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早晨的街道刚刚苏醒、发出第一阵响动时,我就能听出它们是因为烦人的雨水而变得麻木呢,还是在冰冷的阳光下瑟瑟发抖,是因为迷蒙的大雾而垂头丧气呢,还是在轻柔的微风中陶醉。起风的日子,就算有几滴过路的雨水洒下来,待一阵风吹过,一束阳光照过,街道也是干净清爽的。
如果有哪一天,我听见风在烟囱里使劲儿地吹喇叭,我的心就跳得很快;少女听见从敞开的窗户外面传来舞曲的声音,传来马车护送别人去参加舞会的声音,而她自己却没有得到邀请时,她的心跳速度恐怕也比不上我的。遇到这样的情况,我真希望自己在头天晚上就连夜乘火车,第二天一早便抵达诺曼底的某一个小镇,科德贝克或贝伊厄。这些小镇拥有古老的名称和钟楼,在我看来,像是头戴着一顶当地妇女的传统帽子,或者玛蒂尔德王后的蕾丝软帽。抵达之后,我就出发去海边,伴着大海的波涛一路前行,直到走进一所为当地渔民服务的教堂。教堂的彩色玻璃窗上面绘有“征服者威廉”的舰船和军队,舰船有天蓝和绛紫两种色彩,从玻璃窗望出去,大海掀起巨浪,似乎要包围了整座教堂,然而它却小心翼翼地、虔诚地避让着,在一片深绿色的漩涡中间留出来一块寂无声息的、潮湿的海底墓地;在这块墓地上,圣水池的石槽凹处还留有几处积水。
早晨的天气,能通过天色和街道上的声响向我作出昭示,继而让我体悟季节和气候的影响。可即使没有这些,我只要感觉自己的小宇宙,一个由神经和血管组成的系统,发现它反应迟钝、行动迟缓,我就知道天在下雨了。此时我希望自己身在布鲁日,在那里能像布鲁格尔画的那样,有烧得旺旺的炉火,有小母鸡、松鸡和猪肉在炉火前烤着,我午餐时就能吃到。假如说,我还在睡觉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神经提前醒了过来、兴奋了起来,那我现在只需揉揉眼睛,看看表,然后决定我是否能及时地赶到亚眠,去看看冰冷的索姆河岸边上的那座大教堂,看看教堂的雕像如何在檐篷下躲避寒风的来袭,又如何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往金色的墙壁上投射出一条蜿蜒如藤蔓的阴影。
若是早晨有雾,我希望自己能在头一天夜里抵达某一座古堡,然后早上睡个懒觉,起来穿着睡衣,感觉自己冻得发抖,就欢欢喜喜地跑到炉火前取暖,脚边的地毯上,阳光爬进来,也是冻得发抖,正好躺在地毯上暖和暖和。从窗户望出去,我看见一块陌生的地方,古堡的两翼形成非常美妙的图景,两翼之间是宽阔的庭院。马车夫正在庭院里备马,我们待会就要骑马去森林游玩,看看鱼塘,拜访下修道院,而我的女主人,她早就起身了,这会儿正在指示她的家里人不要把我吵醒了。
有时候,一个春日的早晨,乍暖还寒,仿佛回到了冬季,卖羊奶的人摇着铃铛的声音回荡在天际,听起来比西西里牧羊人的笛声更加清亮动听;我多么想跨越白雪覆盖的圣戈塔尔山,来到山脚下鲜花遍地的意大利啊!想着这些,我此刻已经感受到一束阳光照耀在身上,从床上跳将起来了。我在镜子面前手舞足蹈,我高兴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我竟然还唱起歌来——因为诗人就像矗立在尼罗河边的曼农石像,只要太阳升起,便能放声歌唱。
曾有许多人物都留存在我的记忆中,可后来,他们接二连三地沉默了,不说话了,或是因为被剧烈的肉体上的疼痛击垮,或是沉睡不醒,最终只剩下一个,他始终屹立不倒,我的天,看他的样子,简直跟我小时候在配镜师的橱窗里看到的嘉布遣[3]木偶一模一样。这个木偶,在下雨天撑起伞,天放晴了,就摘下帽子。如果是晴天,百叶窗没办法帮我过滤呼入的每一口空气;阳光虽然灿烂,但一口灰尘呼进去,很可能诱发急性的哮喘,让我难受得睁不开眼,甚至在一阵痛苦之后丧失意识,丧事语言的能力;我什么也说不出,什么都想不起,就连祈求老天下雨、不要让我再犯病的想法都无力承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发不出别的声音,只能喘粗气,我听见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个弱小的声音在快乐地说着:“天晴啦……天晴啦。”痛苦的泪水滑下我的脸庞,我没法说话,但我只要能缓过一阵,我就想唱;那个嘉布遣木偶,我的脑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它摘下了帽子,宣告太阳出来了。
后来我养成了白天睡觉、晚上熬夜的习惯,尽管整日地看不见光明,却并不感觉它的疏离;我多么的渴望光明,渴望生存,且越是得不到满足,越是渴望。晨祷的钟声淡淡地响起,隐隐约约中,它轻柔地拂过头顶,好似黎明的微风,当它散落在地时,又好像清早下过的小雨。我开始羡慕起某些人:他们为了去郊游,日出前就出发了,然后准时达到某间乡村小旅馆的院子里,跟朋友们碰头;他们走过来走过去,等着把马车套上马,在那些怀疑他们要睡过头的人面前,他们也是自鸣得意的很。这一天,必定是个好天气。夏天天气好的时候,下午打个盹也是很舒服的,不一定非得午睡呢!
