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短篇小说
铁环从南玄村滚到上西街,顺着上西街一直往下,经过下西街右转百花街后,行至一大碾砣处,再左转磨兜街。滚到磨兜街尽头,是西关王庙,再往前,甸永几千亩金色的水稻,被夕阳映射出沉甸甸的光辉。那时候,梵高的《向日葵》还在美术课本里躺着。相似的色调与震撼力,让小滴异常兴奋。
因为路面颠簸不平,铁环崎岖前行。小滴干脆绕起弯儿,继续滚动手上的铁环。
一阵微风吹拂过来,清澈的杨柳河水,哗啦哗啦流淌着。谷花鱼通过杨柳河的各个分支,游到了稻田里,啃食着丰收季节特有的稻花香。
小滴贴身的小衬衫,随着风鼓胀摇摆起来。洗得亮白的衬衫,在一片金光灿灿中晃动。铁环发出清脆的磕碰碎石的声音。
小滴想把铁环一直滚到四门沟。在那里,他的妈妈正和十一生产队的社员们在稻田薅草。铁环鋈得很圆,被磨得黑亮的一圈圈痕迹,在少年小滴的手上,来回转动。
小滴的妈妈,远远看见小滴瘦小的身体,随着风飘晃而来。在她一生的记忆中,铁环滚地的响动,从来没有现在这么清晰而干净;从来没有这么轻盈而从容;从来没有这么有力而自由……
小滴比我小几岁,同住南玄村一条街上。在我有限的记忆中,他母亲一年到头,都是一筹莫展的样子。因为同长在一处,他时不时会跟着我们一起玩,特别喜欢到杨柳河钓鱼。
杨柳河里面有无数的鲫壳鱼、小马鱼、泥鳅、黄鳝……钓完鱼,直接可以跳下去畅游一番。也可以在某些较浅的河段摸鱼,或者抖起“拉排”拉鱼。
小滴天生不是钓鱼的料。第一次跟着一群少年到杨柳河钓鱼,鱼儿还没有钓到,自己却在试图跨过老埂时,不小心被水草绊了一下,滑落水里。幸亏把一眼明手快,及时抻手,一把将他救上岸。
早些年,大伙儿都不太瞧得起小滴,不仅仅是他身材瘦小,口吃木讷,还因为他胆子更小。这样一来,他自然成为大伙寻开心、故意捉弄的对象。每当受到捉弄,小滴总是一脸憋屈,强忍泪水跑回家告母亲。他母亲气得直跺脚,跑到街心破口大骂。那个时候,我们非常疑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小滴的父亲呢?
滚铁环对于当时的小孩来说,是一种非常时髦的玩意;但对于小滴,却有着非同寻常的深意。
后来,有一年,大伙在武义闸附近游泳,一辆红色的小轿车远远地行驶着,大概是从昆阳方向开往昆明,路过晋虚城。
小滴急速地游上岸,光着屁股朝着那辆车狂奔。尽管离得很远,他仍然不要命地追赶,边追边喊:
“爸爸、爸爸……”
我们都以为他突然发了疯。等他垂头丧气折返回来的时候,大伙便开始嘲弄他:
“追着你爹了吧,追着你爹了呀,赶紧去追你爹啊……”
哈哈……
大伙狂笑不止。小滴满眼泪水,好像那辆刚刚驶过的红色小轿车里,真就坐着他爸爸一样;好像他爸爸,正在昆明城里做着大官一样;好像远远转圈朝前开动的不是车轮子,而是他常常滚着的铁环。
那铁环,小滴滚了许多年。甚至在大伙都不兴玩滚铁环的时候,他仍然一个人在滚着。他听到铁环与地面粲出来的声音,多么美妙。
钢筋铁环边边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甚至粲出一串串幽蓝的火花。火花里面,似有一辆车开了过来,一辆红色的轿车,里面还坐着一位穿中山装,高大沉稳帅气的男人,这个男人手握精致的真皮公文包,一见着小滴就满脸堆笑。
这个男人认出滚铁环的孩子,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小滴知道自己的爸爸,还活在这个世界的眼前。
小滴既非常开心,又十分难过。为什么这个男人现在才出现呢?为什么这个男人,每次都匆匆路过,从不停留一会儿呢?为什么这个男人,一句话也不说,一直笑呢?小滴憋在口里半天,想问问这个男人的话,就要喊出来了;小滴埋在内心多年的委屈,就要倾吐出来了;小滴滚着铁环的手,就快要解放出来了。
铁环铁环,多么欢快地哼起了旋律;铁环铁环,多么兴奋地蹦起老高;铁环铁环,多么有力地拽着小滴往前跑……小滴就要有爸爸了。
小滴的爸爸比所有人的爸爸都有钱,小滴的爸爸比所有人的爸爸都厉害。哦,那辆红色的小轿车,安装着四个铁环,呼噜呼噜在滚动呢。那是小滴的铁环,转眼之间,怎么变成了四个呢?转眼之间,小滴怎么就有了爸爸呢?转眼之间小滴的铁环,怎么滚成了车轮呢?噢,小滴的铁环,在小滴心中,一直这么滚着。小滴的铁环,原来是滚给他爸爸看的,可是小滴的爸爸,又身在何方呢?
