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每一寸光阴过成良辰美景
他在阳台叮叮当当地忙碌,木板、钉子、锤子与榔头,一些声音在狭窄的空间跳跃回荡。侧目望去,他弯腰躬身的样子,满含深意,像一弯蓄满柔光的月。
我懒散,喜自在,喜无所事事。他包容我的不谙世事、不善厨艺、不善整理、不切实际,以及偶尔的突兀凌厉。
这样的日子,完满的日子,安好的气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一个自由的休息日,一件朴素的棉麻衫,一地洁白明亮的阳光。我在密布的吉祥里,阅读光阴:千只蝴蝶,涉水而来;万朵芙蓉,开在云端。
依然喜欢收集,可爱的植物、温暖的文字、饱满的细节、纯净的音乐,一一聚拢。坐在安宁的画面里,双掌合十,将熙熙攘攘的尘来尘往,敛翅息声,想象终南山的那拢菊,开在门前,纷纷披披。
灿灿迷恋《简·爱》,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她说里面的一些语言真是太好了。
“假如刮一阵风或滴几滴雨就阻止我去做这些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样的懒惰还能为我给自己规划的未来作什么准备呢?”
她挨着我,把书中的话语递给我。我看到一些哲理跃过文字,在灿灿的眼睛里诵读。那本摊开的书,在窗台挨着春风次第翻开,一些倔强的美德在文字的经脉里汩汩流淌。
阳台的架子,在他的手中逐渐成形,一格一格又一格,长长的,窄窄的,宽厚的木板有纹理微微凸起,阳光落在架子上,泉水一般流下。他退后三步,再往前三步,仔细地看了看,用轻不可闻的声音告诉我这是个花架子,可以摆小盆栽。
窗外的玉兰还在执着地开,他的眼睛倒影洁白的光,风的微澜里,鸽子呼啦展翅。
那些沉默的、执着的、微小的情意,在日升日落的光芒里编织着繁花满枝的未来。
书架、书桌、花架。小小的陋室,他躬耕如农人,孜孜不倦地衔泥筑巢,为我的书,我的花草劈出供养的场地。
一些甜蜜的气息和厨房里煲滚的香味一样,自由踱步。年少,总记恨他不懂我。我看花,他说有什么好看的;我游古镇,他说和老家的乡下一样;我写字,他更不喜,说费时又费神……
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日光长长,岁月深深。一些不同,依然不同,却有枯萎中萌发的绿,在日子的两端历久弥新。握手言和,将这琐碎的好,缠成丝丝绕绕的线,捏针、穿线、绣出朵朵微小的花。
相处久了的人,成了血脉里的亲情。烟火寻常里,买菜、买裳、烹饪、打扫、种植,把每一寸光阴过成良辰美景。
灿灿捧着两盆刚买的多肉,放置在花架。小小的,绿绿的,乖乖的,我仿佛听到娉婷在生发,潮汐一般的月光在花架之上潮起又潮落。
他从阳台转到厨房,拿着菜刀叮叮当当,砰砰有声。
鸭子、小笋、枸杞、当归、香菇,红的、白的、黄的,沸腾的水花将日常的静好丝丝煨煲,一股又一股的香气轻手轻脚跑到我新写的文字上。
傍晚,将火拧小,一朵花似的,任由屡屡细烟的白雾,自由升腾。
太阳悬在西边,将落未落,像一滴满含喜悦的泪,这个时候,去西湖,走一走。
灿灿挨在我身边,忽然发现,她高至我的眉眼处了。她的发,浓密闪亮;她的步伐,敏捷似鹿,看着她,仿佛农人望着庄稼,又幸福又心酸,有丰收的喜悦,玉珠滚盘。
她喜欢与我说话,将她的所见,一一诉说。我沉迷在这样的氛围里,散步、倾诉、信任、亲密、依恋,柳荫的小道上,同步的回响,互相爱慕。
吉祥与如意在万千的夕阳里柔和交织,金色的光点在她小小的身影上斑驳陆离。还有多少这样的日子,亲密无间?
她会越长越大,我会越来越老。
总有一天,外面的万紫千红吸引着她,她将任意蓬勃、骄傲、欢笑,恣意在一个叫作青春的世界里。
那时,你还会对妈妈好吗?我忽然呆呆地问。
我永远、永远和妈妈好!她的神情笃定、不容置疑。
我听到溪流的声音,清脆叮咚,无尘无埃。我看到深情在层层叠叠、层层叠叠地生长。
夕阳如糖,融入湖心,锈迹斑斑的水,涌动甜蜜的波。
回家,开门,吃饭。
日子重复,生活重复,柴米油盐重复。重复是幸福。
左边是他,右边是她,此时此刻,安宁、静好、甜美。对万事万物怀有感恩、敬畏,与生活耳鬓厮磨,生出相濡以沫的情意。
晚,落雨。
一帘的雨声悬挂窗外。
抱着靠枕,手边有四五本书,触手可及。一本,一本,交错地看,也有趣。
他忙他的,我忙我的。
偶尔,有水果、有零食送到手边。也不道谢,只管吃,吃光了,他才高兴。
雨声渐密,夜色渐浓。
我呓语地念叨,有空,去乡野走走。
他说,好。
梦中,五月时光,隆重起身,榴花在枝头红艳如火,麦子在田野,飒飒有声。
小院时光
一年一次,春节回家。
蓝蓝的天,对着你笑,无边无际,摊开的大海一般。低头,端椅,后院里坐。阳光暖暖地铺,风儿轻轻地吹。春天穿着浅浅的绿罗衣,又端庄又秀丽。
提个小篮子,装几个粘满土疙瘩的荸荠,阳光里泡。左手捏荸荠,右手握刨子,“滋啦”一声,紫色的皮从刨子的上方蜷曲着跑出来。雪白的荸荠肉,水嫩嫩,饱满。削一个,叠一个,沿着碗沿,排排放。
蜂儿飞,对着那朵茶花,嘤嘤歌唱。眯眼,微笑,对着荸荠,“咯嘣”一声咬。甜美的汁液在口腔里脆生生地撞,甜丝丝的水,抵达肺腑。
生活有什么好留恋的?大抵便是这些琐碎的小美好。
