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强头晕,腿上也疼,右额上破了皮还肿起了包块,揿着就痛,看到同济大学校门口的戒严情况,明白是无法进去的。心里不放心小妹,但明白那些学生们是一定会将受伤的同伴们送往医院的。他坐在地上,呻吟着,心头那股仇恨像一颗炸弹要爆炸,他无法进同济大学去找小妹,去看看那些被殴打得流血受伤的学生。他决定回去,希望等一会儿小妹会被同伴护送回家,他也想回去躺一躺,睡一睡,同时要把这情况告诉松涛。
夏强一瘸一瘸地朝回去的路上走。走了许久,见到了一辆三轮车,才雇车回去。母亲见到了他,睁大了眼心疼地惊问:“头上怎么了?”夏强如实把在同济大学门口看到的情况说了,但隐瞒了看到小妹和小妹被打的事,只说自己无缘无故遭了打。但母亲立刻想到了小妹,说:“不知你小妹她会不会挨打?”
夏强安慰母亲说:“我看不会的!那些挨打的主要都是同济的学生。小妹他们不会在那里的!”
他打电话到晚报找松涛,但松涛不在,母亲说:“夏强,你头部伤了,睡一会吧!”夏强头仍发晕,就洗了脸,脱下脏衣,上床睡觉。
睡醒,已是天擦黑时分,夏强睁开了眼,却看到小妹坐在自己床边。他正要说话,小妹笑着做手势,把手放在嘴上说:“嘘……”叫他别说话,轻声亲热地说:“小阿哥,你挨打啦?害得妈妈好不放心呀!”
夏强明白了,也轻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挨打啦!”他用手去触了小妹的右肩,小妹轻轻“啊”了一声。夏强说:“我见到你满面是血,正因为我要冲上去救你,我才挨打的!怎么你脸上没受伤?”
小妹说:“那是鼻血,我洗干净了才回来的!”说着,顽皮地敬了个礼,说:“小阿哥,谢谢!”但压低了声音说:“可别告诉妈妈!千万别让她担心!”
早上,邮差来送挂号信,丹丹那用天蓝色信笺写的信也像梦一样来到了!信上仍旧像她过去那样幽默调侃地说:
……夏强,告诉你三个消息,是好是坏你自己判断。第一,日前有人带了一封秘密信给爸爸,说中国国民党革命委员会在香港宣告成立,宋庆龄为名誉主席,李济深为主席,何香凝、冯玉祥等为常委,发表了宣言和行动纲领,主张组织联合政府,主张联合中共和其他民主党派,反对美国干涉中国内政。此人带来的信上邀爸爸去港共商国是。爸爸说,那里有他不少老朋友、老同志,但他痛心于目前的局势,由于年迈已不想再像当年年轻时那样抛家别子做拼命三郎了!因此不去香港。第二,国民党中常会决定,国民党员要重新登记,不登记者自动放弃党籍,爸爸决定不去办理重登手续,因为眼见国民党如此腐败,如此陷民于水火,如此丧失民心,他不想再做国民党员,有这机会正好实现这愿望。第三,国大代表选举,丑态百出,爸爸本来早由国民党提名,但他见许多人全靠金钱买票,决定放弃,所以11月21日至23日选举时,他未参加。这事连同他不肯重登为国民党员事被他老友于右任等知道后抗议上去,说是连这样的同盟会老同志都被排除在外,实属荒谬。居然现在竟以“社会贤达”名义分配给爸爸一个国大代表名额,爸爸说:“给我戴这顶帽子是想拉住我,怕再增加一个反对派!我能代表谁?我只能代表我!”……
夏强看到这里,不禁笑了,邻家四号里有人吹口琴,是一支哀伤的曲子。口琴声悠悠然,飘逸着传来。二楼的邵先生在咳嗽,咳嗽得叫人听了难受。天显得混混沌沌的,夏强本想给丹丹写一封长信,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表哥杨之造来了。
之造表哥个儿不高,戴副深度近视眼镜,他平时谨慎,工作勤恳,说话小心,是那种走路也怕碰了头因此总是弯腰进门的人。这次来脸色不好,原来国民党特务先后在铁路上逮捕了机务、车务部门五十多个人,说都是共产党。杨之造似乎是同情被捕的人,但又庆幸自己小心谨慎,没牵涉进去,说:“我真恨特务呀!但幸亏我没参加什么!”他又说:“夏强,你介绍我认识的林东方,从前一向开始早就不托我寄书刊了,这很好!现在,上头派了一些特务对铁路和邮局寄出的东西都在检查!我这一向也没看到林东方,你要是见到了,把这告诉他一声!”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听听夏强的意见,问:“表弟,你说,我们该怎么样?”
