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日-桃花源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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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整个暑假吴鑫没跟班里任何人联系,爸爸妈妈怕他在今后的人生中被水淹死,硬要他和表弟一起学游泳,一下游泳课两人就往网吧跑。那时正值cs横空出世,哥儿俩玩得上了瘾,到最后,每日说是上课,背着泳裤泳镜一走出姥姥家,径直跑去网吧拿着“b51”守在“人质房”门口。

    不知不觉间,鼻子和嘴之间的汗毛又猛烈生长了一截,嘴往上吹口气儿都能把它们吹起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颜面见任何人,可每次要刮都被妈妈阻止。

    “刮了之后,它就越长越长,越长越硬,越长越黑。你要是觉得无所谓,刮吧,妈妈不拦着你。”这话一出口,对吴鑫来说就像是选择要残还是要死一般。吴鑫毕竟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每次只得乖乖把刮胡刀又重新放下。

    开学后的他仍记着从森林公园回市里的仇,见着韩青也特意做个昂头动作。男生做这些厌恶的表情始终赶不上女孩,韩青翻白眼的节奏流畅自然,吴鑫始终不得法,每次都处于下风,每次也都被气得要死。

    在首次和古宇峰,周大夫发现那销魂的网站后,一夜就把吴鑫的魂都收没了。早上到时下机,吴鑫和古宇峰周大夫坐公交车回校,车上没什么人,但没成想座位却一个萝卜一个坑的都被坐满。周大夫还在跟古宇峰小声嘀咕剪张慧雪内裤的事儿,吴鑫却搭着扶手昏昏欲睡。

    坐在班里,吴鑫再也控制不住,半张脸撂在桌上眼看就要睡着。一张纸团正巧打在吴鑫眼皮上,吴鑫依稀听到老师在说收数学作业的事儿。糟了,一笔都没动,吴鑫立马精神了,他环视四周,试图抓到与他目光相对的人来求助,可只有韩青注意到他的信号。吴鑫一副垂死的摸样,用五官的收缩求韩青把作业借给他抄,韩青像平常一样白了他一眼,把作业卷子夹在语文书里撇给吴鑫。吴鑫咬开笔盖奋笔疾书,就在收作业的赵芳芳到达前桌侯宇那儿时,他成功将一堆外星代码输入到卷子上,再把韩青卷子重新夹进语文书内抛还给韩青。他下巴刺向桌面,闭眼用手拿起作业卷子,等赵芳芳收走后顺势垂手,入梦。

    “吴鑫!吴鑫!”

    吴鑫猛然惊醒,梦中余老师嘶吼着他的名字。他额头的冷汗冒下,赶忙用不知是物理还是化学卷子团成团擦掉桌上的冷汗与口水。他瞧瞧表,下午两点多,哦,真是睡了好久啊。侯宇向后用力蹬了吴鑫小腿一脚,吴鑫差点没叫出来,他攥紧拳头自我消融疼痛,但随后侯宇在相同的位置又来了一脚。吴鑫急了,狠拍了侯宇后背一下,可侯宇半天没反应,一动不动。吴鑫觉察着哪不对,侯宇并那种手欠脚欠的人,那他为什么要踢自己呢?吴鑫陷入了迷思,一分钟后他似乎有了结果,为了验证这个结果,他抬起头,果然,全班都用余光瞄着他,班主任余老师咬着牙一张判官脸冲向他。

    “睡得好吗?”

    “啊?哦……”这是吴鑫敷衍老师一贯的把戏,表面有回答但其实又没有真正的回答,先用这种诡异的呓语拖住余老师,再审时度势,见风使舵。

    “到讲台来。”

    吴鑫一脸无辜走向讲台,事实上这次他上讲台是真的发自内心的无辜。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上讲台吗?”

    “啊?哦……”

    “作业交了吗?”

    “交了!”这句吴鑫不用敷衍,他记得清清楚楚,睡前交的。

    “写了吗?”

    “写了。”

    “是你自己写的吗?”

    “是”。虽说是抄的,可都是自己一笔一划抄写的。

    “没抄别人的?”

    “没有啊。”

    “你再说一遍。”

    吴鑫心想肯定是早上抄的时候没留神,一定有哪个嘴欠的把自己告发了,这个时候不能怂,一定要装作愤怒才能显示出自己的底气。

    “老师我真是自己写的,我是平常不好好写作业,你要是对我哪有意见就直说,不能这么冤枉我呀!”

