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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糙坯子从窑头下来的那天晚上村里正放着电影。他在家里守着那台“雪花飘飘”的电视机。连日的劳苦使他疲惫而憔悴,不久便昏昏睡去。我从故道北岸回来的时候,他还伏在原来的地方,不同的是鼾声已趋于平缓。他睡得很沉也很香,粗糙的脸上浮现出近乎幼稚的表情。我仍没有惊动他。当时这院子里好像没有第三者,稻场上的电影正处于生死攸关的时刻。据说最终还是一个悲剧,不该死的全死了。

    我感觉到,人们对糙坯子驻扎窑头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因为他在进行大胆的试验。他本人无疑被上面视为改革者。这个时期,县广播站反复播送着介绍陈士旺先进事迹的稿子。地区电视台在我来罐子窑之前,也曾专程到此采访过他。糙坯子守电视机与这件事有关,可是迟迟没有播出。据乡长秦贞说,没有播的原因在于陈士旺同志新的试验尚无结果。“安排电视台来采访他,目的是给他鼓鼓劲。”女乡长说,“同时给他一点压力。”就是说,采访实际上是一个骗局,而糙坯子却当真了。我没料到秦贞居然会有这样的手段。联想到在县里所听的关于她将出任副县长的传闻,我对这女人还真有点刮目相看了。

    然而糙坯子的试验仍没有结果。或者说出现的结果都是不佳的。他失败了。至少是暂时的失败。于是今天的上午,秦贞上门来了。

    病愈的秦贞平添了三分娇媚,举手投足的幅度也因此变得得体。她的穿着与季节十分谐调,是一件浅紫色加碎花的连衣裙,乳白色的皮凉鞋散发出她那种年纪的女人固有的端庄气息。当时我正在窗口吸烟。糙坯子在院子里修理一座老式挂钟。秦贞悄悄在他边上坐下来,他见了便慢慢立起,可是秦贞又将他按下:“坐呀,老陈。”

    糙坯子想去给乡长泡茶,秦贞摆摆手,表示不渴,说一会儿还有事等着。

    “老陈,你瘦多了。”秦贞说,“也真难为你了!”

    糙坯子埋着头,说自己没有把工作做好,辜负了领导对自己的期望。

    秦贞也叹了口气,说:“我也有责任。我有些时候没同你谈了。”

    “这怎么能怪你呢乡长!”糙坯子完全被感化了,站起身说,“是我的错!我骄傲了吧?”

    秦贞沉默了一会儿,示意糙坯子重新坐下。然后她说:

    “老陈哪,改革可不是一帆风顺的。这几年你有了不少进步,组织上心中很有数。而且组织上一直在考虑你的组织问题。但是,我也要批评你几句。你把改革看得太简单了,以为一觉睡醒就马到成功。还有,组织上宣传你、表扬你,是对你的鼓励,你不要自满,这你也认识到了。千万要警惕,不要让荣誉成为包袱……”

    “乡长,你……”

    “你坐。失败了没啥了不起的,失败是成功之母嘛!要认真总结经验,吸取教训。从多方面找一找,首先是思想上……”秦贞顿了一下,好像没词了。她借拢拢头发掩饰过去。

    糙坯子说:“乡长,我是一心想把改革搞成功。你说我这思想上……”

    “也很简单。”秦贞说,“一心是远远不够的。要多心,就是依靠大家的力量,集思广益。俗话说得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遇事要多同大家商量。你如今已是个领导了,千万不要脱离群众。比如说,有人向我反映,说你这些日子一直把电视机关了,要不就闭着门自己看,这就容易脱离群众了。你说这可是思想上的原因?”

    糙坯子头埋得更低,不再作声。

    秦贞看看表,站起来,顺手拍拍糙坯子的肩,说:“老陈,振作起来!不要被一时的挫折所吓倒。组织上,从林专员到我本人,还是信任你支持你的!”

    糙坯子很感动地说:“乡长,我这人……是不是太笨了?”

    秦贞一摆手说:“谁说你笨?一个笨人能做出漂洋过海的产品吗?”她看见洗衣的田藕已经走进了门,又补了一句,“你家这一支我看都是非常聪明强干的!”

