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千元还没有爱够这个美丽、聪慧、从苦难中熬过来的女人。他的泪和悲嚎,惊动了天地。
他来到灶屋里,揭开锅一看,锅底只有一小碗玉米糊糊,这是留给南瓜吃的。周围贴着锅沿的全是观音土和野菜做成的粑粑。这就是妻子的口粮!他心中一痛。
大伙帮助牛千元在龙眠山上掩埋了妻子。为了不让儿子再饿死,牛千元不顾一切,跑到龙眠山外十多里地的镇龙湖挖藕。铁锹和藕叉子都化成了铁水大办钢铁,除了一把生锈的菜刀,没有其它挖藕的工具。他站在半人深冰凉刺骨的湖水里,顺着枯死的荷叶秆拼命往下踩,一坨坨已冻硬的淤泥被挖出来,他咬着牙干了一整天,竟采了一担,然后做成藕粑,又香又面,南瓜填饱了肚子,犟牛便把剩下的藕偷偷分给断粮的乡亲。他没日没夜地干,把多余的藕挑到黑市去卖,再换回高价大米,分发给患水肿的乡亲们活命。当时,申大力家里也断粮了好些日子,但牛千元没有上老支书的门。在他眼里,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只要他认定干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
其实,老支书申大力早知道牛千元这些日子偷偷在挖藕,上黑市。在这男女老少齐上阵大放“卫星”的日子里,一个支委、劳模、突击队队长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支书的还能不知情?但是,申大力一想到英月红饿死的情景、村里乡亲得到牛千元的救济死而复生的现状,也只能让牛千元去走这条让大伙求生的路。他心里暗暗在想,自己若不是支部书记,难保不走上牛千元的“歧途”。
好景不长。
徐家喜在支委会上劝他:“千元哥,你这样胆大,万一成书记得了信,你不怕?”
“呸!他算什么书记?一心只想往上爬,不顾社员死活,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我早就向县委告了他的状,总有一天上面会收拾他!”
牛千元的话不幸没有言中。
上面没有收拾成元庆,倒是公社党委责成申大力立即制止牛千元的资本主义活动,并予以严惩。
申大力只好下湖去找牛千元。
他拖着两条水肿的腿,一步一步地挨到了镇龙湖边,发现牛千元正领着一群光腚的学生伢在起劲地踩泥挖藕。申大力嘶哑着嗓子,喊得昏天暗地,才把牛千元喊上岸来。
牛千元上了岸,见到申大力难以支撑,心里一阵发颤。
“千元老弟呀,再不能干了,跟我回去吧,就算老哥求你。成书记下了指示,胳膊拗不过大腿呀!”
申大力费力地翕动着没有一点血色的嘴唇。
牛千元一听说是成书记的指示,犟劲又上来了:“指示,什么指示?这几年,成元庆自己甩着秧袖子,吃着白米饭,养得白白胖胖,逼着快饿死的乡亲去搞什么大兵团作战,放卫星,去讨好县里,自己升官。还不许乡亲们向上要返销粮,他让乡亲们的血染红他头上的乌纱帽……”
“瞎说!”申大力吼了一句,便上气不接下气,人已站立不稳。牛千元急忙扶着这位曾经同生共死的好兄长,禁不住一声叹息。
那天晚上,趁着夜深人静,牛千元披上破棉袄,夹着大半袋白米和一包藕粑溜出门。夜空中,寒风阵阵,草丛里传出虫儿的鸣叫,这些弱小的生命也感受到了饥饿岁月的难熬。
牛千元轻轻敲着那扇破旧的木板门,无人应声。又加重了,仍然无人答应。他又闷又躁,一脚把门踢开了,原来门只是虚掩着。
老支书老来得到的宝贝女儿申柔芝,提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向牛叔走来。这个六七岁的清秀姑娘,已被饥饿折磨成了一只小瘦猴了。
牛千元几步跨进里屋。
斜躺在床上的申大力伸出肿得发亮的手,有气无力地拍着床沿:“千元兄弟,坐拢来。”
难道这就是大吼一声能举起稻场五百斤重的石碾子的大力士?
“大力哥,你尝尝我做的藕粑,大伙都说好吃呢!”牛千元打开包着藕粑的报纸,先拿出一个给站在一旁直咽口水的柔芝,又将另一个递给申大力。
老支书推开藕粑,惨然地摇摇头:“肚子有个把星期拉不出来,从擦黑开始,喉咙里连涎水也不能吞了。”
牛千元凄然道:
“大力哥,你莫非也吃了观音土?”