    “你要是抄的怎么办?”

    “要不是怎么办!”吴鑫直视着老师,显得非常硬气,料想余老师也没证据,无所谓,咬死不承认。

    余老师哼了一声,另起了一个话头:“这几天数学老师给咱班留的作业卷子都是AB面儿的,今儿写A面,明儿写B面,昨儿的卷子是全新的,应该是写A面,今天批完作业发下来,大家回家该做哪面?”

    零星有学生说今天做B面。

    吴鑫合计这唠叨半天干嘛呢,肯定是老师下不来台开始东拉西扯了,在这儿戳着也没什么意思,他看老师没往他这儿瞧,蹭步回自己座位。

    “我让你回去了吗!”

    余主任大吼一声,吴鑫吓得抖了一下。

    “吴鑫,你说你没抄,那你把作业写在哪面上了?”

    吴鑫五雷轰顶,虽然没打听明白,但知道自己要完。

    “额……”

    “我来告诉你吧,昨儿个明明让写A面,可你把作业都写在B面,你未卜先知啊?”

    “我……错了,写了B面。”

    “那为什么写的都是A面的答案呢?”

    “额……”

    “闭上你的嘴巴,哼哈的,还有脸说自己没抄!”

    余老师把黑板擦重摔到讲台上,一层粉笔灰浮上来呛得她咳嗽了两声。

    “谁借他抄的?”

    没人应声,吴鑫看到韩青一脸惨白。

    吴鑫灵机一动,说道:“老师,其实我是昨晚把答案写在了一张全新的纸上,写完后再往卷子上抄,不小心抄错了面儿。”

    “你给我闭嘴!”余老师挥起手臂装作要抡向吴鑫的脸,吴鑫下意识躲避。现在他真没辙了,只希望别把韩青牵扯进去。

    班主任向所有人说道:“是不是没人承认?好,也别上课了,没人承认今天谁也别回家。”

    吴鑫舒了口气,看来班主任没发现是韩青,没关系,自己太有经验了,只要韩青不承认,自己咬死不说,顶多二十分钟也就过去了。

    半个小时后,教室里的所有人僵坐着。吴鑫默默地为韩青祈祷,挺住啊,挺住啊,下节英语课,挺到下课准不了了之。然而韩青已经低下头不看吴鑫。

    就在打铃前十分钟,韩青红着脸站了起来。

    (二)

    学校位于当代艺术馆的楼顶四层,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当代艺术作品。首先,这座城市没有几个人知道艺术馆是做什么的,何况是当代艺术馆,或许是开馆后才发现没有那么多的当代艺术品可以展出,也或者有无限多的展品但就是没人来看。总之,开馆一年后,这所私立学校将上面几层全部租用。

    整栋楼中央被掏空,有着明亮空旷的室内天井,一个年级六个班刚好一圈,除了班与班相隔的承重墙外,各班靠近走廊的墙壁是透亮的玻璃,走廊靠近天井的墙壁也是透明的玻璃,眼睛好使点儿的学生,即便是在七楼也能从班内看到一楼的圆厅。吴鑫入学后只见过这儿办过一次展览,那是个当代裸体艺术的绘画展,刚展出时大多同学都比往日早到,拿着望远镜挨个儿品味,可惜歪曲的裸体画实在看不出什么滋味,还不如自己画呢。时至今日,整座当代艺术馆的唯一展品只有玻璃房内的学生,看展人自然便是老师,他们时常在走廊漫步,透过玻璃,看看本班的学生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讲。

    吴鑫与韩青背着手站在走廊,这种具有示众性质的罚站是建校以来的头一例,各班不少靠着玻璃墙坐的同级生都往他们这儿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上自习的班甚至有靠窗户的同学特意跑到玻璃墙观望。有调皮的人甚至冲着他们做鬼脸,还有的在纸上画了个心,用手拍在玻璃墙上,故意引吴鑫二人看到。各班老师见他们都瞧着走廊,不断敲击黑板,威胁他们要是再看就出去陪吴鑫二人共同罚站。韩青垂头,手指缝把两侧的头发划到中间,尽最大可能遮住颜面。吴鑫就没那么幸运了,前些日子刚剪了头,连额头都暴漏在全年级同学嘲弄的目光中。他带着怨气,轻声说道:“其实你挺一挺就没事儿了,余老师不可能真耗到让所有人都不回家。”

