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火文集·第二卷:霹雳三年 浓雾中的火光-浓雾中的火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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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束川和系主任曹梦生等陪两个系友在第一排座位上坐定,然后束川走上讲台宣布开会,讲了一段短短的开场白,介绍了两位系友,最后说:“大家都十分关心时局,现在请两位系友返校谈谈见闻,可能他们会提供一些使我们了解情况的资料,帮助我们进一步了解当前时局的症结所在。是不是请邵文勇校友先谈谈?”他征求意见地朝邵文勇笑笑点头,用手做了请邵文勇上台讲话的姿势。

    黄黄瘦瘦的邵文勇是一个老练、精干的新闻记者。在他走上台去的时候,喻珊玉对巩亮说:“他今年五六月间,到过湖南前线,正逢十二万日寇在湘北发动进攻。湖南战局失利,几十万大军一触即溃,他差点落在敌人手里跑不出来。回来后写了一组湖南战局见闻,反响很强烈。你看过没有?”

    巩亮摇头说:“未到大学之先,我在那个小县城江津,闭塞得很。再说,也忙于复习考大学,常常报也不看。”

    喻珊玉突然意在言外地问:“难道你现在比那时候更苦恼、寂寞?……”她显然是在试探刚才见面时巩亮说过的话。

    巩亮自然地“唔”了一声,还没有体会出喻珊玉的言外之意,邵文勇已经开始讲话了。

    会场里满屋香烟的烟雾。邵文勇扫视着听众,用河北口音说了几句谦虚的话,接着说:“最近很忙,但新闻系的老师和同学们让回来谈谈,只得从命。我谈的不是什么内幕,只想介绍一些外国公开发表了的材料,大家可能没有看到过。所以介绍一下。我也不准备谈自己的观点,仅仅只是客观报道,因为现在即使是新闻记者,谈国事也是容易出纰漏的,我不想招惹更多的麻烦。请大家听了自己去体会、评断,想一想为什么别的国家反法西斯战争临近胜利,而我们却节节溃败。想一想如何才能挽救当前时局危机?……”

    又是一阵海涛般的掌声。喻珊玉轻声对巩亮介绍说:“他说是‘客观报道’,其实,绝不会客观,他未毕业时,在我们系里,始终是左倾的。”

    巩亮点点头,脑子里已被邵文勇提出的问题吸引住了。心想,问题提得好呀!为什么别的国家反法西斯战争临近胜利,我们却节节溃败?为什么?为什么?……只听见邵文勇说:“最近,美国《新共和》杂志上发表的《远东的混乱》一文中说:‘国民党政府已为无效能与贪污腐化所侵蚀,通货恶性膨胀,官吏奸商勾结囤积居奇,中国人民生活困难。’……”巩亮不禁想起两年多以前,自己从上海经安徽、河南、陕西辗转到大后方的路上,只见官商勾结公开贩运鸦片,靠近前线的地区竟灯红酒绿娼妓成群,军队敲诈勒索横行不法。河南是汤恩伯十三军的驻地,更是民不聊生、灾情严重,土地龟裂,蝗蝻遍地,老百姓不堪驻军骚扰,甚至公开说:“最恨日本鬼子来烧杀,也恨十三军来驻扎。”何其触目心惊!

    “‘……更为重要的事实是中央政府在目前对打共产党似乎比打日本更为关切……重庆数十万最精锐的部队浪费在西北共产党统治的边区作军事封锁,由胡宗南指挥,有些新近从中国归来的美国观察家认为中共虽只有有限的资源,但在目前抗日战争中所做的事情却比重庆政府为多。’”邵文勇念完一段《新共和》的文章,又继续说:“美国《民族》杂志上发表了史蒂华的《胜利须在中国争取》一文,说:‘为了最后反攻,驱逐日寇出中国,中国需要远较现在为多的军队。有些军队是因为中国内部的政治问题而死僵着的。中央军中最精锐的一支五十万军队,因军事封锁中共而调置在陕甘宁边区。而中共的全部兵力,虽然确数多少尚未被人知道,但十八集团军与新四军的正规部队除在装备上较差些,在组织上与指挥上是出色的,与正规军配合作战的游击部队,数量更多。他们指挥得力,纪律良好,能发挥最大的军事效果。但是要运用对付中共的中央军和应用被中央军包围进攻的中共军队,就需要中央当局和共产党领袖之间的不同意见能有政治的解决。’”

    听到这里,巩亮对喻珊玉悄声说:“他谈得很好。我觉得这些外国观察家提供的材料,倒是可以帮助我们解答为什么今天老是打败仗的。”