老支书点点头。
他痛心地看着这位刚刚过了十年人日子的老长工、老支书、老朋友。牛千元明白,老支书是把自己的口粮给了“五保户”才饿成这个模样的。这年头,“五保户”还谈得上什么五保?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掉过头去,不能让老支书看到他的泪。
柔芝吞下了一个藕粑,又抢着吞下了第二个。
牛千元颤声说:“大嫂呢?快把这米拿去煮稀饭!我的老哥啊,老书记!你一家人就是都不吃,饿死了,又能救得了全大队的社员吗?”
“你嫂子请医生去了。”申大力挣扎着坐起半个身子,吃力地说,“千元兄弟,你上午跟我说的那番话,我想了又想,怪老哥醒悟迟了……”他喘了一口气,接下去说,“天黑,开了支委会,你还在挖藕,没来得及通知你参加。支委会做了决定,从明天开始,你代理支部书记,领着大家照你想的去干吧!”
“你说什么呀?大力哥!”牛千元惊得懵了。
“唉!”申大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缓过劲来,“村子里又倒下去十多个乡亲哪!大伙实在撑不下去了,你要领着大队的社员们渡过难关……”
老支书临危授命。牛千元跪在床边,神情悲壮。
“快起来,你马上去通知那些参加移山填湖大兵团作战的社员,明天全部下湖挖藕!”
“是!立即执行!可是大力哥……”
“你放心去吧,把这袋米送给那几个孤老……”
牛千元哪里肯依。
申大力拼着已剩不多的元气,吼道:“拿走!千元,我介绍你入党是为什么?记住!共产党员在任何时候都要先想到群众!”
牛千元怵然。他从米袋里捧出一把米放在窗口桌子上,提着米袋走出了申大力的家门。
次日,一声令下,牛千元带领大队劳力下湖挖藕!
新上任的书记,立下军规:挖到的藕,三七分成,三成个人,七成交各生产队按人头分到户。
镇龙湖欢声雷动!
那些被饥饿折磨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们,看到了生的希望,发疯似地干起来……
天黑时,挑藕回队的社员,带来了老支书申大力去世的噩耗。
老支书因饥饿不治,猝然离去。
全体党员一致选举牛千元为支书。
徐家喜是成元庆许诺的下一任支书,这下成了空头支票,他气急败坏地跑到公社党委会,成元庆拍着桌子吼道:
“犟?再犟也犟不过我的手板心!公社党委不承认!”
徐家喜领到“圣旨”,立即对牛千元传达,选举无效!
牛千元摸了摸下颌青杠杠的胡子,他还在想着力大无比、生龙活虎的老哥哥,一下子,已是阴阳两相隔了。至于成元庆,牛千元对天啐了一口,算是作了回答。
牛千元索性撤回了被公社派去大办钢铁的队伍,按新支委会决议:挖藕,捕鱼,春耕,三套锣鼓一齐敲。
镇龙湖大队的日子一下子就红火起来,社员们的肚皮和腰包由瘪而鼓。
光杆司令成元庆处境堪虞,政绩是台阶,还得自己一步步走。
牛千元成了成元庆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打击目标。
成元庆向党委写了一份“关于开除牛千元党籍并予以逮捕法办的请示”。同时,又与县委组织部部长申雯通了电话。他知道这次要砍倒县委、县政府多年树起来的大红旗,申雯的态度很关键。申雯这个人,县委大院的人都叫他“申原则”,名副其实。
申雯解放初期,曾担任过镇龙湖乡首任乡长,牛千元就是他培养的土改根子,并且同申大力一道介绍牛千元入党。
他在担任县铁路建设指挥长时,对牛千元爆破隧道奋不顾身、夜以继日的拼命精神,极其感动,不吝赞美之辞。但对牛千元反对大办钢铁、大放卫星,甚为愤怒。
成元庆在给申雯的电话中又加油添醋描绘了一番,使牛千元的形象已无异于敢搬石头打天的恶魔。
申雯并不欣赏成元庆这个花花公子,油头粉面,讲究吃穿,喜好女色,把上十万社员的身家性命担到他那轻贱的骨头上,申雯在常委会上重重地摇头。但多数县委常委还是吃透了地委领导的精神,将全县最大的一个公社党委书记的交椅端到成元庆的屁股下面。
当县委书记把一份镇龙湖公社打来的报告交给申雯时,申雯决定亲自下乡调查。