    “滚!”韩青头冲向吴鑫骂了句,透过头发的缝隙吴鑫能看到韩青瞪大的双眼和红透的脸蛋。

    “你头别转过来,要不别的班同学更得看咱俩了。”的确,外班的学生像注视一部热门剧般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

    见韩青还在瞪着自己,吴鑫有些内疚的说道:“其实我也不是故意抄反的……在别觉得丢脸,小学时我有经验,等下了课的时候才叫可怕呢,各个班同学跑出来笑话咱们,但没事儿,我都为你想好了,你可以站的轻松点儿,装作与罚站的我聊天,这样你就不丢人了,怎么样?”

    “你怎么不去死呢?”韩青一脚就踹了过去,位置跟上节课侯宇踹的地方一模一样,吴鑫疼得原地单腿跳。各班的看客更加亢奋,老师们不住的喝止。

    吴鑫咬着牙刚要骂韩青,历史老师从教研室走出。他梳着中分油头,戴着圆型眼镜夹着几本教材,像是个北洋政府的官员。见到吴鑫二人,停下脚步问道:“早恋了?”

    “早婚了!”韩青没好气儿回答。历史老师哑然,像是刚出土的雕像。

    “没有没有,抄作业被罚站了。”吴鑫忙打圆场。历史老师见韩青一脸怒容,鼻孔出的气把眼前的刘海吹的忽扇忽扇,不敢招惹,快步离去。

    “你还嫌事儿不够大呀。”吴鑫责备起韩青。

    韩青微微抬起手腕,扫了一眼她奶油色的电子表说道:“还剩一分钟就下课了,怎么办?”

    “没办法,挺一挺就过去了。”

    “我挺不了,我走,你走不走?”

    “上哪去?”

    “反正不在学校呆了。”

    “逃……呀?”吴鑫虽说成绩差,作业不写,但逃学这种事儿却想都没想过。

    “我走,你走不走?”韩青晃晃头,遮面的刘海听话的分开,露出她坚定的双眼。

    “今天逃了,明天还得罚站,没必要。”吴鑫没法直接说自己不敢,只能尽可能的掩盖胆怯,彰显理性。

    “明天罚站,明天也逃!”

    吴鑫不再应答,韩青笑了笑。吴鑫知道她在嘲笑自己的懦弱,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怎么能任人激将。

    “我最后一次问你走不走?”

    “我们可以等课间过后再从长计议。”

    “你自己站着吧,再见。”

    吴鑫看着韩青头也不回奔向楼梯口,最终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

    下课铃响起,如同在闹市区的一声枪响,各班的尖叫声此起彼伏。犹如脱缰的野马,学生们共同奔向班门。吴鑫知道,自己将被所有人近距离观赏。

    韩青抓紧扶手快步下楼,在五楼与四楼间,她只觉得扶手在震颤,赶忙松手,一个人影坐着扶手“嗖”的一声滑下。吴鑫跳下扶手,踉跄了两步,带着怨气说道:“走吧,走吧,一起死吧。”

    韩青的双眼慢慢眯在一起,笑容散开,凝固。她快步走近吴鑫,忽然,两人都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抬头一瞧,余老师正站在五楼楼梯口。吴鑫本能的绷直身体说道:“老师好!”

    余老师的脸就像是春天裂开的冰面,皱纹一条条绷出,怒道:“上哪去?”

    “……个……一走……对吧。”

    “快跑!”韩青拉住吴鑫的手急奔下楼。

    起初吴鑫还晕晕乎乎,等下到了三楼,吴鑫这才意识到危机,他只觉得余老师是拥有职业百米短跑能力的贞子,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吴鑫冲到韩青前面,紧抓她的手向下大跳,四级台阶被越过。

    二楼楼道无窗,紧张过度的胸闷,螺旋式楼梯造成的眩晕,昏黄的小灯,让他只能勉强看清脚下的阶梯。

    到了一楼,三点半的阳光是两人的终点线。冲破后穿过小厅最后的昏暗,掠过门卫室昏睡的大爷,踩过明暗交界线的后门,迎面的风是胜利者的奖杯。吴鑫和韩青的心脏在胸腔来回敲击,奔出院儿门,却仍没停步……

    (三)

