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日-竞选州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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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音乐餐吧后,古宇峰有关未知爱情和肉体接触的渴望像从浴缸升上的泡沫,碰到屋顶即刻破裂,连存在过的证据都找不到。

    之后的日子古宇峰几乎每日都和张慧雪在一起,陪她吃饭,剪头发,逛商场。周日若是张慧雪饿了又不想出门,就直接打电话给古宇峰,不出一个小时,打包好的肯德基就送到张慧雪家楼下。古宇峰摸清了张慧雪的规律,只要周日让他来送肯德基,那当天她一定不会出门,这样古宇峰也就有了难得的自由。

    十一月第一个周日的下午,古宇峰终于等到了张慧雪要他送肯德基的电话。他急忙穿好衣服,临出门前与吴鑫通了个电话,告诉吴鑫自己下午会去网吧等他来包夜。

    拿着热乎的肯德基套餐,站在张慧雪家楼下,没想到她改了主意,在家已经吃了饭,现在要古宇峰陪她去商业街买东西。

    古宇峰坐在出租车后座吃着汉堡,故作无意的说上几句在热播剧《大宅门》里学到的北京话。这些日子他和周大夫吴鑫一下课就凑在一起学,像是嘴里面都含了个烧红的煤块般。这有趣的腔调似乎无法逗笑张慧雪,她只是“嗯嗯”的表示自己有在听,就像个小孩神采奕奕的提起当日在幼儿园的有趣经历时,母亲敷衍的回应。

    一团团烟从司机口中吐出,很快就把车内灌满了。古宇峰怕张慧雪呛到,摇开车窗。出租车停在红绿灯前,烟气从窗缝蹿出,融在半空。老人们都在说要下了,到时候了也该下了,可初雪聚在上头就是落不下,已经一周了,天空像滩老大的芝麻糊,混混沌沌。

    古宇峰和张慧雪在“好客隆”超市下车。天空阴郁,街上行人寥寥,个个缩着脖子,快步行进。卖鸡汤豆腐串的老太太上午不小心打翻了锅,现在结成了暗黄色的霜,没留神的,都免不了在这儿滑倒。服装店门口揽客的店员神情恍惚,围巾裹住半张脸,在店门两侧低头徘徊,低声重复“欢迎到店里选购,欢迎到店里选购……是鬼门关口游荡的小鬼。一串店面的霓虹灯招牌都开着,色彩却被这灰暗的天光吞没。招牌亮着,可店内却没开灯,黑洞洞,两扇门敞着,门框上悬着一串冰锥,像是怪物尖厉的牙。”

    张慧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双手插在两侧口袋走在古宇峰前面。张慧雪本就比古宇峰高出半头,两条腿线条匀称,又长出身子一截,古宇峰得拿出竞走时的速度才勉强能与她走成一排。古宇峰对逛街兴致不大,有时不免溜号想别的,等回过神却再也见不到张慧雪的踪迹。他东张西望,额头急的冒汗,张慧雪忽然从他背后出现用手拍拍他的头,两人随即继续前行。

    又一家店为张慧雪点亮室内灯。试衣镜前,张慧雪试着新到店的黑色高跟靴。古宇峰坐在后面长凳上等着,身上摞满了张慧雪在别家店买的新衣服。整整一下午他都在枯燥的重复这几个动作:跟着张慧雪进入店内,坐在长凳等待她试衣,张慧雪结完账后接过她手中的装衣袋,之后再继续随她到另一家店。古宇峰最受不了的就是枯燥的重复,可他现在却有不得不承受枯燥的理由。他不知道这理由是什么,他也意识不到有一个囚禁他的理由,就像一个无罪之人莫名被扔进一座敞开的监牢,他不甘心自己被困在其中,但他就是觉得大门被紧锁,无法出逃。

    张慧雪用穿好的新靴子踏了踏地板,示意古宇峰提些建议,古宇峰一如既往的连声说好。这并不是古宇峰刻意的讨好,只是张慧雪面貌过分的出众,出众到剥夺除御寒外时装的一切意义。就好比一个武林高手用眼睛就可以杀人,那手中无论拿什么武器都没有分别。

    张慧雪点点头挑了几件衣服又走进了更衣间,乏味又像只蚂蚁一样在古宇峰身上爬来爬去,他抓耳挠腮,换了好几个坐姿,仍旧觉得浑身不舒服。

    张慧雪换了件无袖高领毛衣走出更衣间,见古宇峰在长凳上“蠕动”,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了他说道:“你没意思就玩手机。”这是型号为998的银白色翻盖手机,巴掌大小,相比之下他叔叔那个手机就像是从五金店里买来的一样。从买来后,古宇峰已经玩过好多次,新鲜感早就过了,可除了摆弄这东西外他又能做什么呢。古宇峰麻木的掀开手机盖再关闭,盯着亮起又暗下的屏幕,周而复始。猛然间,铃声忽然响起,张慧雪忙把手机抢过接听。应了几声,电话挂断,张慧雪叫他陪自己去饭店给朋友过生日。古宇峰本来以为她逛完街后自己就能去网吧和吴鑫同享片刻自由,可现在就像被狱警用铁棒抽断美梦的犯人。

    张慧雪穿着那件无袖毛衣和高跟靴结了账来到古宇峰跟前,他马上起身把张慧雪的黑呢子大衣抖开递给她。刚没注意,见她身上的无袖高领毛衣很是眼熟,开口说:“这个好像是萧亚轩在mtv里穿过的。”

    张慧雪把大衣披在身上,一边把光溜溜的胳膊穿进袖子一边说道:“不知道,看着好看就买了。”

    “我看王丽桐也有这么一件。”古宇峰说道。

    张慧雪从衣袖抽出胳膊,五根指头紧扣住古宇峰的肩膀问道:“你确定吗?”

    古宇峰知道她不开心,马上说道:“都是一件衣服,她穿着可比你差远了。”

    张慧雪攥住身上那无袖毛衣的衣角,再狠狠顺着脑袋扯下。静电在毛衣上噼里啪啦作响,上身白的发亮的肌肤,只有个黑色的胸罩遮住稍稍隆起的乳房。头发被她衣领扯起又凌乱的散在面前,毫无情感的双眼藏在发间,像是隐蔽在林中蛇的双目。

    “真她妈恶心!”张慧雪把那件衣服用力甩在脚下,骇人的高跟靴踩踏声让古宇峰根本无心去看她半裸的上身,连退了几步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你他妈想让我冻死啊!”张慧雪怒气未灭吼了古宇峰一声。古宇峰忙把她来时穿的圆领紧身毛衣交给她。周围的店员早就看傻了,还没来得及偷偷交谈,张慧雪已经套上外衣大踏步走出店门,古宇峰狼狈的夹着那一堆衣袋跟在后面。

