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电话,夏强叹了口气,心里仍沉重。母亲刚才听到儿子打电话,关心地上来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夏强将市党部的信给母亲看了,说:“我后天就去找白南史,估计不会有大问题的。”
母亲唉了一声:“这几天我眼皮老跳。你妹妹一连几天老是在外边参加劝募寒衣。这一年,物价涨了二十倍。上海有几十万失业工人和饥民,这我知道,开展救饥救寒运动,我也赞成。但想到军警特务老是殴打逮捕学生,最近杭州又将学生杀死在监狱里,我就不能不提心吊胆,老怕小妹出事。现在你又收到这信,看来,来者不善呢!”
夏强说:“妈妈,别担心!小妹的事她做得对!前天开始,八十多个学校的八千多学生同时出动上街募捐。这些天来,前前后后怕已有几万学生参加了。小妹仅是几万分之一,她在浩浩荡荡的群众队伍中,有什么可怕的?至于我,大不了这个杂志夭折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让办杂志,可堵不住我说话写文章,堵不住我思考当前的时局和中国的走向!总之,我不怕!我同小妹无党无派,完全出于正义感和责任感,所以,心不虚的!”
母亲仍是担心的神色,说:“夏强!你和小妹有正义感我高兴。我喜欢我的子女不是醉生梦死的糊涂人。但我又不能不有私心。我觉得你能出国还是出国的好,争取早点申请奖学金,丹丹的想法是对的。国家这么乱,你去留个学,学成归国再报效祖国有什么不好!老实说,一场抗战我们这个家牺牲了两条性命。我不希望剩下的子女在这场内战中再有牺牲的。这个政府呀!抗战胜利时凭它抗过日这一条,蒋介石还有那么点威信,现在人心几乎丧尽了,迟早我看要垮台的。正因这样,它就更疯狂,什么坏事都会干的!叫我不为你们担心怎么办得到?我不仅为子女担心,连东方、松涛我都担心呢!”
夏强朝母亲看看,母亲鬓边的白发近来增多了!母亲的话使他动心,他明白,靠说点空话来安慰母亲是无用的。母亲是个有知识的人,她每天看报,时刻关注子女的一切。现在,连东方和松涛也在母亲的关注之内,看来,母亲虽未明说,已意会到东方和松涛是什么样的人了。夏强想再说些有力的劝解母亲的话,可是一时却不知怎样才能说出来,竟语塞了。
正在这时,小妹咚咚咚地从楼梯上来了。她回来了,那张秀气的脸冻得通红,发上、肩上都是雪花,仍是嘴角含着微笑,那种劲头十足、不知疲劳的模样。她扑打着肩上和发上的白雪,把只蓝布提袋朝椅上一放,说:“妈妈,你跟小阿哥在聊天啊?”
夏强问:“小妹,今天干什么去了?怎么嗓子也哑了?”
小妹坐了下来,搓着双手,笑着说:“这几天,为了救饥救寒,我们在自己尽力进行捐献后,就开始走向社会劝募。有的挨家挨户去劝募寒衣,有的上街义卖纸花、义演街头剧募捐,还有人去擦皮鞋募捐。我们这个小组,今天打着小旗专跑大饭店,也在南京路、静安寺一带向坐汽车的有钱人劝募。我这嗓子就是在国际饭店、金门饭店、华懋饭店唱歌唱哑的。”
母亲倒了杯热开水递给小妹,说:“唱歌?”
小妹说:“是呀!我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高楼饮美酒,几家饥寒在街头!唱完,就宣传几十万失业工人和饥民挨饿受冻的原因。”
夏强问:“效果好不好?”
小妹兴奋地说:“人不一样,当然也有为富不仁的,但绝大多数都很好。那些大饭店本来不让进的,一宣传也让我们进了!听了歌又听了宣传,慷慨解囊的很多。从明天开始,我们要到沪西、南市、闸北等工人区和贫民窟发放寒衣和生活用品。人说上海是‘天堂’,是‘不夜城’,那些地方可能是黑暗得像地狱。去干这些事,对我们也是一种教育。”说到这里,她忽然撒娇地说:“妈妈,我饿了!饿得肚皮要贴着背脊了!你知道,今天中饭我就没吃!”
母亲急着要去给女儿做吃的,边走边心疼地说:“再忙,饭还是要吃的呀!”
夏强说:“我明白了!你们准是把自己吃中饭的钱也捐出来了,这就只好饿肚皮了!”
小妹咯咯笑了,说:“对了!我们小组大家都没吃饭。钱省下来都捐了!”