    吴鑫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嘴和心手拉手,不过脑,噼里啪啦说着,话题一个紧接一个,怎么都说不完,偶尔有停顿也用笑声过渡了。目的地是韩青家,他却特意绕了条最远的路,途中能走支开的线路就走支开的,大不了原地返回。

    庞大的柳树敦实地扎在公园中央,三名穿着深蓝色中山装,戴解放帽的老人坐在树下,显得是那样的矮小。柳条被微风推来推去,老人们正唱着在他们心中永不褪色的歌。

    没人骑的木马还在高低起伏绕着圈,掉了漆的天蓝色木船一字排开,停在岸边。蜻蜓在湖面跳跃,空中徘徊,六只脚抓住草的末端。这不是寻常蜻蜓,若是去了翅膀,混到红辣椒堆里,没人再能找见它。童年时若是谁抓住了这“红辣椒”蜻蜓,别家的孩子都得羡慕。吴鑫两颗指头要捻住它翅膀,“红辣椒”何等机敏,“嗖”的下飞到吴鑫脑后似在嘲讽他一般。吴鑫转过身双手又扑了个空,“红辣椒”又窜到他耳旁。身边的韩青不动声色,趁那蜻蜓洋洋得意,双手在它两侧张开,拍了个空心巴掌。“红辣椒”被牢牢困在韩青手内,“噗噗”的频繁扇着翅膀。韩青把它夹在手里,递到吴鑫眼前向他炫耀。吴鑫才发现他有好久没离昆虫这么近,蜻蜓的头像个戴着大墨镜的人脸,配上它小指头般的身子,很是怪异。吴鑫一脸嫌弃,连退了几步。韩青自是不会放过这机会,跨步上前,拉开吴鑫后衣领把“红辣椒”塞入其中。吴鑫就像个新疆舞者,单膝跪地,拎着自己后衣领玩命抖动身体。韩青笑的岔了气儿,而“红辣椒”早已飞远。

    飞来的足球凹陷在铁丝网内,居然定住不动了。体育场内的大学生叫外面儿的吴鑫帮个忙,吴鑫拍了拍铁丝网,足球被弹在地上。

    吴鑫和韩青见转角的铁丝网有个豁口,钻了进去,穿过这大学的体育场,并坐在观众席上。球场上断断续续的哨声和呼喊声,田径赛道上在做体育测验,几个女生一副断气的面孔一圈圈奔跑,两条胳膊在身间甩来甩去。吴鑫和韩青头对头躺在了火烫的阶梯坐席上,耀眼的阳光让两人都眯起了眼。

    韩青想去洗手间,他们进了路旁不知是做什么的某个单位。收发室大爷问他们找谁,吴鑫说去找自己的父亲,大爷就轻易的放行了。这楼内走廊没窗户,外面晒了好一阵,刚进去就觉得凉。走廊也没开灯,照明全靠两侧敞开门的办公室。吴鑫在洗手间门口等韩青,忍不住就往邻近的办公室瞧了瞧,里面男男女女像是在打扑克,输了的人就得蹲下从桌子底下绕一圈。有个男人输了还埋怨同伙,吆五喝六,瞧他脸上的红晕,像是之前喝了酒。办公室把门的一个年轻女性和吴鑫视线相对,她走了出来问吴鑫要找谁。吴鑫只能谎称自己找爸爸,那女人穷追不舍,要他说出他爸姓什么,在几楼。吴鑫只好报出自己的姓,说出他爸爸所在的楼层。事实上吴鑫爸爸工作的地方离这儿远得很,可那女人居然让他待在远处,自己返回办公室又出来了。她悄悄从走廊合上办公室的门,把手里的两瓶美年达给了吴鑫,还说吴主任年轻,没想到孩子这么已经这么大了。

    韩青走出洗手间,甩了甩手上的水滴,见他拿着两瓶饮料很是诧异。吴鑫小声说了缘由,两人憋着笑走出这栋楼。阳光又重新暖了他们的身子,想到刚刚的事儿两人放声大笑。他们兜里都没钱,走了这么久早就渴了,捏开盖子,接连喝了几口,可忽然想起刚刚的事儿,饮料从嘴里喷了出来,笑得更厉害了。