    路上,古宇峰小心翼翼的问张慧雪为何如此动气,被她瞪了一眼,再不敢言语。

    离得不远,走到商业街的尽头,再绕着寺庙的外墙壁走到后门,街对面便是那寿星请客的饭店。这饭店是五年前各家给老人办生日宴的好去处,经济实惠,包房大,菜量足,还有卡拉ok可以供儿孙唱首生日歌作为祝福,古宇峰父母没出国前家里年年都要在这儿办上两次。

    随着张慧雪一推包间门,像是进了澡堂子,只见到一桌光膀子的圆寸头。这些人二十岁上下,喝的浑身通红,暗蓝色的纹身有龙也有蛇,有凤也有鸡,像是在盖在猪肉身上的蓝色质检印章。他们单脚踩在椅子上,轮着酒瓶子,也不知道谁的把皮带被泡在疙瘩汤内。零星几个女孩夹在爷们间叼着烟,穿着三年前最流行的服饰,沙哑的嗓子总想插上几句话。

    张慧雪一进来,几个圆珠笔纹身“大哥”赶紧给她让出位置,好几个人斜着眼睛看古宇峰,张慧雪做了番介绍这才给些好脸色。

    满满整杯啤酒放到古宇峰面前,张慧雪板起脸告诉他们谁让他喝酒她转身就走,过生日的那位寸头抓起刚到满的杯子直接摔碎在地。

    “今天谁也别劝这老弟酒。”骨瘦如柴,龙纹身的寸头寿星话音刚落,手指了指自己,问古宇峰知不知道自己是谁。没等古宇峰回答,寸头一抹自己的脑袋大叫:“牡丹路三狼!”古宇峰试着想把那两狼也从桌上分辨出来,可寿星把一盘凉菜直接摔到地上:“老弟!你听我说,以后学校有啥事,找我好使,你们校之前有个小孩儿叫啥来着……慧雪,不好使,我们几个给他一围,直接吓哭,之前还跟我提人儿,他哥谁谁谁的,不好使,谁也不好使,敢来,也给他打成木乃伊。”

    “你是不是喝多了。”张慧雪冷着脸说了句。

    张慧雪的语调并不凌厉,可这寿星听罢低下头眼球乱转,似是受到惊吓,又怕让人觉察,赶忙拿起筷子要夹菜,可始终筷子就是落不下。他吐了口痰说到:“他妈的,凉菜呢?服务员!咋还不给我上凉菜呢!”

    这桌上男男女女又恢复了热闹,嗓门一个赛一个,说到动情处,盘子杯子酒瓶子直接往地上摔。古宇峰绷着神经总怕碎片扎到自己。

    “老弟,别害怕,他们就这样,有点没素质,但心眼不坏,吃东西了吗?我帮你叫点儿主食吧。”古宇峰这才注意坐在旁边这位。之前没留神,看来并不是所有男的都寸头光着膀子。他穿着佐丹奴纯黑高领毛衣,一头陈浩南长发,面目也很秀气。古宇峰一下就对他有了好感,瞧他面前的杯子空了,连忙把啤酒给他倒上。古宇峰小时候没少和父母出入酒局,这下都用上了,填着酒,一口一个哥的叫着,“佐丹奴浩南”心里很是得劲,两人就这么聊上了。三言两语,没成想这“浩南”是吴鑫以前家的邻居,那时浩南家开了个小卖铺,也出租些录像带。吴鑫一家没少照顾生意,尤其是吴鑫的奶奶,没事儿总留“浩南”在家吃饭,可以说是看着浩南长大的。吴鑫小时候总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上小学时自己也帮吴鑫吓唬过欺负他的同学。这关系越说越近,瞧着“浩南”越喝越快,古宇峰觉的自己不陪太不仗义,抓起杯子说:“哥,弟弟不会喝酒,但我觉得你挺好的,我敬你一杯。”古宇峰刚端起来,“浩南”把杯子抢过来一口干了。

    “不会喝你别喝,等长大哥哥跟你喝。你小伙挺好的,还是小鑫的朋友,哥哥劝你两句,听进去就听进去,听不进去你也别往别人那儿露。”

    古宇峰忙把“浩南”杯里酒填上后,挺直身板。

    浩南把脑袋凑近说道:“以前你哥哥我还和桌上这几个混。张慧雪是吴鑫他们小学的你知道吧?他们小学的“大哥”小旭就是我们这几个的小弟。那时候他就看上张慧雪了,一直追她,张慧雪也没明说跟他处对象,但也没拒绝他,天天还让小旭送她回家,反正就不清不楚的。有一天小旭去她家接她,张慧雪就把他叫到家里了。一进屋就让他上床,他也才六年级,没往别处想,直接就躺在上面。张慧雪让他闭眼睛,等他再一睁开,两手都被铐在床头,我们后来才知道张慧雪的亲爸以前是干警察的,死了之后手铐还留在家里。小旭看张慧雪在一旁乐,开始还以为跟他闹着玩呢,结果她就回自己屋看电视了。这一铐就是五,六个小时,瞧见她妈开车进院才给小旭解开。估计当时忘关家门了,她邻居家孩子看到了,正好那孩子就是张慧雪她们年级的,第二天就给传出去了。老师找她谈话,她直接给她妈打电话说小旭强奸她。逼得小旭找我们好几次,我们当时就想吓唬吓唬张慧雪,让她别乱说,一打听,不敢动,她妈后找的那个男的就是在夜市开夜总会的。最后小旭被退学了,家里借的钱才私了……娘恐怕精神不太好,就为了报复传她事儿的小姑娘,大半夜翻进学校把她们班都给点着了,学校也怕这事儿外传,屁都不敢放,赶紧给张慧雪办病假。之后她在周边几个旱冰城混,长得又好看又成熟,几个看场子的因为她没少打群架。就我这过生日的朋友平常还得给她摆事儿,没招,她那后爸有势力,想往上混不巴结不行。我当你是自己家弟弟,提醒你句,少跟她来往,没好事儿。”“浩南”挺直腰,抿了口酒。

    “哥,不是这么回事儿,张慧雪都和我说了,是她家的邻居喜欢那个小旭,吃她醋,故意放的谣言。”古宇峰说道。

    “浩南”惊奇的看着古宇峰的双眼,仿佛难以理解古宇峰的话,古宇峰对他的不理解感到更加的不理解,张大眼睛,两人对视了半天。突然,“浩南”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用长辈逗孩子玩的语调说:“你是不是喜欢她呀?”

    古宇峰一直在塑造他冷酷和玩世不恭的形象,尤其讨厌别人居高临下的态度,可这话似乎正打在他的痛楚,他沉了下肩膀说道:“我之前就想和她牵手或者抱一下亲一下什么的,如果这算喜欢的话那我就是喜欢她,可后来……点都没了,看着也不怎么激动,就觉得她挺好的,所以我们就总在一起,算是好朋友……古宇峰说道这儿顿了顿,张着嘴巴看着天花板,像是有老大的困惑。”

    “然后呢?”“浩南”见他迟迟不回话,催问了句。

    “不对,也不能算朋友,我跟我们班那几个男生算是朋友,玩的高兴的才算朋友,可和她在一起也没那么高兴……算什么呀?我也没觉得我喜欢她……什么又叫喜欢呀?”