我大白天的睡在床上、关着窗帘,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看得见白天的光线,或者闻得见白天的气味,我就知道是白天了。白天不仅仅存在于我的想象,更是此时此刻的真实;它为人类提供了所有生存的可能,是我能够参与的、实实在在的时间,能真正带来快乐的时间。
我没有出门,没有吃午饭,也没有离开巴黎。临近晌午,夏天的气味浓厚如油脂,连我的洗手盆和衣柜也染上了,它们本来是没有什么特别味道的;光亮从大幅的蓝丝绸窗帘透过来,半明半暗中,洗手盆和衣柜的轮廓清晰可辨,它们就静静地呆在原地,好似一幅明暗对比画。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孩子们该放学了,跟我多年前经历过的一样;而那些上班的人,要按我的猜测,也该回家吃午饭了。他们从火车或汽船上下来,急忙往家里赶;走到大街上,椴树底下,或经过热气腾腾的肉铺子的时候,他们还要看看表,确认自己没有延误。等到了家,他们首先走过光线暗淡、摆满鲜花的小客厅,享受各种各样的香味的混杂;客厅里照着一束静止的光,好像把空气也给凝固了。再走到昏暗的后厨,那里像一座阴湿的洞穴,突如其来的亮光能晃着人的眼睛,苹果酒放在石头水槽里冰镇着——他们很快要用那些漂亮的、半透明的又着实笨拙的杯子喝苹果酒,而冰镇过的酒能像女人的肉体一样诱惑他们,让他们急切地想啜上两口,再狠狠咬下去,冰酒顺着喉咙滑下去,凉凉的,香香的,果冻一般。餐厅的清凉也让他们感觉很享受,空气就像被冻住了一样,中间夹杂着桌布、餐柜和苹果酒的味道,当然,还有格律耶尔干酪的味道——干酪旁边正好搁着架餐刀的玻璃架子,玻璃反射出干酪的样子,仿佛连它的味道也给放大了;等到水果端上来之后,空气当中又会加入樱桃和甜杏的味道。无数的气泡从苹果酒里冒出来,多得都挂到杯壁上去了,如果用勺子舀起来,那就跟繁殖季节到海里撒网捞鱼卵一样;从外观来看,杯子里的气泡给人以威尼斯玻璃器皿的感觉,又像一个个的小圆点,装饰在被苹果酒染红的杯子表面上,精美无比。
作曲家在创作的时候,如果他写在纸上的曲子同时也在他的脑子里响起,即使他不情愿,也需要用乐器来实际演奏一下,以验证音准。我同样有我的不情愿,但我还是下床了一会,把窗帘拉开,好让自己适应下外面的光亮。与此同时,我还让自己适应了一下别的事情,这些事情会因为人的孤独而助长欲望,它们的存在和可能,为生命注入了某种意义。这些事情就是:遇见陌生的女人。此刻就有一位陌生的女郎经过,她左顾右盼,从容不迫,不时地调整行走的路线,仿佛清水中的一尾鱼。美,并不是我们所认为的美的最高标准,也不是我们眼前所看到的美的抽象概念;相反的,美是遇见,在我们真正看到它以前,我们根本无法想象美。比如说,那个高个子的姑娘,十八岁的芳龄,面目白皙,头发卷曲,神情中透着一股子灵气。哎,要是我能起床该多好!……不过,我至少知道,这样的机会每天都很多,而我对生活的渴望也随之增强了。每一种美都是独特的,世间并不存在一种“美”,而是存在许许多多美丽的女人,所以,任何一个美丽的女人都能为你带来独一无二的快乐。
参加舞会是一件多么享受又痛苦的事情啊!眼见着那一拨又一拨的美丽少女从我们面前经过,空气里还留着她们两腮的香气,我们多么渴望了解她们的生活,可她们却小心谨慎、秘而不宣地溜走了。偶尔,有那么一位姑娘,她殷切又满怀悔意地看上我们一眼,似乎是要邀请我们走入她的生活,我们却只对她产生了欲求。欲求本身是盲目的;我们连一位姑娘的名姓都还未知晓便对她产生了欲求,那相当于,我们蒙着眼睛到了一个地方,以为它是个天堂一样的好地方,可下次我们再来的时候,却根本无法认出它来……