    在电视塔绕了个圈,两人走进悠长宽阔的林荫大道。两侧与中央都是绿化带,站立着三大列松柏。阳光半路碰到繁茂的松枝,零碎的光斑散在地面。两人并排走着,靠的很紧,吴鑫发现韩青走路很爱挤人,只有跟她持续对撞,才勉强能走直线。韩青生动的讲述她童年时每一个精彩瞬间,说到动情处,挤人的力道更大,像是个要突破对手防线的橄榄球手。吴鑫几次想提醒她,可看她神采飞扬倒也不好意思打断。吴鑫拿定主意,自己不再用力,韩青挤过来,他就向旁边挪一步。就这样,两人从道路中间的人行道,横移到左侧人行道。吴鑫见无路可挪,换到了韩青的另一侧,果不其然,韩青又向着他身子挤去,两人又从左侧的人行道,横向穿过两条车行道和中间的人行道,最后到达右侧的人行道。吴鑫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指着韩青大笑。韩青疑惑的眨了眨眼,这才明白他为何而笑。韩青看准他起身的刹那用力撞过去,吴鑫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回,轮到韩青指着他大笑了,之后这一路,两人都心怀鬼胎,都想趁对方不注意,大力撞击对方,谁要是把对方撞的更远,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你一下,我一下,日头就这么落下了。

    离韩青家越来越近,走的再慢也总有到的时候,吴鑫不想就这么散了,特意在沿途的居民楼信箱口里拽出“重振雄风”的传单。在邻近韩青家的主干道旁,两人把传单铺在马路牙子上坐着歇脚。下班的,放学的人群都在匆匆赶路。小巴车装满了,可售票员还说里面空儿大。前面儿的车稍开的慢些,后面的就急忙摁喇叭催促。云彩被太阳有时耀的金黄,有时烧的火红。

    吴鑫怕韩青说出要回家的话,不给她留话口,一个劲儿的东拉西扯。真是逼到了份儿上,吴鑫妙语连珠,逗得韩青前仰后合。那一瞬间连吴鑫自己都不敢相信,原来赵本山并不是高不可攀。口若悬河后自然是口干舌燥,那瓶饮料吴鑫早喝完了,韩青把自己那瓶递给了他。吴鑫对着瓶嘴喝了口,忽然间,不再说一句话。那不是段难熬的沉默,是理所当然的沉默,感受不到沉默的沉默。他不知道是否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大多数时间他都浸没在人群中感受不到自己,可偶尔他会强烈的感受到自己与整个世界的隔离。父母带着他与同事喝酒时他有这样的体验,上课时因为没交作业同学们都在听讲只有他一人罚站时他有这样的体验,或者一个人坐公交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体验。现在,世界又开始与他隔离了,不同的是多了韩青。就像整个世界变成了电视里的节目,而沙发上不再单止坐着他一个人……黑了,路人散了,公车空了。

    两人站在韩青家门口,吴鑫再找不出挽留的词句。一楼没关窗,地三鲜的味道顺着油烟散了出来。吴鑫早就饿了但兜里没钱,要不找个地方吃饭总归是个合情合理的挽留。

    韩青进了单元门,吴鑫站在楼下挨个儿窗户瞧,哪怕是窗内有某个小物件刚好让他联想到那是她的房间,也能解解饿。可万一她刚好也向窗外望该怎么办?四目相对该怎么办?自己这副模样会让她怎么想?肯定觉得自己迷恋上她了,就因为一起逃课而喜欢上她了。他会被嘲笑,被鄙夷,说不定她还会说漏嘴,没过多久也许全班就都知道了。想到这儿吴鑫赶忙找地方掩护自己,偷偷瞧总归没关系吧。

    路灯光圈外有石桌石凳,连懒洋洋的月光都笼不到。吴鑫蹲下把头搁在石桌上,想着韩青在明,他在暗,安全得很。这整栋灰白的居民楼,家家都开着灯,究竟哪一扇窗背后有韩青呢?他不再做这徒劳的行为,因为想象是他的本事,坚信自己的想象也是他的本事。他想象楼顶最左侧的窗户就是韩青家,韩青把双手规矩的叠在窗台,笑盈盈的看着远方,那双大眼睛没有迷惑,充满着对未来惊喜的期盼。她把双手背到身后,隔着衣服解开自己的胸罩带……到这儿,吴鑫连忙打散想象,一定是昨晚淫秽图片看多了,才不经意出现这样奇怪的联想。他深呼吸,凝住神,缓缓的,那窗台又重新浮出韩青的影像……

    “你干嘛呢?”韩青站在吴鑫身旁问道。

    “嗯……了,想睡一会儿。”

    “你就这么睡能舒服吗?”