    “浩南”听他认真的自问自答很是好笑,搂住他肩膀说道:“弟弟呀,我太喜欢你了,别琢磨了,你就是着了她的道了。听我的,少和她在一起,我又没拿好处怎么可能骗你?”

    “可你说她把人用手铐扣起来,她也没好处,为什么要那么做呀?”

    “你说人为什么要吃饭?”

    “不吃就饿呗。”

    “她那种人就是那样,不干点儿损人不利己的事儿就跟你不吃饭是一样的,不干就难受,你吃了这顿还得吃下顿,她祸害完这个就得祸害下一个。”

    古宇峰歪着头觉得吃饭和害人不是一回事儿,半天没应声。“浩南”见他还是不信,有些不悦的说道:“我是为你好,才和你说,小旭常在商业街后面的游戏厅玩,他那天被铐了那么久,印子都还留在手腕上。再不信你去张慧雪小学问问打更的大爷,火是不是张慧雪放的。你要还嫌麻烦就找个有名的旱冰城,随便找个人就能知道张慧雪是个什么人……爱信不信吧。”“浩南”无奈的抿抿嘴,一口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干了。古宇峰忙倒上酒点头说自己相信他。

    “浩南”哥言辞恳切,绝不是扯谎吹牛的神情,古宇峰当然是信了。但他所谓的“信”就像是信一个历史故事,跟自己隔的老远,更没法把这故事的女主公和张慧雪联系到一处。想到这里,古宇峰不由得朝张慧雪看了一眼,哪知她的脸早就对着他了。古宇峰像被闪电直劈在头上般打了个冷颤,接着,贴在身上的汗毛全都耸了起来。那张慧雪脸上的肌肤,嘴唇和眼球仿佛都成了固体,用手敲下去都能发出“咚咚”的回声,就如同商场的塑料假人倒放在椅子上。一瞬间,“浩南”刚刚说的那些可信的“故事”都像影片一样在脑中播放,古宇峰看到个小学生被铐在床上哭叫着向张慧雪模样的塑料假人求饶;教室中,成堆的小学课本同冥币般在课桌上燃烧,张慧雪模样的塑料假人就立在讲台前……

    张慧雪站起身拿包就要走,寿星赶忙站起身说:“慧雪,我才看到,你爸呼我让我送你回家。”

    “他不是我爸……峰,你走不走?”张慧雪的话语像冰锤般刺进古宇峰的脑门,古宇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他不想跟着那恐怖的假人,可更恐怖的是,比起他的心灵,他的身体更习惯听从张慧雪的指令。走过长廊,旋梯,他的视野被局限到只能看到她的背部,他的双脚只能走在她所踏过的位置,他行进的速度,依照她的速度,或快或慢。

    张慧雪拉开饭店大门,大门的铝合金低框挂蹭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刺耳尖历的声音。张慧雪从古宇峰的视线闪出,雪终于下了,米粒状的雪组合成一团团幽灵随风向上蹿下跳,风声就如同它们的哀嚎。眼前的“幽灵”见古宇峰走出大门,急奔向他,古宇峰忙把手臂护在脸前,幽灵撞在他胳膊上四散而亡,有几粒雪掉进他的衣领内,在他的胸膛冰凉滚动。

    古宇峰眯着眼睛站在路边平举左臂,他想避开一切与张慧雪视线相对的可能,他想赶紧打车送她回家,他想回家蒙起被子把风雪和张慧雪塑料的脸隔到外面。又一声“哀嚎”,几粒雪打在他的眼皮上,寒冷的空气像一根根针,伸进他层层衣裤的纤维,扎进毛孔内。

    “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张慧雪的身影挡在古宇峰身前,古宇峰低下头喃喃道:“没有,咱们赶紧打车回家吧。”

    古宇峰向后挪了挪脚,感觉鞋内多余的空间都被冰塞满一样,像是用腿挑起一块秤砣。

    “你信他还是信我?”张慧雪的五根手扣在他手臂上猛的合拢,古宇峰觉得自己的骨头脆弱的就像干枯的树枝,他是那么的害怕,害怕到不敢抓下她的手。

    张慧雪的腰一弯,把头侧仰着正对着古宇峰的脸,那是张尸体的脸,古宇峰瞪大了眼,无法紧闭,就这么张着,直到眼球干涩落下泪,却不敢眨动一下。

    “你是信他还是信我?”张慧雪又重复了刚刚的问话,可语气却忽然变得绵长轻细,扣紧的手松懈了,手掌在古宇峰手臂间上下摩擦。这是发生奇迹的时刻,一个似人的物体竟从内部透出生命的痕迹,在很短的时间内,古宇峰如同在冰柜内看到根幼苗凭空立起,伸展出叶子,结成花苞又灿烂绽放。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脸蒙着黄光,像一层朦胧柔和,带有温度的水。古宇峰被投在温水内,那里有氧气供他呼吸,轻飘飘,看着水面上张慧雪微笑的脸。

    “不信就滚吧。”张慧雪厉声说道,转身便走,古宇峰失去了氧气,激流冲进鼻腔。他看着她走远,一遍遍求救试的呼叫……

    “你回来吧!求求你了!你快回来吧!”

    古宇峰猛向她狂奔,牢牢抓住她的小臂,抖着身子说道:“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别走好不好。”

    “以后你也会相信我吗?”

    古宇峰连连点头,怕张慧雪再次离去,握紧她小臂的手仍不肯松懈。

    “那我第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在犹豫什么?”张慧雪说道。

    古宇峰明白,此时若再迟疑便没有挽回的余地,没有编答案的时间,他脱口而出:“你过生日的朋友太土了,我不喜欢,你能以后不跟他们来往吗?”张慧雪笑着点点头,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

    古宇峰如同坐在电椅上受尽酷刑的犯人,现在开关被切断,劫后余生,心放下了,可身上的肌肉还留着惯性,微微发颤。

    “我困了,赶紧打车吧。”张慧雪下达了新的指令,这让古宇峰觉得无比安全与舒适,他高举双臂,快乐的在大雪间挥舞,忘记了之前的煎熬。

    车灯向他们晃过,一粒粒雪被染成金色。那车在古宇峰身前停下,但并非是出租车。古宇峰仔细一看吓了一跳,黑色亮漆,高高的车顶,这不是和王丽桐他爸开的同款车么。驾驶舱车门打开,古宇峰这才看清原来是张慧雪的妈妈。她涂着暗红的口红,头发盘的高高,还用摩丝涂过。瘦弱的身子裹着棕色的皮草,白色紧身裤裹着细软的小腿,像是刚从贵夫人皮草的广告牌偷跑下来的模特。只是她脸上一脸的苦丧,倒像是广告费给的不够,连盒饭都买不起。

