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正是新中国记载的土地改革时期,后来的地方史志也记载了滨江进行的民主建政、反霸减租、镇压反革命、三反五反、土地改革等等事件。这场声势浩大的革命浪潮,对有些人来说是毁灭性的灾难,可对蒋兆祥而言,却无关痛痒。土地和房子分给大伙,他留下后院三间厢房——蒋云氏当年住过的房子,有旺儿、莲娣一家搬了进去(莲娣后来和旺儿成了亲,一直跟在蒋兆祥身边照顾他)。除此之外,桦树湾人没有为难蒋兆祥,他们是善良、厚道的,也是记恩的。他们没有忘记民国二十三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家家户户断了炊烟,是蒋兆祥开仓放粮,救了全镇老老小小的命。
又一个静谧而美丽的傍晚。夕阳还没有坠落,河水、竹林、树林,还有掠过河面的鸟、山坡上晚归的牛,包括拄着拐杖的蒋兆祥,全都融入在令人心颤的金色中。这时,通往县城的路上,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向这里走来。读者一定还记得那个美丽、活泼而又任性的蒋晓月吧。当年,蒋晓月一气之下,愤然离家,回到学校。紧张的学习生活让她淡忘了那种激愤的情绪,然而,在心里却不愿原谅……爷和妈。
毕业后,蒋晓月留在金州师范附小做了小学教师。又过了几年,结婚成了家。生活似乎像一条小溪缓缓而欢快地向前流淌,蒋晓月似乎已忘了蒋家大院。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蒋晓月做了一个梦,梦见妈一边凄然地叫她,月儿,月儿,一边往后退去。她哭着叫喊妈,可妈却渐渐远去。醒来后,心里有种不祥之感。第二天,便接到家信,当“母病重,望月儿速归”几个字跳进眼眶时,蒋晓月一阵晕眩,进而怵然心悸。难道昨晚的梦……她不敢想下去,此刻,她真想生出一双翅膀,飞到母亲身边。可是,一想到妈,想到蒋家大院,那深埋在心底的耻辱和怨恨即刻跃上心头。不!我没有那样的母亲,没有那样的父亲!晓月抹去脸上恣意流出的泪水,心一下子从柔软变得坚硬,终究是没有回去。
等她一次次从梦中哭醒,方明白自己是多么爱他们——爷和妈时,悔恨就像毒虫日夜噬咬着她的心。蒋晓月终于踏上归途。
这一年,是蒋兆祥搬进后院厢房的第二年。
一身风尘的蒋晓月,迎着蒋兆祥走来。夕阳坠落,暮色苍茫。暮色涂在蒋兆祥的脸上身上,使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那曾经笔直、伟岸的身子佝偻得像一座石刻的雕像,而拄着拐杖的瘦骨嶙峋的手则像一团枯老的树枝。蒋晓月哪儿知道,面前的蒋兆祥在此之前已呈弥留状态,躺在床上昏睡好几天了,今天却突然神清气爽,好人一样。如果她知道了会怎样呢?即使这样,蒋晓月的心还是在绞痛中感到时间的无情,十几年的时光,像一阵大风,无情地呼啸而过。
蒋晓月跪在蒋兆祥的面前,良久,一声长叫,爷……
月儿,是你么?蒋兆祥苍老、木然的脸上有了一丝疑惑,渐渐地悲喜交集,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去看看你妈吧,她在等你。蒋兆祥朝祖坟那边示意。
蒋晓月一愣,突然发疯般地朝坟地扑过去。
妈,我苦命的妈,是女儿害死你……蒋晓月哭得昏倒在蒋云氏的坟前。
旺儿背回了蒋晓月,却再也找不到蒋兆祥。
园子。莲娣突然朝园子跑去。蒋晓月和旺儿随着跑去。一根枯藤旁,蒋兆祥靠在上面,身子已经僵硬。
他再也不用受苦了。莲娣泪流满面地说。
此时,天将破晓,一弯残月正慢慢沉下西山。幽暗中,一大片似乎望不到头的衰草地,荆棘丛生,老鸹在枯藤和枯了的桂花树上不住声地叫着。记忆中,那明月高悬、桂树吐香、姹紫嫣红的园子,已不复存在。蒋晓月跪在地上,欲哭无泪。
三天后,蒋兆祥被抬上坡,与蒋太太合葬一墓。
责任编辑 徐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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