    “还行,挺凉快的……么出来了?”

    “家里没糖了。”

    “嗯,糖很好吃。”

    “你饿不饿?”

    “是有那么点儿。”

    “上我家,有现成的盒饭,都是我们家餐馆的。”

    “叔叔阿姨见着多不好。”

    “我家没人。”

    “那突然一下回来更不好。”

    “今晚都不回来。再说谁也没让你待一宿啊。”

    “但你看,我现在挺困的,我真是困了,要不不能在这儿睡。”

    “你在我家躺会儿,热完菜我叫你。”

    “不好吧……”

    “那你在这儿睡吧。”

    韩青特干脆,转头就要走。

    “诶……家……好吃吗?”

    “要吃就上来,不吃就别磨叽。”

    “那……行吧。”吴鑫像是忽然被周大夫鬼上身,身体扭捏盘旋起身。

    吴鑫跟着韩青,看着韩青进门洞赶忙制止:“不得先陪你买糖吗?”

    “家里应该还够,上楼吧。”

    (四)

    吴鑫跟在后面缩头缩脑,一进屋就机警的眯着眼睛到处看。内心一惊一乍,总怕冷不丁钻出个家长扑向自己。

    “你是贼吗?”

    “真没人?”

    “有人又能怎么了?”

    “那我回去了。”

    “没人,瞧你吓的。”

    吴鑫蹑手蹑脚探了一圈后见并无动静,便坐在棕色皮沙发上,但仍不失警觉,腰特直,跟蹲坐着的军犬似的。沙发上方干裂的墙壁挂着个木匾,雕着儿童简笔画般的老鹰和“大展宏图”四个字。沙发前面没茶几,对面也没电视,地上有些箱子堆在角落,厨房门口有个恭喜发财的大花篮斜倒在地。除此之外,客厅再无他物,就好像随时要搬家一样。

    韩青已然不在客厅,吴鑫刚放松下的心又吊了上去,韩青家长的人头可能随时飞出来,有可能就在他坐的沙发底下。吴鑫浑身发麻,此地还是不宜长待,想着打声招呼赶快撤。吴鑫一边四处防备,一边轻声唤韩青。没人应答,顺着里屋布料的摩擦声吴鑫走到里屋门口,门留了个小缝,怕里面也有家长,吴鑫没敢叫韩青名,只是鬼鬼祟祟把头探了进去。可这刚好与韩青撞了个对眼,一声尖叫,吴鑫赶紧收回脑袋。在刚刚那一瞬间的画面几近消融时,吴鑫赶忙打捞。是的,刚刚的韩青正在换下校服,不知是不幸还是万幸,胸部最敏感的位置被校服上衣遮住。但除此外的上围都被他看到,而当时她正弯着腰,胸上两团垂在半空晃来晃去,吴鑫懊悔着,也在给自己找着理由,真的没办法,那姿势很难不往那上面看。吴鑫等着韩青的责罚,可偏偏屋里没了声音,他想给自己圆个谎缓解下尴尬,可又挑不出什么借口来,僵在那儿越拖就越不好说。会不会哭了呢?吴鑫想要不要安慰几句或者挨几个巴掌都行,但自己又不是故意的,这样做反而使自己成色狼了。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应该默默走开,处理不了就走,这是吴鑫一贯的做法,大不了一辈子不说话也行。

    吴鑫踮着脚走到门边,手拉锁闩的一刻,突然听到门外有一团钥匙碰撞响起的声音。吴鑫一脸狰狞疾跑进韩青房里,此时韩青的睡裤还没完全提上,可吴鑫顾不上这些了,他四处寻找着可以躲藏的地方,房间有阳台,就这儿吧,总之离大门越远越好。阳台摆放的大花盆是他的掩护,他努力把自己缩得跟花盆一般大小,头窝在两腿间,祈祷一切神明别让人发现他。

    外面有父母喊韩青的声音,也有些闲聊,可吴鑫没空听,因为心脏声已经占领了他全部的听觉,“咚咚”如雷鸣般,必须要控制住,因为他觉得声音大到整栋楼都能听到。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时间,韩青手里拿着饭店打包用的泡沫饭盒拍了拍他头,他透过阳台玻璃瞄到卧室门是关着,才敢起身,可腿蹲麻了,还没伸直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躲什么呀,大大方方屋里呆着肯定没事儿,现在根本收不了场!”

