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睡不着,月光明亮,照进窗来,秋虫鸣奏。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分,还隐约能听到嘉陵江流水在低沉地咆哮,又搅乱了他的心,刚刚做出抉择又踌躇了,不是为了别的,而是为了喻珊玉。他仿佛看到喻珊玉婷婷立在面前,用手掠一掠乌亮的黑发,昂起美丽而光辉的脸说:“中立,这我是不变的!……”
“唉……”他闷闷地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心想,我倘若做出了抉择,她会同意吗?每当他想起她的时候,心里是甜甜的;触及这件事的时候,又感到心里有苦味了。他相信喻珊玉看到他未经同她商量就在《新闻窗》上发表这封公开信,一定会不以为然。不,不是不以为然,而可能会生气。也许会气得脸红落泪吧?巩亮料到:他这公开信一旦在《新闻窗》上发表,他同孙启先之间的老同学情谊立刻就会破裂,他绝无遗憾,但如果喻珊玉为此气得脸红落泪的话,他就会难过了。当然,他要向她解释,甚至劝说她。可是,有用吗?喻珊玉不是一般的姑娘,她不会让人随便牵着鼻子走,她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固执得像一根弹簧。那么,事情会怎样发展?……
喻珊玉并没有明确向巩亮表露过爱情却又好像已经充分表露过了爱情。巩亮也没有向喻珊玉说过一个爱字,但在思想感情上早已被她牵引,想看到她,想同她待在一起,想同她谈了又谈。这不就是爱情吗?他觉得,尽管没有表白,他们的爱情已在各自的心中生了根,而他做出的抉择不就是要把那根拔起来吗?他心痛了,陷入一种无法解脱的矛盾之中。
蓦然,晚会上,喻珊玉脸色苍白双眉紧蹙突然先匆匆离开的事,又浮现在眼前了。章民合的声音也好像响在耳边:“巩亮,刚才喻珊玉为什么突然走了?”这不是分明在怀疑喻珊玉吗?事情也真怪,为什么偏偏她一走特务们就动手了呢?她为什么突然离开呢?也许是身体不适?也许是巧合?还是……
想着想着,心里更乱,翻来覆去像烙饼似的,总睡不着。寝室里,有节奏地响着轻轻的鼾声,像小合唱。徐志轩的呼吸声最响,黄汉云和叶迅的呼吸声像伴奏。他估计已该有一点钟左右了,心里着急,怕失眠,就尽量使自己定下心来,决定要找机会问问喻珊玉,还要找束川谈谈。他下了决心要睡,心里数着数目字,从一数到一百,又从一再数到一百,数着数着,终于入睡了。
现在,他躺在床上感到困乏,听着黄汉云仍在唱《茶馆小调》:“……最好是今天天气哈哈哈哈,喝完了茶来回家去睡一个闷头觉……”心头翻腾着昨夜睡着以前思索的事,很不安宁。他叹口气,觉得应该起床了,就捞起放在枕边的衬衫和长裤来穿,趿鞋下了床。这时,黄汉云端着盆清衣服去了,叶迅仍倚在床上心不在焉地看笔记。见他起来了,叶迅打招呼似的说:“起来了?”
巩亮明白,如果黄汉云在一旁,叶迅未必会这么主动地打招呼,既然他友好,自己怎么能不友好呢?他回答说:“起迟了,昨晚没睡好。”说着,伸了个懒腰。
“怎么啦?”叶迅问,“我好像看你在写什么,写得很迟。”
巩亮诚实地答:“昨天晚会上的事使我生气,我给《新闻窗》写了一篇稿子……”
叶迅阴阳怪气的脸上有一种不好捉摸的表情,“唔”了一声,稍停说:“嗬,你这倒是一种变化。我记得曾几何时,你是拒绝给《新闻窗》写稿的呢!”
巩亮反感他的语气和表情,皱了皱眉,先没作声,接着,一边系鞋带,一边说:“你认为我现在给《新闻窗》写稿不对吗?”
叶迅笑笑说:“没那意思。我是见你变化得挺突然。你写了些什么呀?”