小滴第一次学会偷东西,是不知不觉受了指使。
晋虚城国营糕点厂,坐落在关圣宫西北边几百米远的地方。关圣宫里面,武威的关公塑像,早已经在“文革”中被铲平,只剩下一个大空座子。但丝毫不妨碍继续以关圣宫的威名,标榜于晋虚城正中。
我们这群少年因为崇尚武学,对这座徒有虚名的建筑毕恭毕敬,却也丝毫动摇不了对国营糕点厂的觊觎之心。
小滴作为被这群人使唤惯了的人,这次首当其冲。大伙约定在一个夜晚翻越糕点厂的厂房大门进去,目标有两个,一是糕点,二是做糕点用的模具,那模具是纯黄铜打造的。
踩点的伙伴,反复详细交代着目标点的具体位置。小滴似乎对“偷”这个词,还没有多少概念,只是觉得在做一件大事,一件有机会让大伙更看得起他的重要大事。所以,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当然,挑选小滴,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滚铁环出类拔萃的技术。
如果一个人对一样东西精通,那么这个人就一定能做好十样,这是把一和我的共识。
小滴原本瘦小的身体,因为滚铁环,现在变得像灵猫一样。在我们的托举下,爬过了不是太高的厂房大门,朝着目标东瞧西看,左躲右闪,迅速前进。
国营糕点厂笼罩着蛋糕烤熟后,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这香味,足以让那个时代的少年们垂涎三尺。特别是这里生产的一种叫重油蛋糕的糕点,这群少年中,只有把一吃过。
把一曾经说,那是别人送给他爷爷的。他爷爷留了一点儿给他吃,因为他爷爷是老红军,享有一般人难以想象和企及的特殊优待。他绘声绘色,把重油蛋糕特意说得天花乱坠。因此我们抑制不住对此美味的诱惑,决定大干一场。
小滴滚铁环锻炼出来的机敏,在做事情的时候,很明显就凸显出来。
不到半个小时,透过门缝,我们看到一个小身影,谨慎而机灵地朝大门挪动着,手中提着早已准备好的大袋子。我紧张的心里因为喜悦,更加怦怦地跳动起来,另外几个伙伴也叽里咕噜兴奋起来。把一朝我们连摆手势,及时赶紧制止住大伙躁动的情绪,低声嘱咐大家,赶紧做好接应准备。
小滴果然不负众望,顺利偷出了美味的蛋糕,和一大摞还沾满油腻因为烧烤变色的黄铜模子,还有一大叠一大叠让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整整齐齐、花花绿绿、方方正正的纸,被打了一层蜡,捻开一张,真是漂亮极了,这是糕点厂用来包装最好的糖果的高级糖纸。
看到这些糖纸,我们甚至比得到蛋糕与黄铜模子更开心。因为这些糖纸,我们发明了一种玩法,一时间在晋虚城,成为少年一代最时尚的新赌博游戏,只是要买一张这样的糖纸,价格不菲。
由于这些糖纸,我们赚得了比预定目标多得多的钱;因为这些糖纸,小滴在这一群人中的形象和身份,起了重大变化。无论是把一还是我,对于小滴的感情,甚至和后来对于背果的都差不多同样深。我们真正成为了朋友。作为真正的朋友,我们得以了解到小滴一些具体家事的时候,小滴家里更加隐秘的未知,成为挥之不去的对他怜悯和不平的暗影。
小滴滚铁环的技艺,在我们心中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变化与看法。甚至于小滴的母亲,那张愁苦至极的脸,抽搐着对一个儿子无法知会亲生父亲,而感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痛苦不堪的表情时,多么像石寨山出土的、那位痛失爱子锈迹斑斑的青铜塑像。爱子,刚为护卫一个国家的战争而阵亡!