夏强诚恳地说:“之造表哥,对你,我只能说真心话,这政府,人心是失尽了!如今大家都在盼望光明,这时代,铺天盖地的潮流就是进步,自己的路怎么走,都得自己拿主意……”
杨之造没有点头也没摇头,但看来是把话听到心里去了。瞪着近视眼思索着,坐了一会,到三楼上去看望了龚梦兰,同母亲寒暄了一番,匆匆下楼回去。夏强送他,他临走说:“表弟,你的话对!……”他想说些什么,但没说。这年头,连之造表哥这种埋头敬业不想问政治的老实人,也不能不问问政治了。
夏强送走了之造表哥,在楼下决定动笔给丹丹写信。可是,刚铺开纸,拿起笔开了个头,母亲在楼上叫了:“夏强!电话!”他忙放下笔,“通通通”地跑上三楼去接电话。
想不到这是老沈打来的。老沈在《新闻报》消息灵通。夏强同他约定,有好的新闻线索,请他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老沈那粗大的嗓子在电话中说:“我是老沈呀!我现在在社会局附近,这里离你住处不远,哈哈,快来目睹一下怪现状吧!有趣极了!社会局被好几千舞女包围了,看样子要出大问题!你快来看看吧!这种怪现状一百年一千年怕也是难得看到一次的!”
夏强知道上海市市长吴国桢装模作样地要“整肃社会风气”,下令禁舞,要所有舞厅用抽签的办法分批停业。可是,停业后,舞厅里的舞女、大班等等从业人员怎么转业谋生呢?他们多次请求,当局都置之不理,这当然激怒了舞女们,可想不到情况会有多严重。听老沈一说,夏强问:“好几千舞女吗?这么多?”
“当然好几千,怕有五六千人以上呢!政府正值多事之秋!前天,同济等各大学的学潮好厉害,昨天,听说沪新九厂工人闹工潮罢了工,情况很严重,今天又来了舞潮。我看,当局真是漏屋偏逢连夜雨,要招架不住了!你们办《新闻窗》,这种重大新闻能不反映?快来吧!”
夏强谢了他,说马上就去,老沈又说:“刚才,我看到《申报》的裘珍珠也来了!这个又有钱又漂亮的‘花生米’对你老弟可有好感了,追求她的人多得很,都被她刮了大胡子!她说:‘用两块洋钱做眼镜片的人我不要!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人我也不要!……’条件高得很哪!刚才一见我她就打听你:‘夏强来了没有?’我捧了你的场!嗨!老弟,要交桃花运啦!……”
夏强挂上电话,穿上大衣,出门去社会局。朔风扑面,天气寒冷,林森中路上有轨电车照样在“空隆空隆”行驶,坐了两站路到嵩山路就因车子堵塞电车排着队停了。夏强下车,远远就见社会局的红砖洋房已被人群包围,沿马路的墙上被贴满了标语、口号、抗议书,社会局大门口进出的高台阶上、沿街的廊下全拥满了许许多多穿各式棉旗袍、驼绒旗袍、厚绒线衣、厚呢大衣烫头发的舞女,也夹杂着一些戴铜盆礼帽、穿长袍和西装大衣的男人。这大都是些舞场的大班、司阍、保镖一类的人。舞女们有的打着横幅,有的举着彩色小旗,一窝蜂地在请愿和抗议,嘁嘁喳喳的话语声震耳,有时还夹着口号声。走近了,看到那些舞女们绝大多数都未施脂粉,一个个都是那种被夜生活造成的苍白、枯黄、营养不良而又疲劳的脸。天气冷,有的在跺脚搓手呵气取暖,有的用包头布和毛巾将耳朵包起来。这时,夏强又看到有不少警察正在驱散舞女,有的同舞女在拉拉扯扯、推推搡搡……但大批警察都淹没在舞女的浪潮中了!