再说到这位姑娘,我们对她简直一无所知!我们很想知道她姓什么,至少以后还能设法打听到她——当然,她的姓氏有可能比我们的更高贵;我们能了解到她的情况:她的父母,父母为她立下的规矩,她住的房子,她经常走的街道,她在外面交往的朋友,去她家里拜访她的朋友(这些朋友比其他朋友更幸福),她夏天避暑的地方(这些地方让她离我们更远了),她的口味,她的想法,所有这一切都代表她的身份,构成她的生活,牵动她的视线,控制她的举止,充实她的心灵,托起她的肉体。
我时不时地走到窗户边上,撩开窗帘的一角。我看见,金灿灿的阳光底下,一群少女走了过来。她们是去听教理课或别的课程的,身后就跟着她们的家庭女教师。这些少女走起路来扭扭捏捏,没有一丝一毫的随意;她们看似来自一个少数人组成的、外人难以进入的阶层,对身边的普通百姓根本视而不见,只会毫不掩饰地讥笑他们,满脸的傲慢,以此来显示她们更高人一等。这样的女孩,她们看上你一眼,都像是在你和她们之间划上界限,以保持距离;而她们的美貌,也因为这距离而成为一种遗憾。这样的女孩并非贵族出身:所谓的富有、显赫和高雅,也许在别处具有严格的区分,可在贵族当中几乎是被抹除干净的;贵族可能会出于兴趣而追求财富,但并不看重财富,他们把财富跟下里巴人的贫穷放在同等的地位,不是在惺惺作态,而是发自内心。她们也不是知识阶层出身:她们中间有几个可能是很擅于交际的女神呢。她们甚至连纯粹的富有阶层也不算:金钱仍然尊重它想要购买的对象,不会如此地疏远劳动人民,不会如此地傲慢与不尊重。因此,她们只能是来自富有阶层的一个特殊的群体:这部分人能将你无情地拒之千里;如果女主人容貌姣好或男主人无所事事的话,就能和贵族们一起骑马打猎,与之交好,以图将来结下姻缘;他们虽然对贵族仍心怀不满,但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平民姓氏头疼——在女主人与公爵夫人同时受邀的时候,生怕别人因姓氏而看轻自己,而忽略这是多么荣耀的事情;在谈论男主人的职业时,生怕别人把自己当成普通的律师或股票经纪人,而不愿和自家的女儿约会。对于这部分人,你是很难接近的,因为男主人的同行或伙伴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而公爵夫人也不会纡尊降贵地为你牵线搭桥。经过几代人的培养,在奢侈生活和各类运动项目的浸润下,这些年轻的姑娘已经学会了高雅;有多少次,我刚刚被她们的美貌所吸引,她们便向我投以冷漠的眼光,仅一眼,就足以让我清楚地认识到我与她们之间那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对我而言尤其不可逾越,因为我认识的达官贵人们都不认识她们,也无从为我引见了。
我无意中发现了一张独特的脸,它分明地向我昭示出一种新的幸福。美,正因为它具有独特性,才能够产生多种多样的幸福。每一个人都像是一种未知的理想,它向我们敞开,在我们看见一张陌生的幸福的脸庞时,我们便看见了一种新的生活,我们向往的生活。虽然它最终消失在街角,但我们希望再见到它,我们有了更多的信念,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比我们想象要多得多的生活的可能,我们因而变得更加的自尊。看见一张陌生的脸,就好比在书中读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我们读出它的名字,火车也即将出发。可我们不一定要亲自去那里,只要我们知道它在,我们就多了一个生存的理由。因此,我要往窗外看,去观察那些真实的生活,我无时不刻地感受到它们,它们近在咫尺,它们是无数种幸福的源泉。一位美丽的少女更能让我感受到生活的真实性和幸福的多样性。哎,我们是没办法体会到所有的幸福的,没办法追求那一位快乐的金发少女,没办法让那满脸忧郁、目光严厉的人儿认出我们,没办法将那纤细的腰肢揽入怀中,也没办法猜出那鹰勾似的鼻子、钢铁般冷峻的双眼和白皙饱满的额头究竟有何号令和指示,但至少,我们又多了几个生存下去的理由。