    “你小点儿声。”

    韩青瞧他贼眉鼠眼的,不禁乐出来,吴鑫一脸紧张把食指紧扣在嘴上。

    “没事儿,我去我爸妈屋,拖着不让他们进来,他们得赶早去饭店,一会儿估计就睡了。”

    “我想上厕所。”

    “憋会儿,你先把饭吃了,我们家饭店做的,还挺好吃的。”

    “憋不住了。”

    “你想让我爸妈逮着啊?”

    吴鑫一脸苦痛,感觉膀胱承受不了符合,很快就要爆炸。

    “在这儿吃点东西,阳台门别关,冷了就到屋里呆着。”

    韩青说完便走。

    在吴鑫的意识里,大概又过了一个世纪,韩青掩上卧室门走到阳台。

    “怎么一点都没动啊?”

    吴鑫怕泡沫饭盒有响动,哪敢吃呀。

    “他们睡着了,你去上厕所吧。”

    “不用了,没有了。”

    “你刚刚不挺急的吗?”

    “现在又不急了。”

    “你尿哪了?”韩青说完弯腰四处开闻。

    “我没尿,真是自己憋回去的。”

    “那花盆里面这是怎么回事儿?”花盆内的土壤明显湿润。

    “你家的土,怎么湿的我哪能知道。”

    “尿了就承认呗。”

    “别老说‘尿’,真恶心。”

    “你尿都尿了,我还没嫌恶心,你倒嫌了。”

    吴鑫岔开话题:“你爸妈睡得沉不沉?”

    “还行吧,我妈更年期。”

    “那我什么时候能走啊?”

    “他俩卧室就在家门旁边,你要不怕被逮到,现在就可以走。”

    “你不说他们不回来吗?”

    “那咋办,我还能让我爸妈现在出去呀?”

    吴鑫一脸委屈,简直都要哭出来了:“那我不能就这么蹲一夜呀。”

    “谁也没让你蹲呀,你躺我床上睡呗,他俩走得早,明儿咱们一起上学。”

    “我睡床你睡哪啊?”

    “我睡地上就行。”

    “那还是我睡地上吧。”

    “随你便吧。”

    “那你能把电话线拉到这屋吗?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吴鑫告诉家人自己在古宇峰家住,等把饭吃完,大概也到了平常睡觉的时间。其实吴鑫也在吃饭时故意拉长时间,他对一会儿睡觉时的麻烦也稍有感知。

    将近十点半,也该睡了。被子都在韩青父母房间,怕打草惊蛇,吴鑫插上卧室门后把韩青的卷子铺在地上,往上一躺,心想凑合一觉就得了。韩青没吭气儿,关上灯上床睡觉。

    没十分钟吴鑫就熬不住了,地上都是瓷砖,硌得要死。今天正好降温,早晚温差极大,一块块的瓷砖透着吴鑫身子一块块的凉。吴鑫翻来覆去,焦躁不安,受不了的他最终起身,嘴上叹着怨气,心里面反复想着自己不就是没写作业嘛,怎么会落到这幅田地。

    “上床睡。”韩青没翻身,冲着墙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不用,我在这儿挺好的。”

    “快点儿。”这种命令的口吻刚好让吴鑫有了台阶下,吴鑫心里合计这可是你说的,跟我没关系,到时候别说我死皮赖脸非要和你一起睡。

    吴鑫上了床惺惺作态的用手指划了一道,并告诉韩青自己绝不过线。韩青没翻身,懒得搭理他,浑身陷进席梦思的感觉真好,舒坦了几分钟后吴鑫马上又堕入新的绝境,是那种舟车劳顿一天刚到家门口忽然发现钥匙插进锁里拔不出来的绝境。旁边躺着韩青,一个真真实实的女人,今儿个一整天的经历在他脑子里飞速掠过,一个细节接着一个细节,尤其是当韩青上楼时自己莫名的失落感。完了完了,自己是不是喜欢……是个太大太大的问题,他必须要仔细洞察到真相,眼看就要接近实质,却出现韩青换衣服时的画面,那裸出的半个胸部在他脑中荡来荡去。想到这儿越来越没法控制了,昨天和古宇峰、周大夫去网吧看的黄色图片挨张往脑袋里钻。那些图片把大脑控制身体的那团神经全部切断,吴鑫身子轻飘飘的,就这么飘向韩青。

