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巩亮经过大礼堂附近那块布告栏时,看到了一张蓝色图画纸上用彩笔装饰着花边的布告:
这消息使巩亮高兴得有些激动,决定晚上不去图书馆自习,早早约徐志轩同去参加这个会。
星期天,孔镇中搬走后,第二天,孙启先也搬走了。黄汉云和叶迅从上铺搬到了他们留下的铺位上,四个人都睡了下铺。孙启先走后,巩亮发现黄汉云对他更加不睬不理了,叶迅当着黄汉云的面,也是如此。巩亮心里纳闷,是不是自己同孙启先谈话被叶迅看到后告诉了黄汉云,造成他这样的?他想找黄汉云解释一下,又觉得黄汉云翻脸无情,比叶迅还要偏激,何必非要向你卑躬屈膝,就不愿意解释了。黄汉云和叶迅大约参加了《新闻窗》的工作,有时去“新闻馆”开会,有时到茶馆里泡杯茶编写东西,似乎很忙。新闻系的同学喜欢在嘈杂的茶馆里写作,是因为系主任曹梦生曾提倡过:“新闻系学生应该学会一种本领,在最嘈杂的地方也能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写出新闻报道和论文来。”他还带领学生到茶馆店里上过一次课。所以许多同学总到茶馆里看书写文章,锻炼这种本领。可是巩亮不习惯,他喜欢安静,徐志轩好像也这样。他俩常常一起待在寝室里,接触机会也就多了。
孙启先搬走后的第三天下午,两人无课,都在寝室里。巩亮在看书,徐志轩在补一只袜子。针忽然断了,巩亮发现,马上把自己的针线拿过去给徐志轩用。徐志轩谢了他的好意,忽然说:“我觉得,你这人不错。”
巩亮抬头看着徐志轩:“呵,怎么?”
“你的眼神明朗,使人觉得你对人生、对前途、对自己都充满了信心。”
“呵,我是愿意这样的。”
“你毫不矫揉造作,你很有正义感。比如黄汉云来的那天,你为他打了抱不平,我虽冷眼旁观,可是有感受的。”
确实,巩亮的正义感是很强烈的。在读高中时,在那国立中学里,一个姓靳的军事教官蛮不讲理、欺压学生,没有敢出头反抗的,巩亮带头出来把他赶走了,冯玉祥到了江津,在那国立中学里演讲,要大家献金慰劳前方将士和灾民,他第一个响应,捐了三天的贷金伙食钱,那三天里,自己掏钱一天只买两只大饼吃,真是满腔热血。此刻,听了徐志轩的称赞,只淡淡地说:“这不算什么,我不说点公道话,别人也会说的。”
“不见得!”徐志轩缝着袜摇头说,“至少我看孙启先和叶迅都不会说。我说你这人有正义感,从你对孙启先的态度上也看得出。我上高中时,同学里那些吃国民党三青团饭的家伙,多数是坏蛋。我对这种人历来是敬鬼神而远之。我发现你和孙启先虽然是老同学,却不同流合污,我就知道你这人不错。”
巩亮想不到外表像个书呆子的徐志轩,实际是个善于观察很有头脑的人。他很感兴趣地问:“你觉得叶迅这人怎么样?”
徐志轩说:“我还要看看。不过,我不喜欢这个人。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不过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张扬。”
巩亮点头说:“说吧,我不张扬。”
徐志轩问:“你有时不是在一本黑薄面的本子上记些什么的吗?”
“是啊,有时我写点日记。”
“昨天下午,你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在床上假寐,叶迅居然到你床上乱翻,偷看你的日记。他以为我闭着眼,其实,他干的事尽在我的眼底。我看此人诡秘,不正派,干的事欠光明磊落!”
巩亮听说叶迅偷看自己的日记,气得脸红,忙问:“你没看错吧?”
徐志轩放下针线,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来往额上搽,有点生气地说:“怎么,你怀疑我挑拨你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我告诉你,但并不希望你让他知道这是我说的。”
巩亮说:“你别误会,我丝毫没有这种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看我的日记?”
“那就难说了!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想了解你的隐私。反正,我没有看错。他先是到你床上坐下,以为我睡着了,朝我瞅瞅,咳咳嗽,见我没有动静,就动手翻你的东西,鬼鬼祟祟,找到笔记本,就看了。”
巩亮叹口气:“好在我那日记中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但立刻想到,自己曾把同喻珊玉在墓前谈话的事和同孙启先谈话的事,记在日记上了。前天,又曾写过一段隐讳地表示思念喻珊玉的话。叶迅当然都看到了。这个人还左倾呢,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进步?巩亮心头涌起一阵反感,懊恼地摇头:“唉,大学生真太复杂了!”