    “哎呦宝贝,这么大雪还不回家,冷没没冷到?”见到张慧雪,她忙把手里攥着的披肩展开围在她身上,可张慧雪抽出手一把将之挡开。

    “你别怕,妈已经给王叔叔说了,让那些人别再找你。”

    “不是他们找我,是我主动去的。”

    “领头的那个跟王叔叔保证了,以后一定不联系你。”

    张慧雪冷笑一声用胳膊捅了捅古宇峰说道:“你看她,根本不听我说话,自言自语的不知道在干嘛。”张慧雪的声音很大,妈妈尴尬的笑了笑,这才仔细的打量下旁边的古宇峰。古宇峰挺直腰板,弯了弯腰:“阿姨您好。”

    一旁的张慧雪插嘴:“你放心吧,刚刚古宇峰也和我说了,我以后不跟他们联系了,太土。”

    妈妈见到古宇峰又礼貌的行为嘴角已经挂笑,一听这事儿更是合不拢嘴。古宇峰知道这笑是她妈妈发自内心,可那脸瞧着还想是像被黑社会用枪顶着后背的强颜欢笑。

    “古宇峰我知道你,好几次家长会我都坐你叔叔旁边。你爸妈在国外是吧,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不让父母操心,真行,长得也精神,我记着有一次你考了全班前十,你叔叔可高兴了,一直在旁边跟我念叨。”

    古宇峰放松下来也就接着茬往下聊了:“现在不行了,又二十几名了。”

    “孩子,没事儿,中等就行,学那么好没用。我就从来不要求我们家慧雪,平平安安就行……”

    “你俩聊吧,天这么冷,我可得上车了。”张慧雪拉开车门直接溜进副驾驶。张慧雪妈妈执意要送古宇峰,天气恶劣车不好打,古宇峰半推半就,也就上车了。

    张慧雪的妈妈开车磕磕绊绊,路也不生不熟,张慧雪不断发出讥讽的感叹,她妈妈也不应声,只是一路上抱怨车,抱怨天气。

    绕过广场,沿着主路,眼看还有三个路口就到古宇峰和吴鑫约定去的网吧,古宇峰连连叫停,说自己在这儿下就可以。

    “你在这儿下干嘛?”张慧雪忽然回头对古宇峰说道,车窗外的灯光照在她半张脸上。

    古宇峰支支吾吾说道:“那个……呢。”

    “等你你就去?”

    “那我不去了。”古宇峰怕她再发火,赶忙接下话。

    “你先送我回去,古宇峰家离学校不远,你送完他再回家……开车!别一会儿又打不着火。”

    张慧雪的妈妈一接到张慧雪的命令,忙重新踩下油门。车轮把地上的积雪卷起。

    临下车,张慧雪告诉古宇峰到家后必须给她手机打电话。张慧雪一进门栋,她妈妈就让古宇峰坐在副驾驶上,说有话跟他聊。

    “我听你叔叔说你老去网吧玩,总不回家。”

    “偶尔去玩,他说话总特别夸张。”古宇峰这话说的特别没底。

    “阿姨家也有电脑,新配的,最顶级,本来想让慧雪学学,她根本不用,我也不会搞这些,放家里都落灰了。你要想玩,来阿姨家玩,饿了阿姨给你做吃的,累了就在家睡觉。这外面天多冷,你和慧雪要想玩就在家玩,啥都有,缺啥阿姨再买,你答应阿姨好不好?”慧雪妈妈话说的真切,但也不至于催人泪下,可古宇峰确是鼻子一酸。

    古宇峰怕吴鑫等急了,下了车一路跑回家赶忙给张慧雪打电话,听罢后张慧雪也没多说,道了声晚安后就把电话挂了。古宇峰刚要放下话筒才想起来今天是他妈给他打电话的日子,可时间早就过去,只能等到下周了。他一转头,才瞧见爷爷和叔叔都板着脸坐在沙发上。叔叔看了眼爷爷,爷爷一阵狂风暴雨般的叫骂:“现在你连你妈电话都不等了,你上哪去了?是不是又去网吧了?我看你学是学坏了,网吧里的人都不三不四,你染上毒瘾怎么办!”

    古宇峰惊讶大过气愤,心里嘀咕着谁会没事儿开台机器在那儿吸毒啊。可爷爷越来越激动,拿着半导体直接刷在地上:“你说!你是不是已经吸毒了!你爸你妈再不回来,我看你就快进监狱了。”

    古宇峰肠胃一阵扭痛,怕火气上来,只得在说话前先把火气叹出一些:“爷爷!吸毒应该进戒毒所!”

    “承认了!你是不是承认了?”爷爷指着他大叫。

    古宇峰重新抓起背包,打开门锁说:“随便吧,我出去了,晚上不回来了。”接下来是古宇峰熟悉的电视剧段落,爷爷捂着胸口,虽然每次体检心率都正常,但由于每天被电视剧浸泡,无意识认定了老人生气就应当捂胸口。叔叔一瞧直接跳起来:“古宇峰,爷爷这么大岁数,你忍心气他吗?”

    由于之前妈妈叫古宇峰别再和叔叔吵,他咬着牙故作耐心的回了句:“叔,我去网吧吸毒,你信啊!”

    “就算你现在不吸,你敢保证你以后不吸?你看你带个项链流里流气的,你是不是外面处对象了!”叔叔看着古宇峰脖子上谢霆锋的同款项链愤愤说道。

    古宇峰再也憋不住火气,踢到桌前的垃圾桶大呼:“对!我他妈和谢霆锋处对象了!”

    叔叔疾步冲入古宇峰的房间,古宇峰预感到大事不好,跟进屋想要阻拦,但叔叔的手已然搭那整墙谢霆锋的海报上。

    “你别碰!你别碰!”古宇峰刚想要拉住他,可叔叔已经把谢霆锋的半张脸揭下。那双手如同撕下古宇峰的一块肉,他痛得无法去制止,眼见叔叔把墙上的谢霆锋海报统统抓下。

    最后一片海报的碎片飘在地上,古宇峰环视整个卧室,他在搜寻着,搜寻着……抱起窗台上长着芦荟的花盆就要抛向叔叔,可叔叔也同时举起了古宇峰装满谢霆锋磁带的抽屉。平日当作宝贝的东西,现在却像枪一样对着自己,古宇峰屏住呼吸,一个字都不敢说,眼神无法从高举的抽屉移开,双手把花盆慢慢放回原位。在门口的爷爷知道这事儿可不得了,忘了接着捂胸口,跳着要从叔叔手里把抽屉抢下。

    “你说话好好说,你别砸他东西!”

