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声机的唱片换成了舒伯特的《小夜曲》。巩亮听着乐曲,推开孔镇中拿金刚钻戒的手,嘲弄地说:“好吧,祝你成功!但愿世上还会有不爱金刚钻的女人!”
孔镇中琢磨着巩亮的话,收起黑丝绒金边盒再抬起头来时,巩亮已经走了,那杯咖啡和那客果酱土司一动未动地放在桌上。他叫了一声:“巩亮!……”但是没有回答,他失神地坐在椅子上,牙齿紧咬着嘴唇。
巩亮离开孔镇中,从“伊甸园”向东,走过一排茶馆。刚才孔镇中讲的那番话,搅得他心乱如麻。他想同喻珊玉见见面,又觉得这不是时候。无意间他发现茶馆里的人比平时少,有点奇怪,为什么平时拥挤的茶馆今晨人少了呢?想起来了,上午第一、第二节课时间,训导处和三青团在大礼堂联合召开“十万青年十万军”动员大会,昨天就出了通知,要全校学生参加。为此还将上午第一、第二节课大部分调到了下午。只有赵谷融讲的“新闻采访”要将就他从重庆赶来上课的时间,所以没有调课。这件事,他早就忘了,现在又浮上来。他知道,不去开会的人很多,有的是抵制,有的是懒散。巩亮原来是不打算去参加这个会的,现在忽然想到训导长喻斌要出面主持大会,便决定去看看。他到学校以后还没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喻斌呢,就急步向大礼堂方向走去。
大礼堂里,昨夜特务学生扔掷的鹅卵石、砖块已被清除,打扫得干干净净,舞台上挂着大字红纸标语:“响应十万知识青年从军运动”。会场里稀稀落落坐着一些人,气氛并不热烈。礼堂外的门边和窗旁却聚着一群人在张望。巩亮挤过去,看见台上有一个人在演讲,别人告诉他那就是训导长喻斌。
喻斌是个讲究仪表的人,穿一身浅灰色的西装,白衬衫、黑领带,显得大方、威严;高高的个儿,花白的双鬓,脸色白皙,额头宽大,鼻梁高直,架着金丝眼镜,长眉毛下有一对好似沉思的眼睛,完全是一派教授风度。把这样一个具有学者气质的人说成是“特务头子”,巩亮一时竟感到难以相信。喻斌讲话声音不高,低沉沉的,却有鼓动性。他激动地劝学生要爱国,投笔从戎,挽救危亡。因为讲得激动,甚至取下眼镜,掏出了雪白的手帕来擦拭眼睛。
他说:“不管你是什么党派的观点,不管你是什么立场,参军抗日,总没有理由说不对的吧?有血性的青年就该投笔从戎。现在,战局蜩螗,大家都对前方的失利关心。若追问这不能令人满意的现象是怎样造成的?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罪孽深重,我们中国人都应该挺胸承认,负起自己的责任。当然也有客观原因,盟军的战略是‘欧洲第一’,所以中国的军事到今天这样吃力。我们的幅员辽阔兵力不足,有知识的战士更少。现在迫切需要我们大家共赴国难……”归根结底,他号召大家报名响应十万知识青年从军运动。
巩亮正伸头挤在窗口朝里张望,听着喻斌演讲,忽然感到左肩有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束川站在身后。束川对他笑笑:“巩亮,你也在听?”巩亮点点头。束川将夹在胁下的用牛皮纸包好的几本书塞过来,说:“给!”
巩亮想,呀,他真是言而有信!束川那友好的态度和笑容,使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早上黄汉云和叶迅的态度,又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放在上衣口袋里的那篇稿子。他决定把稿子交给束川,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束川,轻声说:“束川,给,你拿着。”
束川接过稿子就抽身走了。巩亮夹着书朝窗口里又瞅了一眼,这时孙启先已上了台,正在慷慨激昂地表态,挥动着拳头,喷溅着口水,可谓声嘶力竭:“……我响应号召,立刻……报名从军!……”巩亮觉得很无聊,不想再看下去了,便挤出人群,刚走两步,忽听束川的声音叫道:“巩亮,来!……”巩亮掉头张望,见束川在不远处教室走廊上向他亲切招手,连忙跑了过去。
束川显然已经读过了巩亮的稿子,面带微笑,迎着巩亮说:“我们散散步,到江边去谈谈好吗?”
巩亮点点头说:“好。”他望着束川那贝多芬式的面容、和善的目光,急切地问:“我的稿你看了?”