徐志轩似乎深有同感:“是啊,下学期我要找间新的寝室住。我只希望同寝室的人都是努力求学的,让我离政治远一点。学校是读书的地方嘛,跑到大学里来搞政治,有什么意思?”
巩亮真心诚意地说:“我原先也有过类似的思想,以为学校就应该是读书的地方,不习惯某些事情。又想想,这样还是好的。我在江津县上高中,那里像个密封的罐头,除了埋头读书,什么都不知道。进大学后才知道了许多前所未知的事,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国家大事,思考国家前途。比如目前战局,就值得关心,要是继续败溃,只怕连一个平静读书的环境也很难维持了。你说是不是?”
徐志轩说:“你看到过蚕吗?在一定的时候,它会自己作茧自缚,傻吗?并不!它是在实行自己的转变过程。当一朝破茧而出时,它就能长着翅膀飞了!”
巩亮思索着说:“你这是说你正准备这样做?”
徐志轩沉吟不语,点点头。
巩亮忍不住说:“可是,蚕只能变成蛾。要飞,为什么不做一只鸟呢?许多茧子还没等你咬破,就被送到缫丝厂的沸水里去了!”
徐志轩眉间似有难言的苦衷,叹息说:“我父亲是一个爱国的、有正义感的人,本在中学里教书。去年因为讲课中对时局说了些公道话,指责政府腐败,指责特务在学校里横行,他又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一家有进步倾向的杂志上,抨击了国民党将领一批又一批投敌。中学训育主任是特务,同他不和。他竟因此肇祸,有一天突然失踪。母亲也是中学教师,四出探访,直到今天父亲也没下落……”说到这里,他的眼眶湿润了,两串热泪滚落下来。
巩亮心像被利爪攫住了似的疼痛,油然对徐志轩产生了深切的同情。原来徐志轩沉默寡言,埋头读书,不问政治,是有原因的。他看着徐志轩清癯秀气的脸庞,想安慰几句,又无从开口,心头塞满了对法西斯特务政治的愤恨。他忍不住眼眶也湿润了,过了好一会,才找到一句话说:“也许,他被囚禁在什么秘密的地方,有一天会突然回来……”
徐志轩额上似出现了淡淡的皱纹,点点头:“是呀,我们也希望这样,但也许是永远见不到他了……”他将针线还给巩亮,似乎不愿再谈下去,也似乎不愿再浪费时间,拿起一叠书来,说:“我走了,我到图书馆去。”
他的脚步声踽踽远去,四周静得连树叶飘落地面的声音也听得清。巩亮坐在那儿,沉默了半晌,一颗心像被冰水洗过。他突然感到对徐志轩亲近起来了……
今天,看到布告,巩亮便决定约徐志轩一同到礼堂去。吃完晚饭时,在饭厅门口见到了徐志轩,巩亮热呵呵地说:“晚上有系友回来谈时局,我们一块儿去,好吗?”
徐志轩犹豫了一下,摇摇头说:“不去了,没意思。有那时间我不如看点书。你一个人去吧。”
巩亮知道他孤独惯了,也不勉强,但看到黄汉云和叶迅一起有说有笑从面前经过,心头立刻又升起一种寂寞之感。他见时间还早,又独自回到寝室,拿起从图书馆借到的高尔基的《母亲》来看。他本来最爱看小说,功课再忙,他总要挤时间来读。鲁迅、茅盾、巴金的作品看得滚瓜烂熟。屠格涅夫的六大名著中精彩的段落都会背诵,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读过三遍。嚣俄、左拉、辛克莱、哈代、杰克·伦敦……他都喜欢。现在,把《母亲》拿在手里,却看不进去,眼面前竟出现了喻珊玉的身影。自从墓前的约会后,他始终未再见到喻珊玉。大学三四年级的文科学生,选修的课程已经不多,一些学分积累得多的学生已在外边兼点工作做了。一年级新生同三四年级同学不易在上课时遇见。巩亮只要在校园、江边、教室周围漫步时,总是东张西望,希望能忽然碰上喻珊玉,但见不到,总是失望。喻珊玉这些天在干什么?真是她挑逗一下又故意躲开,还是自己自作多情闹了一场误会,抑或她本来就是一个豁达随便的少女,一切都出自无心?巩亮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觉得自己仿佛被一张网罩住了,进入了一种幻梦似的境地,只要寂寞之感袭上心来,他眼前就会浮现出喻珊玉那挺秀的身影。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她那种沉静得近乎冷漠的神态,她那紧抿着的小嘴和甜甜的酒窝,甚至她那高傲的沉默和矜持,都会点燃他心中的渴望。此刻,想到晚上的系会上也许能有见到喻珊玉的机会,更使他的心不禁战栗了。
巩亮独自在六点十五分来到大礼堂。他怕太迟了会失去早一点看见喻珊玉的机会。可是心里又琢磨,喻珊玉会来参加吗?谁知道!他来时,礼堂周围已聚集了不少人,有新闻系的同学,也有外系的同学,人们正纷至沓来,陆续走进大礼堂里去。他四面注视了一下,不见喻珊玉的影子,等了一会儿,仍然不见,只好独自走进礼堂去。礼堂门口,站着孟怀远、陈胖和粗壮的胡石泉。孟怀远亲切地笑着招呼:“巩亮,你来了?”陈胖微微一点头,不冷不热,也没张嘴。
巩亮走到孟怀远身边,问:“老孟,今晚返校的系友,叫什么名字?是哪家报社的?”
