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明亮月光的秋夜,听到了广东音乐《平湖秋月》那缠绵悱恻的旋律,在二楼那个窗口看见了喻珊玉,在一根又一根地擦燃火柴,瞬息即逝的火光划破了黑暗,照亮了她那白皙美丽的脸庞……
我迈动脚步下意识地从那个陡坡下去,往东边走,去到了沙滩。
我又仿佛同喻珊玉并肩走在一起了。月光下,嘉陵江水静静地流淌,我和她的影子透过薄雾映在地上,随着脚步移动而移动……
她走了,走得不留一丝迹影;留在我心底的,只有夜的记忆……
【第十章】夜的记忆
下午,上“新闻学概论”时,英国留学的闻教授讲得枯燥无味,令人昏昏欲睡。巩亮始终心不在焉地坐在那儿,只把闻教授写在黑板上的提纲依样画葫芦地抄到笔记本上。下了课,他故意到新闻馆门口逛一圈,目的是想遇见喻珊玉,可是连影子也没碰到。
晚饭,菜是炒地瓜片,淡而无味,他草草吃了一碗八宝饭就算了事。夜晚降临,凉风习习,他放弃了去图书馆自习,硬着头皮心情忐忑地往女生宿舍走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见到喻珊玉。
绿树掩映的女生宿舍被密密的细竹竿编成的竹篱笆包围着,门首有好几棵枝繁叶茂的夹竹桃。传达室里亮着一盏十五支光半明不灭的小灯泡,平时像只石狮子似的坐在那儿的刘寡妇不见踪影。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正等候在传达室里外,他们见了巩亮,一齐打量着他。巩亮不免局促,踱到树荫下,呆呆地看着刘寡妇喂养的一只狸猫“妙呜——妙呜”地在门边一只破碗里细嚼剩饭。
从传达室门口朝里张望,可以瞥见一间女生宿舍的后窗。灯亮着,有个女生对着镜子正在卷头发。巩亮不愿偷窥,又回身走到门边。门边,两个男生抽着烟在断断续续地闲聊。穿西装的瘦子头发梳得很“飞”,说:“听说‘第一夫人’用牛奶洗澡,跟电影《罗宫春色》里的希腊女王克里潘屈拉一样。”另一个穿长衫的“眼镜”说:“你知道孔祥熙在美国存的黄金有多少?”谈话间,里边出来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生,他们立即迎上去,分成两对走了。又过一会儿,刘寡妇出来了,对另外几个男生宣布:“人不在,都上自习去了。”巩亮看见他们失望地走开了,才凑上前去对刘寡妇说:“麻烦你给我找一找新闻系的喻珊玉。”
刘寡妇抬起泪囊浮肿的眼皮瞅着巩亮,发现是个陌生的面孔,便操一口蓝青官话教训起来:“你是新生吧?没事好好上晚自习,别来这里多跑!”
巩亮脸红了,幸好灯光不亮,嗫嚅着说:“我找喻珊玉有事。”
“你们是亲戚?”
巩亮摇摇头:“麻烦给找一下吧!”
刘寡妇紧板着脸:“她这两天都没在这里住,你上她家去找。她爹是训导长喻斌,她家就住‘鬼屋’,你不知道?”
巩亮二话不说,转身离开了女生传达室,心想,看来,只好硬着头皮上“鬼屋”去找了。就迈步朝东边“鬼屋”的方向踱去。
“鬼屋”在缙云坝东边,离校门大约一华里,是一幢西式二层楼洋房,临江矗立在一处坡岗上,据说原来是川军一个师长的别墅。师长早年性子暴烈常好无辜枪毙人,为了忏悔过去,晚年吃斋念佛,带了姨太太在这儿盖了别墅颐养天年。但住进新屋后,传说屋子常常闹鬼,师长经常发生幻觉,那些被他杀了的人老是出现在面前。终于,有一夜,吓得肝胆俱裂一命呜呼。师长死后,姨太太害怕,搬了出去,改嫁走了。别墅闹鬼的事传出后,人们就把它叫作“鬼屋”,无人再敢居住。两年前,训导长喻斌看中了这幢房子。他是学教育学的,不信鬼神,认为川军师长是相信因果报应,迷信鬼神自己吓死的。他让学校总务处将“鬼屋”修葺一新,请中文系的罗玉壁教授挥毫写了“临江庐”三字的一块匾额挂在门口,带着独养女儿搬了进去。父女俩住在那里,平安无事。这件事传开了,倒给喻斌带来了好名声,说他父女俩不迷信,有科学头脑,有胆识。然而,喻斌掌握学校国民党、三青团大权,常秘密叫些特务学生到他住处开会,进步学生依然把那屋子叫作“鬼屋”。喻珊玉知道后,就搬出来住进女生宿舍,只是喻斌好说歹说,她又对父亲有股孝心,才有时也回家住几天。
巩亮朝“鬼屋”的方向走着。月光如洗,凉风退去了中午的热意,夜雾从江边升起,像缥缈流动的烟云,弥漫在地面上、树丛间、远山中。巩亮终于望见那幢矗立在坡岗上的屋子了。那儿没有电灯,透过树影雾气,只见点点昏黄的烛光忽隐忽现。巩亮怕遇到熟人,故意避开大路。他走在一条田埂小路上,脚下踩着拂腿肚的马尾草、蟋蟀草、马齿苋,滑腻腻的。雾气湿衣,秋虫在田野里奏鸣。他心想在靠近“鬼屋”之前最好不遇到熟人,尤其不要遇到喻斌,假如遇到他,那就太尴尬了。他渐渐靠近“鬼屋”了,一抬头,看见二楼一扇窗户里,有一星火光忽地一闪,转瞬间又熄灭了。一会儿,那火光又亮了,瞬即又熄灭了。这不像烛光,一会儿闪亮,一会儿熄灭,是怎么一回事呢?他加快了脚步,希望赶快走到那里。他听喻珊玉说过,她住在二楼,要是那儿就是她的房间,那就太幸运了。他快步走着,那奇怪的火光又亮了,一会儿又熄灭了。透过夜色和迷雾,他看清了,是一个人在窗口擦火柴,火柴的闪光照亮了那白皙的脸,正是喻珊玉!她站在窗口,擦着火柴,看着火柴熄灭了,又擦第二根。她这是在干什么呢?……
