
陈若水说,世上什么药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
看见二桂满脸的惆怅,陈若水又安慰她说,你也不用太自责了。名人嘛,就得为他是名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谁叫许秧这么出名,他没有今天也有明天,迟早要出事,没事也得被人们搞出事来。
这话应验了二桂的猜测,她疑疑惑惑地问:人们?你说这些人们是谁?他们跟许哥有仇吗?
陈若水说:人们是谁?就是大伙儿呗,包括你我在内的大伙儿呗。你说咱们跟他有仇吗?没有哇,只不过咱们不能让他跟大伙儿一样,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他是名人,跟咱们不一样。
二桂想不通:怎么还包括我?我可没想让许哥不太平。
陈若水口气有点不耐烦了:行了,就算不包括你。
二桂有些好奇,又问:你说的这些人们一共有多少人呀?
陈若水叹口气说:多少人?连我也数不清,汪洋大海,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你说是多少人。
二桂更加一头雾水了:那么多人?!都凑在一块商量着要出许哥的丑?
陈若水指了指桌子上一台破电脑说:跟你这个乡下妞说也说不清楚。有互联网,有QQ,有BBS,还用得着往一块堆凑?只要你有料爆,保证一呼万应。这回我算是亲眼见识了它的威力!
经他这么一说,二桂好像有点明白了,平常许哥他们也喜欢在电脑上搞这搞那的,跟一些不认识的人聊天,连小丸子都有自己的QQ群,遇到不会做的作业,就到网上去求助,总有人上来帮助她。原来电脑有这么大威力,能助人也能毁人。
二桂还想问得更清楚,陈若水却不想再跟她啰嗦了,为了应付她,就说,你就别再问了,反正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回他要是真倒霉了,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话正是二桂想要的话。再次证实过这个说法,二桂觉得安心多了,接着跑到菜市场安安心心买了一篮子菜回去,打算好好施展一下厨艺,让主家消消气。
可是当她走进餐厅,看见早上精心准备的早点纹丝未动地摆在桌子上,突然明白过来事情根本不像陈若水说得那么轻省,自己无论如何都脱不了干系。一想到这个家从此往后不可预知的前景,二桂又怎么也摆脱不了心中的歉疚了。以前她一直以为像许哥这样的人,是人里头的尖子,什么好儿你不揽它们都得找上门来,一辈子也不会遇上烦心的事情,没想到他也会无缘无故被人祸害,就算你不招别人,别人还惦记着你呢。这么一想,二桂这些天按照陈若水的启发攒下来的怨气,突然间就泄了,好不容易硬起来的心肠,一下子就软了,软得跟水一样,哗哗从眼睛里淌出来。
她一边哭一边收拾东西,除了自己来的时候穿的那几件破旧的衣裳,主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无论大小一律留了下来,她希望用这样的行动告诉主人,她二桂并不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人。为了说明自己的心意,她又一笔一画写了告别的信,写着写着,更加哭得昏天黑地。
收拾完东西,二桂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做了卫生。与往常不同的是,没有去清理书房。她站在门边,一看见那台静静地趴在桌子上的电脑,心里就怦怦乱跳起来,生怕一触到它,就会引发什么意想不到的后果来。
一切都完成之后,二桂走了。
二桂以为,只要她走了,这个家就会恢复平静,所有的麻烦就结束了。
事实上我们知道,许家的麻烦并没有因为二桂的离去而完结。
对许秧不利的消息,像西伯利亚冷空气强劲入侵,大风一阵紧似一阵,每阵大风过后,枯叶落英铺天盖地哗哗翻滚,让旁观者瞧着都得倒吸凉气。
我们从各种渠道得知,许秧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在把小保姆肚子搞大了之后,带着那姑娘到黑诊所堕胎,事后为掩盖他的劣迹,继续让她操持家务,后来被太太发现了奸情,就把小保姆一脚踢出门外,不但一分钱补偿费都没给,还假装这件事情跟自己毫无关系,逢人就大呼其冤。
许秧的态度让大伙儿都很气愤,你一个堂堂八尺男儿,风流成性也得敢作敢当呀,这么欺侮一个孤苦伶仃的乡下女孩,那就不仅仅是作风问题,完全是道德沦丧人格缺陷。假如许秧连这样必须赔偿的钱都吝惜,以往所有一掷千金的豪气都成了疑问。
这些年他仗着我们这些小百姓的追捧赚了多少外快,谁算得清?他参加演出的时候耍大牌,在出场费方面狮子大开口,而且锱铢必较,开场铃都响过两遍了,话筒拿在手上,他就是不出场,非得等出场费一张张数清楚,才把贪婪的笑容堆到脸上,走到台前去。他在赈灾义演的晚会上承诺过的大额捐赠,过后根本没有兑现。他错过兑奖日期的福利彩票,根本不是什么五百万元的头奖,而是五十块的末等,就为这个他还调动了自己的社会关系去把它弄了回来,理由是奖虽小,运气不能错过。他的确喜欢当众抢着买单,那也不过是图虚荣臭显摆。再不然就是投之以木瓜取之以琼瑶的交易,以小搏大,还落了个仗义疏财的名声,多值呀。由此看来,这个人在金钱方面的算计实在是精明到了家。
有些目光更加锐利的人认为,许秧利用我们的追捧得到的利益远远不止金钱。