    听了爷爷的话,叔叔更来劲,挤开爷爷重重地把抽屉砸下。每一盘被塑料膜精心包好封面的磁带就这样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古宇峰厉声尖叫,他想捡起看看是否有裂痕,又害怕看到磁带的残破,两只手僵在那儿仿佛地上躺满了自己身体的各个部位。

    爷爷一巴掌抽在自己儿子脸上,想着给孙子出口气他便不会那么难受,但古宇峰似是没看见,呲着牙使劲挠自己头皮,像是奇痒无比。爷爷低下身,刚想安慰两句,古宇峰突然大步奔出家门。

    大雪漫天飞,这个世界就像失去信号的电视台,杂音在耳边惊叫,积雪没到了小腿。古宇峰一边奔跑着,一边抹着眼泪唱着谢霆锋的歌。

    “最缤纷的花园游乐过

    但求动心

    就算是世界末日抚心自问

    都想秒秒惊心

    最宽方的公园游乐过

    为何认真

    若我倘占一席位都想入座

    观赏这个惊险人生”

    一件小事

    初雪下过的第二日,学校组织学生在上午第二节课把校园门口的雪清除。三个年级学生都拿着铁锹堆在校门口,各个捂得严严实实,谁也认不出谁。侯宇带着吴鑫趁乱偷跑到旁边的小卖店喝汽水吃干脆面,从窗外瞧着雪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学生们陆续回班,这才缠好围巾重返校园。

    吴鑫刚进班,就看见除了自己外个个小脸冻得通红,刚干完活的兴奋劲儿还没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韩青的座位仍旧空着,他怕自己难受,忙要找人聊两句避开烦扰,看见古宇峰鬓角别在耳后,塞着耳机直勾勾注视着无字的黑板。吴鑫坐在他桌上,一把将耳机揪下来放到自己的耳洞内。

    “不是谢霆锋?”

    “周杰伦,管毛超借的。”

    吴鑫拿起桌面的磁带盒,这封面上虽写着周杰伦的名字,但印着的却是吴宗宪的脸。翻到背面,歌都是周杰伦首张专辑的歌目,可原本a面儿的歌曲放在b面,b面的歌按在了a面儿上。

    “毛超可真行,盗版的也买,还好意思拿出来。”吴鑫夸张的大笑。

    “这是他上学期从广播站拿的,不是他买的。”古宇峰言语冷淡,吴鑫想到昨晚的事儿,更加耿耿于怀,鬼主意冒出来,决定现在必须报复回来。

    吴鑫说道:“你和张慧雪怎么样了?”

    “就朋友呗。”

    “牵手了吗?”吴鑫早就准备好,无论古宇峰回什么,他都要“问”这句话。

    古宇峰摇头,吴鑫将问题不断深入“抱了?摸了?舌吻了?剪内裤了?钻了?”古宇峰把耳机和超薄随身听收进书桌膛,一脸不耐烦:“别说了,她挺好的。”

    “她好什么好,你就来硬的,没事儿,但你得防着点儿大哥,大哥知道了揍你。”

    “都是造谣,她是被你们学校那女生给陷害了,那个女生喜欢那个小旭。”

    “大哥,她说话你也信?那女生喜欢我们班那双胞胎哥哥,我这儿消息绝对准确。”

    “我说是造谣就是造谣!”古宇峰直视吴鑫的双眼,没有一点儿回避的意思。吴鑫感觉古宇峰已经急了,不想扩大争端,但面子上又过不去,用俏皮的语调嘀咕了句“真跟小旭上床了。”

    古宇峰猛把课桌翻倒在地,古宇峰的随身听和卷子落在脚下,还好吴鑫反应快提早跳了下来。

    “她没有!”如果教室里还没人意识到古宇峰把桌子翻倒,那现在这声吼叫让所有人开始注视两人。

    “没有!没有!没有!”古宇峰眼瞧着吴鑫,脚下玩命踹着桌子,最后他举起桌子扔向讲台。

    吴鑫面红耳赤,友情的裂痕离他的意识层面还有些距离,他盘算的是怎样挽回颜面,直接冲上去扭打一团,有可能会输。跟他对骂,怕古宇峰会先和自己扭打一团,还是面临会输的局面。吴鑫还想到把旁边赵芳芳的桌子也扔出去,但余光看到赵芳芳已经在旁边了。随着持续的寂静,吴鑫只觉得自己的脸在无限膨胀,他咬字清晰,僵硬且嘹亮的吐出几个大字“哈!哈!哈!古!宇!峰!你!真!行!”随即便扭头走了。

    一下午的课吴鑫都异常毛躁,想间接朝古宇峰放两句狠话却也没人问他,刚刚表现出的那副无所谓的面孔也不好主动和别人说。这时一张纸团救了吴鑫,展开一瞧,周大夫的字,上面询问着到底两人发生了什么。吴鑫一笔一画,用写期末考试时的字体写出几个大字“我跟他断交了,以后别和我提他。”

    纸条传了过去,可吴鑫并没有觉得太解气。他开始盘算着要找人揍古宇峰,他已经想到以前家楼下租录像带的毛毛哥。那时候他就混的狠,附近小学校头都得给他几分薄面,这几年过去了,他至少手上得有几个大案要案。吴鑫想着想着,僵硬的肩膀慢慢放下,视线从教室飞到了一条偏僻的小巷。毛毛哥拿枪指着古宇峰的头,自己则站在背阴处抽着烟。古宇峰一把鼻涕一把泪求着吴鑫别杀他。可吴鑫却抢过毛毛哥的枪扣动扳机……峰嚎啕大哭,但随即发现自己居然还活在世上,他这才看到吴鑫的枪口是朝天开的。吴鑫吹散枪口的硝烟对古宇峰说:“从此,我没有你这个朋友,滚吧。”古宇峰磕了两个头连滚带爬跑出小巷。想到此处吴鑫开始一直纠结那把枪的造型,如果是手枪会显得自己特别低端,毕竟cs一开局每个人都会有一把手枪,如果拿狙击枪的话枪管又有点儿长,b51够阔气,但又有点太大了,吹枪口的时候会不好看。吴鑫随即又在内心评定哪把枪在cs吊桥那关性价比更高,想到以后只能自己去网吧玩难免落寞,可也没办法,他觉得自己不可能再原谅古宇峰。

    放学后,吴鑫照例留下补前一天的作业,一个多小时过去,猛抬头看到古宇峰在门口徘徊,眼神恶狠狠的,吴鑫没料到古宇峰真要撕破脸对自己下手。半小时后,古宇峰仍旧在门口,吴鑫知道这场架无法避免,想到因为个女人古宇峰要做到这份儿,火就窜上来了,他浑身抖动,迫不及待要冲出去跟他打一架,要打就打完,不死一个,这架绝对不会停。周围补作业的都陆续写完离开,他想好了,老师一走他就冲出去,想到此处,双拳紧握……老师站起身瞪着吴鑫:“怎么还没写完,我去教研室一趟,你别想拖到我走就拉倒了,今天你补不完我就不走。”看着老师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没等到吴鑫起身,古宇峰已经进了教室。

    “你他妈什么时候能补完?”古宇峰怒道。

    “不知道。”吴鑫把头撇到一边。

    “那你补完到底去不去网吧玩?”