孟怀远有一副好嗓子,热情地介绍:“两个系友,一个叫李光明,是《新民报》的记者;另一个叫邵文勇,在《民主报》干外勤。李光明是个胖胖高高戴眼镜的,邵文勇是个脸皮黄黄的瘦高条子。”又风趣地说,“等会你好好看看,我给他们画的相像不像!”
边上听到的人都哈哈笑了。巩亮见孟怀远很亲切,心想,老孟同束川最接近,一定是听束川说了什么,所以态度这么好。陈胖就不一样了,他同黄汉云、叶迅接近,自从那次为《新闻窗》约稿遭到拒绝后,他的态度始终很冷落。巩亮倒也不怪陈胖,只是觉得他们自以为进步,就看扁了别人,拒人于千里之外,骄傲自大得有些好笑罢了。
巩亮向孟怀远点头告别,进了大礼堂,在前面第八排靠左侧找了个空处坐了下来。这里,周围空位很多,前后同学都是些陌生的脸孔。他独自坐在那里,因为没有看见喻珊玉来有些失望。外边的同学仍在蜂拥进大礼堂里来。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喻珊玉也不大可能来了,便从学生装口袋里掏出一把马粪纸做的英文单词卡片,默默无声地专心拼读起来。环境是嘈杂的,到处是纷乱的嗡嗡声,干扰很大,他努力使自己不去听也不去看。
正专心在拼读英文单词,忽然感到身边飘来了一个人。他并不在意,仍旧默默看着卡片默诵,不料却闻到一阵淡淡的紫罗兰幽香,一个好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么用功吗?”
他一抬头,出乎意外地看见一双沉静闪耀的黑眼睛,流露出温和、忧郁的神情正凝视着他。这是喻珊玉!他惊喜得差点叫了起来:“啊,你?……”
“怎么,不认识了?”她风趣地揶揄着说,在巩亮身边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他笑了,发现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得瘦了,轻声地问:“你脸色不太好,是病了?”
她点点头:“可不!”语意双关地说,“好在也不会惊动什么人来看望我的病!”
他听出她话里隐含着一种怨怼,歉疚地想解释,涨红着脸说:“一点也不知道,你病了……”
但她没有让他解释下去,岔开话题问:“这几天,你在忙些什么?”
他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脱口道:“上课、下课、吃饭、自习、睡觉。还有就是苦恼、烦闷、彷徨、寂寞。”
喻珊玉微微笑了,没有作声。
大礼堂里的电灯不甚明亮。前排靠近讲台的灯泡大些,后排是昏黄的小灯泡,在香烟烟雾中显得更暗。络绎进来的同学越来越多。书呆子徐志轩竟也来了,大概经过考虑还是被这个会议吸引来了吧?他在最前排边上坐了下来。大礼堂里,烟雾腾腾,劣质的香烟熏得人想咳嗽。人还在不断拥来,真是盛况空前。巩亮和喻珊玉附近也早被人塞满了,巩亮发现上次迎新晚会上唱《朱大嫂送鸡蛋》扭秧歌的章民合也坐在旁边,正朝他点头微笑,他也点头回笑。喻珊玉却好像没有看见,过了一会儿,突然用手臂碰碰巩亮,说:“看,来了!”
大礼堂门口进来了一群人,掌声立刻“啪啪”响了起来,只见系主任曹梦生、乔宗苏教授和束川、孟怀远、陈胖等陪着两个人走向主席台,一个胖胖高高戴眼镜穿藏青西装的人,估计就是李光明;另一个瘦高条子上身穿件米黄色咔叽夹克,当然是邵文勇了。喻珊玉望着这沸腾的场景,感叹说:“大家太关心时局了!局面真是艰难,抗战七年多,打得人困马乏,明明应该胜利在望,谁料今春到现在,摆在面前的却是极为艰难而且十分危险的局面。敌人明明快要死亡,却还在中国战场上势如破竹。再败下去,重庆和我们这儿都要震动了。谁不想来听听知道内幕内情的记者谈时局呢?连我也被吸引来了!……”
听着这番话,巩亮觉得他同喻珊玉的心靠得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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