    吴鑫越贴越近,后背有巴掌大的区域贴到了一起。温度透过韩青的睡衣,穿过吴鑫的T恤沁入吴鑫的肌肤。隔靴搔痒,仍叫人难受,他把手背到后面把自己那区域的上衣撩开,再度贴近。更难受了,韩青睡衣的纤维感觉瞬间都立了起来,密密麻麻,个个像钢刺般扎进吴鑫的皮肤,忍不住这痛的他得想个法子,绝不能转身,也绝不能上手,这是仍保持一丝理智的吴鑫给自己下的最后规则。他努力窝着后背,试图把腰椎突的锋利些,轻探到韩青睡衣的衣角,蠕动身体用突出的后背往上翘。心急火燎,几次都不得法,焦急得很。正忙活着,韩青忽然向下窜了窜身子,嘴上吧唧了几下,突如其来,吴鑫屏住呼吸。大概有个几分钟,韩青没了动静,那股魔性又冲上了脑,后背一突,刚准备接着翘她衣服,可贴在后背的不是睡衣,而是韩青细嫩的肌肤。韩青半个后背裸着,吴鑫越贴越大,那温热畅通无阻,裹住吴鑫全身,就连自己的手指都发烫。贪得无厌,顾虑不了那么多了,吴鑫索性转过身,撩开上衣,用肚子紧贴她后背来回摩擦。

    “是不是没被子。”韩青含糊的嗓音像是在吴鑫面前举起了一把枪,他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冷汗在额头扩散。

    韩青懒洋洋的转过身,手臂绕过吴鑫的身体要给他掖被子。她轻轻拍了拍他两下:“被子小,再往我这边点。”吴鑫靠近了韩青,韩青掖紧背子,手刚要往回收,可打了个哈欠后又绵软无力搭在吴鑫的后腰,没几秒,韩青的气沉了下来,像是重新睡着了。

    吴鑫就这样被韩青环抱着,他的下巴抵在韩青的胸肉上,比刚刚的场面刺激多了,可倒也奇怪,真到这份儿上,吴鑫却平静了,像是理所当然,他将脚叠在她的脚上,把头斜了斜,沉进她的乳房中。

    他做了个梦,梦里回到了刚开学的那天。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起雾的天气,肥皂泡一样的白雾气缓缓滚进教室,绕着他一圈又一圈。他放松,没有提防的向后仰,雾气撑着他,拥向他,裹着他,温温,软软……来,梁静茹的歌声把雾气拂开。

    “爱真的需要勇气

    来面对流言蜚语

    只要你一个眼神肯定

    我的爱就有意义

    我们都需要勇气

    去相信会在一起

    人潮拥挤我能感觉你

    放在我手心里你的真心”

    吴鑫睁开眼,晨风带动着床帘滚动。起身,顺着歌声走出卧室,扒着墙角往厨房探。复读机放在灶台旁,韩青站在那儿等锅开,叠着脚,跟着磁带里的梁静茹哼唱。

    “睡醒了?”

    吴鑫对她使了个眼色。

    “早就走了,放心吧。”

    一盘盘菜端上桌,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吴鑫的胃口特别好,连吃了两碗。今天的韩青家似乎顺眼的多,可能是因为饭菜升腾的热气。

    两人来回打趣走出家门,这才想到书包还在学校。不知为何,以往作业不写都让吴鑫上学的路格外艰难,宛如就义一样。这倒好,昨儿搞了这么大动静,老师还不知道怎么惩罚呢,可却一丁点都不紧张,大不了再逃呗,有韩青在,就是天天逃又能怎么样呢?

    出门早,街上只有零星的环卫工人,公车上没人,两人坐到了最后排,想不到过了一夜气温又升了上来。透过车窗的阳光耀的人脸温热,韩青低头睡着了,她昨晚睡得那么快,竟还不够。吴鑫诧异时车刚好颠簸在石子儿路上,韩青的头像皮球一样来回跳,最后落在吴鑫肩上,打起了呼噜。吴鑫抬起韩青倚着的那侧肩膀,让她睡得舒服些。车驶进段悠长的林荫大道,吴鑫用只能自己听到的音量哼起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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