    “一会儿吗?”

    “废话,那我等你干嘛呢。”

    古宇峰把昨天作业留的卷子团一团扔到吴鑫桌上。

    “赶紧他妈抄,我楼下等你。”

    之后两人去了网吧,直到十点多才各自回家。

    爱莲说

    在公车即将到达学校附近的站点,吴鑫把睡在自己肩膀的韩青唤醒。离早自习还有些时间,两人同时进班未免遭人怀疑,便决定韩青先进去。吴鑫怕被老师在走廊撞见,一直躲在厕所的隔间里,大约过了十分钟吧,走进班内。

    班里大部分同学都已落座,见到吴鑫都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所中学校风过于优良,逃课是本班第一例,昨日吴鑫两人刚走,大家就交头接耳,从下午一直议论到晚自习结束。韩青进班时人少,又是女生,不好起哄,现在全都泄在吴鑫身上。吴鑫怕掌声把老师引来,双手合十求大家别胡闹,可生活枯燥,好不容易碰着个乐呵事儿,哪能说停就停。他不经意扫到韩青,见她也傻笑着跟着鼓掌,更加无奈。

    同学们都这般记忆深刻,期待余老师失忆更是痴心妄想。早自习还没过,吴鑫和韩青便被叫到教研室。

    “学校我没通知,你们家长我也没打电话,我仁至义尽了,你们说吧,怎么回事。”余老师开口道。

    “嗯……。”吴鑫每次发出的这些梦呓,都有不同的思想活动,昨天给家里打电话时他就发现他母亲没接到老师的通知,他以为是老师把他忘了,但现在这一切实在显得很不符合常理,他拉长梦呓的语调只为争取时间,仔细思量这里面是否有圈套。

    “吴鑫,我以前听你发这些怪声是当你傻,我现在才发现你是当我傻,脑袋里琢磨什么呢,怎么就那么有主意呢?”

    吴鑫无法探知余老师这段话是疑问句还是肯定句,只能继续闪烁其词。

    “是我拉着他走的,下课各个班同学都出教室,瞧见我们一男一女的,我受不了。”一旁的韩青突然抬头说道。

    吴鑫本想要拖垮余老师的意志,但韩青的冲撞让情况瞬间变得复杂起来。他想把逃学的事儿往自己身上揽,但怕更加激怒余老师。

    “怕丢人你们别抄作业呀。”余老师站起身,目光犀利。

    吴鑫忙辩驳到:“老师,我真的是先把答案写在一张纸上,不小心抄反的。”

    余老师被吴鑫的话给气乐了,拿着课本轻拍了吴鑫头一下,此时她才发现这孩子个子长得真快,现在打头自己都得踮脚了。吴鑫瞧出自己没事儿了,也在一旁陪笑。

    “昨天布置的作业你写了吗?”余老师猛的变脸,吴鑫没来得及用他拿手的“梦呓”,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回答:“我写了,但我忘家里了。”

    “我晚自习留的作业,你知道作业是什么吗你就写了,一屁一个谎,放学补作业……青留下,你赶紧滚吧。”

    就是这般的莫名其妙,总让吴鑫摸不到头脑,每到他对余老师恨之入骨时,她总是跟上一个温情脉脉。教室里了同学都在闷头写卷子,吴鑫往自己座位走,过道走了一半儿被古宇峰拌了一脚。古宇峰用蹩脚的北京话来了句:“老师抽你了吗?”

    “抽?什么意思?”

    “昨儿没看?回见吧您。”

    吴鑫这才想起昨晚的《大宅门》没看上,下课得找王天问问昨天演了什么,可别让古宇峰怀疑他没在家过夜。想来老师对自己也还不错,吴鑫觉得应当学学习,他展开卷子瞧了眼后,觉得还是算了,就又把这月已经翻烂了的《当代歌坛》又看了遍。

    吴鑫家由于要重新装修,全家都暂住到之前的老房子,刚好离韩青家不远,每日都共同上学下学。自那一夜后,除了中饭能给吴鑫留点私人空间外,基本是绑在一起的。吴鑫的生活在不觉间被彻底颠覆,但等他注意到又晚了,自己完全处在韩青控制下。每日一上公车韩青就翻他书包收缴他零用钱,她坚持认为两个人共同花销比较合理,尤其是吴鑫这种毫无节制,饿三天饱三天的花法。之后吴鑫没在中午啃过方便面,相对的是他现在连上网打游戏都得找韩青批准拿钱。韩青也不再借吴鑫作业抄,死活就是不行,而且上课一旦看点《当代歌坛》之类的韩青就用带刀的眼神瞧他,在收起书听课前韩青的眼神绝对不移,这种行为很容易引起老师的注意,经常老师就顺着韩青的目光跳到吴鑫那儿。

    吴鑫经常向韩青抱怨,每次嘴都毒的很,韩青早摸清这点,只要他一念叨,韩青就把耳机塞上,充耳不闻。在家有妈,在外有韩青,两人对付吴鑫的招数高度一致,可以尽情发泄自己的愤恨,但结束后,还是得按照她们方式的生活。吴鑫本性极为逆来顺受,适当的发泄后他也的的确确会回归这种受管控的日子。他像是牢笼中高贵的小姐,整日看传奇小说幻想着与哪位王爷骑马在草原上驰骋,可一看到满地的泥巴,立马又回去关上笼门。

    吴鑫总在想他和韩青到底算是什么关系,思来想去也没个结果,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真正的恋爱究竟是什么模样。俩人是总泡在一起,他的头又枕过她的胸,好朋友这个概念应该装不下这么大的尺度吧。他隐晦的问过古宇峰,确定张慧雪不会让古宇峰枕着她的胸睡觉。但想着谈恋爱的话肯定应该有一段惊心动魄的表白,或者嘴唇对嘴唇脑袋大幅度旋转的亲吻。这就像赛跑比赛的号令抢,响一声比赛才算开始。两人呆在一起逐渐变的习以为常时,他想不透彻便浸泡在这样的生活中,不再去给这段关系定性。

    入了十一月,天上的黑云聚了好些日子,这场初雪却仍旧迟迟不下。晚自习放学,这周值日的吴鑫古宇峰周大夫坐在桌上争论到底《大宅门》里哪个女性最漂亮。吴鑫脱口就说抱狗的丫鬟最好看,古宇峰喜欢粉尘女子九红,两人开始不休止的争论,喜欢斯琴高娃的周大夫始终没找到插嘴的机会。几人东拉西扯,竟莫名其妙地得出晚上一起去网吧包夜打游戏的结论。吴鑫偷着向韩青拿钱,韩青死活不干。这事儿吴鑫不占理,他提前说好要存钱买件真维斯衬衫(之前那件儿皱的不像样了)。钱都攒了一半,这时候想要拿钱出来,在韩青那边没门。这一幕不小心让古宇峰和周大夫瞧见了,俩人早就觉得吴鑫最近不对劲儿,尤其周大夫经常拿吴鑫打趣。之前一看到这种场面,周大夫小话马上就跟上:“吴鑫你怎么这么怕媳妇呢,韩青你也真是的,自己爱人喝个汽水都不给钱,太说不过去了吧……似的话最近周大夫常说,吴鑫骂两句也就得了,不同的是今天古宇峰在旁边。”吴鑫警觉地转头望向古宇峰。古宇峰笑了,转瞬即逝,一边的嘴角扯了下。这笑的意义在吴鑫这儿层层渗透,“他笑是什么意思?嘲笑周大夫还是我,肯定是我,为什么是我?因为他觉得我捡剩了,因为韩青喜欢他,他不要,所以韩青现在老粘着我,我他妈居然还公开的接纳了……想到这里吴鑫恼羞成怒,板着脸提高分贝:‘钱是我的,赶紧给我。’”

