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书的奇异约会-《费加罗报》上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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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闭上眼,等待天亮。我想着寄给《费加罗报》的那篇文章,他们已经压了很久了。我连校样都修改过了。每天早上打开报纸的时候,我都希望能读到它。可到了最近这几天,我彻底失望了,我不知道我投给他们的稿件是不是都遭遇了这样被抛弃的命运。此时此刻,我听见屋里的人都起来了。母亲很快就要过来探望我,因为我已经养成了白天睡觉的习惯;等我读完信件之后,她就会跟我道晚安。我重新睁开了眼。天已经亮了。一个仆人进来了,跟着母亲也来了。

    如果你想知道我母亲的意图,那是很简单明了的,无需猜来猜去。她整个的一生都没有为自己考虑过,无论多大多小的事情,她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幸福。然而,自从我病倒之后,幸福也无从谈起,母亲所关心的便是如何安慰我,让我高兴起来。母亲的用心良苦是我打小就知道的,因此我很容易就猜得出她行动中的用意,并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我注意到,母亲在向我说了一声早安之后,就很随意地把一份《费加罗报》放到我的旁边,脸上挂着一种无所谓的表情;她把报纸放得很近,我稍一动身,就能看到。我又注意到,放下报纸后,她赶忙走出了房间,像是一个刚刚放置好炸弹的无政府主义者;她还用力地把刚要进来的老仆人给拉走了,根本不像她平时的样子,老仆人也闹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能进来。于是我立刻明白了:我的母亲一定是在报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她想先不告诉我,好让我有个大大的惊喜;她也不希望别人在我欢喜的时候打搅我,甚至弄得我很拘谨,不好意思流露喜色。母亲放下信件时的轻松自如总是有理由的,比如有我写的文章,有关于我或关于我所欣赏的人的文章,有雅姆或布瓦莱弗写的能让我着迷的东西,或者有某个信封上的地址写得非常漂亮。

    我打开了《费加罗报》。怎么回事?这里有一篇文章跟我讨论的话题一样!不!这太糟糕了,连写的内容都跟我的一样……我要写信给编辑……又是同样的内容……后面还有我的署名……这就是我的文章啊!但是,有一秒钟的时间,我的意识还处于惯性运动中,或许也确实有些疲惫了,它仍然继续认为这文章不是我的,就像年纪大了的人一开始做什么动作就收不住了一样。我很快缓过来了,接受了新的事实:这就是我的文章。

    我于是拾起了那份报纸。经过一个不可思议的复制过程,这份报纸既保持了其独特性,又将这独特性散布了出去;它从一变成万,散布到每个伸手讨要的报童手里,透着晨雾的潮润和油墨的幽香,游走在朝霞满天的巴黎,并最终抵达那些刚刚睡醒、正要喝上第一杯咖啡的人们的手中。因此,我拿到手里的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思想,更是成千上万的读者在早餐时享有的精神食粮。我如果要体会他们的感受,就必须暂时地放弃自我,把自己当作那成千上万中的一个。我要做普通的读者:早上起来,拉开窗帘,感觉神清气爽;伴随着美好的日出,我的文章也即将出现——这光芒四射、朝气蓬勃的日出是比我现在所看到的更能给予希望和信念的。我再次拿起了《费加罗报》,假装不知道上面刊载了我的文章;我的目光故意回避了那个部分,它要从最吸引它的地方开始,慢慢看下去,就像那些不希望时间过得太快而故意拖延的人一样。我想象我的读者并没有指望能从报纸上看到什么特别的内容,他苦着脸,我也跟着撅起嘴;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篇文章上,我开始阅读。每一个句子都传达出了我所希望传达的意象。每一个句子,从开头几个词开始,就清楚明了地表达了我的思想;我虽是作者,但现在作为读者,仅仅站在接受的角度来看,那思想的内涵是更为丰富和细腻的。同样的思想在我的心中重新成形了,我原先为它所做的延伸和拓展,尽管在句子的开头没有任何的体现,最终却让我感觉机智巧妙、独辟蹊径。我想,那些和我同时看到这篇文章的读者们,他们很难不会产生跟我同样的敬佩之情。而他们的敬佩之情也能弥补我的小小的遗憾。假如将我写成的文章和我设想的文章两相比照——哎呀,我以后真该这么干——我就会发现,那些表面看起来漂亮、通畅的语句实际上是磕磕巴巴、词不达意的,再善解人意的读者恐怕也要怀疑:我提笔写作之前,到底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吗?这样的感受,我写作的时候有,写完再看的时候还是有,再过一个小时,我仍然会有。然而,就是现在,我搜肠刮肚地写出来的每一个句子,不仅感染了我自己,也感染了所有从睡梦中醒来、打开《费加罗报》的读者。