他这一说,巩亮不想理他了,鞋已穿好,站起身来打算拿牙刷毛巾去漱洗。叶迅却对着门口嚷了起来:“汉云,巩亮昨天开夜车给《新闻窗》写了一篇稿子呢!哈哈……”
原来,黄汉云端着空脸盆进寝室来了。叶迅这一嚷,巩亮倒做了决定。他停止拿毛巾牙刷,回转身来说:“黄汉云,我给《新闻窗》写了篇稿子。”去枕边将稿子拿出来递给黄汉云,又看看叶迅,说:“交给你们吧!”
黄汉云感到意外,先是一愣,看看叶迅,叶迅脸色暧昧;又看看巩亮,巩亮神情激动。也许是出于平日的印象,黄汉云不愿接受巩亮递过来的稿子,冷冷地摇头:“交给我干什么呢?你交给《新闻窗》的编委吧,交给陈胖。”说着,他背转身去桌上拿书,那脸色像西北风似的寒冽,像冰水一般人。
巩亮涨红了脸。碰这么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使他感到受了侮辱,想不到满腔热情会换来一盆冷水,想不到热心地开夜车写出的稿子,黄汉云竟拒绝接受。想起黄汉云初来时受到孔镇中欺凌,他挺身而出打了抱不平,如今却换来这样冷酷的对待,他寒心透了!依他的脾气,真恨不得三下两下将稿纸撕得粉碎,谁一定要写呢,你们不要就算了!又一想:黄汉云不能代表《新闻窗》,也不能代表左派。他自以为进步,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总有一天,他会自己脸红的。要是把稿子交给束川,他一定会高兴的。对,等会儿就去找他。巩亮想通了,便把稿子折成一个四方块放进上衣袋里,径自拿起洗脸用具,出门去了。
早饭后,巩亮到104号教室去上“新闻采访”课,刚进教室找了个位子坐定,来了个人在他身旁一坐,原来是孔镇中。孔镇中头上发蜡搽得乌亮,一套笔挺的“司泡铁克斯”格子西装配着一条蓝花领带,色彩倒也协调。手里抱着几本精装的英文小说,也并非专为摆“派头”,他想出国,平时钻英文确是下功夫的。他是忙人,除学外文外,每周必去重庆度周末,平日又要忙于应付女朋友,有些课就根本不上。但“新闻采访”却从未缺过,这是为了将来出国可以兼个什么报社的特派记者当当。这课程由兼着路透社特派记者的赵谷融教授讲授。赵教授写过一本《采访十八年》,讲“新闻采访”课比较生动,孔镇中当然舍不得放弃。孔镇中见到巩亮,满面微笑,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轻声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巩亮同他点头,把左臂缩回来,让他坐舒适,问:“好几天不见你了,在忙些什么?”
孔镇中笑笑,神秘地挤挤眼睛,引用一首舞场流行歌曲中的两句歌词作答:“香槟酒气满场飞,钗光鬓影晃来回。”
巩亮带点劝告地说:“好些课都不见你上,是不是在找女朋友的事上花的工夫太多了?”
孔镇中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巩亮问:“今天怎么有空来上课?”
孔镇中凑过脸来,说:“上课是假,来找你是真。”
上课铃“嘀铃铃”响了,但是赵教授没有来。赵教授是大记者,常常缺课,学校要靠这些在社会上出风头的教授来撑新闻系的门面,他缺课也总是听之任之。看来,这两堂课又是空白了。
巩亮问:“你找我干什么?”
孔镇中看看手上崭新的“浪琴”表,说:“看来,赵大胖子又不会来上课了。正好,我请你到‘伊甸园’里喝咖啡,谈谈知心话怎么样?”
巩亮说:“去那里干什么,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再说,赵谷融说不定过一会儿就来了。”
同学们有的已经站起来走了,桌椅碰得乒乓响,人声嘈杂,有埋怨赵教授不来的,有高兴不上课哈哈笑的,有吹口哨的,有哼歌的。黄汉云和叶迅一起夹着书走了,徐志轩也夹着书走了。
孔镇中站起身来拉巩亮:“走吧,走吧!一件十分要紧的事,我急着要推心置腹地同阁下举行外交谈判呢!”
巩亮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见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勉强站起身来说:“好吧!”
