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柔白净的方太太这些日子身体说是好一些了,带小孩去永安公司买吃食了。方先生把林东方请到楼上的一间会客室里去坐。这一向,方家已变了样子,布置得阔绰了,除老厨师阿方外,又雇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娘姨阿朱,专门打扫房间,敬茶,听候使唤。
阿朱上茶后,下楼去了。方国华刚想问林东方:先一会儿你来电话说有一笔大生意可做是怎么回事?意外的是林东方拿出一封信来,说:“方先生,这是你的老朋友托我带给你的信!”
方国华把信一看,信很短,但内含深厚:
国华先生惠鉴:
暌违已久,常深想念。往昔多承关照,殊为心感。近维起居两吉、生意兴隆为祝为颂。兹介绍林先生前来洽谈生意,请推情接洽,一如既往,不胜感荷。详情由林先生面谈,恕不一一。夫人及公子均此问候。
敬颂
秋祺
弟柳明拜上
九月一日
看到这封信,方国华想起许多往事。同柳明合作,有过一段很好的回忆。对方是极讲信用的,说的话都能兑现。说有点冒险,那是因为当时运货、渡江,既有日寇拦阻,又有伪军打扰。尤其在渡江时及在江北靠岸以后,更常有意想不到的风云变幻。但由于对方当时在向导及布置内线上、接应上都做得严密认真,每次任务都完成得非常顺利,实际并无风险。货一抵达,不但按协议立即全部付给黄金,处处为你设想,使你不致因为货币贬值而受损失,保证你的丰厚利润,而且还一再肯定你的爱国心和抗日精神,感谢你的医药挽救了多少抗日将士的生命,使你心里总是热腾腾暖洋洋的;以至同他们合作共事后,无须像在上海商场上那样害怕尔虞我诈,担心被人坑骗,有一种愿长期持续进行合作的想法。
但,自从抗战胜利、遭到“通敌资匪”的事打击后,方国华有余悸了。何况,内战愈打愈凶,现在依靠的是白南史才平安无事。白南史是坚决反共的。这事如被他知道,后果必然不堪设想。方国华虽然做大生意,想赚大钱挽回损失,却不能不在看到柳明的信后,心中犹豫不决。他捧着信纸的手有点颤抖,问:“柳先生现在在哪里?你们见过面了?”
林东方微笑着说:“他在苏北!我最近去了一趟苏北,见到了他,我们谈起你。他很相信你呢!”
方国华沉吟着,说:“啊啊啊,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原来林先生同柳先生是一路上的兄弟。我原以为同林先生可以在上海囤点看涨的西药,包括德国拜耳的药品、药特灵、鱼肝油,甚至孟山都糖精一类的畅销货,现在柳先生来了信,不知有何意图?”
林东方坐在沙发上坦率地说:“柳先生对方先生是很了解的,很感谢你过去对抗日的支持。这种老交情十分珍贵。听我介绍了方先生的近况,他非常高兴。特地写了信,要我一定代他向你致意,希望一如既往地合作做生意,想必方先生不会拒绝。”
方国华皱起眉心,用手按住太阳穴似乎头疼,嗫嚅地说:“阿弥陀佛!凭良心讲,我对柳先生对你们很有感情。同柳先生合作,讲信用、讲道义,没话可说的。只是,生活变化得太可怕,人能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可是又有谁能预测明天和后天呢?你知道,我在抗战胜利后碰到了厄运,险些家破人亡,胆实在吓小了!只想做做平安保险的生意,实在不敢再碰有危险的买卖了!”
东方诚恳地说:“方先生,你对我说知心话,我也就对你说知心话。苏北形势越来越好,所以,把药品等等急需物资往苏北运,我们保证在各个方面都平安无事,绝不会造成损失。过江的路线是安全的。向导可靠,江的两岸都有我们隐蔽的人员和联络地点,船主可靠,出港及登陆地点都保证安全,江上虽有巡逻的,但完全可以避过去,出不了事。至于利润,保证至少让你对本对利,多则一个钱可以赚到三个钱。”
方国华无意中看到林东方那双袜子脚背上破了,心里感慨。他知道过去柳明也是这样。这些人长期生活在灯红酒绿的十里洋场,除必要的社会应酬外,日常生活都十分俭朴的。他听了东方的话,点头:“这我知道,你们过去也是这么做的。”东方说:“我知道你这个人好,抗战时期,你像个顶天立地的中国人,你爱国,出了力,人民不会忘记你的。正因为如此,现在仍要请你出山,仰仗你在上海生意场上的信用和声望,仰仗你的关系,可以采购到我们没法购到的急需物资。当然,有时也要仰仗你的周转资金,补充我们不足。但更重要的是,你这个人我们放心!对国民党,你认为它好吗?它能打赢吗?”