“看了。”束川声音里带着喜悦,“巩亮,看了你的稿子,我很高兴。你的思想上起了很大的变化,应当祝贺你。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但他那个时代限制了他,只好披发行吟于泽畔,最后自沉于汨罗江。我们这个时代不同了,是能够求索到真理的。”他深沉睿智的眼睛炯炯发光,显得很兴奋。
他俩向江边的林荫道走去。远处缙云山那苍翠泛紫的山峦耸立在晴天的白日之下,像肃穆默立的一排披着甲胄的武士。嘉陵江对岸北碚那栉比鳞次的房屋都裸露在眼前。暑天暴涨起来的嘉陵江水已经退落了,变得碧绿,在缓缓地流动。不知为什么,每当看到绿色的江水,巩亮总是会想起两年前路过成都,在望江楼上见到过的一副楹联:“引袖拂寒星,古意苍茫,看四壁云山,青来剑外;停琴伫凉月,予怀浩渺,送一篙春水,绿到江南。”同时,心里就会泛起一股怀念江南的乡愁。此刻,听了束川的话,想起自己离乡背井走过的道路,这种感情又浮上心来了。他沉思着说:“唉,其实,比起你们来,我求索真理开始得太迟了,觉悟得也太迟了。现在总算看清出路在哪儿了。以后,希望你多开导我。”
两人沿着林荫道漫步,法国梧桐和美国白杨的叶片不时被风吹得打着转转零落掉下,一片,两片……束川听了巩亮的话,点着头说:“互相帮助永远是需要的。因为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有时,在一些事情外面会包裹着一层虚假的美丽的外衣,使人目迷五色,看不到本质。比如刚才我们看到的那‘十万青年十万军’的一幕,像演戏似的搞得挺慷慨激昂。有的同学就会想,参军抗日,还能不对?管他什么军队呢,不都是打日本吗?有血性的青年就应该参加。实际呢,谁响应这个号召谁就上了当。这是个天大的骗局。中国的抗战有两条路线,两种军队。搞这十万青年军的目的,说穿了就是要给蒋介石扩充军队,给蒋介石建立一支法西斯党卫队,建立一支御林军来做他反共的资本。试想,直到今天,前方战局惨败到这种程度,蒋介石的精锐却屯兵陕甘宁边区周围,组成这样一支队伍他肯拿来抗日吗?有点政治头脑的学生是不会去上他的当的。让孙启先之流去给他的主子当爪牙吧!……”
巩亮听了,心里一动,忍不住把孙启先那天拉自己参军的事告诉了束川,最后说:“孙启先答应,只要我当个‘带头羊’,做个姿态,就可以穿上军装先出国游历一次,到印度逛上十天半月,回来后仍旧照样上大学,不必上前线。”
两人沿着江岸的一个陡坡向下边江畔寂静处走。束川说:“卑鄙!你要是相信了他的话,就会像鱼儿吞了钩,由不得你自己了。”
巩亮摇头说:“不!看来,孙启先说的也有些实话。他说过,如果我们真的去当了青年军,这个学校的阵地岂不是会让给‘束川斯基’他们了吗?”束川听到孙启先称他“束川斯基”,哈哈笑了,巩亮也笑着继续说,“孙启先还说,我们这些骨干名义上参军,实际上是去而复来。回来后立刻大干一场。非把共产党在学校里的势力赶出去或彻底打败不可!他们把这叫作‘收复失地’。”
“啊,原来如此。”束川的眉头拧拢来,又松开了,“不过,这恐怕只能是他们的痴心妄想!当然,这是要认真对待的……”说到要认真对待时,他的神情异常严肃,那思考的目光给人一种信心。突然,他深情地凝望着巩亮说:“巩亮,我很高兴,我们互相之间的了解加深了。我信任你,你也可以信任我。正因为这样,我要求你小心谨慎。因为我能想象到今后斗争的残酷。我们不怕牺牲,但也不能作无谓的牺牲。因此……”他掏出巩亮写的那篇稿子在手里一扬,“这稿子发不发还要考虑。”
束川的话说得平静,声音也不高,却字字打动巩亮的心坎。巩亮听完,两眼不觉湿润了。这几年来,自从父亲被汉奸暗杀,妈妈病逝,他仅感受到姐姐的爱抚。现在从一个本来素昧平生的进步同学口中,吐露出这种兄弟般的真心诚意的关心,使巩亮的心像卷起了狂飙的大海。他忍不住激动地说:“束川,不要为我担心。说实话,我倒是为你担心呢!他们的目标在你们,不会在我。时至今日,有爱国心的青年,难道能只考虑自己的安全而不凭良知办事吗?我要求,《新闻窗》把我的稿子发表出来,不要过多为我考虑。他们总不能把所有人的嘴巴封住,我说的是事实,众目共睹赖不掉的事实。我不说,别人也会说的。”
“是的,《新闻窗》是要表态的。但用你的名字发表这稿子,你就会成为孙启先之流的目标,要策略些。”束川想了想说,“这样吧,给你改个笔名重抄一遍发表。”
巩亮说:“改也行,不过我不怕。我不是屠格涅夫笔下的那个罗亭,我不愿自己说话像巨人,行动像矮子。”
束川笑笑说:“策略一点是有益无害的。特务心毒手辣,何必亮出靶子去挨揍呢?”