    这句话很有意思,明显是在讨田藕的好。我还注意到,秦贞说这话时身体还向田藕那边侧了侧。我觉得秦贞这样做并不合适,很小气;田藕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犯不着把她放在眼里以至于“有失身份”。更糟的是,田藕听到后的反应简直令人惊讶——她用力把衣服啪地一抖,晾在绳子上:“我们要是聪明强干,怎不是个乡长县长的?”

    秦贞本来是想离开,可这样一来,她没法走了。秦贞始终没有朝我的窗口看,但是知道我仍在屋里。我想她一定会把这个尴尬的局面漂亮地收拾了,才会去忙别的。糙坯子也没料到女儿会这么歪斧子砍下来,便立刻骂道:“你怎么这样同秦乡长说话?!”

    秦贞倒很大度地笑着走近田藕,说:“田藕真是个现代青年,我喜欢这种性格。”

    田藕照样忙她的,眼睛不看乡长。

    秦贞接着说:“乡长县长算个什么?芝麻大的官儿……你有抱负,很好。你将来考了大学,出来了前途一定无量……”

    “我不会去考大学的!”田藕突然抬高嗓门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守着这个院子!”

    糙坯子冲过去推了女儿一掌,斥道:“你疯了?连好话歹话也听不出?”

    秦贞连忙拉住糙坯子,脸上红白相间,如果再这么下去,我担心她会支持不住。我赶紧下楼来,听见田藕在近乎撒野地嚷着——

    “我疯了!我就是疯了!”

    培根说:“心思中的猜疑有如鸟中的蝙蝠,他们永远是在黄昏里飞的。”

    从我第一次来罐子窑见到田藕,我就觉得她的性格很难琢磨。我不是指她身上仿佛城里人的气质,也不特别注重她的美丽容颜。我来的时候,正是她母亲——那个叫枝儿的与人私奔不久。可她并不表现出过多的忧伤。以后她很少向我提起母亲,即使谈起来也显得不大情愿。她的陈述似乎是言不由衷。她的确很聪明,也十分自信,但是她决意不考大学,而要“守着这个院子”。这种显然不合时宜的选择给许多人带来遗憾与困惑,也使她增添了一分神秘色彩。而她却心安理得地把日子打发下去。她很迷信。在她心目中,梦与现实仅一纸之隔。还有她少见的固执,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这种个性与她的年纪很不相称。她还是一个姑娘。

    田藕这阶段的两次冲撞在我看来显然是不近情理。它几乎迫使我改变对她持续一年的好感。可是,我总觉得事情并非如此简单。这中间会不会存在着奥妙呢?

    还有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在那天夜里与一樵分手时,他希望我“把她带走”,希望我“娶了她”而且重复一遍。这个未免唐突的要求让我不知所措。我不可能表态。因为这件事可行性极小。我不会因为田藕的可爱而全然不顾我们之间的差距。问题还不在此,我想一樵也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问题在于:一樵明知此事棘手却还是要把它直截了当地提出来!难道这就是他约我见面的目的?他说:那院子还会闹出事来……

    谁闹?田藕吗?

    毕竟田藕已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用陈士林的话说,女人差不多都是怪物。

    ——作家手记

    他们动身很迟。

    六指的船泊下后,叶千帆先跳上岸。他本来打算叫六指把二姨太背下船,可是她已伸出手:“扶我一把,大少爷。”

    于是他只好接过那只鱼一样的手,轻轻一提,她便落在他怀里。他一动不动。这时候六指已经把船挪开了。这个老实巴交的船夫嘟囔了一声:几时来接?

    叶千帆说:黄昏。

    船悠悠离去。两只水鸟追逐着从他们眼前划过,不久便潜入雾气之中。这天的雾很厚,等它完全散开,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阳光依然很弱,又时而隐入云中,使天气一直处在暧昧不清的状态。不过这种天气赶路还是十分惬意的。唐月霜撑着她从家乡带来的绢面遮阳伞,不紧不慢地走着。跟在后面的叶千帆看上去像是她的贴身保镖,一只手始终插在裤袋里。阳光在他擦得锃亮的马靴上跳动着。他注视着那把伞。那真是一把好伞。浅绿色的背景上是一树醉人的桃花。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对乳燕,颇得任伯年之风神,姿态好自由。

    大少爷,你看我们今天能赶回来吗?