    吴鑫瞪着眼睛没有余地,韩青不悦的把钱给他后便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韩青一走,吴鑫目光没看二人,低着头郑重其事的说他俩就是普通朋友,以后少拿他们开玩笑。古宇峰和周大夫一看这是真急了,打个岔也就不再提这事儿。

    这一夜压根就没玩儿好,古宇峰玩CS每次“爆头”时的笑脸都让吴鑫痛苦不堪。他觉得他在嘲笑自己,不,包括周大夫,他知道这事儿,他也在嘲笑自己。吴鑫想到那一夜,与韩青躺在一个床上的那一夜现在让自己觉得恶心,细嫩的肌肤和饱满的胸部让吴鑫回想起来无比作呕,像是菜场吊着牛羊肉的那道肥,油腻腻,沾着血丝。她天天跟自己呆着肯定是凑合的,说不定还想拿自己去气气古宇峰,一定是这样。

    吴鑫接连几天住在姥姥家,按点到校绝不提前,打铃就去空中操场,放学拎包就走。他不想跟韩青呆在一个空间,尤其是上课她投向自己的目光,真让人厌恶,如果可以他真想连学都不上,永远不见她才好。几天的公然回避似乎有了成效,韩青也识趣的配合他,即便在走廊相遇,韩青也会提前绕道走。

    杨修之死

    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日,初雪终归还是来了。从下午起,雪花无穷无尽刮向地面。古宇峰约吴鑫晚上包夜,大概七点多实在无所事事的吴鑫给妈妈编了个作业本忘在学校的谎,跑去网吧找古宇峰。

    顶着风雪进到店内,里外里把几个屋子找了个遍也没见到古宇峰,他只好自己先开台机器。外衣被吴鑫邋邋遢遢扔到座位上,又一屁股坐在上面。暖气烧的还算暖和,网吧前些日子装修,屋内昏暗,每台机器上有个小壁灯,很有情调。开机后oicq登上就隐身,点开游戏界面像玩几把CS,可网吧服务器没什么人,只能自己打电脑玩。玩两下子自己也倦了,正想着玩点儿别的却见到韩青站在他身旁……

    韩青穿着暗绿色格子的韩版大衣,衣服中竖着排大木头扣。她掸掸头顶的雪,耳朵和脸蛋冻成了胡萝卜色。韩青坐到吴鑫旁边的椅子上,从手套内抽出手放到嘴前,吹了口气,僵硬的活动几下手指后把盒饭从塑料口袋里拿出推到吴鑫桌前。

    “给你打电话你妈说你出去了,我又给周白西打电话,他说你应该在这片儿的网吧,我不知道具体在哪,找了好几家,本来想让你吃点儿热乎的,结果耽误了,应该还有点儿热乎气儿,你赶紧吃,我们家饭店今天刚换的厨师,还有锅包肉呢。”

    韩青硬咧出些笑容,吴鑫感觉到那脸像结了一层霜,也似乎听到堆笑时“咔吧,咔吧”如冰河解冻的声音。吴鑫亲手把自己的耳包给韩青带上,虽说意义不大,但也应算是一种补偿。他给她开了台机器,求网管要了点热水,让韩青捧着捂捂手。

    吴鑫不饿,但还是大口把盒饭硬给吃完了。等到韩青的笑脸回归白暂后,吴鑫哄着她也玩CS,两人一起打电脑。韩青搞不懂游戏视角,一着急鼠标乱划,游戏中韩青选的是四号大胡子匪,如精神失常般原地打转,机枪冲天花板乱射,两人笑到前仰后合……好一会儿,韩青觉得头晕,闭起眼睛,头靠在吴鑫的肩膀上。吴鑫为了让她舒服些,挪了挪椅子,与她贴的更紧。

    到了包夜时间,附近的大学生陆续将空座位填满,人声吵杂,韩青倒是睡的更香了。CS的网吧服务器爆满,警匪双方各有二十人,这其中便有吴鑫使用的二号戴眼镜的匪徒。吴鑫的游戏水平一般,可也不知今天怎么了,一把键盘代号“b46”的狙击步枪用的极其顺手。下蹲,开瞄准镜,摁下左键鼠标,只要耳机中回荡出自己的枪响,必有对手横尸路旁。击杀榜单“Wu Xin”的名字很快跃居榜首,随着游戏的进行,与第二名的击杀数据仍在不断扩大。

    正当吴鑫想着功成身退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艰难处境。刚一开局,除了自己外,吴鑫所在的匪徒守方阵营就被冲进的警察阵营尽数歼灭,而警察无一阵亡。吴鑫躲在仓库二楼的尽头,看着楼下二十位“警察”地毯式的搜索自己的踪迹。吴鑫屏住呼吸,用枪口封锁通向楼下的直梯。瞄准镜中,头戴防毒面具的“警察”刚一露面,吴鑫果断扣动扳机,对手的尸体从空中摔落。只听见网吧内一声巨吼:“最后一个匪在二楼走廊!”霎时间,十九名“警察”们翻腾跳跃分两路包抄吴鑫。吴鑫并不慌乱,接连三声枪响刚好要了三人的性命。网吧的各个房间同时传来“死去”队友对吴鑫的喝彩声,与此同时,屋内也响彻着敌方对吴鑫的咒骂。

    吴鑫感到血管里的血液烧的自己皮肤滚烫,他不再藏匿,反而冲向敌方人群中。他不开瞄准镜,嘴里只念叨着自己开抢的次数“八,九,十……到全网吧无论警匪都响起春雷般的掌声与欢呼时,吴鑫才知道自己仅凭一己之力全歼了对方二十人。韩青被欢呼声叫醒,半眯着眼睛疑惑的看着他,吴鑫多想在韩青面前重演刚刚自己的胜举。”

    忽然网吧内有位青年男子高声问道:“谁是Wu Xin,举个手让我看看”。若是平日,吴鑫总怕有麻烦而定然不敢答话,可今天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头也不回,高傲的举右臂。一阵脚步声临近,几个男青年拥着个叼烟的黄毛来到吴鑫面前,韩青站起身似要挡在吴鑫前面,那黄毛却说道:“小孩儿玩的挺好呀,一对一谁先杀对方十个人就算赢,敢不敢?”吴鑫把韩青拉回座位,也不对黄毛应声,直接建好一对一的游戏房间。