巩亮不作声,算是同意了。他俩走到了江畔两片开阔的布满卵石的岸滩边。阳光灿烂,江水奔流。前面不远是渡口,一些过江的男女同学都在一条旧木船上等待摆渡。巩亮瞥见叶迅也在,忽然想起早上交稿给黄汉云和叶迅遭到拒绝的事来,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束川。束川静静听完,安慰他说:“你不要在意。我找机会同黄汉云谈谈。”一会儿又说:“人同人之间要有了解。你同黄汉云他们之间就是因为缺乏了解,自然有些隔膜。不过,你要知道,由于你同喻珊玉有所交往,对你产生一些看法的人也不止黄汉云一个。”
提到喻珊玉,巩亮顿时想到了昨晚在特务捣乱会场后章民合对喻珊玉的怀疑,心中痛苦起来,不禁把章民合的话也告诉了束川。巩亮诚恳地皱着眉说:“束川,难道你也怀疑她吗?”
额宇宽广的束川用两只深邃的大眼真诚地望着巩亮,摇头说:“不,根据我们的了解,她不是什么特务,虽然她有一个不光彩的、很坏的父亲。”
巩亮舒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爱情。当谁用鄙视、怀疑的态度谈起喻珊玉时,他就烦恼、痛苦和不安,当谁不是采取这种态度或者对喻珊玉给予一点肯定时,他就感到欣慰,心头的重压也减轻了。巩亮说:“束川,说实在的,我跟喻珊玉交往并不太多,了解也很有限,她也没有给我很大的影响。至少,我认为受你的影响比受她的影响要大得多。”
束川点头表示相信。他脚踩在一块大卵石上,眺望着远处江面上的一只破浪而过的小火轮——这是从合川开往重庆的轮船,说:“据我看,喻珊玉这个人很矛盾,她标榜自由主义,就说明了这个问题。时代的潮流使她意识到反动的路走不得,家庭的原因又使她不能毅然走进步的路。她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尴尬的十字路口,情绪经常是消沉的。她需要找到志同道合的人来支持自己,所以她像钟子期找到了俞伯牙那样,认为你是知音。结果,你和她并不那么相同,她也许会失望的。”
巩亮心里浪潮翻腾,似有千言万语想告诉束川,可一时又感到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束川对喻珊玉的评价是恰如其分的,自己现在该怎么办呢?他看看滚滚流逝的江水,心里难受,难道爱情就会像这江水一样就此逝去?难道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果真不能携手共进?……
束川似乎能看穿他内心的苦恼与波动,亲切地说:“巩亮,你既然把我当老大哥看待,我就应当诚恳地劝告你,在喻珊玉的问题上,要拿定主意,她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同学,既自信又盲目。你们交往,就应当努力说服她,同你一起进步,做无愧于这个大时代的进步青年。这样,也许会冒同她分离的危险。但我祝愿你成功,不希望你妥协。你可能是被丘比特的金箭射中了!不,你不要摇头,从你的眼睛里我早发现了这一点。你应当懂得,爱情如果没有一致的政治观点,如果没有一致的生活道路,是不可能长青的。我不认为你必须同她分道扬镳,但如果你不能说服她,在人生的道路上同你奔向一个目标,谁知道这爱情能不能开放花朵呢?”
巩亮听来,束川的话通俗、真诚而深刻,使他思绪万端,心里像有一团乱麻,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了。
束川又说:“巩亮,人生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巩亮说:“人生,是战斗!”
束川点头说:“是的!人生是战斗,因此也是考验。我相信,你是会经得住考验的。”
巩亮沉默地思索起来。束川忽然说:“我给你讲的都是大道理,你爱听吗?不会说我爱卖狗皮膏药吧?”
巩亮诚实地说:“正是大道理,我才爱听。因为我感到需要。过去,也没有谁给我讲过这样的大道理。”
束川相信巩亮说的是实话,高兴地说:“那好!我给你的书,你好好读读,有的也许一时还不能全懂。但至少,你会懂得中国向何处去,我们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中国。”
巩亮把夹在胁下的用牛皮纸包着的书打开一看,面上的一本是《新民主主义论》。他听到束川叮嘱:“书,看时要收藏好,不要给别人发现,免得节外生枝。”
巩亮兴奋地点头,说:“一定!”
我不能不来寻找“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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