雪又寂寞无声地落着,纷乱飘扬,街上行人减少了,缩着脖子的乞丐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天地冥冥,混沌成一片,雪仍在漫天无声地覆盖着世界,寒冷封锁着天地之间了。
夏强终于不能不硬着头皮冒雪来到市党部,坐在白南史办公室里了。
他本想晚上到白南史的住处去的,但想起白南史养了个年轻交际花太太金屋藏娇的情况,就不愿意去了,决定还是拿着那封信到市党部找白南史。
办公室宽大,这幢巨大的西式建筑内一切设备用具都极时髦,白南史的办公室显得富丽堂皇,打蜡的地板闪闪发光,柚木的拉门润滑明净。外层窗玻璃上积存的白雪与白纱帘融成一色。办公室里光线柔和,只有蒋介石那戎装像使办公室的气氛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抑和沉重。
装着马口铁管子的花盆火炉阴阳怪气地燃着煤块。但气温很低,并不暖和。
“好久没见到你了!”白南史脸上带笑,“你哥哥和丽莎闹别扭的事前些时总算解决了,我很高兴。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丽莎,她什么都好,就是有点任性。懂得她,不多计较,就行了!夏国在这方面还是不错的。我说话,他总算听了!和睦生兴旺嘛!”
夏强点头:“二哥二嫂现在挺好的。我也挺喜欢二嫂的。”
白南史点头:“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夏强递过信去,说:“白老伯!我同雷丹刚办了个刊物《新闻窗》,谁知刚试刊就收到了这封信,只好来看望白老伯,请您支持了!”
白南史把信看了,问:“杂志带来没有?”
“没有!我忘了带了!”
“不敢拿给我看?”白南史笑着问,话却尖锐。
“不是的!确是忘记带了。而且,我以为这儿会有的!”
白南史沉吟:“这信的事我不知道,是他们下头发的。这样吧!我来过问一下,不过,我先要问你,你们办的杂志上是否有问题呢?如果没有问题,这信上也不至于这样写呀!”
夏强说:“收到信后,我也仔细冷静地再看了一下杂志,想了一下,我们主张客观叙述、公正报道,也主张真实,是不该有问题的。当然如果鸡蛋里挑骨头,就难说了!但说实在的,内容也未跑出现在那些在出版的报刊上的文章的范围,您一定了解,如今办杂志很难,不有点吸引人看的文章卖不掉的……”
白南史打断了夏强的话:“要看是用怎样的文章来吸引人看!社会情况日益复杂,现在上海肯定有不少潜伏匪谍,唯恐天下不乱!你们办杂志,要站在政府这面,好好体会蒋主席戡乱建国的苦心,决不能添乱添麻烦。”
夏强用似乎很诚实的语气说:“我和雷丹都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怀!添乱我看那是绝对不会的。我们也绝不会用低级趣味、黄色桃色的东西来吸引读者。有时文章标题或者耸动一点倒有可能,但决不会刊登不能刊登的东西。当然,有时,有些事你如果不登,下边口头上在传,众说纷纭,反而不好,倒是把真相讲一讲,反倒有利。”
白南史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雷香老是发行人,又是你同他千金办的刊物,我应当支持,但我还是要叮嘱一句,现在,左倾是时髦,不少记者都同政府捣乱,把这作为出风头、扬名的手段,你们可不要接受这种坏影响,所以少来什么耸动!那不好!”
夏强感到手脚发冷,动动脚,也搓搓手,点头装得挺老实,说:“不瞒白老伯,我收到了这信,有人就认为杂志刚办,又没放什么大炮,也没登《冥国国歌》一类的东西,却立刻盯上我们了,怀疑是不是有人想敲竹杠、捞点什么?社会上现在这种风气不好!我当然不这么想,但确实感到冤枉,比如这期报刊上登的公审日本战犯,公审川岛芳子,枪决汉奸殷汝耕的文章,都是实实在在的事,能有什么问题呀!比如发行大钞的事,海关贪污的事,都不是秘密,用这么凶的口气叫我来谈话,我实在不服气,所以只好特地来找白老伯!”
白南史皱皱眉,抬脸说:“算了算了!你就别去同他们谈了!我来打招呼!”但马上又说:“以后这杂志出后,给我寄一份或送一份。还有,我以后会叫他们介绍点好文章交给你们发表的。这总办得到的吧!”