镇龙湖是贺龙的根据地,山高水阔,民风淳朴。牛千元的爹牛光腚,镇龙湖游击队队长,为掩护申雯营长而牺牲,其母生下千元时因产褥热不治,早已亡故。牛千元是在申大力父母哺育下长大成人的,申家不想牛光腚的苦命独苗在人间再受苦,盼他发大财,就给他起了一个千元的名字,在他们眼里,有一千块大洋就是富豪的象征。
申雯没有惊动公社和相关的干部,独自回到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在这里打过游击,用大刀砍过日本鬼子的头颅,后来跟着贺龙走南闯北,受伤后重又回到故乡。
他没有想到三年自然灾害已经迫使父老乡亲活不下去了。
他心中疑云密布,却无法驱散。
乡亲们带他去龙眠山,看到申大力和小红妹子的坟头荒草,申雯如乱箭穿心。
通过调查,县委连夜派人给镇龙湖大队送来了救济粮。
但是,终因牛千元拒不执行上级指示,干扰党的方针政策的贯彻落实,被给予留党察看的两年处分。
牛千元拿到处分通报,支部的党员和大队社员个个为他鸣冤叫屈。
牛千元说:“不冤,我理解,这一点都不冤。”他还想放鞭炮,自申大力和英月红去世后,大队几千口,没有一个因饥饿而丧命。他认为只有申大力和英月红那么凄惨、仓促地走了,这才是太冤太冤了。
才子陆凯在镇龙湖小学任校长,也应当说是太冤了。他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在中央一部委机关高就,又以一部小说成名,蜚声文坛。但在政治上却颇为幼稚,竟然公开宣扬他欣赏章伯钧,就凭这一句话,他就够资格加入以章为代表的右派同盟了,何况他言必称人性,这就给想挽救他这个人才的党组织做难了。幸亏部长惜才,网开一面,只划了他一个“中右”,遣回原籍,并在他档案里肯定了他工作积极,才能突出的鉴定。还专门派了一名干部送陆凯回乡,同时,向县委建议对陆凯作“适当安排”。
梅影是镇龙湖公社容貌出众的美人,她的出身与英月红虽有天壤之别,二人却情同姐妹,是一对并蒂莲花,品格清高,情趣高雅。梅影祖父是曾国荃的副将,攻克南京,掠了十数箱金银财宝送回老家,自己在与捻军作战中命殒沙场。梅影父亲倒是开明士绅,抗日驱蒋,不吝捐资;对待佃农,亦颇宽厚,因此土改时未受唾面之辱、吊打之苦,虽扫地出门,仍保持做人的尊严,在乡下教孩子诗云子曰,一肚子古书的好学问随他就木而去。
梅影寡母原是花鼓戏名角,誉满三湘,哪里受得了清贫寂寞的苦楚,不久郁郁身亡。
梅影自幼在父母的熏陶下,喜好舞文弄墨,与陆凯一见钟情,一个才子,一个佳人,共结百年之好。
梅影聪慧,性格柔弱,却有着文人的习惯,动辄讲人性,而忽视了党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极端重要性。
陆凯从梅影那里看到了英月红的血书,并且对英月红之死生出诸多疑点。他原本就是性情直率、重情重义之人,遇此冤案,又岂能装聋作哑?在与同事的闲聊中,陆凯露出了一腔义愤。
“文革”一声炮响,镇龙湖公社揪出了第一个“三家村”,村长陆凯,双料货:漏网右派,现行反革命。
几番辱骂,一顿鞭打,被囚于牛棚。陆凯以“自绝于党和人民”的方式葬送了一肚子的好学问。
梅影拖着一儿一女,全仗着牛千元接济为生。
牛千元在这年秋收前,对恢复党组织的正常活动,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同时“串通”了镇龙湖大队全体党员,在改选党支部领导成员时,选掉了成元庆的心腹,而他以多数票当选为支书。
牛千元当场发表了“就职演说”:
“我当了十几年的公社党委不承认的假支书,如今非要干一任实实在在的支书不可。如果在我的任期内,大家的生活不比前几年过得好些,我就跳进镇龙湖喂鱼!”
可是,那次牛千元连三天支书也没有当成。
徐家喜越过公社,跑到已做了县委副书记兼县长的成元庆那里哭诉,告牛千元篡党夺权。成元庆大怒,立即指示公社党委,对牛千元的行为进行批判,严肃处理。
牛千元吼道:“党员选我当支书,按党章规定办事,我没有违犯党章党纲,错在哪里!”