“夏强!嗨!……”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喊叫。夏强回头一看。正是裘珍珠,她的皮领呢大衣式样时新,做工精致,穿在身上潇洒得很,夏强说:“你也来了!”裘珍珠说:“我真同情她们!这样的事当然要来!我们报的摄影记者也来了两个。”
夏强说:“最近常看到你写的报道和专访,写得很好,以后请给我们《新闻窗》写写稿子。”
裘珍珠说:“那当然光荣。不过,你们那位主编雷小姐有的是才华,我怕她看不上我的稿子。”
夏强说:“你见过她,她是个非常好的人,你写稿,她会欢迎的。”
裘珍珠笑着说:“那以后看吧!我愿意与好的人成为朋友……”
话没谈完,就在这时,不知怎的,听见喧哗声,看见有大批舞女像海涛冲击岩石似的波动着拥进了社会局的大门,舞女们高叫:“打!”“打!”……那些横幅、小旗子高高低低,也都随着一片打声冲进社会局里去了。警察们张开双臂在门口想要阻拦,但怎么拦也拦不住,人流像冲决了堤的波浪,都滚动着冲进大门里去了。夏强眼尖,一眼看到老沈正在采访几个舞女,站在许多尚未冲进社会局里的舞女堆里。他要去找老沈,对裘珍珠说:“对不起,我要过去一下!”他忙着从舞女队伍旁绕到老沈站着的地方,同老沈打招呼,舞女队伍正在移动,同老沈谈话的几个舞女也都走了。
老沈看到夏强,说:“啊,你来了!再迟可就看不到好戏了!你没看到?已经冲进去打起来了!唉!这些当官的呀,就害怕老百姓!社会局长吴开先拒不接见,他要是接见谈上几句也许就没事了。可是不但不见,反而派警察驱赶,这不,一下子都冲进去了!”
舞女确实起码也在几千人以上,都怒气冲天想往社会局里冲,那些已经冲进去上了楼的,正以一种不要命了的态度在捣毁办公室,把些笔墨文具和卷宗文件从窗口抛撒到下面来。纸张像蝴蝶似的在空中飘飞,整瓶的黑墨汁和蓝墨水瓶泼洒得下边地上一片一片、斑斑点点。
夏强知道老沈采访社会新闻有经验,问:“会开枪镇压吗?”
老沈苦笑,说:“去年警察局取缔摊贩,说是闹市设摊有碍市容,抓了人没收了物品,引起三千多摊贩在11月4日到黄浦警察分局前抗议,结果军警开枪镇压,我在场亲眼目睹,打死七人,打伤多人。到12月1日,示威群众五千多人到黄浦闸北两个分局继续请愿,发生冲突后,群众用棍棒、石头同军警搏斗,军警开枪又打死十人,打伤百把人,连在场的记者也打伤了两个,引得外国记者也纷纷报道。结果,吴国桢只好收回取缔摊贩的命令,还把黄浦分局局长杜醇撤了职。那时,宣铁吾还是警察局长,公开道歉。这次是舞女,当局未始不想镇压,前天同济的学潮不就打伤不少学生,但面对女人,如果开枪,怕不好办!我看,会采取的是事后逮捕!今天这社会局打成这样,明天往后,肯定又要说有共党从中捣乱,要抓人捕人的!”
夏强问:“刚才你采访时,她们怎么说?”
老沈说:“有的说,社会风气吗,是你大小贪官污吏‘五子登科’造成的!能怪我们穷舞女吗?有的说,我们也不愿当舞女,但舞女要吃饭要养家!取缔舞场得给我们谋生的路子!有的说,社会风气不好,取缔舞场风气就好了吗?我不信!妓院、按摩院、土耳其浴、向导社等不都在嘛!大世界、四马路上的野鸡不多的是吗?……”
夏强说:“沈兄!拜托了!就请你给《新闻窗》写这篇稿好不好?字数四千字,配几张照片。”
老沈点头:“我愿意写!题目就叫“天堂舞潮窥秘”好不好?我们报馆的摄影记者也来了,照片没问题,舞女的呼声我会写出来的!说实话,我非常同情她们!”
夏强说:“好!稿子越快给我越好!”
老沈说:“一言为定,我马上挤进去看看!这消息我们报是要着重报道的!”说着,他径直朝挤向社会局大门口的舞女人潮中窜了进去。
夏强觉得舞潮的稿子老沈定能写好,心想,前天是学潮,老沈说昨天沪新九厂有了工潮,今天这里又是舞潮,这三潮泛滥,就该是三篇稿子。学潮,他决定自己写。工潮的事他想请松涛写。松涛给晚报跑工商企业,工厂区他熟悉!这么想定了,他决定给松涛打电话。
下午,出现在夏强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近六十岁的老头,像个退伍军人,穿一套半旧的军便服,满面风吹日晒之色,额上有刀刻似的深纹,两眼却挺精神,挺机灵。他随身带着一只旧皮箱,一只黄油布包着的行李卷,一看是从外地来上海的。见到夏强后,他从身上掏出一封信交给夏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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