有时候,汽油的味道从窗外飘进来。在某些新派思想家看来,这种难闻的汽油味破坏了乡村的美,因为他们相信,人的心灵能够自行决定什么才是令它愉悦的,而独特性也是存在于真实,而非印象当中的。可是,感知者的感知不同,被感知的对象也随时在发生变化;当汽油味飘进我的房间时,我只觉得它是夏日里所有乡村气息中最令人陶醉的那一种——它浓缩了乡村的美、飞驰而过的畅快和对到达的向往。即使是山楂树的香味,也只能让我联想起一种静止不动、带有局限的快乐,始终逃不出篱笆墙的苑囿。而汽油的香味呢,却带着天空的蔚蓝,阳光的灿烂,像广袤的原野那样无边无际,它是出发时的快乐,是穿梭在矢车菊、罂粟、绛三叶草花丛中的欢畅,是前往约会地点、和心爱的女人见面时的喜不自胜。我记得,那天早上,我们在博斯的原野上开了很久,把她远远甩在了后面。她没有跟过来,离开我大概有三十英里之遥。风一阵阵吹过,阳光下麦浪滚滚,树影婆娑。我的脚下则是沃野千里,一直绵延最遥远的天际,目力之所不及。此时,我感到这阵风似乎是从她等我的地方径直吹过来的,先拂过她的脸,再轻抚我的脸;风一路过来,中途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挡,只有连绵不绝的麦田、长满矢车菊和罂粟的田野,它们好似连成了一片,一整块土地,在土地的两端站着殷切期盼着对方的我们,远远的,又看不见对方,只能让风来为我们传递信息,为我带来她的吻,让她甜蜜的气息贴在我的脸颊上——我很快就会回去的,只要归时一到,我便立刻驾车飞奔回去。我曾爱过别的女人,我也曾欣赏过别处的风景,可郊游的乐趣却从来没有如此紧密地与我心爱的女人维系在一起;我生怕冷落了她,或惹她生气,因而不得不痛苦地提早结束行程,返回她的身边,如果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我还想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并暗自希望她能邀请我一同返城。所以说,风景是依赖人而存在的。或许还可以说,人是依赖风景而存在的。对于风景之美,我认为,在我欣赏风景的时候,它与我亲近;在它补益我的人生的时候,它与我分享;在它为我带来快乐的时候,它就成为了美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成为我生活的希望、爱的动力。因此,人之美深深地嵌入风景之美,风景将所有的诗意都赋予了人。这也是为什么,我度过的夏天都是以人的脸和形态以及风景的形态存在,或者说,以同一个梦境存在,在梦境里,我对人的渴望、对风景的渴望迅速地融为一体。也许,在某一年,我对自然的所有想象不过集中于这么一幅简单的画面:阳光洒满墙头,墙头上绽放着一丛丛的或红或蓝的花朵,湿润的叶片闪着微光;而到了第二年,这幅画面就变成了被晨雾笼罩的一片忧郁的湖水。我曾经从风景中感受到的乐趣,或者远离风景之后才能保存的乐趣,又或者因为某种错觉而迷恋上的乐趣(尽管我知道自己往往是弄错了,但始终相信这些乐趣是天然存在于风景的),所有这些,一点一滴的,都在飘过来的汽油味中复苏了;随之而来的还有许多别的乐趣,因为汽油的味道是夏天的味道,力量的味道,自由的味道,自然的味道,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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