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到开学只有一个月，可所有人几乎都出现了惊人的变化，本班同学在走廊上一照面儿，都得顿上几秒才能认出彼此。若说寒假前这些人还能勉强混进小学六年级的春游，到了现在便是不可能了。三年级中，已经有男生突破了一米七八的身高，女生们寒假前还含苞待放的面孔到如今全部都绽放开来。他们都撕下童稚，换上今后将陪伴他们一生的样貌，只待着时间再慢慢的在他们脸上划出越来越多的褶皱。
《流星花园》的热播像瘟疫般传播发酵，寒假时所有学生无一幸免，到了开学，这学校不像学校，倒像是“鼠疫”控制医院，这医院只把“病人们”集中在这儿就算完事，根本没有医生能为他们医治，他们只好互相交流安慰，自欺欺人，全然把中考忘在脑后。几日后，《流星花园》被电台停播，各科的老师都在课上严肃的命令大家少想这些没用的事儿。这样的命令显然是强人所难，若是得了病的人只要不想着自己有病便能好，那恐怕所有医院都要关门儿了。走廊里，教室内，洗手间，食堂，空中操场和刚刚盖好的室外篮球场，到处传阅着F4的海报，磁带和杂志。男生女生们一起交流着，权衡着，甚至带有争执，所为的都是能在剧中寻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类型。
初三已经不是每一个孩子都不能放弃时期了，开学一周后，余老师便开始在班内进行了最后一次座位调动。无视大小个儿，学习中等的全往前调，学习好的占中腰，不学的一股脑的往后抛。
吴鑫铁打不动仍镇守后排，但最不想发生的事儿，无论多不合理总会从天而降，新同桌张慧雪走马上任。
张慧雪搬着桌子靠近吴鑫，她没特意看他，也没特意回避他，但两人目光相交时，吴鑫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和桌椅板凳没有区别。吴鑫讨厌她，他也确定张慧雪知道自己讨厌她，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吴鑫想着先来个下马威，用眼神给她个警告，得让她明白，自己在最后一排雄霸了两年，别刚到就给自己惹麻烦。
张慧雪把文具一件件摆上桌，吴鑫尝试了好几种微表情，在找到一个最不屑一顾的表情后急忙冻结脸部，转过头，等待张慧雪也转过头看他。可一个措手不及，张慧雪猛的回头就问吴鑫要不要喝可乐，自己这副不友善的面孔反而显得很小气，张慧雪把可乐递给他，吴鑫想着也就剩一学期了，张慧雪过去干的那点儿事也和自己没关，再加上她和古宇峰关系好，把握好尺度，不交恶，也没必要搞得这么有敌意。吴鑫尴尬的冲她笑笑，但两人面对面的刹那，吴鑫赶忙扭过头，这张慧雪长得真像个妖精，他从未与她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可就这么一下，吴鑫的心脏咚咚乱跳，口干舌燥，像是被她抽去了嘴里所有的湿气。他怕被看出破绽，不敢再把脸冲向她，盲人摸象般接过可乐。
吴鑫刚一拧开瓶盖，猛一股汽儿从可乐瓶底崩出，可乐四溅，白色衬衣的领子全都沾上了，忙弯下腰，可乐一滴滴从校服上衣往地下流。动作过大，化学老师狠敲黑板。
张慧雪立起领子把嘴遮住说道：“吴鑫，我之前没惹过你吧，小学那些事儿，是你和古宇峰说的吧。”
吴鑫狠狠甩了甩留在手上的可乐说道：“那你调查的不够仔细，不只是古宇峰，还有周大夫王宇侯宇沈博，还有……意思，我说了太多次记不住还有谁了。”
“你亲眼看到了吗？你凭什么这么造谣？”
“你要是怕别人说，就别干那些不要脸的事儿。”
“吴鑫，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我太害怕了，我怕跟你处对象的八个社会大哥一起来揍我，不好意思，八个是不是说少了？”吴鑫假扮懦弱，眼球叽里咕噜乱转，但演着演着怕张慧雪真的误会自己是害怕她，赶快补做了一个鬼脸。
张慧雪把领子放下，确定吴鑫看清她的嘴后说道：“想挨揍的话，我一定帮你，绝对不客气，打的让你妈妈都不认识你，让你在医院里中考。”这话说的铿锵有力，双目像射出两道火蛇直冲向吴鑫，吴鑫心虚，转过头，一句不说，心脏再次剧烈跳动。
之后几日，吴鑫总把身子侧到过道，避免和张慧雪目光相对。上节课间，他在楼下报亭买本《流星花园大揭秘》，又在租书的地方租了整套的《流星花园》漫画。两边正对照着看，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腰，吴鑫回身，见张慧雪要他把漫画借给她看，吴鑫怕激化矛盾控制住一脸的厌恶，只是面无表情瞧了瞧她又回身接着看书。忽然，吴鑫感到自己的胳膊肘有一小块区域有温度在慢慢升高的感觉，他慢慢悠悠转过头一瞧，张慧雪握着打火机，火苗直窜在自己的胳膊肘上，吴鑫猛的甩开胳膊，只瞧见胳膊肘上的校服烧出一块黑洞。