    喻珊玉缄默,两只深潭似的黑眼睛又沉静得近乎冷漠了。她玩弄着手里的一方小手绢,看看四周,有点坐立不安。巩亮不觉得她不以为然,只感到她好像心里充塞着压抑和矛盾,很不平静。为什么呢?……巩亮默不作声了。

    邵文勇又在说:“豫湘战役惨败以后,英国首相丘吉尔在英国下院讲演,尖锐抨击了中国军政的腐败——这当然不是指的中共。他说:‘我必须在这里以最大遗憾指出,尽管美国予中国以丰富的援助,但那个庞然大国仍遭受了严重的军事挫败,包括陈纳德将军所属美国飞机用以起飞的宝贵飞机场的损失在内。这是最大的令人失望和烦恼的事。’政府对此很恼火。说失败的责任是盟国的援助‘微不足道’。美国陆军部针对这一指摘,发表了援华物资空运情况,指出:印华区从印度越过喜马拉雅山空运至中国的货物,在一个月中已达四千六百万磅之数,包括飞机汽油、军需品、卡车、吉普车。九月中某一天即穿山越岭运输二百五十万磅以上,即每两分半钟有一架飞机飞越喜马拉雅山之最高峰。这是全世界最困难的航空线……”

    巩亮听着,陷入了沉思,从国外的评论看来,要挽救危局,必得廓清政治。前几天《新华日报》发表的消息,提出改组国民政府成立联合政府不是没有道理的……这时,喻珊玉忽然轻轻碰了他一下,悄声说:“你在这听吧,我要先回去了。”

    巩亮掉过头来,发现她脸色苍白,双眉紧蹙,刚想问:“为什么?你不舒服?”喻珊玉已经站起身来,从人丛中挤过去了。巩亮想送她,但见她没有表露这样的意思,又想听邵文勇的演讲,就坐在那里没动,两眼不由自主地随着喻珊玉飘忽的身影,心里暗想:难道她不舒服又病了?她为什么不听完再走?她的脸上为什么笼罩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不悦的表情?她为什么如此匆匆地离开?……

    巩亮思绪纷乱地目送喻珊玉走出大礼堂的旁门,刚将神思拉回来要听邵文勇讲话时,出乎意外地电灯熄灭了。礼堂后边黑黝黝的人群中,突然响起了野兽咆哮般的叫吼声:“打呀!——”“打!——”随即砖块、鹅卵石……乒乒乓乓,哗哗啦啦,飞到了讲台上、人群中。礼堂里一片黑暗,喧哗的人声夹杂着怪啸。有人受伤了,惨叫起来:“啊!——”人们嚷着叫着往礼堂出口拥去。巩亮心里火烧火燎又气愤又激动,听到有人高嚷:“电线被割断了!”有人在呼喊:“同学们!这是特务破坏!不要怕!”像是孟怀远的浑厚嗓门。有人在高声招呼:“同学们,不要挤!各站原地!反对特务捣乱会场!”像是束川那沉着的声音。也有人在高叫:“大家镇定,监视特务!抓住他们!……”

    巩亮在黑暗中站立在自己座位前不动,他看不清是谁在捣乱,但立刻想到可能是张树椿、孙启先一伙。他心里气愤极了!怪不得人们都说张树椿一伙是特务学生,多么卑鄙可耻的手段!多么野蛮粗暴的行径!为什么用这种法西斯褐衫党的行径不让人讲话?为什么不敢让人讲真话?……

    “大家镇静,在原地不要动!……”漆黑的礼堂里,响彻着坚定沉毅的声音。一些人已经在混乱中挤出去了,但还有不少人立在原地。巩亮忽然发现章民合正站在自己旁边,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这确实是她。她也是镇定地站着不走也不动的。巩亮叫了她一声:“章民合!”

    章民合气恨得声音发颤:“他们以为这会使人害怕?办不到!只会使人更仇恨法西斯!”

    巩亮点头说:“要是我现在看到扔石头的,我会扑上去把他揍倒在地上!”

    章民合没有说什么,但巩亮感到她那开朗的面容十分严肃,两只时时露出天真无邪的眼睛似乎在瞅着他。一会儿,她忽然问:“巩亮,刚才喻珊玉为什么突然走了?”

