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书的奇异约会-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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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睡眠中,我可以时不时地回到过去,重温那些只存在于过去的恐惧和欢愉;但大多数时候,我所处的状态都是晦暗的,跟我的床铺、扶手椅,乃至整间卧室相差无几。整个睡眠过程中,我醒来的时间只占很小一部分,但它足以让我短暂地、不无感激地意识到一切都在沉睡,让我听见唯有寂静沉睡中的房间里才能听到的墙裙吱吱呀呀的声音,让我看见那万花筒般绚烂的黑暗,又让我很快地变得和床铺一样的无知无觉——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铺上,四肢仿佛攀爬的藤蔓。在这些模模糊糊、将醒未醒的时刻,我感到自己和餐柜里摆放的一枚苹果或一罐果酱无异,虽然有了短暂的意识,看见餐柜里漆黑一片,又听见墙裙吱呀作响,但最急切要做的也莫过于再次睡去,和其他的苹果、其他的果酱一样,舒舒服服地、无知无觉地睡去。

    有时候,我睡得太深沉,或者突然间困意来袭,我就会连自己身在何处都弄不清楚。我偶尔会想,我们身边的事物始终的一成不变,是不是因为我们太过于相信自己对它们的判断,而排除了其他的可能。事实上,我只要醒来之后想不起自己在哪里,所有的一切——事物、年代和地点,就会在黑暗中围着我旋转。

    我的身体,还软绵绵的无法动弹,它只好躺着去猜测周遭的环境。它在记忆中搜索,所有自童年以来就留存的记忆通通被唤醒了,每一处我曾经睡过的地方都被回忆起来了,有些地方我已经多年没有想起过,也许到死的时候才可能想到,尽管它们都不是我该遗忘的地方。此时,我的身体记起了这所房间,记起了门道和走廊,记起了自己临睡前的最后一丝意识。根据床铺的方位,它还记起了十字架所悬挂的位置,记起了我曾经睡在祖父母的宅子里,闻见的那股从壁橱里散发出来的味道;它记起了那段岁月,卧房、父母和井井有条的生活——那时候,我爱我的父母,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我智力相当,而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那时候,我上床睡觉,并不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是因为到了该上床的时间,我必须乖乖地像举行仪式一样地爬到两级台阶之上的宽大的床铺,再关上镶有轧花蓝丝绒花边的蓝色棱纹平布帷幔;那时候,我如果生了病,不敢奢望有什么灵丹妙药来让我立马变得生龙活虎、自以为病根已除,只能按照老办法卧床休养:伴着锡耶纳大理石壁炉台上通宵不灭的灯盏,我一连几天都窝在被窝里,喝下无毒无害的草药汤剂,再使劲的发汗,那汤剂可是花草提炼出来的精华和老妇人心中流传了两千年的智慧呵。此时,我的身体就以为它躺在那一张童年的床上,转瞬间,它还回忆起当时它苏醒过来、伸展姿态以后的第一个念头:该起床了,打开灯,上学之前预习好功课,如果不想受处罚的话。

    然而,我的身体又回忆起另一种姿势,于是我翻了身,重新做出了那种姿势。这时候,床铺换了位置,房间也改变了形状。那是我在第厄普疗养时住过的房间,金字塔形的,天花板高且窄。刚住进去的两个晚上,我发觉自己很难适应。当我的灵魂面对一个新的可能需要它融入的空间时,它总有一种去填充并改造空间的冲动,它迫切地要呼入自己的气息,调试出自己的音调;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体会到这个融入的过程该有多么痛苦,我的灵魂必须忍受陌生,忍受家具的颜色、钟的滴答声和床罩的味道,它必须一忍再忍,不断地让自己膨胀、拉伸,再收缩起来,直到最后变成和房间一样的金字塔形状。可是,我如果真是在这个金字塔房间里,那我的母亲也应该躺在我的身边才对!我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也听不到波浪翻滚的声音……接着我的身体又想起别的姿势,不再躺着,而是坐起来了。那是在哪里呢?是在奥特伊的花园里,我坐在柳条编织的椅子上吗?不,不可能,天气太热了。是埃维昂的俱乐部,我在桥牌室里睡着了,他们灭灯的时候都没有发现我……忽然间,四周墙壁向我逼近,我的椅子转过来背对着窗户。我又回到了雷韦伊翁堡,我自己的房间。按照习惯,我在晚餐前总要上楼去休息一会;我大概是在椅子上睡着了吧;也许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