“你他妈疯了吧！”
张慧雪一句话未说，呲着牙笑的像个无邪的小女孩儿，吴鑫打了个冷颤，不敢再与她计较，忙把自己凳子拉远些。
放学后，吴鑫把这憋气的事儿和王天侯宇一说，两人气的不打一处来，鼓动吴鑫必须给她点儿教训。等到教室人都走光，仨人把张慧雪的书桌堂翻了个遍，真是巧了，张慧雪的日记留在了书桌堂。吴鑫还在犹豫，侯宇不顾本子上的密码锁，用力将其扯开。三人满怀期待，盼着日记里会出现些张慧雪与大哥们的桃色自白。三人随手翻看几篇，里面却竟是些奇怪扭曲的独白，吴鑫看不懂她在说什么，但只觉得像进到了个狭窄的，空无一物的，但却永远也走不出去的山洞。
手电筒的光猛的晃在王天的脸上，三人大叫一声四处乱窜，直到瞧见是打更的大爷才放下心来。学校要锁门了，三人必须得离开教室。吴鑫暗暗拿着张慧雪日记，想着出校门就给它烧了。但王天忽然说了个调皮的建议：“不如把她的日记本儿放到别的班里……”
三人眼看要走到楼道了，吴鑫忽然冲进六班，把日记本随手放到第一排座位的书桌堂里。
第二日清晨，三人议论纷纷，等待着她黑暗的内心被昭告天下。三人聊着，早自习的铃声响起，物理老师进屋，吴鑫回到自己座位才反应过来昨天的作业一个字儿都没动。他紧急呼叫古宇峰，趁着物理老师背身写板书之际，古宇峰把作业本飞到他面前。三年间，吴鑫有过无数次这样危机的时刻，每次他都能从容应对，他一脸平静的瞄着老师，手中的笔却抄的飞快。每次抄作业时他都会变的极其专注，他会非常注意环境带给他的信息，但同时为了不干扰手上的动作，他仅仅吞下这些信息，绝不会用大脑进行判断。就如他余光瞄到张慧雪把盛满热水的泡面放到书桌堂内，又隐约听到外班老师送来张慧雪的本子。
昨天张慧雪日记扔进的书桌堂恰好是六班学习最好的那位。那同学看都没看直接交给老师，眼看毕业，哪个老师有时间瞧一个外班同学的本子，直接就送来了。班上的物理老师叫着张慧雪的名字，她接过日记刚回到座位，直接就把吴鑫桌面上古宇峰的作业本抢走，她看着吴鑫，吴鑫看着她，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物理老师已经喊出收作业的口号，吴鑫几次要抢都没成功。两人僵持不下。
“这是你给我扔到外班的吧？”张慧雪说道。
“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扔的你日记？”
“这本儿上哪有“日记”两个字儿，吴鑫，你要是个男人就老老实实承认，作业本我马上还你。”
吴鑫太着急了，要不不会说出这么不过脑子的话，索性破罐破摔说道：“就是我，你想怎么办吧？”
张慧雪不再说话，把古宇峰的作业本扔给了他，可就在吴鑫开始重新抄写的同时她举起手，确定老师看见她后站起身大声说：“老师！吴鑫抄作业！”
“我操。”是吴鑫留在教室内的最后一句话。物理老师没跟吴鑫多废话，直接叫他马上去教研室找班主任自己说明情况。
余老师紧皱眉头，比起批卷子，更像是在愤怒的准备生吞卷子。吴鑫磕磕巴巴的说明来意，余老师推开卷子，真像要当场把吴鑫给活吞了。坐在椅子上的余老师忍了半天，待到火气稍降下一点儿便破口大骂：“吴鑫，你他妈能不能省点儿心？扔到我这儿你让我怎么办？抄你都不提前抄，张慧雪这张嘴也真欠。你心疼心疼我行吗？别再给我多事儿了行吗？”
“老师我一定好好学习。”这是吴鑫与老师一对一时的固有开场白。
“这话留着回去骗你妈吧，跟我说了快三年了，我信你？你现在犯了错误，在我这儿哼哼唧唧扯一堆就拉倒了，但等你进了社会谁惯着你？”
“我不想学习，我就讨厌学习怎么了？”吴鑫忽然向老师逼近几步，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态度，他把持不住，好像真正的自己抽离了身体，站在旁边观望，又或者对老师说着实话那位的才是真正的自己，站在旁边的只是过去自己的残余。
老师被他反常的行为吓了一跳，肚子里的气瞬间被抽没了。她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人，觉得亦真亦幻，才发现吴鑫已经不是个孩子，个子比自己高出不少，若是褪了这身校服说是二十几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吴鑫挺挺胸，坚定了刚刚突如其来的勇气，身高的差距让余老师觉得被威胁，就像一个陌生男子突然闯进了年轻时自己家的卧室。余老师赶忙让他坐下，用相对平和的口气问道：“那你告诉我，你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早晚会找到，我觉得只要是我特别想干的我就能干好，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