    可以。

    这天气好像要变……

    难说。

    大少爷,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三天两头地出门……可别累倒了。

    我以后注意点。

    这年头风云莫测,做事得多长几个心眼……

    知道了。

    叶千帆听出这弦外之音,心想这女人实在太精明了,什么事也瞒她不过。可是现在她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呢?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她不可能知道。因为那些事外人是看不清的,只是捕风捉影罢了。这女人是不是在投石问路?她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一点来?难道是受人之托?那么她的背后一定站着另外的人。这个人可是什么样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突然她停了下来:老大,你的事办妥了吗?

    低沉的声音和阴郁的表情使他抛弃了刚才的幻想。他相信自己的直觉:面前这个娇弱的女子已经掌握了——至少是大致掌握了他的动向。她为此而担忧。这一瞬叶千帆产生了强烈的恐惧感。如果那些事昭然若揭是会掉脑壳的!他的食指不禁放到了冰冷的扳机上。

    她说:你把手拿出来。

    他就顺从地做了:你误会了。

    她冷冷一笑:是你误会了。你以为……

    他打断她:不。我相信……

    她也打断他:你相信得太多了!

    他不说了,浅浅地笑了一下。

    她觉得这个男人笑的时候就像一个孩子。她细细打量着他,然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个男人是应该骑马的。

    我不该让你不带着马来。

    走走也蛮开心的。

    我喜欢看你骑马的样子……

    那我以后可以天天骑给你看。

    她把伞一下收拢,于是她的面容突然变得开朗。她看着他:你不是希望我早点离开吗?

    他避开她的眼睛,不说了。然后他的右手又下意识地插到裤袋里。

    我讨厌把手藏起来的男人!她厉声说着,转过身,把伞重新撑开了。那时她想,“伞”这个字一定是造错了,因为伞下永远是一个人……

    那个动人心魄的身体出现在一片天蓝色的背景上像瓷器般优雅,你很容易以为这是安格尔或者鲁本斯笔下富有古典主义情调的身体。现在她向你走来了,飘然而至,你没有理由不将她拥在怀里。……

    “出什么事了?”田藕走到床边问我。

    我定定地看着她和周围的环境,手伸到桌上去拿香烟。

    “你醒了吗?”她说。

    我点上香烟:“我做了一个梦。”

    “噩梦?”

    “不,不是噩梦……”

    “那你叫什么?怪吓人的。”

    “我叫了吗?叫什么了?”

    “好像……是在叫我。”

    “我梦见你了。”

    “梦见我?”

    “对,是你……”

    “我到你梦里去干什么呢?奇怪。”

    “好像……我忘了。”

    “你没忘。你不愿意说。”

    “我真的忘了。”

    “你一定在欺负我。你们城里人都坏。”

    “你这么恨城里人?要是你以后也做了城里人呢?”

    “我不会做城里人。决不。”

    “可我总觉得你是个城里人……”

    她很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她说你是在讨我的好吧,看不出你这人还会绕弯子,你一定是……她没把话说完,用手摸了摸耳根。

    我看着她的侧面。她没有束胸,因此当微风吹来时乳房的轮廓显得很清楚。这使我又一次沉溺于刚才的梦境之中。我拿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床前。她坐下了,但是她把手轻轻抽回。她说:“你最好别这样。”

    我并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难堪。我吃惊的是她的冷静。

    “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她说,“我不丑。我的气质也不错。这样的女人会受到许多人的喜欢。你大概也在其中。不过你不是真心实意地喜欢我。你在这儿住久了,觉得闷,就想找女人了。但事情过了你反而更闷,因为你并不想娶我,再见到我你会害怕的。你是个胆小的男人。你不敢负责。”

    我说:“你是个心理学家。”

    “这是很明显的事。”她转过脸对我说,“如果我们换一下位置,我也会那么想的。”

    我说:“你很聪明。你应该去考大学。”

    她沉默了一会儿。

    “我多次这么想过,可还是放弃了。”她说,“上大学会给我带来也许一辈子都无望得到的实惠。可也会使我丧失一辈子追求的东西……”

    我问:“追求什么呢?难道这和你上大学势不两立?”

    “是的,”她站起身,“人是很脆弱的。例如我进了城,我不能保证我设计的一切不会改变。我不想改变它……我发现我是对的。你别再问我了,将来你会知道的。”

    正说着,陈士林进屋来了。田藕便想离开,陈士林喊住了她:“你和秦贞吵了?”

