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让你把花儿围起来!一进园子,蒋云氏就听见月儿的声音。月儿哎,花儿胡乱长,把走的道儿都挡住了。我给它们编个篱笆,好让它们规规矩矩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你说好不好?旺儿一边编篱笆一边哄着月儿说。我也来编……月儿还说些什么,蒋云氏已经听不见,她的耳边只响着旺儿的声音,恍恍惚惚中,她从园子里走出,走进中院的书房。
蒋兆祥不在,两把高背椅空空的,可蒋云氏似乎看见陆云帆坐在那儿,那双探究的眼神正在她身上逡巡,耳边似乎响着他的声音,我知道你们的隐情,那是该修剪掉的孽情!兆祥兄,《礼记·郊特牲》中有这样一段话:男女有别,然后父子亲,父子亲然后义生,义生然后礼作,礼作然后万物安。无别无义,禽兽之道也。你满腹伦理道德文章,没想到竟干出此等有违人伦之事!圣人的话不全都是对的,他没娶,我是没有丈夫的,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夫妻?蒋云氏在心里喊了起来。定定神,没有陆云帆,没有蒋兆祥,只有午时的风从开着的窗户悠悠吹进来。
蒋兆祥走进来,望着她的眼睛,有关切,也有探询。蒋云氏看着他,渐渐地,眼睛蒙上一层雾。我想你了,过来看看。傻女子,一把揽住蒋云氏,蒋兆祥的声音有些异样。拂过面颊的风中,送来园子里清醇的桂花香,漂浮在蒋云氏和蒋兆祥的屋子里。蒋云氏伏在蒋兆祥的怀里,闭着眼,她知道桂花期即将结束,这样的醇香气也将随之而逝,因而一任这桂花的清香将自己湮没,浸透五脏肺腑。
晚上,蒋兆祥、蒋云氏度过了一个刻骨铭心的夜晚。搂抱住蒋云氏丰腴的身子,蒋兆祥便觉出异样,怀里心爱的女人一反往日的温柔、顺从和腼腆,变得火热、疯狂,她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着他,一次又一次的,仿佛要掏空他似的。
蒋云氏疯狂的爱抚感染了蒋兆祥,他对她的激情也如火山一样迅速爆发。那天作之合的做爱后,蒋兆祥才发现蒋云氏泪流满面。原来伴随巨大欢乐的是同等程度的痛苦,她是因为痛苦而感到欢乐,因为欢乐而加倍痛苦!蒋兆祥更紧地抱住蒋云氏,心里充满疼惜和隐隐的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蒋云氏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我把你刻在我心里了。蒋兆祥在她嘴唇上吻一下,柔声说,我的傻女子,你也在我心里。
第二天,太阳还未升起,蒋云氏就带着旺儿出了门,晌午饭时,才回到蒋家大院。
我去见孙婆子了。蒋云氏告诉蒋兆祥。嗯?一脸的疑惑。
桃树沟的张家还愿意把女儿许给你,我请她去桃树沟,和张家老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早点完婚。蒋云氏平静地看着他说。凹陷的眼睛紧紧盯住她,她觉得好像盯进她的心灵深处,在探索、感受,渐渐变得冷峻,进而喷出火来,手里的茶碗被掼在桌上,又滚在地下,天女散花般,碎了一地。蒋兆祥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续——弦!甩手走出去。
蒋云氏呆愣愣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耳边,心里,只响着他的声音,我不续弦,我不续弦……温柔的、愤怒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大,在整个书房回旋、震荡。蒋云氏逃一般跑了出去。
半夜里,蒋云氏突然发病,脸通红,额头烧得滚烫,浑身大汗淋漓,贴身小衣也湿透。请来郎中诊治。郎中把过脉后,对蒋兆祥说,少奶奶是积劳成疾,加上人太聪明好强了,就有许多不如意的事,就会太过忧虑。终究忧虑伤脾,肝火过旺,酿成症候,偶感风寒便会引发病症。这个病,除了药物治疗,要紧的是宽心、静养。说着,开了药单。
旺儿拿过便去药铺抓药。
几服药吃下去后,烧是退了,时不时头晕,四肢酸软无力,精神也倦怠不堪。于是终日躺在床上,家里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事都由蒋兆祥打理。一天,晌午饭后,蒋兆祥来到蒋云氏屋里。此刻,奶妈带月儿到园子里去玩儿了,彩珠服侍蒋云氏吃过饭后,也提着一竹篮脏衣服到竹筒河去洗,屋里只有蒋云氏躺在床上。
才几日啊,蒋云氏瘦得变了样儿,脸颊的轮廓小了一圈儿,半眯的眼睛跌了一个坑,伸在被子外的手苍白而筋骨裸露着。蒋兆祥的心底涌起一阵酸楚,凹陷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昏睡中的蒋云氏隐约觉得床前有人,便睁开眼睛,与蒋兆祥望着她的眼睛相对,久久没人说话。渐渐地,泪花在蒋云氏的眼里泛起。你也不要作践自己的身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往后我照着你的心意做就是,我会好好疼月儿……这个孙女。蒋兆祥低沉的声音哽咽着,顿了顿,说,只是你也别勉强我续弦。说完转身走出屋子,带上门。门哐的一声响,蒋云氏忍不住大哭,放纵的、无助的、软弱的、绝望的、悲伤的哭声,穿过门框的缝隙,一路追着蒋兆祥踉跄的脚步,直到钻进他的心里,搅得他肝肠欲断。
等到蒋云氏能在院里走动,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一天了。大雪下了好几天,地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桦树林的雪被风吹着,像要埋了这依山的蒋家大院似的。风在林子间号叫,风雪向蒋家大院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歪着的大桦树倒折下来。太阳早被风雪吓得退缩到天边去了!穿戴厚厚的蒋云氏,怀里笼着手炉,从屋里走出,小心地在雪地上走着,到了中院朝园子走去。园子同样是一片惨白的世界,没有了花红叶绿、蜂舞蝶飞,也看不见花落枯枝香销魂散,一切被大雪覆盖,了无痕迹。蒋云氏在园子里摸索着走,脚下一绊,她打了个激灵,蹲下身子,用手摸到绊她的枯藤,刹那间,清风明月一下映现脑际,热泪滚滚而落。花藤是在的,只是被埋在了雪下。深植地下的它怎会轻易绝根而去?
少奶奶,天太冷,我扶您回屋去。彩珠找来了,将落了一身雪花的蒋云氏搀扶着离开园子,回到后院。
不一会儿,园子里,院子里,她们的脚印就被雪抚平,不留一点痕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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