他在主持节目的时候,最拿手的就是跟那些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调情,把她们弄得神魂颠倒,再拒人于千里之外,地地道道是精神上的始乱终弃。他在我们的城市里,出入如无人之境,什么红绿灯,斑马线,慢车道,甚至于市委市政府的门岗,对于他都是形同虚设,只要他把那张万人瞩目的脸盘一亮,什么规矩方圆的,全都不在话下。他狂到给外省朋友留地址,只写××市许秧五个大字,有次别人给他寄包裹,被邮局以地址不详给退回原处,他还打电话给邮电局投诉,害得当班的分拣员扣了奖金。
总之,以往我们慷慨给予许秧的溢美之事赞赏之辞,自他家出了那么件风月案之后,全都被悉数收回,修改更正,走向了反面。许秧的光辉形象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从一个豪爽、正派、善良、潇洒的君子,直线坠落为吝啬、虚伪、狡诈、委琐的小人。
过了很久我们才知道,对许秧进行毁灭性打击的网上快枪手,不是别人正是许秧昔日的铁杆粉丝保安旺盛,网名“小城无故事”。
据查,在许秧风光无限的日子里,“小城无故事”曾经把数不清的好事美差送到了他的名下。等到许家的风月案爆发并被热炒,“小城无故事”已经拥有了“第三只眼”、“随叫随到”、“邻家妹妹”、“发现者”等等一系列马甲,有关许秧本人以及风月案涉案人员的传闻,多是由“小城无故事”主帖,其他的马甲跟帖酷评,对许秧的态度明显从捧变成了棒,转变之快,下手之狠,实属罕见。
一路下来,“小城无故事”眼看着由菜鸟级变成了骨灰级,资深望众。旺盛本人后来被某大网络公司相中,聘去当了“社会秘闻版”主管。在一次网友座谈会上,旺盛坦言,是许秧成就了他。
《战国策·魏策》曰:“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许秧风月案之言传者,岂止三五,简直成千上万。
《荀子·劝学》曰:“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而闻者彰。”八卦小报加上互联网,还有手机短信和电话,昔日登高而招、顺风而呼者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许秧被弄垮了,他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我们估计,面对这样无形而又巨大的压力,别说是许秧,就是李小龙霍元甲再世,也会撑不住的。
许秧和柳叶子不知是离婚还是分居了,反正他从家里搬了出去。
再也没人在饭馆商店这些公共场所见到他。据知情者说,如今出门的时候,许秧也开始戴墨镜和帽子,跟他以前并不认同的那些明星们一样。
我们一致认为,他后来主持的节目根本没有了以往的那种热情和潇洒,出于场上搞气氛的需要,常常强装笑脸。不知不觉中,许秧的金牌节目收视率直线下降,直到有一天,他所剩不多的忠实粉丝,在星期六的晚上打开电视,发现“心心相印”这档节目已经彻底改版,更名为“朝三暮四”了。主持人是一个面生的美女,许秧从此在公众视野中消失了。
后来,我们得知,许秧干脆离开了我们的城市,不知去向。我们不知道他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从此变得拘束而无趣呢?也可能他离开这座曾经让他大红大紫的小城,到了一个新的大的城市,再也不是家喻户晓的名流,反而从此自由了,活得更加自在,变得更加放肆和有趣了。谁知道。
我们呢?我们的生活因为许秧的消失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说真的,一开始,到了星期六晚上,我们真觉得少了些什么,没着没落的。我们觉得代替他的那个女主持,虽说还算漂亮,但是小里小器矫揉造作,一看就是小地方小电视台的,跟谈笑风生的许秧根本不是一回事。对这一点,大伙的确有一点点懊悔,我们这小城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男明星没了。大伙在茶余饭后也会突然想到,他走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过久了,大伙也习惯了。我们渐渐地忘记了许秧这个人,又找到了新的目标来填充空洞的好奇心。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不光我们这些街头巷尾好事的闲人,连电视台里边的人都快把许秧给忘了的时候,有个穿着寒酸的年轻妇人来到电视台,说要找许秧。
电视台的门卫打电话叫来了柳叶子,那妇人一见她就哭了起来。两个女人在传达室的会客间坐了一阵,叽叽喳喳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柳叶子也哭起来。临走,那妇人要把一摞钱塞给柳叶子,柳叶子坚决不要。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那个妇人收回了钱,给柳叶子深深鞠了一躬,走了。
当天晚上,在某网站社区的社会秘闻版,又贴出来一张新的照片,出帖的“小城无故事”说,这个妇人就是名主播拉链门的女主角,小保姆二桂。这回她来找许秧,是为了还他医药费的。
我们猜测,二桂有可能对柳叶子说明了一切。可惜为时晚矣。
原载《钟山》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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