牛千元没有当上支书,反挨了记大过的处分,他的镇龙湖大队致富之策落空,并被重新上台的徐家喜视若敝屣,牛千元指着徐家喜的鼻子痛骂:
“你这个成元庆的狗腿子,看你能作威作福到几时!”
他不仅当街叫骂,还大搞违犯学大寨的资本主义活动。徐家喜深知牛千元在乡里人气极旺,凭自己的力量是扳不倒他的。于是,又写了牛千元顶风作案的材料直接送到成元庆手中。
县委常委破例研究了关于对牛千元的处理问题,议而未决。
申雯决定亲自去一趟,他跑到镇龙湖鸭棚才找到牛千元,想劝劝牛千元言行不必太出格。
谁知牛千元明白了申雯的来意,不仅不“迷途知返”,反而口出狂言:
“申书记,你是不是被当‘走资派’整怕了?吓破了苦胆?我知道你这几年一直在改造,吃了不少苦头,刚刚才解放出来。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干部,哪里真晓得农民的苦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如今农村哪里还有你在镇龙湖当乡长的气象?贫下中农还是什么当家作主的主人?现时的徐家喜就像过去的伪保长,成天整治贫下中农,批斗好人,强迫社员给他送这送那,豪夺强要,调戏妇女,成天大吃大喝,猜拳行令。我争着要当支书,第一个目标就是要这种人下台!”
那时,正刮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说出这样的话,不是自找苦吃吗?
申雯在内心触动很深,也为牛千元的政治魄力折服,但处境不同,宦海浮沉,岂可轻率?连忙阻止:“千元,快不要乱说了,你在每个历史时期的危难时刻,总是与众不同,标新立异,让你吃足了苦头,何苦呢?”
牛千元涨红了脖子,愤恨地说:
“动不动割资本主义尾巴,割得农民兄弟掉了三层皮,割得血淋淋,还要割!申书记,你还记得梅影吗?”
申雯眯缝着眼,想了好一会,他终于想起来了,嘴角长着一颗小黑痣的漂亮的大小姐,不觉点了点头:“记得,她怎么了?”
牛千元显得很激动,掏出九分钱一包的“红花”牌香烟,点燃一支,猛吸了几口:
“惨啦,自她那斯斯文文的男人、一个名牌大学生,前几年被成元庆、徐家喜他们整死了,丢下两个不懂事的伢儿。才两年工夫,梅影已被生活的重担折磨得脱了形。春上,她的小儿子得了急症,哭得凄惨,我闻讯赶去,只见她抱着半死不活的伢儿在发呆,已经哭不出声了。我急忙对她说,你赶快抱伢儿去看病吧,有个部队巡回医疗队在卫生院免费看病。她却睁着两只失神的眼睛,有气无力地答道,我知道只要五分钱的挂号费,还是再等等。”
“还等?你几时变成这种瘟性子了?再等伢儿要误事了!”我知道梅影一向心高气傲,不肯求人,可这样好的机会她为啥要坐失?我简直被她气呆了。
“这时,鸡窝里一只老母鸡‘咯嗒咯嗒’叫了,她一把抓起才生下的蛋,抱着伢儿飞跑出去。原来她家穷得连五分钱也拿不出,要等这只老母鸡生下蛋去换看病的挂号费!”
“申书记,这就是徐家喜领导下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功绩!”
“他不让我当支书,可是党员和群众承认我是他们的带头人。我要走老支书同意过的这道‘独木桥’。嗨!等到这群鸭子下蛋,那时你看吧,家家户户手里都有了活钱。”
申雯想,官场上下,似是而非,表面上个个都像党的化身一样纯洁、高尚,其实,最干净的人只有牛千元,而他却遭人唾骂、斥责,这种不正常的现象,已经延续近十年,党风被破坏殆尽。
申雯坐车走了,他下决心要以实际行动拥戴邓小平出山。
申雯走早了,晚上,牛千元便掉进了成元庆预谋已久的陷坑里。
夜已深,湖边不时传出不知名的小鸟凄清的哀鸣。传说中锁住洪水的龙口堤坝,蒙着一层惨白的月光。
一个黑影突然从废弃的水泵房后面蹿出来,拦住了挑着一担鱼的牛千元:
“站住!”这是申柔芝的声音。
“柔柔,你干啥?”
“千元叔,您深更半夜到哪儿去?”