    我要努力地成为一名普通的读者,抛开个人的主观意向,让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不论什么内容都愿意去读;紧接着,我的脑中就涌入了这动人的意象,这新奇的观点,这智慧的闪光,这深刻的见解,还有这优美的文字,它们接踵而来,让我不禁为自己的才华钦佩、迷醉,竟以为自己成了最受欢迎的作者了。我要成名啦,每一个刚睡醒的读者都会知道我——想到这一点,我就感觉世界更光明了,比照耀在每一扇窗户的日出都更加光明。要说文章里面有一两个词用错了的话,没关系,他们不会注意到的;无论如何,这也不算太糟糕,比他们平常读到的好多了。我在想象中得到了上万读者的支持,我的软弱无能,我生命中的无奈与悲伤,也随之幻化为充满力量的喜悦。我不再妄自菲薄,我从赞美声中汲取能量;我设想每一位读者是如何钦慕我的,设想自己即将接受到的溢美之词,于是我从痛苦的自省中解脱出来,我的心得到了满足。

    然而,正当我为解脱而庆幸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重新审视自己的作品。我之所以能从文字中看出意象,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但意象本身并不在文字中。即使说我在某些地方尽力做了一些生动形象的描述,但读者如果不能从中联想到他们熟悉或喜爱的事物,那他们也无法鉴别和欣赏。我重读了一两段优美的文字,我对自己说:是的,这些文字阐明了我的观点,我的视角;我可以放心了,我完成了我的工作,任何人读到这个部分都能明白我的意思,他只消打开《费加罗报》,就能从我的文章中撷取到思想和意象的精华。思想,仿佛刻印在纸上,只要读者的眼睛触碰到它,它就能在陌生的头脑里定居下来。可事实上,我的思想顶多能在深有同感的读者中引起共鸣,而对于其他并未有同感的读者,它们该显得多么荒唐可笑啊!这些文字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他们永远也弄不明白,而且连想都不会去想一下。他们读到我的作品,又能从中读出什么呢?也正因为如此,所有与我相识的读者会跟我说:“太一般啦,你写的那篇文章。”“非常糟糕的东西呢。”“很遗憾,你居然写出这样的文章来。”而我的心里却想着他们是最有判断力的人,想着要与他们步调一致,想着要以他们的眼光来重读我的作品。然而,我无法借用他们的双眼,就像他们无法借用我的。当我读到第一个单词的时候,动人的画面就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为它们喝彩,毫不偏私,我感到一切都已经体现在文字中,所有的内涵就承载在这纸页之上,读者不该视而不见,只要他们肯用心接受,只要我提示他们一句,他们就该产生跟我同样的感受。