    这也不能怪我。许多年前,我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在雷韦伊翁堡,我们要晚上九点才吃晚饭,吃晚饭之前,我们要外出散步。可出发的时候,我才刚从外面回来,已经跑过许多的路程了。傍晚时分,美丽的雷韦伊翁堡在落日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那满天的霞光把鱼塘也映得通红。我愉快地回到这里,先在台灯底下看上一个小时的书,然后再吃七点钟的饭。接下来,更愉快、更奇妙的时候到了。我们趁着夜色出发,沿着村镇的街道一路走下去。途中不时地遇到一些店铺。铺子里面亮着灯,隔着玻璃窗看上去活像个大鱼缸,那明亮又闪烁的灯火,把玻璃窗上的人影拉得老长。人影缓慢地移动着,穿梭于那一片金色的光芒;它们并不知道我们在看,就自顾自地表演那些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私人节目,看得我们眼花缭乱。

    随后,我们来到田野上。落日的余晖已经燃尽,一轮明月悬挂在空中,将月光洒满整个大地。我们唯一遇见的,是一群回家的绵羊。羊群如麦浪波动起伏,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蓝灰色的三角形。我不停地走着,像一艘孤独航行的小船;我拖着长长的影子,仿佛船行驶过后留下的水痕。我的身后是一片迷人的土地,我走过之后就不再回头。有时候,城堡夫人[2]和我同行。我们很快就走到了田野的边界——要知道,我平时下午散步的时候,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我们不仅跨过了边界,还经过了传说中的教堂和庄园——我以前只是听说过这教堂和庄园的名字,以为它们不过是传说中的地方。风景全然不同了,地势变得高低起伏。我们攀上山坡,试图一探峡谷的深奥。峡谷里月光盈盈,好似一只乳白色的杯子。这时候,我们总要驻足片刻,才继续往峡谷前行。城堡夫人曾向我说过一些话,听到这些话,我才猛然间意识到,我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她的私生活,走进了她的生命。我可不敢想象自己在她的生命中占有一席之地,说不定,我离开城堡的第二天,她立马就把我从她的生命中抹除了。

    就这样,我的身体幻想着一个个不同的房间:在冬天的房间,我喜欢把严寒都挡在外面,喜欢整夜都生着火,让我的肩膀感觉浓浓的暖意,空气里满是烟尘的颜色和味道,隐隐透出炉火的红色微光;在夏天的房间,我喜欢被大自然拥入怀抱的感觉,喜欢安然入睡的感觉,好比我在布鲁塞尔住过的一间卧室,空间设计得非常赏心悦目,宽阔又不失温馨,让我觉得它既是供我停靠的港湾,又是供我探索的世界。

    所有的幻觉持续了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之后的片刻,我发觉自己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床的两边还摆放着别的床。闹钟还没有响,可我必须马上起身,这样才来得及到餐厅喝上一杯牛奶咖啡,然后出发去野外走一走,听一听头顶上美妙的音乐。

    今夜已逝,而我的回忆,仍旧在细细品味着各式各样的房间,我的身体仍旧在这回忆中间摇摆不定,不确定它究竟梦醒何方,直到我的记忆对它说了一声:这是我现在时刻的卧室。于是,再一次的,它把房间重建了起来,从地板到天花板。然而,它是从自身的并不太确切的位置开始重建的,它就把每一件事物的位置都弄错了。最终,我对周围的摆放做出了如此的判断,这里,是五斗橱,那里,是壁炉,再过去一点,是窗户。可接下来,在我以为放着五斗橱的那个地方,我看见了破晓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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