蓦地,火光不再亮了,二楼漆黑一团。巩亮心里焦灼起来:糟了!难道她离开了?那我怎么办呢?他的脚步一下变得滞重了。他犹豫起来,要不要硬着头皮去敲门,万一是喻斌出来,他将怎样回答呢?他实在不希望见到喻斌。他对这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这不仅是因为听到同学们对这位训导长的许多议论,也还因为喻斌是隔在他和喻珊玉之间的一堵墙。喻珊玉曾说过,喻斌同他父亲认识,因此说要找他谈一次话,但实际上并未兑现。巩亮倒不一定想同喻斌见面,但听了孔镇中那番谈话,他终于明白喻斌说话不算数的原因,是他反对喻珊玉同他巩亮接近。唉,为什么喻珊玉偏偏是他的女儿呢?……
一阵清风吹过,飘来了广东音乐《平湖秋月》那缠绵悱恻的旋律声。巩亮停脚聆听,是轻风从楼上窗子里吹送来的。接着,窗户里射出烛光,肯定是喻珊玉在那里播放唱片。这像她的情调。听着这动人的乐声,巩亮仿佛听到一种召唤,他不再犹豫了,一定要见到她!
走着走着,巩亮感到不知不觉间露水已经使他的头发、睫毛和褪色的蓝布学生装都微湿了。一只惊起的夜鸟“吱——”地飞过,忽然,他看到楼下有个窗户里也亮起了烛光。他判断,“鬼屋”里一定不止一个人。他不禁加快了脚步。
《平湖秋月》的旋律声仍在飘来。他终于走到通往“鬼屋”那条大路附近了。这儿有很多黄桷树,蟋蟀在砖石和泥土里“”的叫得很起劲。忽然他听到一阵脚步声,立即猫下身子隐蔽在树荫里,接着,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看见几个幢幢的黑影,从大路那边走了过来。他估计是过路的人,就隐身不动。但是,一阵风吹过,传来了熟悉的声音,隐隐听得“……束川斯基他们昨晚是尝到滋味了!”另一个沙哑的嗓门大声笑起来,“哈哈,我是崇拜武力的!”人影走近了,巩亮一下看清是孙启先、张树椿和另外两个不认识的人。咦,他们夜晚来干什么?呵,看来是到喻斌家里去的。是去开会吗?临江庐还是被叫成“鬼屋”,果然,今夜这些“鬼”又来了!……
张树椿、孙启先等四个人过去了。巩亮从矮树丛立起身来,心里不无遗憾。来得太不巧了,偏偏碰上特务学生来找喻斌,那我怎么能再去找喻珊玉呢?他站在树荫里,思索着该怎么办。进,不行,只能退了。他心里有点懊丧,决定回去,从暗处闪身出来,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回身走向归途。转身时,他朝“鬼屋”看看,见四个黑影已经走到“鬼屋”门前,消失在树影里。《平湖秋月》的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歇了,“鬼屋”楼下窗户洞里亮着烛光,而楼上窗户里的灯光却忽然熄灭了。
巩亮心里一动,为什么楼上窗户洞里的烛光突然熄灭了呢?难道她下楼去了?依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同张树椿、孙启先一伙混在一起的。她会不会出来散步?好奇夹杂着期待,使巩亮突然想:不能走,我要看看,等着看看,看看喻珊玉会不会出来,看看她会不会同那伙特务学生混在一起。有了这样的目的,倒变得胆壮了,他回转身来,抄一条小路机灵地向坡岗上走去。
走近“鬼屋”,楼下亮着烛光的窗户里传来说话声。巩亮绕过一些桐树,轻轻地把身子挪近窗口,朝里张望。屋里窗台上,有一盆细枝纤纤片片云翠的盆栽文竹,透过文竹的枝间空隙,看到喻斌坐在一张沙发上,左边是孙启先和一个不相识的人,张树椿和另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背对着玻璃窗坐着。张树椿抽着烟指手画脚不知在说些什么,隔着玻璃窗听不真切。屋里没有喻珊玉的身影,巩亮感到欣慰。看了一会儿,巩亮没有听到开门声,不免又有些失望。他踌躇一会儿,悄悄从临近窗户的台阶上踮脚下来,退进树荫里。他决定再等一等,看看动静。
草棵里,秋虫“”、“嘀铃铃”的合奏声十分凄凉。站在这高高的坡岗上,看到月光下嘉陵江水像匹锦缎泛着波光,对岸北碚的万家灯火闪闪烁烁,巩亮感到难言的寂寞。他凝望着黑影幢幢的“鬼屋”,一心期望门会突然“吱呀”开了,喻珊玉从里边走出来。但却没有。他又朝楼上望望,也不见楼上出现灯光。他“唉”地叹了一口气,回身打算归去。没想到转过身来,迎面站着一个人,他“啊”地吓了一跳,嘴里不由自主地问:“谁?”