二楼的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我的母亲,一个六旬有余的老人,左手捏勺,右手执筷,将红的萝卜、白的豆腐、肥的猪肉,香气四溢地烹饪。凡尘烟火,一菜一蔬俱生动,看不见的香,裹着油,融着盐,拉着酒,蓄着草木体内的味,纷纷叠叠、浩浩荡荡。一波,又一波,绵绵不绝,如雨,似泉,朝着你的头、你的脸、你的身,不由分说地笼下来。没有办法了,真的没有办法了,简直无法动弹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将那些香,深深地存储。
这些年,一个人在遥远的城市,想念母亲烧的菜,想念母亲说的话,想念母亲晒的被。世间的诱惑有多少?年岁越长,越往烟火处走。心中所念,不过是家常的欢乐罢了。
年轻时,好鲜衣,好名利,好赞美。年岁渐长,心气儿一点点地往回收。现在的我,只好寻寻常常的静好。
感谢上帝,岁月并没有过多“剥盘”我的母亲。她依然安康,还能将大把的爱捧在手心,供我们兄妹几个取暖。她脸色红润,笑声爽朗,步伐敏捷,把小山一样的案头剁得震天响,把果蔬鱼肉满满当当地排兵点将,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一盘又一盘摆满。
每每看着我们吃得稀里哗啦,厨房里的母亲还能高兴地唱歌。还有什么比这更动听的呢?再也没有了,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歌。
而后院里,小叔叔刚从田里归来,一怀的青菜,簌簌抖动。他朝我笑眯眯地走来,那些怀里的绿,几乎就要满溢而下。
“来,将这些青菜挑一挑。中午烧起来吃。”叔叔瘦瘦的脸庞笑得皱纹弯弯。
接过青菜,细细挑拣。自家种的菜,嫩得能掐出水来,一股股清香在手中扑腾。
小婶在后院架起大锅,嘹亮的嗓音跳过阳光,欢快地送来:“水已经开啦!快把菜儿丢到大锅里来。”
抱着青菜,一把扔进去。
红的柴火,绿的青菜。迷蒙的水汽中,一大锅的青菜,软了、小了、瘪了,大勺一压,再一捞,就成了晶莹的青绿色。
哥哥不知啥时从屋角找出一个帐篷,搭在了后院。撑开的红帐篷,轻盈如云,又仿佛一朵丰腴的大蘑菇。太阳升高了,大把、大把的光芒倾泻而来,侄子、侄女在院子里奔来跑去,他们踩碎一地的光,变成金色的小娃娃。热了,脱去厚衣裳,换上薄薄的单衣了,脸上两坨红晕,擦了胭脂一般。
一只鸭子,雪白的毛,金黄的掌,大摇大摆,引得孩子们嬉戏追逐。满院子的欢颜,遍地都是。
隔壁的叔叔、伯伯们听到笑声,一个个牵引而来,挨着矮凳,倚着墙头,排排坐。这样的情景,仿佛多年前。
这些远亲,往日并无联系。也就过年这两天碰面。男人们聊国事,女人们聊家事。满院子的乡音,音乐一般飘满。这家的媳妇儿如何,那家的儿子怎样?美国的总统、中国的主席、加拿大的总理,在话题中一一出场,又一一遁去。说累了,随手拎起脚边一大捆的甘蔗,削皮、切段、大口啃咬。甜滋滋的水,嘴里含着,空气里弥漫着,话语里飞扬着。
“呀,这里又开了一朵茶花。”
姐姐扒开墙角的茶花,一朵大红的花,绽开层层叠叠的瓣,赫然出现。
她的声音,彩虹一般。
如此小院,如此时光,让人欢喜,让人不舍。
春天不会辜负每一朵努力的花
兰花是一个男孩带来的。并不见花,几条细细长长的叶,稀疏、暗淡、干瘪,再加上底部粗陋喑哑的大花盆,同学们都笑了。
委实不讨喜,随手一指,说,搁地下吧。地下,教室最偏僻的一个角落,摆着水桶、扫把、垃圾桶。兰花细细的叶片蜷缩着,笼在黑乎乎的暗影里。
轻了,小了,越发不好看了。
谁会注意那盆角落里的植物?沾着灰,落着尘,灰扑扑的。忘了浇水,忘了施肥,忘了角落里还有一盆兰花。
二月、三月,草长莺飞,桃红柳绿。整整两个月,似乎什么都没变化。
那天,教室里踱步,一低头,看到了它。那盆默默无闻的兰花,竟然抽出新叶,冒出了花蕾,亭亭玉立。
天哪!怎么可能?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低下了头。
原来,春天不会辜负每一朵努力的花。坚硬的泥土下,有一种力量,让人敬畏。
莫名地,想起那家深巷里的理发店。
理发店,简陋,狭窄,破旧,并不算正式的店铺,仅仅利用一个车库改造而成,没有醒目的招牌,没有诗意的店名,“温州理发店”几个字,潦草地悬在门口。
人却多,九点未到,已经有人在排队。
九点半,店主一阵风似的来了。那是一个来自温州的普通妇人,又高又瘦,脸上一团笑,和煦又可亲。顾客们有条不紊,拿着书本、盯着报纸,慢悠悠地等待。
一分钟不停留,她投入到忙碌中,一双手,在剪刀、梳子、卷发棒之间灵活地置换。烫、染、吹,各色的头发中卷、拉、夹,变魔术似的,一个个漂亮的发型,出现在镜子里。
有好几拨人,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却不急躁,坐着,慢慢地等,心甘情愿地等着。
问,你这儿,每天都有这么多人,等着做头发吗?
她笑盈盈地答:“是呀,每天这么多。有的从滨江赶来,有的从下沙赶来,还有从余杭赶来的呢。”她徐徐地说着话,手上的动作并不见慢,一些碎发从剪子里纷纷扬扬。
“有个老顾客,每次从滨江坐车来。她说除非老得再也走不动了,否则,一定要到我这烫头发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正将一位赶着喝喜酒的老顾客让到座位上。那顾客念念叨叨,说头发睡了一夜,压坏了。她利落地拿着梳子,捏着吹风机,只几分钟,妥帖又精神。
顾客笑了,她也笑了,笑得神采奕奕。
忽然敬佩起这个来自温州的女人,她在遥远的杭州安身立命,小小铺子,美名远播。这“美名”经过多少光阴的熬煮,才有今日的络绎不绝?