我们深感绝望与无奈,小滴或许不属于晋虚城,也不属于南玄村。他的父亲,迟早有一天会开着红色的轿车接走他。这些都还不够,小滴应该是遥远战争里,冲在最前面的英勇的先锋。他为了部族的荣誉,杀敌无数。也许他并没有那个虚妄的父亲,他是一名勇敢的古滇王国将领。
小滴在古滇国史前辽阔富饶的大地上,举着枪,直指中原。我们在历史后面,远远看到这位少年英雄,最后单枪匹象,冲进了来犯的、装备精良的中原大军。
马蹄卷起阵阵烟尘,兵器擦碰的“咔嗞咔嗞”声,划过长空,多像小滴滚动着的铁环。他精湛的滚铁环技术,把他高高地带着飞了起来,宛如传说中哪吒闹海,转眼之间,铁环就变成了疾驰的风火轮。小滴脚踏风火轮,双眼怒睁,在晋虚城上空抵挡着无数巨大的恶龙,在西南边夷,守护着一方净土。
小滴的铁环,一直在晋虚城各条街道上滚动。我知道他不甘心,他要一直寻找下去。
在漫长的岁月中,母亲从来没有告诉过他,有关他父亲和这个家庭的真相。小滴心中对远方的向往与挂念,完全处于一份少年心中对父爱与温暖家庭的渴求。这一点,我们当时无法真正理解,尽管他赢得了大伙的尊重。但是,来自家庭缺失与隐秘的部分,给这个少年的未来,究竟在哪?
他母亲的脸,那张沉痛的脸,随着小滴年龄的增长,一点一点转移和嫁接着不详的延续。有关他父亲的消息,却在晋虚城,慢慢成为一种胡乱猜测与指指点点的笑柄。只要这个家庭与街上任何一方有冲突,这种笑柄,即刻化作争吵,乃至打闹最失败的根源。
小滴憋屈的满眼泪水,在晋虚城夕阳下,变得滚烫。那时候,他妈妈的脸,比平时更加阴暗吓人。她总是握紧了儿子的手,嘴巴里似有千言万语,但始终不发一言。
我清楚地记得,我和把一在无数次解围中,并不能真正让这对母子得到期盼的温暖与安慰。一种近似麻木的心境,逐渐代替了屈辱。或者说,屈辱被藏了起来,滑向更黑的未知深渊。
我们又能改变什么呢?当一种定势的命运,笼罩着晋虚城的时候,就好比古滇国必然胜利,最后又突然消亡一样,留下来的,无非只是石寨山出土的蛛丝马迹。这一丁点儿记忆,无非只是人类庞大生存谱系中,沧海一粟而已。小滴家如此,后来的把一,也如此,再后来,我罪恶而传奇的一生,同样如此。
一辆红色的轿车,在修理厂升降台上缓缓升起。小滴像往常一样打开工具箱,现在他要面对的,不再是晋虚城少年时期,小镇上的快乐与忧伤。现实生活,已经让他的腰身弓曲不少。青年时代火热的心,还没有充分燃起,就已经在熟练老成的修理动作下,丧失殆尽。
活着,对于同时代的青年人来说,充满希望与力量;活着对于小滴,不过是简单地重复着每日的拆卸与修理。特别是当晋虚城一代少年们各奔东西、断了联系之后,小滴的母亲,也在愁苦病痛之中日渐老去。生活重重压在了某一日的黄昏,小滴悄悄收起滚了多年的铁环。
小滴的铁环上,储满晋虚城每一条街道的尘土与变迁。小滴越滚越重,终于在这一天发觉,自己再也滚不动了。多像眼前这辆大红的轿车,出了故障无法再继续行驶,需要到修理厂进行修理。小滴始终疑惑,自己现在出类拔萃的技术,修的好无数的车辆,却无法修补好一丁点儿心里的漏洞和创伤。不仅是自己,连母亲的那些隐痛,自己也无法修好,哪怕是能带来一些些安慰的虚拟回应。
那个中年人一直没有出现。母亲最后说过,那个发过毒誓的男人,再也没有回来看过一眼。小滴一生滚着铁环苦苦寻找的男人,少年小滴赤裸狂奔在武义闸,追赶的坐在红色轿车里虚幻的男人——小滴的父亲,一直在小滴和他妈妈心中活着的真正男人,一丁点儿消息都没有。有的只是他的影子,让孤儿寡母一生因为期盼,而被不断割裂的虚妄影子。