    田藕毫不示弱地:“吵了。”

    陈士林坐下来,点上烟:“不管怎么说,人家总是好心吧?”

    田藕哼了一声:“我看不出。”

    陈士林叹了口气:“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待人接物得有个分寸。你妈走了,你父亲刚刚露了点头……”

    田藕说:“其实你心里瞧不起他。你拿他当猴……”然后离开了。

    陈士林拿烟的手微微颤抖着,自语道:“他可不是猴呀!”

    我穿好衣,把茶杯续上新水。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把那夜一樵最后说的意思告诉陈士林。他听后深深吸了口烟,说:

    “如果你们有缘分,倒是件好事。”

    我笑着解释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而且我已经在恋爱。(我只好这样解释。)“即使我有此心,她也不会有意的。”我说。

    “你同她谈了?”

    “没有。”我说,“但是我能感觉到是这么回事。她的思想和她的年纪极不相称。她的清醒让我吃惊。”

    陈士林沉吟道:“这孩子就是太清醒了。这会毁了她的!”

    “有这么严重?”

    陈士林慢慢点了点头。他说:“一个女人如果太精明了,下场总是很悲惨的。比如说,当年的唐月霜……”

    他们到达县城时太阳已悬于中天。战争使本来并不热闹的小城变得沸沸扬扬。街上所有的店面都敞开着,人们争相抢购必需的货色。只有茶楼酒肆生意萧条,总是剩着几个精瘦的老叟缩在清冷的一角,守着一壶茶或者半壶酒,长吁短叹地议论着战事。

    姓郑的又出来了……

    不是说给……这个了吗?

    那是谣言!我这次下江南……亲眼得见!

    说说看说说看……

    那可真是仪表堂堂,两手持枪,有百步穿杨之功……有人来了,按下不表吧。

    于是老板转身迎过去:二位来了,楼上请……上茶——

    他们对那个角落看了看,然后随老板上了楼。这家叫作鸿兴堂的酒馆在县城是颇有些名气的。但他们还是第一回来。楼上很清洁,陈设也好雅致,这使她感到愉快。坐定之后,伙计送上茶,由老板亲自来斟:

    先生、太太要点什么?

    她看了“先生”一眼。她原以为“先生”会显出一副可怜的窘相,可是“先生”则打开了那把不多用的大折扇,摇了两摇。

    她拿过菜单,又看了看他:我来点可以吗?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

    她就将袖口稍稍向上提了提,然后用手腕支着腮,像读书一样审视着菜单,很快点好了菜。她点了不少,还要了一壶此地生产的米酒。老板满意地下楼去了。这时她问他:

    这些菜对你的胃口吗?

    我的胃口很大。

    大到什么地步?

    带血的不吃蚊子,带腿的不吃桌子。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她没有想到“先生”居然也有如此的幽默感。这一刻她的心情特别地好。她下意识地把身体朝他那边倾了倾,想站起来,可是伙计已将珠帘撩开,将酒置于桌上。她看了那伙计一眼,突然发现这个发育不良的小男人生着一张苍老的脸,而且很丑。也就在同一时刻,楼下的街道上响起了一串急促的马蹄声,他站起来凑近窗口对外张望着,右手又放进了裤袋。这个举动冲淡了她适才良好的心情,尽管她明白这可能是职业的敏感,但她还是有点不悦。由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人陪伴着分明是耻辱,她想。不多时菜纷纷上来了,可是她的胃口已败。

    你不能把那个铁家伙留在家里吗?

    我带惯了。

    是不是到了娶媳妇的那天也照样带着?

    也许是的。

    我讨厌它,我痛恨暴力!

    他沉默着把一杯酒慢悠悠地喝尽,然后才说:我也讨厌它。可是人家有,你就得有。没有便会吃亏的……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想他的父亲。那一枪没有击中老爷子然而老爷子还是魂归西路了。老爷子是个好人,是可以选做这地方城隍爷的人。她的鼻子突然酸了起来:

    那一枪……究竟是谁打的?

    不知道。

    你是不想知道?

    不,我必须知道。

    你猜想会是谁这么卑鄙呢?

    猜想是不行的。

    可是应当先有猜想……那一枪……距离那么近,却又没有击中,不是很奇怪吗?