春天不会忘记每一个执着的人。它必定会去寻找冰层下的涌动、黑暗中的跋涉、沉默中的生发。
那几年,在小镇生活,每个傍晚,我都要等一位老大爷卖的葱花大饼。小小板车,深巷里穿梭,车后跟着一串人。两面橙黄的饼在油锅里“滋滋”冒着香,那香,彻头彻尾,渗入人的魂。
总要等,却等得欢天喜地。
好不容易买得,一口下去,嫩的白菜、鲜的猪肉、绿的葱花,在舌尖缠绕,整个人笼罩在大饼的香味里,幸福得飘飘然。
一个饼,两块钱。
队伍,长,长,长。
卖饼的老头又骄傲又得意,他身后的蔷薇花,开得撑不住,瀑布一般垂落。
做好一件事,就一件,持久、努力、热烈,贫瘠的泥土也能开出姹紫嫣红。
路边的馄饨摊,总有一家,特别符合你的味蕾,即便绕了老远的路,也只去那一家。
陋巷里修改衣裳的店铺,总有一个裁缝,特别晓得你的尺寸,随意一拆、一剪,精准又合身。
草药飘香的药铺,总有一位,仙风道骨,他的药,小小一帖,小病小灾,药到病除。
……
总会记住这些琐碎的好,如和风,似细雨,将生活的皱褶一点点抚慰。他们是春天里每一朵努力的花,在陋巷,在桥头,在拐角之间,摇曳、芬芳、细碎、温暖……
一根藤上的瓜
在方前村,提起苏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苏家有子女八人,子女又生子女,葡萄架一般蓬开,繁衍至几十人。几十人的大家族,个个诚实善良,勤劳节俭。乡里乡亲啧啧称奇,交口称赞。
一朵小小的玉兰花,有轻轻的香。苏家的人,仿佛门前的玉兰花,每一朵都相似,不仅音容笑貌像,为人处事像,内心的真诚与善良,也像。这若有若无的“像”仿佛是一股隐隐的风,又独特又清冽,藏在每一个苏家人的言行举止里,以至于,远远地看到或听到,就能辨识,哦,那是苏家的人。
苏家老爷子,“德”字辈,名——苏德川。老爷子一辈子讲究一个“德”,他的口头禅,做人要讲道德。
年轻的时候,老爷子身体不好,常吐血,一接,一脸盆。邻居们看不过去了,背着他去温州市看病。医院紧邻水果市场,住院的老爷子抽空去市场捡烂甜瓜。
病好,回家。苏老爷剖出烂甜瓜,选出里面的籽,种在院子里。
几个月后,一条藤上挂满瓜。那样的年月,一个瓜,馋了多少路过的人。老爷子一个也舍不得吃,将瓜儿好生伺候,到了丰收时节,一个个摘了,放在箩筐里。
苏家的八个孩子,四个儿子,四个女儿,正是长身体的时节。各个瞪着甜瓜,咽了咽口水,一声也不吭。
老爷子说,孩子们,在你们父亲最艰难的时候,是邻居们帮助了我们。这一季的甜瓜,该给他们送去。人啊,要记情,有能力了,要报恩。
八个孩子,齐点头。一人拿着一个瓜,给邻居们送去。
风雨飘摇的年代,不管遭遇什么,苏老爷子总是告诉子女:做正直的人,做有学问的好人。
日子再难,苏老爷子也坚持让八个孩子去上学。孩子们呢?刻苦努力,白天上学,傍晚放羊,各个成绩优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八个孩子中,有七个成了大学生,捧上了国家的铁饭碗。那个年代的“铁饭碗”,沉甸甸!
苏家在小小的村庄,声名鹊起。
八个孩子中,唯大女儿没读大学。
没有铁饭碗,没有大学,苏家大姑娘依然是优秀的。她勤劳善良,宽容友爱,顽强坚韧。在遭遇中年丧夫的厄运之后,一人抚养三个娃。一个流动的店铺,成了大姑娘维持生计的来源。生活穷困,孩子尚小,苏家的大姑娘做生意,不争不抢,不欺不瞒。顾客喜欢她,同行喜欢她,左邻右舍更是喜欢她。在她的影响下,三个幼年丧父的孩子,异常努力,格外懂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姑娘的两个女儿成了人民教师,一个儿子成了办厂的小老板。
常常地,苏家大姑娘带着三个成年的孩子回村庄,给村子里孤苦老人送钱,送衣物。
老人们说,你人真好,苏淑清。
是的,苏淑清,苏家大姑娘的名。
淑——善、美;清——纯、澈,苏家大姑娘,人如其名。
苏淑清的小女儿,苏家最小的外孙女儿,在杭州教书。
她是苏家放飞的风筝,离小小的村庄,远之又远。
每年学期结束,苏家老爷子电话里问:“外孙女,今年你的学生伢儿考得好不?”
她乖乖地答:“好!”
“哈哈哈,不愧是我苏家的人。”电话里,九十三岁的老爷子洪亮的笑声,明媚似阳。
这个乐观长寿的苏家老爷子,是我的外公。
苏家大姑娘,是我的母亲。
我呢?就是那个苏家最小的外孙女儿。
一根藤上,瓜连瓜。不管这藤,蔓延得多长,瓜儿长得有多密,与地底下的根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常常地,我在路上走。陌生的人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就笑,说,你是方前村苏家的人吧。
那时年幼,觉得不可思议,第一次见面,如何猜得出?
她再笑,说,就是像,眼睛像,鼻子像,举止也像,说不出的像。
现在,我懂得了,这说不出的像,是外公、母亲传承下来的家风,在我眉眼,在我举止,在我气质之间……
红酥手,黄滕酒
1.