    巩亮从未想过这问题,一下被问住了,说:“可能她不舒服……”

    “是吗?”章民合的声音里似有疑问。巩亮在黑暗喧嚣中清晰地听到一声冷笑:“‘鬼屋’里的人嘛!……”

    大礼堂里仍然乱哄哄。巩亮语塞了。他不明白章民合说的“鬼屋里的人”是什么意思,只是明显地感到章民合对喻珊玉的怀疑与不信任。难道喻珊玉的突然离开会同特务的这番捣乱破坏有什么联系吗?他绝不相信。他终于说:“我相信她是不舒服。”

    章民合又不作声了。这时,礼堂进口处有几根火柴同时“嚓”、“嚓”亮了,一瞬时,点燃了七八支蜡烛。光明又重新进入了这黑暗的礼堂,一阵欢呼声响了起来。束川、孟怀远,还有陈胖、胡石泉等七八个人每人手里都高擎着一根蜡烛走了过来。烛光将他们的脸照得亮闪闪的,一个个就像光明的守卫者,表情都很严肃。孟怀远额上还流着血,显然是刚才被石块砸伤的。留在礼堂里的多数是新闻系的学生,黄汉云、叶迅都在,竟连徐志轩也没有走。巩亮看到邵文勇仍在,系主任曹梦生和乔宗苏教授仍坐在第一排,陪着邵文勇在交谈。他们是那样沉静。巩亮深深感动了。

    束川高举着蜡烛,气度轩昂站在前排椅子上,愤激地大声说:“刚才,是特务破坏,系友李光明受了伤,已经有人陪他过江到北碚包扎去了。这样胆大妄为野蛮卑鄙的事,在我们这学校还是第一次发生。是谁干的?我们都心中有数。但他们是不能得逞的!今天中国的主要问题是什么?他们不让我们讲,想用捣乱、制造流血堵住我们的嘴,办得到吗?办不到!他们还是只敢偷偷摸摸在黑暗中干坏事,因为他们终究是少数几个魑魅魍魉,光明一到,就逃跑了!同学们,在前进的路上荆棘遍地,在法西斯特务统治下,我们以后势必还要碰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甚至危险。但是我们不能不关心国家大事。当前的时局,已经使我们无法平静地听弦歌之声埋头读书了,我们要加强团结,决不放弃斗争!……”

    掌声像暴风雨般响起来,震撼人心。巩亮也鼓起掌来,浑身热血沸腾。但他突然发现叶迅在附耳对黄汉云不知说些什么,黄汉云拿眼睛瞅着他,那眼光是冷淡而异样的。

    我很遗憾丹丹不在身边。她在北京的医院里工作,当然不可能一起来,如果一同来了,那多好呀!我会指着嘉陵江畔和缙云坝上许许多多地方,把经历过的那些故事一一讲给她听的。

    那时候,我们青年一代为了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为了人民民主和社会进步,仅仅想表达一点愿望,就要受到残酷的打击、摧残和镇压。有许多人为了真理,为了新中国的诞生,甚至献出了生命。像胡石泉,就是在重庆解放前夕,牺牲在渣滓洞里的。当时,他是重庆一家民营报纸的记者;像孟怀远,他是在上海解放前夕遭特务逮捕后被暗害的……现在回溯这段历史,我感到豪迈而光荣,也感到一种庄严的悲痛。那时候各种道路摆在面前,黑暗邪恶的路上会有鲜花和黄金向你引诱,进步的道路上却遍布刀刃棘刺。拿我来说,在十字路口决定向前迈进,曾花费多少思考和比较,曾做出多艰难的抉择呀!

    丹丹,你们年轻一代也许并不理解这一点。今天,由于前人的奋斗,社会主义和人民共和国的光辉照亮着你们前进的大道。当走在这条父辈披荆斩棘开辟出来的社会主义大道上时,即使道路尚待开拓伸展,山路仍不平坦,甚至两侧可能会有塌方,青年人岂能忘掉那过去开路先锋的艰难和功勋?岂能放弃今天继续创业的重任和职责?……

    我想写信告诉丹丹:一个人要使青春发光,就必须去追求和树立革命的信念和理想,并为之奋斗终生,而不是让精神空虚,无谓地蹉跎岁月。这对我们40年代时的青年来说是如此;对你们80年代的青年来说,也该这样。

    【第九章】路漫漫其修远兮

    清晨,巩亮醒来,明亮的晨光已经将寝室照得耀眼了。睁眼一看,徐志轩床上空着,定是夹了书本去树丛里朗读英文去了。叶迅捧着一本笔记倚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着,眯起两眼仿佛在思索什么问题。黄汉云蹲在寝室门口洗衣服,肥皂泡沫甩得到处都是,一边搓洗一边低声唱着《茶馆小调》:“……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说不定一个命令你的差事就撤掉,我这小小的茶馆贴上大封条……”

    这支《茶馆小调》是从昆明西南联大传来的。最近,在校园里十分流行,到处听到人唱。学生在缙云坝上茶馆里喝茶时哼哼唱唱的更多,巩亮也听熟会哼了。黄汉云接着在唱:“……倒不如大家痛痛快快地谈清楚,把那些压迫我们,剥削我们,不让我们自由讲话的混蛋,从根铲掉!……”

    巩亮躺着,有些疲乏,不想起来。黄汉云的歌声,又引起了他深深的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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