方国华大摇其头,说:“谁不知道它坏!如今是民众怨声载道,人心早不在它这边了!它赢不了的!”
东方说:“是呀!我对你是推心置腹的。人要站在正义一边,人也要看到将来,未来的希望确实是在那边。当然,困难有,比如现在受伤的人仍需要大批医药卫生用品,需要医疗器械,也需要钢材,需要小五金,需要一些化学原料,需要纸张等等。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的帮忙。柳明信上说的‘一如既往’就是这意思。”
方国华低着头沉吟不语。那张弥勒佛般脸上的表情似在思想上作激烈斗争。忽然叹口气说:“你说得很对。但我被蛇咬了怕井绳,顾虑确很多。你现在开了个笙记行,就自己先做起来如何,给段时间我再斟酌,好不好?”
东方说:“这当然要听从方先生自愿。比如我,我不是共产党,我不过是帮柳明他们牵牵线搭搭桥,帮他们做点生意,为了赚点钱。主要是我觉得人家不像国民党,国民党实在作恶太多,我这同情就只能放在那一面了!我希望方先生,你也能审时度势为将来多想想!”
方国华暗忖,你呀你呀!你说你不是共产党,可我懂得,你们干秘密工作时,明明是的也总是说不是的。国民党在走下坡路,人心都不向着它,我同共产党有过交情,人家看得起我,我怎么能铁板着脸拒绝呢?因此,说:“林先生,说穿了,我是怕冒险,我有太太和小孩,经不起大波大浪,钱少赚点可以,出了祸事可吃不消了!你们为我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东方听了,诚恳地说:“往苏北运物资,假如出了事,笙记行一定把你撇开,不把你卷入。我们有一套入股者的名单,也有另一套社会人士投资者的名单,都不把你列入。笙记行里立有两本账,一本公开,一本不公开,有你帮我们做这生意,我们的方便就多了,当然会妥善保护你不会让你暴露的。”
方国华似被说得动了心,但仍是犹豫不决,忽然又问:“共产党对生意人将来会怎样?有人说:对有钱人是要斗争的,对生意人是要像对地主一样清算的,确不确实?”
“那是不确实的。”东方似乎找准了方国华担心的另一个方面了,“像你这样的资本家,叫作民族资产阶级,是共产党要团结的对象,肯定会让这样的生意人有利可图的。”
“我在抗日战争时帮过你们的忙,胜利后险险被国民党害得送了命。现在,我再帮你们的忙,将来,你们会对我优待吗?”
“那当然!谁做了好事,是不会被忘记的!”
方国华忽然右手一拍大腿,说:“林先生,就凭你这几句话!我就下决心了!具体细节我们再好好商量。反正,我也是把身家性命做筹码全押宝押在你们这一边了。我同白南史仍旧保持一定关系,没他撑台我说不定还会有危险,但这事是万万不能给他知道的。这事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用手指指天和地,又指指东方和自己,吁了一口长气。
他们谈到这里,正喝着茶,阿朱上楼来通报,说:“夏家少爷来了。”
听说是夏强来了,方国华说:“请他上楼来坐!”马上问林东方,“我们这事他知道不?”
东方说:“做生意的事不瞒他,但具体的事,他不会问的,秘密的事总是秘密点的好。”
方国华点头说:“对!我们这事,我连太太也不说的!”说着,穿着拖鞋就要下楼接夏强去。
夏强已经在上楼了。方国华在楼梯口迎着亲热地说:“小阿哥!你来得正好!林东方来了,我们正在谈生意呢。来来来,快上楼坐!”他陪着夏强进房。
夏强同东方见面,大家都很高兴。
东方笑着说:“你今天一定有什么高兴的事!”
夏强笑着说:“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东方说:“第一,脸有喜色;第二,我知道你不常来方先生这里,今天来一定有事。”
阿朱送了茶来,方国华把茶接过来递到夏强手上,说:“小阿哥,一定是你要办的杂志登记批准了!钱我早给你准备好了!我马上开支票!”
夏强笑道:“你们真的都猜到了!《新闻窗》月刊是批准了,社址在南京雷丹家,发行人用了雷老伯的名字,编辑部在我家,雷丹和我是双主编,刊物在京沪两地发行,印刷放在上海。这杂志注重新闻性,要使它吸引人读,又要切中时弊,说些应说的话,报道些应该报道的事,决定12月底出试刊,明年1月出第1期。”
东方和方先生都说:“好极了!我们等着看你们的杂志了!”