“做强盗去!”牛千元对申柔芝的阻拦很生气。
“千元叔,您真的不能再去卖鱼了,这是犯法的!”申柔芝恳切地劝说,“您家南瓜哥都当上连长了,还往家里给您寄钱,全乡也数您最好过,何苦要同现行政策对着干呢?”
“是啊!你我都活过来了,你如今又当了国家干部,忘了你爹、你月红婶是咋死的?你忘了眼下还有好多社员群众穷得身无分文,甚至揭不开锅!”
牛千元在湖里放鸭子、摸鱼,看准了的财路,让申柔芝给掐断了,他岂能罢休。因此,语言也重了起来,尽管他看待申柔芝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
申柔芝是“文革”中入党提干的年轻人,凭她对于生活的感受与理解,只能说出下面的话:
“您说的这些情况我都知道,这个账要记在林彪和党内走资派的头上,是他们破坏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后果。”
牛千元“呸”地吐了一口涎水:“揪走资派越揪越穷,学大寨学得两手空空。越穷越是社会主义,还革什么命?我爷爷,还有你爷爷,一块儿逃荒讨饭的时候,就进入社会主义了吗?柔柔啊,这些年你难道真的看不明白,成元庆这个县长不是好人哪!现在他一伤风,你也跟着发烧说胡话。你老子是临终前才后悔的。你太年轻了,不能等到那时候才开窍呀!”
“千元叔,不管您怎么责备我,就是打死我也好,学大寨我是坚定不移的!”
“你不移,我移!我走我的独木桥!”牛千元不能说服这个他望着长大的苦孩子,只好绕过她,走自己的路。
但申柔芝一把抓住牛千元的扁担,带着哭腔求他:
“千元叔,您不能去!徐家喜已派人在路口设了卡,山那边成县长也布置了哨卡。这次,他们决心抓您,要在全县游街批斗,拿您当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哪!”
申柔芝终究憋不住,向牛千元透露了今夜的秘密行动。
牛千元愤怒了:
“抓我?好,让他们抓,我不怕!我牛千元从入党那天起,就没有想过不顾群众死活,自己过好日子!”
“千元叔,困难时期您救过我妈和我的命,救过全村的男女老少,您是我爸最亲的好兄弟,我不忍心看您落进陷阱,他们这次谋划要往死里整您呀!我求求您转去吧,千万去不得!您听我这一次吧!”申柔芝跪在牛千元面前,声泪俱下。
“唉,唉!你呀你,我卖鱼是为了自己吗?眼下有多少双社员的眼睛望着这担鱼换的钱啦!”牛千元痛苦地摇了摇头,“你起来,我不卖了……”
申柔芝目送牛千元挑着一担鱼进了鸭棚,才放心地离去。她真的心疼这位特立独行的大叔,黑灯瞎火,翻山越岭,挑着上百斤重的担子。“唉!大伙只能空欢喜一场,这笔钱是铁定到不了手了。别怪我心狠,千元叔肩膀再硬,也顶不住这来势凶猛的反击右倾翻案风呀!”申柔芝在心里叹息。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梅影独自一人推开了鸭棚的篱栅。
牛千元没睡,他在捉养在竹帘编的葫芦头里的鱼,见到梅影,脸有泪痕,便耸起粗黑的双眉:“谁欺负你了?这么半夜三更来做啥?”
梅影在路上想好的话,一下全吞进了肚里。
这些年来,他们彼此照应,两情相悦,但牛千元连她的手也没有碰过。梅影有时候纳闷,这样一条硬汉,正当盛年,应该是情炽如火的时候,为什么对自己不为所动?难道英月红带走了他的心?
可就在昨夜,成元庆带队在锁龙湖公社召开反击右倾翻案风现场会后,趁酒兴闯进梅影家门,将这个美丽而又柔弱的女人奸污了。
梅影鼓足了勇气,将英月红的血书揣在怀里,她含羞忍辱去找牛千元。她想,即使牛千元杀了成元庆,为英月红和自己报仇,也值得。
见到牛千元,她泪如泉涌,打好的主意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牛千元正为这担鱼被积压而生气,见到梅影泪眼婆娑,顺手摸了一把剖鱼的尖刀:
“有人欺负你?谁?告诉我!”
梅影哭够了,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看见牛千元英气勃勃的脸,充满了对自己的怜爱,她一下子扑倒在牛千元怀里:“我不能失去你,不能!”