空气里散发着紫罗兰的清香,荡漾着一阵甜润的压低了的银铃般的笑声。巩亮听清了也看清了,是喻珊玉!她亭亭玉立在树荫下,风动树梢,月光透过大树枝洒下跳跃的光斑,使她浑身闪动着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彩。她大约刚洗过头,黑发迷人地披在双肩,这使巩亮立刻想到了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她多像《贵族之家》中的丽莎哟!……
喻珊玉用一种风趣的声调问:“啊,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巩亮又惊又喜,语气里带着激动:“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儿的?”
喻珊玉扑哧一声又笑了:“像尼采一样,孤独地散步。”
巩亮也笑了,走近了她,“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我没有看见?”
喻珊玉用手指指“鬼屋”的后边:“路总不是一条,门也不是一个。我从后边小门出来的,发现你像梁上君子趴在窗户上朝里偷看……”
巩亮笑着说:“你父亲和张树椿、孙启先他们好像在谈话。”
喻珊玉的表情看不清,语气却是气恼的,“也许,你已经听说这儿是‘鬼屋’了,我讨厌那些鬼常常跑来。”突然,她对巩亮说:“我知道,邀约你到我家里,你是不会去的。有那些人在,你去也不方便。走吧,今宵月光雾气如此之好,我们散步去。”
巩亮正想同她谈谈,欣然说:“好,去哪儿呢?”
喻珊玉手指月光下的江边:“前面那一带,是学校里‘沙滩会’的区域,我们不去凑热闹。如果你愿意,我们从陡坡那儿下去,往东走。那里清静,没有人,我常常独自在那儿散步。江边有些干净、干燥的沙滩地,可以坐着谈心。”说着,她迈开了步,巩亮就跟着她从陡坡往下面江边走去。
雾气氤氲,走在这空旷的秋夜月光下的江畔,看到嘉陵江水正向山峡间涌去,巩亮的心也如同从高峡急流间飘入了星垂月罩的平野。巩亮说:“我先前看到你在窗户口擦火柴,擦了一根又一根,是干什么呀?”
喻珊玉笑笑:“我喜欢在夜晚无聊时不点灯,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似的,擦着火柴,一根又一根,看着火柴烧尽熄灭。我爱那种悲剧的美的童话意境。”她的声音有些凄凉。
巩亮默默地听着,说不出话来。
微风轻拂,吹得雾气东飘西荡。月光明亮,两人的影子透过薄雾朦朦胧胧映在地上,随着脚步移动而移动。巩亮回头看“鬼屋”,它矗立在那坡岗上,黑森森的使人产生阴暗的感觉。他刚想开口说话,听见喻珊玉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巩亮沉吟了一下,如实地说:“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想来找你。心里似乎有许许多多话要同你说。比如说,我就很想知道,为什么那次墓前谈话后,你就避着我,那么多天不同我见面?”
喻珊玉轻声一笑:“这吗?为了给你考验,看看你怎么样?这不,你忍不住,不就自己跑来了吗?”
月光下,穿着一件浅蓝色旗袍的喻珊玉,身影婀娜,步履飘忽,脸上像大理石般白皙光润。她迎风张开双臂似要拥抱苍穹,说:“啊,我多么喜欢让带凉意的江风痛痛快快吹个够啊!”忽然,她用优美的女声对着滔滔的嘉陵江轻轻歌唱起来:“女郎,单身的女郎,你为什么留恋这黄昏的海边?……”
她唱的好像是用徐志摩的诗谱成的歌。她并不是从头唱到尾,而是随心所欲唱那适合自己心境和感情的段落。她唱得那么富有魅力,那么动人心弦。巩亮听着,觉得喻珊玉美极了!忽然,喻珊玉舞蹈起来了,歌声伴着她的舞姿,飘飘欲仙。她的黑发潇洒地披在肩上,她的旗袍在月光雾气中仿佛变成了银白色,使人有如真正看见了徐志摩诗中的那个只身在海边临风舞蹈的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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