    你接着说!

    杀手都是老练的。而这个杀手……

    也同样老练。

    那么,就是说,他手下留情了?

    什么原因让他产生这一念之差呢?

    杀手也是人……

    突然砰的一响——他的酒杯落到地板上,碎了。她惊得立起来:你怎么了?

    我喝多了,他说。

    后来的事说明他讲的是实话。离开鸿兴堂,他们径直去了位于县城东南角的城隍庙。他走得很吃力,好像努力在控制着自己不栽倒。她于是搀扶着他,起先是轻轻的,而后暗暗使了劲。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搬动一棵树。等到了城隍庙,她已经气喘吁吁以致跌坐在冰冷的石阶上。今夜看来是不能走了。而且天色也开始改变,太阳失踪了,四方破碎的灰云正悠悠向头顶上集合,风使静止的树梢左右摇摆,令人眩晕。

    住下吧,她说,我也倦了。

    他未置可否,用手支着脑袋。

    她找到庙里的主事,先捐了一笔钱,然后问:有客房吗?我们想歇一晚。

    主事说有。不过主事又说,按庙里规定,男女不许同室而宿,夫妇亦然。

    她笑道:既然是香客,自然要虔诚。

    主事道:夫人大驾光临,小殿蓬荜增辉,伺候不周,还望海涵。

    她觉得这样也很好。从主事那里回来她体会到身轻若燕之感。先住下,用井泉洗一把脸,然后去进香。再以后呢?她没有多想,不过她对“以后”总是特别自信而神往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日升日落,月圆月缺,看上去是毫无变化地周而复始。但是事实上日子没有一天是同样的。岁月不动声色地修改着一切,像风一样……

    但是她发现“先生”不在了。

    该不是被风刮跑了吧,她愤愤地想。

    叶千帆突然离开城隍庙这一细节不属于我的主观想象。王裁缝谈起过这件事。他说那天的下午他在县城做豆腐的马驼子家做活,出来买纽扣,正好看见了叶千帆。“他好像是从丁字街口出来,”王裁缝说,“我正要叫他,可他又折进了一条巷子。他没有看见我。”王裁缝说那时候大约是在下午三点的光景,天色开始有些昏暗了。叶千帆看了看天,似乎“神色不定”而且“步子飞快”。显然是要办一件急事的样子。“后来我还去那个巷子找了,也没找到叶家老大。”裁缝回忆道,“我想同他一道回来,因为时辰晚了,怕路上遇上歹人。我晓得叶千帆总带着盒子。”于是裁缝在县里住下了。第二天一早,他听到叶千帆昨夜也在城隍庙里住下了而且还受了伤。裁缝在长水的岸边见到了他们,他和他们同船过渡。

    “我没想到二姨太也在县里。”裁缝说,“她很不耐烦,在船上老是嫌六指笨手笨脚的。”

    “叶千帆伤得重吗?”我问。

    “他坐在船上,看起来没有多大的事。后来我父亲开出的方子,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不轻。”

    “你能肯定是烧伤?”

    “这错不了的!可是叶家对外偏说是撞伤……”

    裁缝边说边打着手势,这时候他的手凌空停住,我便知道有人进了院子。转过身去,陈士林的墨镜上跳着两团灿烂的阳光。他的嘴角藏着一丝轻蔑的笑,显然我同裁缝的谈话他全听见了而且不以为然。他为何不继续窃听下去呢?

    王裁缝对陈士林点点头,很不自在地离开了。他,还不止他,我发现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有些畏惧陈士林。其实他并不掌握着什么权力,而且可以说混得非常糟糕。严格地说他一直是寄人篱下,处境不尴不尬的。但是人们怯他——多么奇怪的心理!