这是我第二次踏上绍兴的土地。触摸着微冷的空气,踩着洁净的道路,鲁迅故居赫然映入眼帘。可我今天想说的,不是这里,而是离鲁迅故居几尺之遥的沈园。
在旅游车上的时候,一位同事问导游:“这次去不去沈园?”导游不屑地回答:“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两首词而已,门票又贵……”
导游不懂,她怎能理解那园子里深藏的美丽,那浸染了爱情的园子经历了几百年的风雨之后弥散的忧伤,蕴藏的文化,在亭台水榭里折射出的奇光异彩。只要懂诗词,只要懂爱情的人都愿在这里将自己的心放飞,去闻一闻那花草,去看一看那桥水,去听一听那越剧韵咏。
沈园的魅力,早不局限于它的满城春色宫墙柳的风光旖旎,而在于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的涩涩忧伤。因为爱情,因为陆游,因为《钗头凤》,沈园不是沈园,它因爱情而赋予生命,它因陆游而增添底蕴。
2.
避开导游,独自一人来到沈园。没有如织的游人,没有繁杂的吵闹。它静静地出现在你的眼前。浑然的古色,淡淡的寂寥,还有丝丝的忧伤把你的心,把你的魂拉到宋朝的亭台水榭里。
古迹区中的诗境园,草木葱茏,即使在寒冬依然苍翠碧绿。绿意浓浓中,一块块怪石高高匍匐。其中,有一块高高的奇石,衬着翠色,偎着绿树,雕着“诗境”两字,昂然地望着整个园子。这来自太湖的石子因丑得名,身上有小洞,各不相连,却又互相渗透,让人称奇不已。
还在因为诗境园的景致而留恋,一股子清香随风撞入怀中。随香而去,“问梅槛”出现在眼前。一院子的梅花在严寒的冷冬兀自芬芳。矮矮的树,低低的枝,密密的蕾。一朵,两朵的花站立枝头,迎风含笑。那一枝一枝的花开,那一树一树的美丽,让人想起陆游写的咏梅诗。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当年走马锦西城,曾为梅花醉似泥。”……
陆游一生酷爱梅花,以花喻人,以花言志,梅花高洁的品性在一树淡泊的清逸里,吟咏了诗人魂之品性。
过了伤心桥,别了六朝井亭,“孤鹤轩”寂然而现。陆游一生经历坎坷,一颗拳拳的爱国之心,天地可鉴。他终日奔走,为那沦陷的失地,便有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嘱咐,为那懦弱的朝廷有了“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的呐喊,为那遭遇外侵的难民有了“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遗憾。
字字句句,满腔热忱,首首阙阙,忧国忧民。
孤鹤轩,就是用来纪念这位伟大的爱国诗人。走近这里,细细地听,静静地看,无数陆游写的诗词在脑中回环反复。每一棵草都衔着诗词的韵,每一棵树都站立着爱国的魂,每一处景都渲染着热忱的心。
3.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千古传颂的名句,成就了今天的沈园。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悲歌从《钗头凤》的碑文里缓缓走来。想着耳熟能详的故事,望着这充满悲恸的词,读着这满是伤心的诗,前所未有的心酸在冰冷的碑上弥漫开来。
当爱情的花遭遇现实的风雨,无奈的离索吞噬了爱情的鲜美。满腹的愁绪,满腔的酸楚,满怀的思念,在沈园重逢的那一刻更与何人说?诗人悲愤提笔,在墙上奋笔疾书,字字句句皆呼喊。
因了这《钗头凤》,因了这爱情,因了这诗心、诗魂,沈园饱含色彩,增添魅力,让人细细品味,叹息扼腕。
回环曲折的走廊下,一串串木质的风铃叮当响彻。长长方方的形,古朴自然的色,青铜暗色的铃,排排悬挂。那木牌上分明刻着许多相爱之人的祝福之语。
那么多,那么多的海誓山盟在叮叮当当的远古里欢畅歌吟;那么多,那么多的海枯石烂在风吹而吟的现代里铿锵响脆……
倾听,风的声音
秋来了,秋来了!出去,出去走走,去拥抱自然,去聆听风声,去感受秋意。心的念想一动,便拉着小女约上好友兴致盎然地爬山去了。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棵棵挺拔的松树郁郁葱葱。它们认真积蓄,努力生长,朝着太阳,向上,向上,一直向上!密密排站的树,精神奕奕,蓬蓬勃勃。根在地底相拥缠绕,枝在空中互相致意,叶在风中簌簌低语。它们像剑,直直出鞘,直指云霄,它们像刀,凛冽向前,锋芒毕露,它们像戟,精神抖擞,不可摧毁。
直直的树干迷离了我的眼睛,一棵挨着一棵,一队靠着一队,一片延伸着一片,如汪洋,似大海,把你的魂儿生生地拽住。在林海中浮沉,心儿不禁又一次遐想,如果有来生,做一棵树吧,枝繁叶茂,花开朵朵,低低地扎根泥土,高高地仰望苍穹……
青石铺成的小路蜿蜒向上,一直消失在绿意绵绵的丛林中。漫步在小道上,把自己浸在葱茏的绿意中,一身的倦怠渐渐消融。闭目养神,只闻风,悄悄地来穿梭!它温柔地逶迤摇摆,穿过树林,拂过枝叶,掠过小道,似看不见的溪流,潺潺而来,哗哗而过。
缓缓的,缓缓的,是母亲温柔的手吗?轻擦脸颊的亲昵无不弥漫着母亲暖暖的温度;柔柔的,是母亲慈爱的话语吗?洋溢着温情的唠叨,窸窸窣窣,絮絮叨叨。
风含羞地敛眉低眼,是欲语还休,是裙袂轻飘,还是回眸轻笑?