多么稚气的话语，余老师心里想着。老师的位置算是保住了，可她更加的难受，眼看毕业了，眼看这些孩子就飞走了，这样……。余老师用对自己儿子去外地读大学前那晚的口气说道：“这个世界不是说你想干好就能干好，你家里面儿条件算不上坏也算不上好，社会变化这么快，你指望家里给你安排工作呀？只有学习才是最好的出路，你们怎么就不懂呢？”
“报纸上我看见那个作家韩寒退了学混的也不错呀。”吴鑫似乎要死磕到底了，但在这一刻，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报纸上写的你也信？那都是个例，而且不是因为他退学了他才过的好，而是人家本身就有本事，上不上学都无所谓。你不能把他的成功都算在他退学这事儿上呀。”
“但你经常跟我们说的那句话我特不赞同，什么叫‘中考那天记住就行，之后你们随便忘’，好像我上学就是为了一个破考试，之后随便忘了，那这三年有什么意义！”这就是吴鑫和他那些同学一直想说的，可是……要对着老师说呢。
“人活着早晚都得死，那不如直接就不活了呗？这就是规则，等你踏出校园你就明白，这规则最简单最易懂最公平，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所谓的公平都是相对的，所谓的自由都是相对的，一切你脑中那些想象的美好，而且坚信一定会降临在你身上的那些都是相对的，甚至美好也是相对的，什么都是相对的？必须要有对比它才出现，什么意思？那些东西其实根本都不存在，它的作用顶多就是让你不陷入绝望，让你看到往后的日子好像有那么一条路，但其实什么都没有。我让你们走的这条路本质上也是不存在的，但至少离悬崖不那么近……”
吴鑫听不懂，但还是憋一口气不服输，刚要开口，被余老师给打断了，她摆摆手说：“你别说话了，不到那时候你不会明白，等你明白了记着回来给我认个错就得了，没什么时间了，数理化都弃了吧，我看你语文和英语还有救，就抓这两科吧。”
要说的没说完，吴鑫更窝火，又没法和老师争辩，转头回班，心想着早晚有一天会证明给她看，自己是对的。
“你先别走，现在回去让物理老师怎么想我，老老实实在这儿看十分钟书，我没功夫理你，自己看着表，到点儿就回班。”
吴鑫回了班，气温让人舒服，靠在书包的脊椎在发热，窗外阳光红着脸，越过张慧雪，光亮烤在自己身上。吴鑫忽然对刚刚陌生的自己感到欣喜，虽然刚刚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受到他自己的控制，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刚刚那突如其来的行为棒极了。未来在他心中一直是一个模糊变化的图景，但他此刻他似乎看到他还有无数个如刚才般的潜能还未被发现。他把老师说的那些丧气话抛在脑后，他从未像这般坚定未来的美，想到这里似乎觉得背后有一股火燃烧着，他想象自己就是在火中华丽生存的凤凰……对，越想越不对，这背后的温热绝不是自己的感受，也不应该是太阳送给他的。吴鑫直起腰，手向后背一抹，湿了。他拉开身后书包，一股康师傅红烧牛肉面的味道直窜入鼻，书包内满满都是面汤，张慧雪嘴角撇的高高，轻描淡写说了句：“喜欢吗？”
放学后，吴鑫再次召集王天与侯宇，商议着必须要对她进行报复。侯宇一眼就瞧准了张慧雪留在班里的蓝色太空杯水壶，里面儿半瓶水，明天她必定会喝。三人饶有兴致，翻开所有人的柜子找寻材料。沈博的球鞋是最好的主食，把张慧雪水杯里的水灌入鞋内，晃荡晃荡，重新再灌回太空杯。他们还嫌不过瘾，怕没有青菜张慧雪会觉得太油腻。王天看到毛超的饭盒今天忘了带回去，打开盖子，太棒了，忘了清理，一条残剩的豆角躺在里面。王天夹起，在太空杯里涮了涮大声道：“大豆茶，新鲜的大豆茶！”轮到了吴鑫，班里已经没有其他创意的食材，只好填些佐料提提味道，他沾上满手粉笔灰，对着杯口，猛拍巴掌……二天，三人早早到校，一步未离开座位，整整两节课紧盯着张慧雪面前的太空杯。
课间操过后，班里同学都发了汗，好多人举着自己水壶一饮而下。张慧雪终于捏开杯盖，三人屏住呼吸，王天已经握紧双拳准备庆贺，吴鑫斜着眼睛，怕笑出声一直用胳膊把嘴挡住。张慧雪的杯口眼看粘在嘴唇，忽然，张慧雪注视到用祈求目光看着自己的古宇峰。
“你没水了？”
“嗯。”
张慧雪把太空杯拧好盖子扔向古宇峰，吴鑫刚要拦，古宇峰一口全部喝完。
午休后，古宇峰请假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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