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晓茵满口应承下来，临到年关，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充满节日的喜庆。装束土气的堂姐小心翼翼跟在她身边，章晓茵看着这个形容拘谨的乡下女人，心里升起怜恤的亲情的温暖。她想，我们的父亲是亲兄弟，我们其实就是亲姊妹。想到这儿，她拉紧堂姐的胳膊。堂姐见状，反而受宠若惊似的。
时间改变了她们的关系，章晓茵不再是当初寄人篱下的小女孩，堂姐也不再是颐指气使的主家姑娘。在乡下人眼里，城市户口，固定工作……这些都是身份的象征。章晓茵拥有这一切，而堂姐却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时间是一个多么奇妙的东西，它悄无声息地摧毁、颠覆着许许多多的事物。
堂姐忽然说：“你还记得那年夏天去咱家赶庙的大学生吗，送过你一只新铅笔盒的？”
堂姐的话像一根细小尖锐的刺扎进章晓茵的心口，她动了动嘴巴：“记得。”
堂姐喜滋滋地说：“去年，我和你姐夫去过一次天津，就住在他家，他对我们很热情。”
“他现在做什么？”章晓茵几乎咬着牙齿，一字一句问出这句话。
堂姐丝毫没有注意到章晓茵的异样，她说：“早就大学毕业了，听说现在是个工程师。”
章晓茵“哦”了一声，她似乎期待堂姐继续往下说，可是，堂姐却把话题转到了自家男人身上。她喋喋不休抱怨男人不懂的体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生活没意思。章晓茵不耐烦她的絮叨，皱了皱眉。堂姐觉察到她的不悦，知趣地收住了声。
然而，双水村的往事一丝一缕涌上章晓茵的心头，犹如寒冬腊月饮下一杯冰冷的水，这杯水把她对双水村，对堂姐，刚刚热起来的心重新凉透了。
堂姐殷切地说：“我爹希望你能回咱家过个年。”
章晓茵想也没想回绝了，她说：“我们春节不放假，以后有机会再回吧。”看到堂姐满脸的失望，章晓茵于心不忍，她买了一双结实的黑布鞋，一件土灰色外套，托堂姐转送给大伯，算是她的一点心意。
除夕之夜，外面鞭炮连天，章晓茵独自守在宿舍。宿舍的暖气很足，她穿了一件新买的薄毛衣，天蓝色的，也算过年的新衣服。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独自过春节，以往无论在大伯家，还是舅舅家，她都是硬生生插入其中的钉子。她感觉别扭，他们也觉得生硬。是啊，那么完整的家庭，却偏偏插进一个她。要命的是，这枚钉子还总是僵硬地，不知感激，不懂眼色，不会把自己弯曲成柔软的线绳。或者，也许，那样，她的境遇会有所不同？可是，现在再想这些都已经晚了，不管怎样，她长大了，自立了，独立了。
是啊，她终于独立了。
她耐心给自己准备年夜饭。她用那个一千五百瓦功率的小电炉烧开一锅水，这只小巧的铝锅，还不是自己花钱买的，而是用厂里发的劳保手套换的。五副手套换来一只小锅，真是合算哪。独自生活后，她无师自通学会了精打细算。小锅适合煮方便面，适合熬粥，却不适合煮饺子。商店买来的速冻饺子煮的时候需要的时间长，到最后，出锅时，煮破不少，都成片儿汤了。她还自己拌了几碟小菜，翠绿的黄瓜，洁白的藕片，桔黄的萝卜丝。她认认真真把这些花花绿绿的小菜摆在狭小的桌子上，冒着热气的饺子溢出家常的气味。哦，对了，她还买了一瓶葡萄酒，猩红的酒液在透明的酒杯中现出诱人的红色。她摆了三双筷子，三只酒杯，她把三只酒杯都斟满，端起其中的一杯，挨个与另外两只相碰。她说：“爸爸，妈妈，我们又在一起过年了。”刚说完，眼泪便汹涌地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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