忽地,风渐渐地大起来!它鼓起腮帮子呼呼地吹,呜呜的声音在林间飞速地流窜回环,层层荡漾,声声呼应,犹如湍急的江河,潺潺不倦,奔流向前。它展开翅膀,开始滑翔,忽而从天上俯冲下来,急速拐弯,带动一股旋流,惊起鸟儿只只,吹飞落叶片片;忽而从地底向上急速腾窜,绕着树枝圈圈围绕,扰乱松针蓬蓬簇簇,摇起松枝啪啦乱响;忽而扯起尖锐的呜咽在树林里横冲直撞,撞翻落尘弥漫,吹起落花起舞;忽而,一股脑儿地跌进我怀里,推得我后退一大步。
伸手想拥住风,可惜,它犹如放荡不羁的魂,刹那间,从你手中穿过,只留下丝丝的凉意在指尖。
出了丛林,眼前出现大片旷野,芦苇狭长的叶挤满空阔的山坡。它们在贫瘠的土地上以繁茂的姿态坦荡生长,挨挨挤挤,密密麻麻,接天蔓延。那种无畏的精神,那种积极的力量,是从容,是淡定,是不管不顾的蓬勃,是生生不息的顽强,是浩浩荡荡的盎然。
即使卑微,依然努力,即使平常,依然精神,即使困苦,依然青翠。大片的苇丛以它密密的站立铺就了一份朴素的庞大,那份磅礴的气势,让人肃然起敬,心生敬畏!
风,少了树林的羁绊,越发猛烈了。它在空荡的山坡上咆哮着,怒吼着,卷起滔天的气流,似波涛汹涌的海浪,“唰”的一下,齐齐刮过苇丛,苇丛齐腰折下,刹那间,却又傲然挺立!风似乎被激怒了,只听它携着万钧雷霆肆虐地扑来,一次,一次,又一次,呼呼的怒吼在旷野上愤怒回荡,苇丛此起彼伏,绿色的波纹在山坡蔓延开去,层层推进,连绵不绝。
风伏在苇叶上,即使暴跳如雷,即使拳打脚踢,苇叶依然摇曳着那高低起伏的纹,不急不躁,它以自己款款的温柔无声地化解了风的暴戾。那层层漾出的绿纹分明是苇丛淡然的盈盈笑意。
风过,苇叶依旧苍翠,依旧挺直向上。心,刹那折服,为它的坚强,为它的不屈,为它的傲然。
生活粗粝,我自微笑!一句话从脑海里划过。是的,在那一刻,苇丛的精神感染了我,我心豁然开朗。
站在山坡,迎风而立,任风与我亲密相拥。
把自己交与了风,聆听它响亮的哨声,捕捉它匆忙的身影,感受它凛凛的凉意,望着陡峭的爬坡,忽得觉着自己充满力量,在风的怀中,攀爬,攀爬,努力攀爬……
左手拎菜,右手抱花
五月,合欢花儿开,开在我的窗外。
日子从第一朵合欢花的盛开,透出隐隐的香。它们在楼层与楼层之间云蒸霞蔚,绯红的色,羽状的朵,一簇簇,一片片,如火如荼。
透过合欢花儿,从五楼往下望,隐隐约约看到穿梭来往的人。狭窄的通道不知何时成为菜农、果农的聚集地。
他们并不天天在,晴天,周末的清晨,一定都会来。小区里的老人闻着果蔬的清香三三两两地聚拢。一个问,这茭白怎么卖?一个说,丝瓜嫩得很呀。来往之间,合欢树下的方寸之地忽地热闹起来,仿佛小小的集市,人声喧喧,生气勃勃。
隔窗,相望,有喜悦浅浅生发,每一个片段都是生活的画。
穿衣,穿鞋,匆匆往楼下奔,我也想在果蔬的摊子之前挑挑拣拣,也想高兴地与小贩讨价还价,也想人挤着人,找几颗最甜的荔枝。
俗世里寻常的热闹与欢喜,总让我怦然心动。
只两分钟,跑到了楼下,只见四季豆、卷心菜、西红柿、芦笋芽,齐整整,招人疼。想着丫头吃着这样新鲜的菜蔬,嘴角露出微微的笑。萝卜、四季豆、卷心菜,买了一样,再买一样,还买一样,过秤,结算,居然只要九块多!便宜,果然便宜。难怪这么多人都愿意来买菜,物美价廉且又方便,如何不心动?菜农乐得眉毛眼睛都在笑,一双手,腾、挪、拿、装,忙碌不停。
拎着满满当当的蔬菜准备上楼,无意间一转头,墙角边,合欢树下,居然有一花农守着一板车的花草,无一人问津。他落寞地站着,头上是毛茸茸的合欢花,身前是香喷喷的花草,他整个人笼在花儿的芬芳里。阳光细细地洒下,洒在他黑红的脸上。
与忙碌的菜农相比,板车前的花农,相当寂寞。他只能偶尔摆一摆那喷红吐翠的花儿,仿佛这样,他才有事做,才不会那么孤独。
买花还是买菜?毫无疑问,红艳艳的花朵与绿油油的蔬菜,在这个以老人们居多的小区里,输得彻底。
一个只能看,一个却能吃。精打细算的老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于老人们而言,踏踏实实的柴米油盐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花儿,那是可有可无的点缀品吧。
守摊的花农,还在静静地等待,黝黑的脸庞,沉静如水。
他的心里会失落吧,会难过吗?会不会将土地里的花草改成萝卜韭菜?
他默默地站着,不言不语,不招不喊,守着一板车的花儿,孤独地站着。
心里忽然有一丝儿疼,为这一车子的玫红、橙黄、雪白。
移步来到花农前,我的脸上显出笑,他的脸上亦是显出笑。满满一车的花,月季、海棠、长寿、文竹、茉莉、栀子……每一样都那么好,密密的花蕾,翠翠的叶,轻轻的香。
“哪种花儿好养呢?”我停在花草前,挪不动脚了。
“龟背竹、长寿花、富贵竹,都好养得很。”他黝黑的脸庞漾出小心翼翼的笑。
“这月季,几十朵花蕾,才三十五元。”说话间,他将一盆茂密的月季花递给我。真的呢,枝叶繁密的月季,花骨朵儿一个挨一个。
“还有这栀子,已经开花。香得很。”花农的手上捧着小小的栀子花,碰一碰那朵奶白的花,浓郁的香,“轰”的一下,四散而来。
“月季三十,栀子二十,妹子,你就买了吧。”他的眼神闪着光,一些渴盼如焰扑闪,干瘪的嘴唇不时用舌头艰难地舔一舔。
“好!”我利落地交钱。
他呢,笑成一朵花,手忙脚乱地拿塑料袋,细心地将花儿放好,且不停地嘱咐:“栀子喜阳,勤浇水,勤施肥;月季花浇水有讲究,不干不浇,浇则浇透……”
我一一答应,左手拎菜,右手抱花,兴冲冲地往回走。
一朵朵的花儿在怀里簌簌而摇,脑海里,无端地想起学生写在作文本上的一句话:“老师,您或许已经忘了,您在一年级的时候请我当卫生委员,因为这样的鼓励,我才能在六年级的校级大队长竞选中脱颖而出……”
卫生委员?我轻轻地摇摇头,这个细节,我是彻底地忘记了。于我,那只是随心的一句话,谁能想到,居然影响一个孩子六年的小学生涯?
