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01……

    我是最怕下雪的天。我觉得天上还住着人，那里的海就是我抬头见到的天。上头又有人死了，他们抛洒着他的骨灰，落到我眼前变成了雪。那一层又一层的叠在地上，得有多少的人呀。

    他本来只是我可能的目标，没有得逞，又以为全无害处，就把他像条流浪狗般收养在了身边。我无法和任何人相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色，但即使那人的底色纯白无暇，也让我觉得像咽了一大把奶油般腻烦。可他是透明的，可以穿透的，像是空气般自然的存在。

    当我转过身要离他而去时，他跑过来牢牢抓住我的胳膊，我看着他，就像看到那个对一切都充满恐惧的自己。但在他的世界里我可以拯救他，可在我的世界中谁又能为我击碎恐惧。

    我问他信不信我，他用鹿一样的眼睛对我点头。他相信我，此刻我也相信他，相信是多么不易，相信就是把对静止的渴望安放在被相信的对象上。我产生了希望，希望的意思就是这个世界完全的按照你的想象，即便运动着，也按照你静止的想象。可希望中充满了蛊惑，会让你觉得它只要降临在你头上就决然不会离去。

    我踏着轻快的脚步，仿佛世界都换了个新的模样。我上楼，打开门锁，点开卧室的灯，那所谓希望的光转瞬被残白的灯管取代。我的恐惧从未离去，它只是躲在角落，就趁我松口气时忽然窜出，让我跌入更深邃的绝望。

    我的爷爷有一个无时无刻不再折磨他的病，虽整日撇着嘴，但也不致于到妨碍他行动的地步。奶奶刚好相反，大段时间和年轻人一样健康，但只要一发病，除了嘴上的呻吟，胸口内也像是藏了个怪物在“沙沙”的叫唤。如果两者间让我选择，我该选择哪种呢？

    我没有怪他的意思，因为他不知道掉下来的雪夏天会变成灰，我们终究也会化为灰。

    2002……

    那头猪明知道贱货回了我姥姥家，进了屋却还装糊涂假装不知。他终于行动了，我没料到会来的这么快。

    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连声音都发了颤。

    他听到我妈不在后，也不走，换上拖鞋赖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叫我不用管他，他休息一下就回去。

    他并不是我以往遇见的敌手，我也不可能像曾经那般全身而退。我料定我必须得付出些什么，可能十几次，也可能几十次。我有耐心，我也不在乎，没必要把迟早会腐烂的东西当回事儿。

    我换好短裤后把卧室门特意开了个小缝，我坐在床上，叠起两条腿，我知道他能看见。“啪！啪！”他用巴掌拍打着后脖颈的声音越来越响，他嘴里哼哼唧唧，一个劲儿的清嗓子。他站起身子，小腿撞在了茶几上，他在客厅内来回踱步。“啪！啪”，他的拍击声在客厅频繁回荡，他要来了，我听见脚步声向我逼近。

    我突然开始怀疑我在做的一切，当我在想我是不是还没有准备好时，我已经从抽屉里拿出水果刀。他推门进到我的卧室，我把刀卷进被子内，侧卧在床上。他瞧着我满脸堆笑，两块苹果肌上的肥肉翻到了上头，近乎遮住了双眼。

    我不会用它，我不会用它，我不会用它……在脑中无数次的告诫自己，可手还是忍不住的插进被子将刀柄牢牢握紧。

    “最近学习忙不忙啊？”

    “在学校有没有对象啊？”

    “长得这么漂亮没对象骗谁呢。”

    “有没有啥想要的，跟叔说，叔给你买。”

    我敷衍的对答着，眼睛死死的盯住他，不放过他任何微小的动作。他的屁股在向我缓缓挪动，手从床单上抬起，就在要碰到我的大腿时，我抽出水果刀，刀刃朝向他的脸。他迅速站起身，退后靠在墙上。

    我和他的头上都起了一层汗，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他的目光越发变的凶狠。我站起身，一步步向后退，他要冲过来了，他正盯着我的手腕，他一定会冲过来。

    “咚咚咚”，敲门声传了进来，我听见他在门外呼喊我的名字。趁那肥猪一走神，我逃出卧室，打开房门，他仍旧像平日那样，用鹿一样的眼睛看着我。

    走在街上，他还在兴奋的讲着他今天所经历的事情。以往我都用冷漠去打断他，他也会不甘心的住嘴，但我知道他会生我的闷气，可到了第二天，他好像又全然忘记，仍会兴致勃勃向我说起。今天，我装作每一句都在认真倾听，他受到了鼓励，说的更起劲儿了。我多希望生命能无限延续，且永远循环在此刻。

    2002……

    我开始意识到我对那两人并没有多大仇恨。或者说那仇恨本身就未必成立，两人在他死前就乱搞上了，是的，但也就只能证明这件事本身，并不能代表他的死是由他们二人合力造成的。就算是，又怎么样？那“内疚的笑”在或不在，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现在真正令我担忧的，是我那条“小狗”。我看见秒针一下下挪动，我眼见太阳降落后再升起的弧线割开日历的一页，只要我想，我能够随时感受到每一刹那指尖与头发吱吱咯咯生长的声响。我怎么可以把一个不断给我永恒错觉的人留在我身边。

    我半身已经浸在沼泽中，我不愿意却也无法阻止身体的下陷。我只想静静等待自己的窒息，不想再做任何挣扎。

    我害怕死，我也害怕希望，我害怕他，我必须远离他。我多希望像其他同龄人那样生活，但一切都回不去了，当我看到大托盘里的灰烬每一颗都写着痛苦与动荡时，我怎么可以再去相信快乐与永恒。

    我必须远离他，我必须远离他……

    我好想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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