时局忐忑,社会治安混乱,世风日下,常常发生许多令人惊恐、刺激的社会新闻:情杀箱尸案、图财害命案、赌鬼轻生、诈骗奇闻、兄弟争夺遗产仇杀、交际花被绑票、舞厅大班强迫舞女卖淫……世相斑驳离奇,令人想入非非。但为了杂志的格调与严肃性,夏强和丹丹坚持决不刊登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新闻窗》的试刊号如期在12月下旬出版了。封面上端套红印着办刊宗旨:“新闻内幕,真实生动,客观叙述,公正报道,民办刊物,不偏不倚。”封面是用几张照片拼组构成的:一张是当年南京大屠杀时日寇第16师团富山大队副官野田岩、炮兵小队长向井敏明两人在杀人比赛后合影的照片。野田岩杀了一百零五人,向井杀了一百零六人,两人并肩站立狰狞地手握军刀。一张是10月30日拂晓,杭州浙江大学一千六百多同学在广场集合,听取校长竺可桢宣布学生自治会主席于子三被特务逮捕惨死狱中的消息。一张是汉奸殷汝耕12月1日在南京老虎桥监狱执行枪决的照片。一张是中央银行发行的2万元、5万元、10万元法币大钞的图版照片。封面上压印在照片上的内文要目,标题有《比赛杀人之日本魔鬼受审记》《于子三被杀激起全国学潮》《汉奸殷汝耕死前一句话》《发行十万元大钞之谜》《上海海关四十亿元贪污案内幕》……
日本战犯受审记,是丹丹采写的。比赛杀人的两个日本战犯12月18日在南京与另一先后杀死三百多中国人的日军中队长田中军吉同判死刑。丹丹在文末说:“三名杀人魔鬼死有应得,遗憾的是都是太小的战犯,而大战犯如松井石根之流在东京始终在马拉松式的审讯之中,像冈村宁次则干脆至今仍逍遥法外。”
殷汝耕一文也是丹丹采写的。这个卖国的老牌汉奸,抗战前组织“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就受国人唾骂。枪决前,他竟说:“我现在很奇怪,当初要我组织冀东政府的人,为什么竟是今天要枪毙我的同一人?”丹丹在文末明知故问地说:“这个老牌汉奸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指的是谁呀?”
于子三一文是夏强根据各报消息综合编写的,愤怒地提出:“当局对于子三之死不能辞其咎者有二,一是非法逮捕,二是草菅人命。”发行大钞一文是夏强采写的。12月份,米价跳到100万元一石,正在继续狂涨,大钞一发,火上加油。夏强用一“谜”字指出军费开支浩大,印钞机日夜赶印现钞,但10万大钞一发,百万元大钞出笼似也不远了!
海关贪污大案是松涛应邀写的。松涛为《新联晚报》采访了这个大案。上海海关进出许可证核对股主任尹兰荪、江海关帮办张宝江、岳新民等勾结奸商贪污、索贿达四十亿元法币,松涛做了详细报道,揭露了海关的腐败与社会上贪污风气的可怕与可恨。
除了这些主要文章外,这一期还有《汉奸金碧辉(川岛芳子)之死》《传说中的魏德迈秘密报告》《国大选举吵吵闹闹》等文章,都是夏强和丹丹向新闻界熟人约来的稿件。
出乎意外的是这期《新闻窗》试刊号的销路竟非常好。上海书报摊愿意要五百本零售,很快就告缺。发往南京的五百本,也都卖完。夏强粗粗计算了一下收支情况,还可小有盈余。新年那天,夏强同丹丹通了长途电话,互相祝贺新年,讲了情况,夏强说:“这下懂得下一期也就是这种编法,既不吃力,又能畅销!……”两人商量了下期大致的要目,都有点兴高采烈。
谁知,隔了几天,夏强在家里却收到了一封盖着市党部大印的通知信:
《新闻窗》主编夏强、雷丹先生:
顷阅《新闻窗》试刊号,发现内容多处有悖于《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及《上海维护治安的四项紧急措施》,亦有悖于《戡平共匪动乱总动员令》《动员戡乱完成宪政实施纲要》之精神,显然有利于共匪分子之挑拨鼓煽,不利于社会秩序之整顿。故特通知台端于收到此信三日内即来爱棠路本党部第二处谈话,请予重视,万勿延误是荷。
中国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市党部印
民国三十七年一月三日
这是个人人自危的战栗岁月。天阴冷阴冷的,一会儿,飘起了零星雪花。读完信,夏强十分气恼,眼前立刻出现了白南史那张白皙阴沉的长脸和他那瘦高略带伛偻的身影。信上帽子扣得很大,措辞凶狠,语气凌厉。叫去谈话干什么呢?当然是训斥。控制、追查作者,都有可能!去不去?不去,似乎不行!去,却又不愿意而且有顾虑。怎么办?《新闻窗》刚刚敲锣开场,却像遭流氓扔了一个手榴弹!夏强心里说不尽的懊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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