“吱扭”一声,丫头的开门声打断了我的冥想,她看到我手里的花,大呼小叫:“妈妈,你疯了吗?这样的花,昨天不是刚买了三盆吗?”
但笑不语,谁又知道,我小小的举动能给那个落寞的花农带来什么?
我亦不会想那么多,将花儿端端正正地摆上阳台,细细地浇了水,一朵又一朵的花儿,摇曳芬芳,真美……
清明的记忆
四月快到了,清明也就快到了。这个时节,乡下的棉菜正长得绿。
棉菜是一种草。叶椭圆,对生,白绒绒的细毛,顶部开黄花。花儿不见瓣,像旧时的盘扣,紧紧地抿着,拥成团。它有很多的学名,有叫鼠曲草,或清明草。比起这个名,我更愿意叫它棉菜。因为,在老家温州的乡下,村民们都亲切地喊它“棉菜”,这个称呼有着家乡的味道。
阳光灿烂的日子,母亲递过来一个菜篮子,说:“去,挑一些棉菜来,清明的时候捣年糕。”“哎!”这边刚脆生生地答应,那边已经疯了似的跑向田野。彼时,麦子已经很高了。菜籽在田里铺开紫色的小花儿。泥土蓬松新鲜,裂开的缝隙里塞满野花野草的芽。麦田深处,寻找棉菜,是最大的乐趣。这儿有一棵极大,那儿有一片极密,窜起的惊叫声掀起一道道碧绿的麦浪。
母亲把挑来的棉菜洗净,铺开。阳光下,晾一晾,晒成软软的一团,小心地存着,等着清明将近和着糯米捣年糕。
捣年糕?怎么少得了二叔呢?清明前几日,二叔便开始准备了。榕树下的“捣臼”被二叔刷得干干净净。拌了棉菜的米粉从笼屉里热气腾腾地拿出来,“啪”的一声,砸在“捣臼”里。二叔抡起浸过水的大锤,一锤一锤地反复下去。那团香香的米粉,在锤子的淬炼中,柔韧细腻,直至棉菜完全融入米粉里,成了一个个墨绿色的小斑点。不久,米粉捶成大大的一团,润滑通透,泛着青碧的颜色。
这便是棉菜年糕了。
捣好的年糕被爷爷放在桌子的扁箕里,切一小块,揉揉搓搓,搓搓揉揉,变魔术似的,各种形状的年糕从手中生出来,有的似圆锥,有的如小猪,还有的放在模具里印成长长方方的条状。最多的是被爷爷用粗糙的大手压呀,压呀,压成圆圆的大饼。我们都叫它清明饼。“来,来,每个娃娃一个饼。”爷爷说。我们便把热乎乎地清明饼抱在怀里,欢天喜地地捧回去。
奶奶呢,自然不能闲着。她忙碌地捏着清明果。只见她取出一小块捣好的棉菜年糕,揉成一团,转出坑斗,放上馅儿,搓圆压扁,再在底部垫一片洗净的柚子叶,放在蒸笼里。等到雾气袅袅的时候,香喷喷的清明果便新鲜出炉了。色泽碧绿通透,咬一口,清香四溢,怎一个美字了得?
清明果、清明饼,清明节也就到了。一串响亮的鞭炮在坟头炸响,果子,年糕恭恭敬敬地立在坟头。母亲把祭过祖的棉菜年糕拿回去,锅里,用油炸一炸,浇上一勺自酿的红酒。只听“刺啦”一声,香气“轰”的一下漾开,口水便被勾引出来了。
“来,吃吧。”母亲笑眯眯地说,“供过祖先的,吃了保佑你会读书!”接过清明的年糕,迫不及待地吃起来。松脆脆,软乎乎,热黏黏,每咬一下便有棉菜的清香次第传来,唇齿生香,美味极了。
我知道,吃了这个,清明,才算是真正过了。
美丽,在身边
1.
难得回到那个生我养我的小乡村。
还没进村,映入眼帘的便是养育乡村的飞云小溪。此时的水面,薄薄的雾霭氤氲袅袅,朦朦胧胧恍若仙境。不禁惊呼:“这溪水啥时会腾云驾雾了?”
“珊溪水库造就了这湖的景色,很早就是这样了,难道你一直没发现吗?”村子里的人解释道。
最常见的往往是最容易忽略的,没想到身边居然就有这样的异景,我为自己回乡的次数少而歉意,为自己的视而不见而赧然。
站在桥头,静静地望。浑厚的绿,幽幽润泽,有厚度,有质感,舀一瓢,似乎便能端起玉液琼浆。这是朱自清笔下的女儿绿吗?不掺和一丝杂质,纯净透亮,一心一意,绿意浓浓。
不敢惊呼这美好的绿,因为它在宁静地睡眠。没有一丝的皱褶,没有一点的涟漪,如同猫儿的眼睛,闪着光泽,安静而迷人。或许,是剪裁了岸边深浅不一的叶儿葱茏,或许是借助了田边鲜嫩的草芽碧绿,又或许是揉入了六月的盎然生机,才能缔造出如此美丽的颜色,才能营造出如此纯美的水样,要不,怎会有如此温润的色,怎会有如此温婉的形?
小的时候,天天见,日日见,却从没瞧见这水的美丽,而今,静心驻足,蓦然发现远足他乡的美景,都不及自家的水美丽恬然。
水面的雾气还在递增,飞逸的白色渐次升腾,袅娜散开,轻轻飘飘,慢慢扩散,雾气迷茫。
一切显得亦真亦幻。是黄山的云海不小心跌落到小溪?否则,哪来那么多的白雾袅袅?是天上的云朵投到河水的怀抱?否则,哪来那么多的聚散依依?