夏强起先听了心里一喜,感到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可听到下面,又心里一惊,想不到白南史会出这么个“介绍”文章的鬼点子,又不好不答应,暗想:反正你送这种“好文章”给我,我怎么也不会登的!找个理由不用就是,就学《说唐》上的程咬金,嘴上说“是”脚下画“不”字,装作爽快地说:“可以!只要文章好,当然欢迎。”他觉得谈话可以结束了,目的达到了,就装得平顺地起身告辞。临别时,白南史出乎夏强意料地说:“给亲家老太太问好!我太忙,没空去看望……”夏强心想,白南史从来没把母亲当作亲家老太太对待,这还是第一次,但嘴上客气地说:“谢谢!”
回家时,路过邮电局,他给丹丹挂了个长途,说:“告诉你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新闻窗》第一期的重点稿件我已安排就绪,坏消息是……”他扼要谈了同白南史见面的全过程。只听见丹丹叹了口气,说:“看来,到了现在,中间派是无容身之地了!”
(二)学潮、舞潮冲击上海
又要给重庆的报馆寄稿,又要在规定的时间到学校里做助教,又要在夜晚写那本《新闻事业关系论》,外加上编写《新闻窗》的稿子,兼带管管发行,夏强感到确实很忙。好的是表哥杨之造在铁路上,表嫂顾青在邮局,发行上帮了不少忙。而且夏强精力充沛,有时哪怕为采访白昼在外边奔波一天,夜晚只能睡上四五个钟点觉,第二天仍旧精神抖擞,体力充沛。
这年伊始,一月底二月初的时候,上海简直好像大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一月中旬,各大学学生会仍在开展救饥救寒运动,但遭到当局禁止,两万多学生因为抗议英帝国主义在九龙强拆民房,打伤、拘捕中国居民,使两千居民无家可归,举行了示威游行。当局通令同济大学校方开除了学生自治会二十二名学生。这时,同济大学学生开展了争取学生自治会权利,反对开除学生的斗争。交大、圣约翰、东吴等大学学生也要去南京请愿,大批军警、特务奉命拦阻。夏强得到消息,匆匆赶到同济大学去。
他坐电车到外滩,准备换车到北火车站,但电车停了。外滩英国领事馆附近的墙上,十多天前学生写的大字标语:“抗议英帝国主义暴行,抢救民族危机”、“反对奴才外交,反对卖国政府”,仍旧留在墙上,十分醒目。外滩美国海军指挥所门前的墙上,也被学生用黑色水柏油写下了“美国兵,滚回去”的大字口号,有的还是英文口号!夏强向北站走,看到军警持枪拦路。遇到《新闻报》的老沈,说:“过不去!”夏强试着走了一下,最后只好退回来。
从同济大学到北火车站,军警设置了三道封锁线阻挠学生去南京。夏强看到情况,明白今天警备司令部、警察局全部出动了,他看到连骑警队跨着高头大马也出动了。黑色的“飞行堡垒”呼啸过市,有的停在马路边待命,气氛如临大敌,十分紧张。看热闹的市民,有的躲在马路边上看,有的怕出事干脆躲进弄堂里或躲在楼上家里开窗偷看。
碰到《大公报》的记者老张,告诉夏强:“听说有二十八所学校的一千几百名学生代表因为受到军警阻挡,正分别绕小道到同济大学集中。”夏强告别老张,抽身出来急忙叫了辆三轮车让穿小路到同济大学去。
就在同济大学门前不远处,夏强到时,忽然看到马队正在向手拉手挽着的男女学生群冲去,军警也正在殴打学生,这是武装镇压了!
夏强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边上有站立看望的群众,有的说:“哪能这样殴打学生呢?”有的说:“看呀!枪托都朝学生头上砸了!”……夏强看到许多学生七歪八倒地被打倒在地,真恨不得冲上去阻拦这些全副武装的军警。这时,一些军警上来驱赶夏强和那些站立观看的群众,吆喝着:“走走走!”“快走!快走!”……他们用手推,用枪托驱赶。夏强转身,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眼前一晃,是个漂亮的女学生,正是小妹夏盛!小妹正飞冲着死死拽住一个骑警的衣襟,因为那骑警正用枪托猛击一个男学生的面门,那男学生血流满面仰着踉跄倒地,忽地起来双手抱住那骑警的枪杆不放,小妹猛拽骑警的衣襟,想将他从马上拽下来。边上一些警察正同被殴打的学生混战成一团。夏强清楚地看到小妹忽然被另一个骑马的巡警一枪托打在右肩上,“扑”的摔倒在地上,待她爬起来时,立刻面上涂满鲜血,滴滴通红的血洒向地上……
夏强无法忍受了!他“啊”的大叫一声,飞也似的一掌推开那驱赶他的警察,朝小妹受伤的地方冲去,但瞬即被两个警察一前一后揪住打倒在地。
夏强大声抗议:“我妹妹在那儿!被你们打伤了!我要去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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