    整个网吧的玩家都分成两伙站在吴鑫和黄毛身后,吴鑫每次与对方交锋都能听到身后人群或遗憾的叹息或赞叹的惊叫。韩青紧张的盯着吴鑫的屏幕,两只手搭在吴鑫的胳膊上,到了双方激烈时刻,她怕紧握吴鑫的大臂会影响他发挥,只能用力攥自己的拳头。这是网吧内的巅峰对决,可属于参赛方的吴鑫却最为轻松,他弓着腰舒适的靠在椅背上,明明瘦弱却一副二百斤胖子吃撑了的慵懒模样。

    最后的枪声在吴鑫脑中回荡,韩青开心的咧着嘴,她的眼睛那么大,居然会被笑容挤不见了。她双手摇着他的胳膊,好像终于从军多年的丈夫重逢一样。看热闹的人鼓着掌走了,黄毛特意跑来说自己甘拜下风,还特意请他和韩青这对“小情侣”一人一瓶可乐。韩青的脸蛋又贴在了他的肩膀旁,不同的是她并没有困意,瞪着一对大眼睛,嘴上的笑容还浮在脸上。吴鑫没有一丝任何表情,他像是做了场白日梦,始终无法相信这样梦幻的幸福与快乐已经被自己经历,甚至此刻还在经历中。

    留着泪痕的古宇峰刚进到网吧,就见到韩青仰头搭在吴鑫肩膀上。古宇峰先不做声,然后突然把头凑过去说道:“你俩干嘛呢!”韩青吓了一跳,猛得坐直身体。

    吴鑫那些刚刚意识到的幸福瞬间立刻被韩青迅捷的反应击碎。

    “别躲呀,要不你俩在这儿玩,我上旁边网吧。”古宇峰阴阳怪气。

    吴鑫一边留神着当下韩青的举动,一边试着借读韩青为何在起身后打理自己的头发。

    韩青扯了下古宇峰的衣领说道:“你有病吧!”

    扯衣领的动作再次刺激到吴鑫,因为那动作和在宾馆大厅抓古宇峰时如出一辙。吴鑫站起身,从韩青电脑屏幕前把自己的耳包拿起,披上自己的外衣,径直走出网吧。

    “干嘛去呀?”韩青忙问。

    吴鑫沉下气,做出没事儿人一样的语调回答说:“我突然想起来我妈让我早点儿回家,你俩玩吧,我先走了。”哪知演过了头,娘声娘气,古怪的很。韩青赶忙穿衣服跟着吴鑫往出走。

    “你俩别出点什么事,别忘了明儿还得上学呢。”吴鑫头都没回就知道古宇峰说这句话时是个什么表情,这让他更气,他在挖苦自己,自己怎么这么脏,怎么和韩青混到一起,还刚好让古宇峰撞上了。

    大雪仍未停歇,吴鑫走的吃力,但不愿减速,喘着大气,跨着大步。韩青跟的费劲,喊了好几声让吴鑫慢点,但都没用。韩青跑起来追吴鑫,跌倒了几次,还好有雪缓冲着,没什么大碍。

    韩青终于跑到吴鑫身前,吴鑫停下脚步。

    “你不说今儿晚不回家了吗?”韩青问道。

    “你别管我!”

    “你冲我喊什么呀?”

    吴鑫沉默,韩青语气软了下来说道:“你和古宇峰怎么了?”

    “没怎么。”

    韩青拉吴鑫胳膊:“走吧,上我家吧。”

    吴鑫甩开韩青。

    “我家没人!”

    “有意思吗?”吴鑫再也忍不住了。

    “什么啊?”

    “我就问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不愿意去没人求你去。”

    韩青大步要离开,但又转过身冲着吴鑫一笑:“你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呀?”

    “你是不是觉得我喜欢你呀?”

    “我哪能往哪方面想啊,你不喜欢古宇峰嘛。”

    “我跟没跟你说过不许再提他。”

    “怎么了,喜欢就喜欢,不承认干嘛呀。”

    “吴鑫,你有病!”

    “我说实话就有病啦,也不道谁在宾馆里硬拉着他。”

    “我就喜欢他了,你管得着吗!”

    “那我帮你追,你喜欢谁我都帮你追,我现在就可以回去告诉他,说你喜欢他喜欢的快要死在这儿了。”

    “你疯了吧?”

    “我就是疯了,你管得着吗!”

    “好,那我最后告诉你一遍,我不喜欢古宇峰,以后别再说了!”

    “呦,变得够快的呀,那现在又喜欢谁了?”

    “我凭什么告诉你?”

    “我想想……恒,是不是?”

    曹恒是吴鑫随口说的,这人在班里几乎每门功课都是第一,可跟谁都不言语,脸长的像秃鹰,吴鑫最近经常拿他跟周大夫古宇峰打趣。

    听到名字后韩青不说话了。吴鑫见自己占了上方,仍在这儿上纲上线。

    “就是他,对吧,你就是喜欢他,我帮你追呀……”

    “行啊。”

    “你……欢曹恒?”

    “嗯。”

    “什……时候?”

    “上学期。”

    吴鑫头晕目眩,但仍旧要掩饰,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曹恒好呀,这个真行,学习好,以后肯定能考个好高中好大学,比古宇峰可靠多了,你早说啊……想怎么追……书最有效,简单明了……你说其实我早就觉得你俩配,但一直没好意思说……情书行吗?”

    “也行啊。”

    也不知怎的,吴鑫的鼻涕止不住的流,他玩命的吸着,一激动说话破了好几次音:“好好好,特别好,那我说你以后还是少和我在一起,让人误会多不好呀,你瞧,古宇峰今儿就误会了吧,你以后也收敛点,头别老往男生肩膀上搭……”

    “咱不是好朋友吗?你还在意这个吗?”

    “对呀,好朋友,咱俩肯定是好朋友啊,但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这样……猛的抽了几下鼻子,可鼻涕还是往下淌。”

    “回家吧,我看你挺冷的。”

    “我冷?我不冷。但我真得回去了,我妈肯定担心我呢,我走了……这么定了,情书我给你写。”

    “快走吧。”

    “那我走了,对了,你看没看过《大宅门》?”

    “我不爱看电视。”

    “里面有一句话叫‘回见吧您’,这是北京话。”

    “快回吧。”

    “回见吧您。”

    路灯把雪照的发亮,雪也把路灯映的发亮。兜里有钱,但吴鑫想走走,这点儿车少,他窜上立交桥,走在正中央,鼻涕不争气的一直流,懒得擦,顺着下巴流到围巾上,风一吹,结成冰,一块块黏在上面。吴鑫时不时干笑几声,嘴反复的叨咕着“回见吧您,回见吧您,回见吧您,回见吧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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