这个影子今天终于出现,就在眼前这辆等待修理的红色轿车中。小滴已经修理和更换好损坏的地方,躺在轿车底盘下,用力拧紧着隔离板上最后一颗螺钉时,工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这个声音通过红色的车身传了下来。这个声音在通过红色轿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音质和音色全变成了那个中年男人连续不断的呼唤声。
小滴心中一震。
这个声音是那么的焦虑,又是那么的和蔼;这个声音饱含沧桑、磁性十足;这个声音还带着温暖的气息与渴望的诉求;这个声音在千万个声音中,是那么的特别而亲切;这个声音,让小滴身上曾经沸腾过无数遍的血液,再次沸腾起来;这个声音,像小滴滚过无数遍的铁环一样,高速旋转起来;这个声音,仿佛不是在小滴耳朵里,而是在南玄村街上的老式木板房中。
这间老式木板房里面,正在睡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小滴通过这个声音,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正躺在母亲怀里吮吸乳汁。母亲的乳汁甘甜极了,幼小的小滴,感觉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与快慰。母亲的眼光,清澈而明亮;母亲的皮肤,光滑而白皙;母亲的长发,黑亮而密实。这样的母亲,多么像母亲啊。
一切多好呀!小滴开心极了,大口大口吮吸着母亲紧实而饱满的乳头。
小滴身边的铁环,在房间里,自行欢快地转动起来了。小滴的母亲,随着滚动的铁环微微笑了。小滴惊喜地看着这张年轻美丽的笑脸,也跟着咯咯咯咯笑起来。
铁环在屋子里,随着笑声越转越快。屋子里的笑声,随着铁环转动越来越大。铁环铁环,转着转着就转成了四个轮子;四个轮子,滚着滚着就到了武义闸;武义闸下面的杨柳河老埂上,小滴赤裸着身体,欢快地奔向四个轮子。
四个轮子走多快,小滴就能跑得更快。小滴听见轰隆隆发动机响声里,传来那个中年男人异常清晰的呼唤。小滴拼命跑呀跑,红色的轿车越来越近,小滴心中突突乱跳。
红色轿车里面的那个影子,就快能看到。小滴不由地伸出了手。那个影子,也从停下来的车里,伸出五个指头。红红的,五个指头。
嘭隆嘭隆,小滴终于抓住了。小滴的嘴角,喜欢得冒出了和轿车一样凝重的颜色。一声巨响中,小滴狂奔的赤裸身体,被红色轿车撞碎了。碎片化在那个影子里,像是回到了一个期待久远的怀抱。
小滴的妈妈在甸永田里,远远地看到小滴,一路滚着铁环小跑来了。
在南玄村家中最后三个月里,小滴的妈妈眼睛哭瞎了,但是她仍然能够看得见那个场景。只有那个场景,才能一直在她眼里闪现。
最后一滴剧毒农药侵蚀她身体的时候,甸永千里稻田,正在夕阳下闪着金灿灿的光。她和十一生产队的队员们,欢快地忙着收割。在永恒的光芒下,只有一位母亲听得到,小滴铁环在路上滚动发出的熟悉声响。
顺着这个声响,我有理由再次回到那个远古的时代。
我的这个好兄弟,正骑着高大的马匹,等待着与我并肩作战;顺着这个声音,我还得重回晋虚城,那里还有更多的伙伴们,他们被一个时代遗弃的同时,曾经那么深深的眷恋过无情抛弃过他们的土地。
这片土地,将随着我的归来,得到某种佐证。或者说,是另一种生与死重新博弈的残酷证据。顺着这个声音,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在我身后、贮贝器上骑马人追杀的时光里,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干净而清晰,从来没有如此从容而轻盈,也从来也没有这般自由而有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