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新打开灯,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午夜。我听到火车的呼啸声从远处或稍近一点的地方传来,回荡在广阔而寂静的乡村。有时候,月光皎洁的夜里,旅人会沿着马路匆忙地赶往最近的车站;他刚刚与朋友们道别,心里充满了相聚的欢愉,回家的喜悦。我把脸颊贴到蓬松饱满的枕头上,那感觉总是柔软和凉爽的,就跟我们小时候把自己的脸贴到别人的脸上一样。我又把灯打开,看了看时间。仍然没有到午夜。在这种时候,一个夜宿于陌生旅店的病人从剧烈的疼痛中醒来,他看到房门下透过来一丝光亮,自然是欣喜万分。感谢上苍,天已经亮了!——再过一两分钟,旅店的人们就会起床,他也可以打铃,让别的人过来照顾照顾他。他忍受着痛苦,他也真真儿地听见了脚步声……可就在此刻,房门下的光亮消失了。原来,现在是午夜时分,他们把煤气灯灭掉了;他以为的天亮不过是煤气灯的光亮。等待他的仍然是漫漫长夜,他只能凄凉无助地躺下去。
我关上灯,再次入睡了。在某些梦里,一个女人从我睡姿不适的那侧大腿上长了出来,就像夏娃从亚当的身体一侧长出来一样。她在我正准备享受快意的时候长出来,我因此觉得这快意是她带给我的。而我的身体,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与自己相近的体温,想要重新和她重合在一起,这时候,我醒了。世间所有的人似乎都不如刚才那个女人和我来得亲近,她的吻在我的脸上还热辣辣的,她的身体压得我浑身都疼。可慢慢地,她淡出了我的记忆,迅速地被我遗忘了,好像她不过是个有血有肉的情妇,而非我的梦中女郎。在其他梦里,我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重温了那些很容易就被一个十岁的孩子所彻底忘却的感受,这些细微的感受若能重温,真是人之幸福,好比一个深知自己无法活到夏天的人,他何其渴望听到哪怕是屋子里飞蝇的嗡嗡声,感受下阳光的炽热,或者是蚊虫的呜呜鸣叫,闻见那夜的芬芳。我常常梦见我们的老神父正在扯我的卷发,这是我童年时期一件可怕而又无可奈何的事。后来我剪掉了卷发,永远地摆脱了卷发带来的恐惧与折磨;柯罗诺斯覆灭、普罗米修斯盗火、基督诞生,这些伟大的事件把重压在人类肩膀上的天宇往上抬高了,但它们和我的理发相比,也不见得厉害多少。我必须承认,理发之后,我有了别的痛苦和恐惧,但世界的轴心终究是转移了。在睡梦中,我毫无痛苦地回到了这个“旧制度”的世界。虽然老神父已经故去多年,可我在梦里还是逃不掉他的魔手,当我感觉自己后脑的头发被狠狠地揪住时,我立马就会醒;此外,我还是不容易被这样的梦吓醒的。醒来之后,我清楚地意识到老神父已经去世,自己的卷发也剪掉了,可我还是要小心翼翼地用枕头、被子、手绢和墙壁把自己牢牢地保护起来,然后才重新入睡,回到那个神父还活着、我还留着卷发的奇异世界。
还有很多其他的感受,它们属于已经逝去的年代,也同样只在梦里再现,尽管它们自身并不那么诗意,但它们将青春的诗情带了回来——就好比,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天气异常寒冷,我们的假期泡汤了,每天晌午之前还不得不烧火取暖,但这段时间正是复活节钟声频繁响起、紫罗兰花迎春绽放的日子。我经常在梦里重温这样的感受,它们似乎非常富有诗意,跟我眼前的生活毫不相干,苍白得就像那些根须未植入土壤的水中花,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对它们妄加评论。拉罗什富科[1]曾说,我们只有初恋才是不自觉的。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我们独处时所体会到的乐趣,这些乐趣,日后只会被用来打发女人不在身边的时间,让我们假装是和她在一起的。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爬到了我们家位于贡布雷的房子的顶层,我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厕所里悬挂着一串串的鸢尾根,这时我才体会到一种未知的乐趣,它正是我要寻找的,它独立存在,独一无二。