学生们谈天都常在茶馆里。茶馆一家接一家应运而生,沿着江边林荫道往西顺着街边开设着,并且在路旁的大树下也拦出地盘放上桌椅。“伊甸园”据说是银行系和经济系有些学生集资凑股开设的,是茶馆中最别致的一家,用整根的松树棒搭成了美国西部流行的那种酒吧式样的木屋,木屋里外的草坪上放着些设计得挺艺术的小桌、躺椅,播放着西洋轻音乐唱片,打着“文艺沙龙”的招牌招徕顾客,出售咖啡和西点,价钱比土茶馆高,是学生中的高级休憩地点。
巩亮随孔镇中到了“伊甸园”,在木屋酒吧旁僻静处的草地上一张小圆桌前坐了下来,离一些打桥牌、下棋和谈情说爱的人远远的,孔镇中叫了两杯咖啡,又叫两客果酱土司。巩亮要掏钱,早被他一把拽住,抢着付了账,两人就谈起来。巩亮问:“是什么要紧事儿呀?”
孔镇中明知巩亮不抽香烟,却热情地摸出金烟盒递过一支“骆驼牌”,用上海话说:“吃香烟哦?”见巩亮摇头,他自己用打火机点上火吸了一支,微笑着说:“我想问你,你对喻珊玉到底有没有意思?”
巩亮莫名其妙,皱着眉笑:“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孔镇中叹口气,说:“我知道,她对你不错。可是,你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据我了解,她父亲对你颇不感兴趣。发现了喻珊玉对你不错,她父亲已经在对她施加压力进行限制了。”
“你怎么知道的?”
“有人给我送情报。”孔镇中油滑地挤挤眼睛,“我随时密切注视着你和她之间事态的发展。”
留声机唱片播放的是《璇宫艳史》里的插曲《风流寡妇》。巩亮有点不耐烦,说:“你明明白白说吧,不要吞吞吐吐好不好?我还要去图书馆呢!”
孔镇中喷一口浓烟,“唉”了一声,露出一种失恋似的苦恼:“司马相如的《凤求凰》琴歌说得真好:‘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月不见兮,思之如狂。’……”他又抽一口烟,说,“好吧,坦率告诉你吧,我正在追喻珊玉。‘君子不夺人之所好’。我希望如果阁下对她不那么热衷,把她让给我……”
巩亮知道孔镇中追求喻珊玉从未死心,那天在北碚说的话全是虚情假意。也听喻珊玉说过她对孔镇中是嗤之以鼻的,根本不把他的追求当作一回事。巩亮也鄙夷孔镇中的为人。这位花花公子在追求喻珊玉的同时,不是正跟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蜜丝吕在鬼混吗?巩亮忍住气恼,有意刺他一下:“你那位音乐学院的高才生蜜丝吕呢?”
孔镇中厚颜无耻地喷了口烟:“孔雀东南飞了!她有夜莺般的嗓子,可是缺少一颗灵巧的心。”
巩亮不想跟他谈下去,有点生硬地说:“并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似乎无权转让。你找我谈这件事我无法答复。”
远处几个打桥牌的学生大声笑闹起来。孔镇中两只小眼露出狡黠的光芒,笑着说:“只要你这样说,也就是给了答复了。不过,我可以奉告几句,你虽然还自以为中立,实际早被看作是左倾人物了。我们的喻斌训导长是不会同意他的女儿同一个赤色分子结合的。他可以容忍爱女打自由主义的旗帜,但不会让她投入进步分子的怀抱中去。这是一。第二,喻珊玉有个性,有思想,却又十分孝顺父亲,这就是她的矛盾和痛苦的源泉了。她会反抗她的父亲,只是,这种反抗是有限度的,按她的气质说,她也许也会左倾的,可是她没有。她走到目前这一步就不会再向前了。这是她对父亲的孝顺和喻斌对她的制约的结果。《政治学》上谈到三权分立或者上院下院时,涉及的‘牵制’和‘平衡’,就是这么一回事。第三,我父亲和训导长是老熟人,我做他的乘龙快婿,他是可以接受的。”
看来,他是作了充分研究、分析和判断来谈话的。巩亮听了,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打断了他的话,茫然地问:“你为什么非追她不可呢?”
孔镇中将刚吸了不多几口的香烟扔掉,笑笑说:“她像一件上帝制造的最精美的艺术珍品,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正因如此,更增添了她对我的吸引力。我知道她是难追求的。但我要拿出一切手段来追。我不信她真能抵御我的连续进攻。你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黑丝绒金边盒,打开盒盖给巩亮看,“看!……”
一颗足足有豆粒大的金刚钻镶在白金戒指上,被黑丝绒盒子衬托得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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