她期期艾艾地说:“千元哥,我……我想你……”
这句她藏在心里不知多少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
“嗨!你呀你呀……”
牛千元将刀掷出,“铛”地一声钉在鸭棚木柱上。
他不是不喜欢梅影。只要是正常人都不会不喜欢这么甜的女人。只是他已经对死者承诺,不能食言。他清楚,梅影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他并不嫌弃她的地主出身,而是感到自己肩负重任,梅影是个柔弱的女子,她经受不住激流的冲撞,冲不过那数不清的险滩恶礁。
梅影紧紧抱住牛千元,吊在鸭棚柱子上的马灯在风中摇晃。牛千元不忍心推开她,可是,他很清醒,正色道:
“梅影,如果我们相爱,不必偷偷摸摸……”
梅影心中一怔,将牛千元搂得更紧,她已拉开情闸,口中喃喃说道:“我要你,我们结婚吧!”
“结婚?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鸭棚外人声鼎沸,徐家喜扯着嗓子喊道,“都进来,看这一对狗男女做的好事!”
话音刚落,徐家喜踢开鸭棚篱栅,他举着火把,身后是警察和民兵,他们端着枪,个个精神亢奋。在乡下,吃饱喝足捉奸,再没有比这更美的差事了。
这次闹得动静不小,出动了县公安局干警,由负责治安的副局长带队,锁龙湖大队民兵连长徐长润带的民兵都配发了真家伙。他们是奉县长成元庆之命,连夜设卡,堵截逮捕全县资本主义复辟的典型“现反”。此人是谁,一直秘而不宣。谁知风声走漏,蹲守夜半,竟无所获。徐家喜往鸭棚窥视,意外收获,报告成元庆。成元庆被梅影抓伤,兽欲发泄后尚未解恨,他自认出身革命豪门,贵为县长,连一个乡下婆娘都搞不定,反被她抽了几个耳光。而这个韶华已逝、风韵尚存的女人,竟主动投入一个“现反”分子的怀抱。徐家喜便带领县公安局干警和民兵涌至鸭棚,捉拿“现反”分子、“坏分子”牛千元。
徐家喜命众人将鸭棚拆掉。
牛千元左手挟住梅影,右手提了一把割茅草的大铡刀,一脚踢飞了鸭棚篱栅,几步纵上大堤。
众人见“现反”竟是牛千元,不知所措。民兵连长徐长润虽是徐家喜的大儿子,却与其父不同。他高中毕业,志愿回乡务农,品行端正,勤于思考,对公社、大队中种种违背民意的行动,早已不满,独对牛千元心存敬意。
徐长润首先发话:“胡闹,牛叔是什么“现反”?都回去!都回去!”
“站住!”徐家喜吼住了要收队撤退的民兵,“枪杆子还要由党指挥咧!老子指挥不了你这个龟儿子,我这个党支书总可以指挥民兵连长吧?”
徐长润道:“你搞清楚了,民兵连是保卫社员人身安全的,不是你的私人卫队。千元叔是南瓜的亲爹,南瓜是人民解放军的连长,千元叔本人是共产党员、支委,省、地、县三级劳模,抗洪修路的功臣,他是‘现反’,谁还是革命派?”
县里的干警见他们父子二人意见不合,来此本为助威,不好反客为主,都僵持住了。
这时,牛千元将梅影揽在了自己强有力的臂弯里,他明白,如果他因为自己逆水行舟,怕牵连梅影,现在,梅影也别无选择地上了他这条“贼船”。否认同梅影的关系,就是将这个弱女子推下悬崖。
牛千元大声宣布:“梅影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正在商量结婚的事情。”
徐长润道:“好哇,到时喝你们的喜酒!”
徐家喜横了儿子一眼:“为什么半夜三更商量,不是勾搭成奸是什么?”
徐长润道:“哪部法律规定了商量结婚的时间?”
徐家喜自知斗嘴斗不过儿子,便怂恿一名警察前去铐牛千元。
牛千元的父亲牛光腚从过木兰山的名师,儿子也得了些真传,他手中大刀挽了一个刀花,然后只见围住他的民兵手中的几支火把,齐齐斩断。
这下镇住了所有的人。
人群中甚至有人喝彩。
这阵势已难收场,县公安局副局长立即乘车赶到公社,向成元庆报告。成元庆说道:“出了问题我负责,立即逮捕!如果拒捕,当场击毙!”
成元庆乘车赶到现场,惊呆了。
锁龙湖大堤上,手执火把、大刀和钢叉的社员,已排了几里路长,似一条火龙盘旋在大堤上。
牛千元最终被捕入狱,酿成震动整个岳州地区的大堤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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