这厕所的空间大得出奇。门锁得很牢靠,窗户却不得不老开着,因为外面的墙上长出了一株小丁香花,花骨朵已经从窗缝里伸了进来。我现在远离了地面,站在整栋房子最顶端的阁楼里,我完全是一个人。然而,这种独自偷跑出来的感觉也让我的安全感有了那么小小的波动,我要一个人安全地待在这里,只能靠那些牢固的门闩了。接下来,为了寻找到一种未知的乐趣,我开始探索自身;我十分的焦躁和惧怕,就算我要做什么脑部或者脊髓的手术,大概也不过如此了。我时刻以为自己要死。可死又如何呢?我的意识,在受到乐趣的激发下,是比宇宙更宽广、更强大的,而这宇宙,我只能从窗户远远地眺望,我每日之所思在宇宙的浩瀚和恒久来看简直渺小得如同蝼蚁一般。我极目眺望无边无际的森林,森林上空厚厚的云层,感觉自己的灵魂也伸展了些许,并没有被森林装满,而是留有狭小的空间。我感到,在我的瞳孔强有力的注视下,那河流两岸丰乳般耸立的山峦,也变得轻飘飘的,好似幻影。所有这一切都依附于我,我高于了它们,也不可能死去。我停下来,想歇口气。阳光把座位给霸占了,我可不愿迁就它,于是我对它说了那句著名的话——“滚开吧,我的伙计,给我腾出地儿来!”接着拉上窗帘,反正窗户是关不上的,有丁香花枝条在那儿挡着。最后,一股乳白色的光柱从地上不断涌起,就跟圣卢克喷泉开始喷涌时一样。这情景,我们可以从休伯特·罗伯特的描绘圣卢克喷泉的作品中看到,在泉水连续喷涌的时候,泉水的个性就通过水柱的线条而优雅、绵延地展现出来;只不过大师的画作上多了许多围观的群众,他们在画面中就是星星点点的笔触,或粉或红或黑的色彩。
此时,我感到一种亲切柔情笼罩在周围。那是丁香花的芳香,我刚才一时激动,并没有留意它。芳香中混杂了刺鼻的气味,汁液分泌的气味,似乎那根枝条被我折断了。但我不过是在叶片上留下了一条划痕,银亮的,天然的,仿佛蛛丝或蜗牛爬过的痕迹。然而,这根枝条对于我的启示,就好比智慧树上结出的禁果。有些部族为他们的神祇赋予非人的形象;我有时追溯自己的人生轨迹,把自己抽丝剥茧,于是这条越拉越长、几乎没有止境的银丝成为了我借以想象鬼怪的伪装。
汁液的刺鼻,湿衣服的腐臭,仍然掩盖不了丁香花淡雅的芳馥。这种熟悉的感觉,让我回想起自己到城郊的公园玩耍的情形。从很远的地方,你连公园的白色大门都看不到,自然也看不到大门旁边的丁香树——花枝摇曳,腰肢颤颤,好似举止端庄、风韵犹存的老妇人,但丁香花的芬芳已经扑面而来,迎着你,带着你踏入山径,溯溪而上。溪流的边上,顽童将玻璃瓶置入水中,抓捕小鱼玩耍。水中的玻璃瓶让人倍感清凉,不仅仅是因为瓶中装有水,显得晶莹透亮,还因为它们自身就在水中,几乎透明一般。溪流中的小蝌蚪,刚才还看不见影,待我们扔下面包屑以后,便团团出现了,密麻麻地围在面包屑周围。不远处有一座小木桥,桥下有垂钓的人。虽然是盛夏,他仍然带着草帽,静静地坐在黑刺李树丛中垂钓。我们过桥时,他会礼貌地向我的叔叔点头——叔叔想必是认识他的,然后示意我们不要弄出声响。尽管如此,我却从来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我也从来没在城里碰见过他。哪怕是唱诗班领唱的人、给教堂守卫的人,或是合唱团的少年,他们都和奥林匹亚诸神一样有着平凡普通的生活,我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们也充当着其他的角色:钉马掌的铁匠、牛奶场的工人、杂货店主家的儿子。而那个垂钓的人却恰恰相反,除了钓鱼,我从来没见过他干别的什么事情;法官家的院子里有一尊仿大理石的园丁雕像,它每天除了侍弄花草而外,也没见它干过别的。试想一下,盛夏的时节,小路边长满了枝繁叶茂的黑刺李,他戴着草帽,穿着羊毛外套,独自坐在溪边垂钓;这时候,云朵和钟声在空荡荡的天空游走,鲤鱼因厌透了这单调枯燥的时辰而纵身跃入陌生的空气中,女管家们看了看表,嘀咕地说,下午茶时间还没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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