    我当然希望我的奇思妙想此刻正进入每一个人的头脑,可我不得不考虑有些人根本不读《费加罗报》,或者今天碰巧不读,或者已经外出打猎、整天都没空读,又或者拿上了报纸却没有读完。此外,即便是那些读了报纸的人,他们就一定看到我的文章了吗?如果是我的熟人注意到我的名字,他们肯定会读下去。可万一他们没注意到呢?我虽然庆幸自己的文章发表在头版,但仍不免担忧有些人是不看头版,直接翻到第二版的。诚然,要想翻到第二版,就必须把整张报纸展开,而我的名字就出现在头版的正中央。可我又担心,翻看第二版的人似乎只会留意到头版上靠右手边的那一栏。于是我自行试验了一遍:我急于想看到菲兹-雅姆夫人宴会上的邀请名单,我拿起《费加罗报》,准备直接跳过头版。果然!右手边的两栏登时抓住了我的眼球,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大名呢,确实看不到!但我不甘心,即使从第二版开始读,也该看看当天的主题文章是谁写的吧。我回顾了一下昨天和前天的主题文章,我才发现,我平时看文章也基本不关注是谁写的。我发誓以后都要看看文章作者的名字,就像一个爱嫉妒的男人,为了劝服自己相信情人的忠贞,硬是要纠正自己的不忠行为。但是,我关注并不意味着大家都要关注,就算我以后都要读头版,也不代表大家都要这么干。正相反的,我并不认为现实就是这么如我所愿的,不像从前,情人的信还没有来,我就在脑中把信写了一遍,里面全是我想听的话。后来,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绝不会写出一封完全符合我心意的信,于是我放弃了期待和想象,这样她也许还能写出点我想听的,写出一封符合我心意的信来。然而,就算她偶然间写出了这么一封信,它也不会打动我,因为它让我感觉像是在读一封自己写的信。在尝试过初恋的青涩过后,我们对于每一句动听的情话都如此熟悉,便没有一句,哪怕是最想听到的那一句,能闯入我们的心扉了。当它们诉诸笔墨,语言风格与我们的极为相似,连想法都是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么,我们读到它们的时候,难免会有无动于衷的尴尬;既然欲求与满足之间如此的贴近、吻合,那渴望与拥有之间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我打发男仆去为我多买几份《费加罗报》,告诉他我想把报纸送给朋友们看,我的确也是这么想的;但更重要的是,我想再抚触一下承载了我思想的潮润的纸页,想再看一看,如果我的仆人去早一点,他能赶在另外一个读者之前买走的报纸是什么样的,而我再读到一份新的报纸的时候,也可以拥有一个崭新的视角。于是,我以一个新读者的眼光来重新审视我的文章,心怀良好的初衷,就像我从来没有读过它一样;结果证明,再次读它的感受和第一次差不多,都基本符合我的预期。虽然我打心底知道有许多人,包括我的密友,都不会拿我的文章当回事,但今天,哪怕我的思想征服不了他们,哪怕他们永远也搞不懂我究竟在写些什么,我也用我的声名、我的品性,以及我的才华(有些作家的许多作品,他们根本看不懂,就冠以“才华”之名)来征服他们,我很享受这样的成就感。并且,有那么一个人,我希望能打动她,这篇文章正好帮了我的忙。尽管她看不懂文章的内容,但文章的存在本身就证明了我的才华,树立了我的声名,她肯定会有所耳闻的。可遗憾的是,对于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再怎么证明才华也无济于事,就好比一页纸上写满了她并不理解的思想和观点,那也无法俘获她的芳心。

    好吧,在我睡下之前,我还是要去和母亲道个晚安,询问下她对我的文章作何感想。既然我没办法确定《费加罗报》的上万名读者都会阅读并喜欢我的文章,我只好先向身边的人打听打听。今天是母亲居家待客的日子,兴许她的客人会跟她提到我的文章。

