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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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著名的叶家大院于一个隆冬的深夜化为灰烬已是多年前的故事。实际上在作家的记忆里不过是一片风景。谁也无法知道那场无端的大火是怎么引起的。人们只记得,在那个充满欲望的夜晚,不期而至的大风凛冽地从这片土地刮过,使人们普遍放弃了操演性爱的念头,而一味沉醉于温柔之乡。那是个多梦的时节。当黎明降临之际,人们才恍然大悟,然而已无法改变叶家被彻底毁灭的事实。于是这个凄楚的故事却以优雅的方式在历史的侧面开始了安静的流传。

    那也许是一场天火,该烧的全都烧了。当作家后来伫立在那片废墟上,他从这个景象联想到亨利·摩尔的著名作品《拱门》。作家再也没有见到陈士林和田藕。显然他们没有成为火中的凤凰。作为叶家大院最后的幸存者和最后的失踪者,他们自然会使这个具有古典悲剧情调的故事涂上一笔新的颜色。同时出现在废墟面前的还有副县长秦贞。她似乎是以哀悼者的身份前来的,然而这个能说会道的女人现在已无话可说。在我们离去之时,阔别已久的黑儿突然由废墟里蹿出,仰天高吠。它业已成为一条野狗,可怜的小东西……

    第二年清明的前一日,我被当地行署邀请上了青云山,前来出席重修郑海墓的揭碑仪式。实际上这已是个空墓,在知情人眼中它与高大厚重的汉白玉墓碑显得很不谐调。碑暂时由红绸面蒙着,期待行将下台的副专员林重远来揭。青山依旧,白云依旧,人面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我第一眼看到林重远不觉吃了一惊,迟到的暮色使他的仪态格外像个老人。但他的精神还是很不错。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不拘形式地交谈。看来他的兴趣已经转移了,很不愿意涉及官场的人事纷争,而是纵横于琴棋书画之中。林重远算得上见多识广之士,言谈中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气韵。自然,他关心《风》的进程。我说这部书大致写完了。他对这种回答并不满意,说什么叫“大致完了”呢?他明白我的表述并非意味着对书稿的润色修改。我于是做出这样的解释:就像大火使叶家大院成为一堆废墟,但关于叶家的故事却没有完结一样,《风》大概永远只是一部暂时休止的书稿,它将在读者心中以多种方式得到延伸。

    林重远把身体往后靠了靠,又扶了扶他那副精致的变色眼镜,沉默了。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对所考虑的东西显得没有信心。当他正准备讲话时,那位曾经做过我的向导的年轻道士推门进来,对林重远说:外面有人找您。

    林重远连简单的询问也省去了,就随来人走出房门。在门口,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对我说:“过去的一切都会成为美好的怀念。我欣赏普希金的这句诗。”然而他这一去就是半天,直到黄昏也没有回宿舍。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很替这位专员担心。我于是找到年轻的道士,他正在给菜地施肥。他说林重远和一个老人到“铁顶”下棋去了。而那个老人就是一樵。我的脑子不禁嗡了一下,便邀道士一同向“铁顶”走去。这时外面已拥来暮色,山腰的流云也转为暗淡。

    年轻的道士问我是不是还在调查叶家的事?我点点头。他就说他想起了一件事,也是他爷爷告诉他的。他说叶家二少爷其实并没有死,有人想要他的命,可结果只使他身上失去了一件东西。道士说他就想起了这个,或许对我有点用处。我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细节,然而此刻我的心绪却不允许我关注它。说着我们已到了那个铁亭子面前,但是并没看见一樵和林重远。在亭内的石桌上的确置着一盘棋,那是个残局,是个我所熟悉的残局——和几年前在叶家大院里林重远与陈士林对弈的结局完全一样!

    这天晚上我通宵未眠。我的思绪纷乱无比,那个残局在折磨着我。临近黎明之际,我才有了一点困意,便和衣而卧。可是刚刚躺下,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就将我惊醒了。我似乎已经感觉到一桩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某种意念操纵了一切,别无选择。我忙乱地打开房门,那个年轻的道士便跌撞了进来,然后结结巴巴地说——

    林……死了!半夜里……一条蛇……钻进了他的夜壶……

    ……

    我独自去了阴阳界。那片茶园依然是苍翠欲滴,它让我想起一双女人的手。在重修的郑海墓上立着两只黑色的小鸟,像是凝固了一般。当我接近时,它们便扑地向远方飞去,渐渐融入了天空,成为这个朦胧背景的一笔颜色。那块厚重的汉白玉石碑还由红绸面蒙得严严实实,现在该谁来揭去呢?

    我徘徊着……

    蓦然一阵清风,仿佛自九霄而落,优雅地将那红的绸面从容撩开,而后吹进了幽谷,墓碑便赫然呈现了——

    这已是块无字之碑。

    1991年春末至秋初

    于合肥寓所西窗之下

    (连载自《钟山》1992年第3—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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