站在桥上,呆呆地望着。
云雾隐隐而来,泛泛而散,待伸手去捉,却徒劳而空。
不禁傻笑。
“妈妈,这是不是孙悟空的水帘洞啊?”女儿天真的话语,惊醒了一帘雾霭的我。
是啊,多像孙悟空的水帘洞,与世隔绝,干净美丽。
2.
过了小溪,便是外婆家。
外婆家早就人声沸腾。舅舅、舅妈、姨妈、姨夫、表兄、表妹以及一大群和我女儿一般大小的孩子,热热闹闹,一大家子。老外婆,老外公,接近九十的高龄,身子骨却依然健朗。每到过节特别乐呵。老人家,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幸福的皱纹绽成盛开的菊花,开朗的笑意更似止不住的泡泡,一串串往外冒。
外婆家虽然是乡村,却拥有五间小洋楼。楼房的后面,圈围着一个宽敞的小院子。六月的柚子树已经抖落满树的白花,一个个青青的小柚子,圆鼓鼓地躲在绿叶间。虽然花期已过,但柚花的香味似乎依然停留在小院,若有若无的幽香,撞着鼻尖,沁人肺腑。
靠着围墙,便是老外公的青青菜园。茄子生机勃勃地弯着,黄瓜攀墙爬壁,一两朵金黄的花零星地眨眼。空心菜举着一朵朵圆圆的小白花。四季豆、豇豆扭着细长的藤顺着竹条圈圈缠绕,南瓜、丝瓜葱葱郁郁……菜园虽小,却也种类繁多,浅绿深绿,一地生机。
小孩子,最喜这园子。他们拿着各种小工具,努力耙扫着,一条蚯蚓扭着圆滚滚的身躯出现,惊喜的欢呼差点把树上的柚子震落。
一口大锅,支撑在柚子树下。阵阵香味从锅里四散而来。丰盛的佳肴一碗碗地盛出来。这情景,总想到野炊。蓝天为顶,绿树为伞,满目的蔬菜在眼皮底下抽枝长穗,满院的小孩在身旁肆意欢笑地嬉戏奔跑……
我望见妈妈耳鬓闪着银丝的脸颊,笑容满面地择菜;我望见外公垂下有点佝偻的腰,憨憨乐乐地铺桌摆凳;我望见身手熟练的舅妈,笑意吟吟在锅里翻炒出美食的香味;我望见孩子们追着,跑着,乐着,忙碌地呼吸新鲜空气……
这又是一幅幸福动人的景!
常回家看看,陈红的歌在心里开始轻吟。踮起脚尖触摸幸福,踮起脚尖观望美丽。
美景,不必远行;美丽,在身边……
天真
喜欢“天真”两字,像露水在花上,月在水中,又干净,又无邪。
年龄往深处长,内心的滚烫趋于安静,却有天真,依然无邪。
天真是孩子的欢颜,不经思考,不经雕琢,不掺杂世故;天真是一百岁的张充和穿旗袍、练书法、唱昆曲;天真是五十岁的汉子攀到岩上折一枝野百合送给他的妻……
一颗欢喜心,是天真的底色。
对着一盆小小的雏菊,也能津津有味地看上大半天,是天真;听一首情深意长的乐曲会流泪是天真;遇到久违的天蓝与壮阔的星海会欢呼是天真。天真的人有着庞大、细腻、丰富的触觉,那花香,那清风,那暖阳,总能在天真的土壤里生发流转顾盼的喜悦。
天真是一种气息,简单,明净,如同植物,含着动荡,散着香味,混着泥土与阳光的气味。
读老舍的《养花》读出天真,满院的花草中,老舍弯腰曲背,浇水、施肥、搬进、搬出,他在快快乐乐地忙碌,送牛奶的人进门就喊:“好香!”他的神情,又骄傲,又得意。
这样的他,天真如赤子。
看丰子恺的画,看出天真。
寥寥数笔,寻常的光阴,寻常的画面,偏偏,有天真迎面而来。天上摇摇摆摆的风筝,地上奔跑嬉戏的儿童,那情,那景,似曾相识,又亲切,又熟悉,有感动从心底一波波地漾出。
当小孩还是小孩的时候,他们在自己的世界忙碌,过家家、抓蟋蟀、追月亮、孵鸡蛋,会将一把蒲扇当车子,会相信月亮里住着嫦娥,会遵从内心的意愿,让高兴、失望、愤怒、奇思妙想,肆无忌惮地奔跑。
丰子恺将孩童的“天真”一一捕捉,用画作来表达,用文字来歌咏,在《给我的孩子们》中他这样写着:
瞻瞻!你尤其可佩服。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什么事体都像拼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
这是孩子的天真,纯真,透明、简单、全力以赴,如同会发光的珍珠,倒影成人所谓的“沉默”“含蓄”“深刻”的美德。
郑板桥,清代著名书法家,书画家,诗人。一些生活的细节,透露他饱满的天真。瓦壶天水菊花茶,满架秋风扁豆花,居住大悲庵的他,春食瓢儿菜,秋吃扁豆,布衣斗笠行走在乡间稻田,作诗作文,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至情至性。
说到天真,再不能忘了大文豪——苏东坡。
林语堂写苏东坡:深厚、广博、诙谐,有高度的智力,有天真烂漫的赤子之心。
苏东坡保持天真淳朴,终生不渝。他的诗文、画作、书法生动有趣,恳切诚笃,带着诗人自身的气质,随性而来,随情而发,字字光风霁月。
诗人的内心有一汪纯洁天真的本性,这满腔的赤诚,养就诗人的作品,遒劲朴茂,闪亮美好,无所畏惧。
老树的画,老树的诗,也天真:
你不静下来听一听
春风就会吹过了
再不去郊野看一看
那些花儿就落了
这样的语句,在老树的画作里很多很多。一丛花,一壶酒,一个人,几条浅浅淡淡的线条,几行歪七八扭的字,亦禅语,亦打趣,让人豁然开朗。
新浪博客里遇见一个叫彼岸的女子,读出不一样的风味,她的文字极有特色,像摊开的诗集,像内心的呓语,像萨顶顶的歌,特立独行,不可模仿。
她在《做一个天真的小妇人》里写着:“这一生,我就是一个天真的小妇人,不要迫我于俗世的相争。我用我微薄的收入足以打理我的生活,使它丰美。我不要锦衣玉食,我只喜欢我手指上戴着的潦草的银戒,我颈上锈迹斑斑的锁子,以及我手工缝制的布衣裙,我吃着粗茶淡饭,这丝毫不妨碍我优雅地听着钢琴曲看着朝阳想着我卓越的理想。”
沉浸在这样的文字中,久久回味,有许多相似的情感,在一个叫“共鸣”的词语上,生发出美丽的花朵。
做一个天真的小妇人,也是我的理想。
梳洗,打扮,去早市,让每一刻的自己,干净,美丽,是天真。
看花、看草、看世间一切的美好,是天真!