    临去之前,我先拉上我的窗帘。此时窗外已是霞光满天,好像太阳已经铆足了劲、随时要一跃而起似的。看到这粉色的天际,我很想去旅行,因为我经常从火车窗外看到这样的景象;头一晚我是在火车上睡过去的,那可不像现在这样什么都规规矩矩、静止不动,安静得叫人窒息的,而是始终处于运动,有点随波逐流的意思,仿佛一条鱼身处溪水之中,即使它睡着了,也同时顺着流水荡漾前行,始终保持自己的路线不变。所以,不管醒着还是睡着,车轮发出的叮当声都让我感觉恍恍惚惚的,耳朵里也开始不自觉地打起了拍子,叮叮,当当,叮叮叮叮,当当当当,跟敲钟一样,拿一盏钟去撞下一盏钟,下一盏再撞下下一盏,这么接二连三地、有节奏地响着;节奏只是臆想出来的,当它发生变化时,钟声和车轮的声音也跟着变了。闹哄哄地睡过一晚之后,第二天清早,火车载着我全速奔向我期待已久的目的地,而我则透过一方明净,看见了树丛之上露出的晨光。很快车轨就转了个弯,车窗外面不再是晨光,而是满天的星光和一座村子,村里的街道都还笼罩在蓝灰的夜色之中。于是我赶紧跑到对面的窗户去看,树丛之上,美丽的朝霞已经越来越绚烂夺目了;为了能一直看到它,我不得不在两侧的窗户间来回转换,这一秒火车的方向变了,我在左侧的窗户看不到了,下一秒我挪到右侧的窗户,就又能看见了。旅途中遇到这么美妙的时刻,人真是愿意用一生的时间来旅行啊!这个愿望也正是我现在所渴望的:我多么想再去看一看,在这粉色天际之下,荒芜的汝拉山谷,蜿蜒的轨道,一座哨所小屋就孤零零地站在轨道边上。

    当然,我想看到的还不止这些。火车停在了那里,我站在车窗边上,闻见一股煤烟的气味,正好也看到了一个十六芳龄、高个子、粉红脸颊的少女端着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从窗外经过。对于美的抽象的欲求是寡淡无味的,它只能在已知的基础上想象美,只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既有的、既定的世界。可一位美丽的姑娘,她能给予我们更多的超乎想象的东西——不是美,这种共通的东西,而是作为一个人,某种具体、独立的存在,它同时也是独特的,我们渴望自己的生活能与之产生交集。我喊了一句:“请来杯咖啡吧!”她没有听到。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我即将与她失之交臂,永远无法参与她的生活,无法让她的眼睛认出我来,更无法影响她的思绪。于是我再次呼唤她,她听见了,转过身,微笑着走了回来。火车就快要启动了,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盯着她的眼睛看。而她的眼睛呢,并没有躲闪,也直视着我,流露出一丝讶异的神情,可我的欲求却相信,它从中看到了同情。我多么想占有她,带着她一同旅行,即使不能拥有她的身体,至少也可以拥有她的关切、她的时间、她的情谊和她的生活方式。但我没有机会了,火车已经启动了。我只能对自己说,等我明天再回来吧。一晃两年过去了,我现在就想回去,我想在那儿附近住下来,在某个微曦初露的黎明,在荒芜的汝拉山谷之上,将那个卖牛奶咖啡的棕发女孩拥入怀中。

    另有一个男人,他带着情人旅行,当火车离开、把这些乡下姑娘都甩在身后的时候,她们在他身上所激发的欲求便只能由他的情人来抚慰了。然而,他这么做不过是弃权;他原本有权利去探索这个国家,去发现真实的世界,可他却拒绝了。类似这样的人,他们只会在真实的世界里寻求乐趣,一旦投入了情人的怀抱,那个微笑着为他们端来牛奶咖啡的姑娘便可以抛诸脑后了;若要欣赏亚眠大教堂的高塔,也不需要实地去看,只要看看别的什么大教堂,他们就满足了。对我而言,真实是明确、具体的;我想要欣赏的,不是任何一个女人,而是这样一个女人,不是任何一座哥特式教堂,而是亚眠的那一座教堂,就屹立在那片土地上的教堂——绝非它的对等物,相似之作,而只能是它自身;在欣赏它的时候,我能感受到长途奔波的劳累,能感受到当天的天气,以及同时洒落在它和我身上的阳光。通常,这两种欲望是合二为一的,因为两年之后,我又想回到夏特勒,想再去看看夏特勒大教堂的门廊,再与教堂司事的女儿一同登上高塔。

    天完全亮了。我看见外面大地上金光普照,人们一推开窗,就知道太阳才刚刚升起;那花园里身形颀长的向日葵花哟,那山坡上的牧场,还有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卢瓦尔河哟,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纱,这样的美景,人们也只有等到日暮时分才能再见到了,但那时的美并不如现在这般充满希望和憧憬,它催促人们沿着阒无声息的大路速速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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