    “你不觉得这地方到处都是郑海的战友吗?”他摘下墨镜说,“像风一样,刮到谁身上谁都要抖那么一下。”

    这话听起来是专门嘲弄王裁缝的,但又不仅仅是,似乎还有弦外之音。我很自然地想到林重远。我没有打算现在同陈士林进一步谈下去,因为这几天他的情绪很不稳定。他心事很重,憔悴的形容使我意识到他的暮气。他好像待在下午里走不出来了。

    这是昨天的事。当晚我写下了叶千帆陪同唐月霜进城逛城隍庙那一节。我想,叶千帆是个严谨的男人,他不至于公然在先严辞世不久便与年轻的继母招摇过市。而且更不会在县城过上一夜的。这是明目张胆的作乱,有无可辩驳的瓜田李下之嫌。可是叶千帆到底还是进城了,就是说他非进城不可,他另有目的。以后短暂的失踪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他没醉。他不可能醉。他一定是装醉,以摆脱唐月霜,去办自己的事——那的确是一件急事。至于是什么样的事,我们无法知晓。所以我在那一节的最后,把叙述的视角定在唐月霜身上,以增加神秘感。当然最终叶千帆还要回来,回到城隍庙,这时天已晚了。他知道这时候提出来赶回罐子窑是不现实的,况且雨已经开始下了。于是后人的记忆里增加了一个难忘的风雨之夜……

    “如果你是叶千帆,那天夜里你会怎么做?”我问陈士林。

    “你希望他们爬到一张床上,对吗?”他狡猾地反问我。

    “这未必不可以。”我说,“人在途中心一般是浮动的……”

    陈士林摇摇头,说:“一般毕竟是一般。可叶千帆绝不是个一般的男人!”

    我笑道:“你这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猜想而已。”我觉得他一定是有点根据的,希望他说出来。果然,陈士林吸了一口烟说:“不是猜想。很多年后我遇见当年城隍庙里的一个更夫,谈起过那天夜里。他说他们根本没有就寝,一直是在殿里清坐着……后来他听见一声惨叫,那已是三更天了。他跑了进去,看见叶千帆蹲在香炉边上,女人在一旁发呆,像是被吓住了……”

    “伤在腰上?”

    “是的……”

    “可有人说是在肚脐边上。”

    “你干吗不说是伤了鸡巴!”

    城隍作为神,始于周。《周礼》有载,腊祭八神之中即有水庸。水者,隍也;庸者,城也。后水与城结合,于是水庸相融,谓之城隍之神。据《续道藏》载,城隍乃“剪恶除凶、护国保邦”之神,且又管领亡灵。道家每做醮事,须致“城隍牒”,方可使亡灵到坛。唐以前,城隍极少有固定的庙宇,城隍爷也只是个概念。

    有名有姓的城隍爷被抬出来是在唐之后,至宋遍及全国,如苏州祀春申君、杭州祀文天祥、上海祀秦裕伯,皆以生前积善、有功于当地者为城隍之神,权以为乡里民心安慰。可是有些城隍神,考其史籍却与当地毫无瓜葛;这大约是那地方历史上实在难觅胜任者,故移植他乡英雄。据说范仲淹就被“租借”了多处。

    官方对城隍的重视由后唐末帝李从坷始。清泰元年,末帝正式御封城隍为王。这活动以后由明太祖朱元璋推到极致。这位洪武皇帝登基不久即对城隍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不满城隍现有的地位,以为受了冷落,遂命礼部调查。而后,由他亲自安排调整。按当时的地方官吏制度,重新钦定城隍神之封号爵级:

    敕封京师城隍为帝,开封、临濠、东和、平滁为王;

    府城隍封号“监察司民城隍威灵公”,官秩二品;

    州城隍封号“监察司民城隍灵佑侯”,官秩三品;

    县城隍封号“监察司民城隍显佑伯”,官秩四品。

    同时规定各级城隍的服饰应有差别,并配备“判官”“衙役”等伴于城隍左右。

    这位皇帝真是煞费苦心。他收编了城隍自然有他的考虑。洪武二十年,朱元璋下令改建京都城隍庙,再塑金身。竣工时,他对翰林院学士宋濂颇有感慨地叹道:“朕立城隍神,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

    以上资料源自一本叫作《诸神由来》的小册子(程曼超著)。后来我又专门查看了县志“祭祀篇”,但没有找到我想要的东西。县志只提到“县城东南有城隍庙,建于洪武十一年,毁于1950年”。至于这位城隍爷是何许人,县志默然。据一些老人说,从前供过汉高祖时的颍阴侯灌婴,又说供过史可法,但都是“听上辈人说的”。所以当时的城隍爷究竟是谁,似乎无人知晓。也许县志的编撰者们有意掩盖了这一层,以为是不光彩的事吧。

    ——作家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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