吴山广场,上班的必经之路,总有人唱歌、跳舞。她们化着妆、穿着鲜艳的衣裳,旁若无人的律动着,我会一一地看,这样的他们让人羡慕。老了,我也要这样。穿红的衣裳,着绿的裙子,大声歌唱,尽情跳舞。
早晨的菜场,熙熙攘攘,热气腾腾,我也喜欢看。
带水的葱花,含露的黄瓜,活蹦乱跳的鱼虾,一扭头,瞧见那拿着大刀的卖肉姑娘,红唇鲜艳,眉眼汪汪,婷婷秀气。这画面,又奇异,又惊心,让我一看再看。
也喜欢厨房。
将红的萝卜、绿的菠菜一一淘洗,将白的米饭,鲜的黄鱼一一蒸上。火苗扑腾,雾气腾腾,只觉这活着的乐趣。
翻旧衣,翻出碎花的裙,棉麻的衣裳,细细地赏,旧时光在旧衣里寸寸蔓延,也觉得好。
看到花开会感动,听到鸟鸣会雀跃,想到一些迷人的细节会欢喜。
居陋室,着布衣,吃着青菜白米饭,与音乐相邻,与文字结伴,与植物相依,安静淡然地向前走。
这是我的天真,亦是我今生的理想。
小确幸
天气有点热,心儿有点烦。许是假期悠闲得泛滥,空空然,怅怅然,呆呆然,不知所谓然。
丫头说:“睡得着,吃得下,还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还有什么不好呢?琴儿姐姐新写的文章叫《心静自然凉》。微博里,有个女子,坚持每天记录“小开心”。梅子的书一撂一撂,读到几乎会背,每一篇都是告诉我要朝着美好奔跑。而村上春树有个词叫“小确幸”。“小确幸”——微小而即逝的幸福。念一念,满口生香。
寻常的日子流水过,学学远古的人,结绳记事,记一串又一串的“小确幸”。
昨晚,推窗,逢着一个橘黄的月亮,晃晃地挂在夜空。那么黄,那么亮,像晶莹的果,大捧的光淹没我的想象。柔柔的芒,漾起十万的笑。我以为此时的月亮是快乐的,每一道光芒都布满笑的纹路。那么暖,那么甜,像记忆中的灶糖。小时,乡下,四五岁的模样,卖灶糖的来了,一个圆圆的奶黄的大灶糖躺在扁扁的篾席上,一只破拖鞋,一块破铁,一个烂铜都能换取一小块灶糖。
那灶糖多像今晚的月亮,我为今晚的月亮而高兴,它让我想起久远的甜。
今早,拉开帘子,蓝天白云映入眼帘。天空明净,风儿清凉,仿佛多年前。多年前,蓝蓝的天,白白的云,我们不以为然。现在,难得,再见。人们见一次拍一次,一天的好心情从蓝天白云里开始。相见时亦会谈论。一个说,今儿天真好,蓝着呢。另一个也会兴奋地说,是啊,蓝着呢。
这便是好了。一问一答,一问一答,天空湛蓝,白云晶莹。
中午,顶着太阳接女儿回家。路过“开心厨娘”,便在里面用餐了。小小饭馆,清凉可人。墙上,花花绿绿的留言,铺排而过。壁上,劝世的箴言,随处可见。抬头,老板娘正对我微微笑。她俯身与丫头打招呼,手把手地教她如何饮茶,又对我说了句耐人寻味的话。“课堂里的分数其实不是很重要。生活才是真正的大课堂。孩子是白纸,看你用什么的颜色来描绘……”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安详,满脸睿智。
晚,新东方的走廊里,照例是一本书,一段音乐。一个灿烂的笑容,一声响亮的招呼,响在耳畔。原来是女儿“自然拼读”的王老师。王老师的笑,如花美丽,青春,爽朗,热情都在明媚的容光里焕发。王老师与女儿其实也只有八节课的缘分。萍水相逢,她却把一个老师对孩子的爱满满当当地送给女儿。得知女儿晚上还有课,她惊喜地跑开了,一阵风似的,她说:“我去看看倩兮……”那笑,分明还在呢。软软的,柔柔的,一群一群的阳光洒落,一片一片的落花缤纷。
下课,女儿擎着一只纸鹤远远向我跑来,她问,纸鹤是不是很可爱,王老师特意送我的哦!我沉醉在丫头的笑容里,沉醉在王老师的心意里。我说,丫头,咱们回家吧。
回,清凉盈袖怀。有风大把大把地吹来,三三两两的雨飘飘摇摇。落叶满地,枝丫横截。却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窗外曾经疾风骤雨。“我们是不是赶上最好的时候呀!”丫头说,“你看,我一放学,狂风暴雨就停了,现在好凉爽啊……”
是啊,是啊。我笑着回答。我们赶在最好的时候回了家。这也是小确幸啊,我在心里暗暗地补充。
明天,姐姐和妈妈或许来杭呢。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我多么,多么爱。若来,即使什么也不做,看一看也是幸福的呢。
晚上还有月亮吗?梦中依然繁花细草吗?
生活中的“小确幸”在不远处向你招手,走一步,拾一颗,琳琅满怀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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